第50章 三

第50章 三

86_86601那時候,山更青、水更澈、花更好,只是,人卻是窮的。把這大多的磚瓦的屋換成泥造的,那便是當年的青鄉。不過周家倒是有兩幢青磚大屋,我的伯伯,也就是玉音的爹是鄉長和。

我記得,那一年,我十三歲,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居在奶奶家裏。學校里基本不開課,我跟着一個從前的校長慢慢地讀書,伯伯雖然不贊同,但也默許我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發現不遠處伯伯的家有嘈雜的人聲和砸東西的聲音,伯娘對伯伯是百依百順的,伯伯對堂哥堂妹也是百依百順的,鄉里的人向來是怕伯伯的,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想跑過去看,奶奶拉住我不許我去。後來玉音過來跟我說,她又有嫂子了,是個城裏人,長得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很不滿,她憤憤地說:「她砸了我們家所有的東西,還包括我的陶娃娃!」

我很好奇,她不是已經有嫂子了嗎?天黑的時候趁奶奶不留意,還是偷偷跑去看。

我趴在窗縫裏看,窗很高,我疊了好多石頭墊着腳,我看到一個二十齣頭的漂亮女孩子,一雙黑亮狂怒的眼睛,長頭髮散亂地披着,嘴唇很紅,有好多血從嘴唇上流到下巴,她的牙齒還在死命地咬着唇。山裏的孩子都長得白,可是我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臉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繩子把她綁在床腳。

她就那樣一聲不出地坐在那兒,瞪着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個屋子裏東西全砸了,又亂又臟,沒有人進來。就她一個人。

我獃獃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我那時候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忽然,我覺得心裏很難過。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鄉里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幾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議論,說那女孩子了不起,說,她的哥哥差點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來了,她為了救她哥哥,願意以身相代。

她被綁了好幾天,也餓了好幾天,不知道為什麼,我每天都會去看她一次,她總是坐在那裏不動,慢慢的,眼睛裏一點表情也沒有了,臉上也沒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拿了個饅頭趁人不注意跑進去,遞給她。

她瞪着我,距離這樣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長講過的成語「目眥盡裂」,就覺得心裏沉沉的,很難過很難過,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頭不讓我摸,但仍然毫無表情。我只好伸長手,把饅頭遞到她的嘴邊。

她閉着嘴,我想把饅頭放在地上,可是她兩隻手都綁着,是拿不起來吃的,就只好一直伸着手,一隻手酸了,就換另一隻手。

過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終於,很輕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也只是搖頭,伸着手。

直到伯娘嘆著氣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閉着嘴。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允許我踏出家門,我也就沒有去窗縫裏偷看她。伯娘來看奶奶,說,堂哥和她圓房了。接下去,就要辦喜事了。

我問奶奶,原來那個嫂子呢?為什麼不見了。奶奶沒好氣地說小孩子別管閑事。

然後我聽到堂哥跟別人講,她不聽話,沒有關係,再把她哥哥抓回來唄,聽說她還有個弟弟是不是。所以過了一些日子,她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開始做家務、洗衣服。但是,她從來不說話。我聽說,她剛來那天砸了所有的東西,也一直都沒出聲。可是大家說,她不是啞巴,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呢。

我是第一個聽到她說話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裏洗衣服,一看到她提着大籃衣服出門時,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邊,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為她不讓我幫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讓我留着,自己先回去。

有一次我看到河底有一塊很好看的石子,就想撈起來給她,那麼好看,也許她會喜歡,也許她就會笑了。於是我就下到河裏,我不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所以我在河裏一跤滑倒時,她驚呼了一聲:「小心!」然後撲下水,把我拎到河灘上,我手裏抓着那塊石子遞給她,她看着我,接了過去,輕聲說:「謝謝你。」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可是我看到她的薄衣服因為水浸濕了貼著身,透出來的全是青青紫紫的傷,有新的,有舊的,很可怕。我知道,是堂哥打的。有一次,堂哥還打了她的頭,額頭髮際裏面有一小塊整個頭髮都扯脫了,全是血。

但是她一聲都不吭。

她開始和我說話,拉着我的手教我很多校長也不會的東西,有時候,會微微的笑,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顏子真獃獃的,她想到小時候抱着媽媽的頭,摸著媽媽的頭髮,發現有一塊小小的地方沒長頭髮,就嘻嘻笑:「媽媽這裏也長旋嗎?媽媽頭上有三個旋嗎?顏子真只有兩個,爸爸說顏子真是牛所以有兩個牛角旋,媽媽你為什麼有三個旋,那是什麼呢?」一邊摸著自己的頭,要找到第三個旋。媽媽抱着她,微笑着搖着她:「媽媽是怪物,長三個角的怪物,子真怕不怕?嗚……」

顏子真淚如泉湧。

過了兩年,她懷孕了。剛知道懷孕的時候,她不再同我玩,一直都是獃獃的,眼睛裏又出現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時的神色,很可怕。那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我想我也懂事了很多,我有點知道那種東西是什麼,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後來有一天,在竹林里,她抱着我,大哭起來。

她來這裏,從來沒有笑過,從來沒有訴過苦,更加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她一直都是毫無表情的樣子,最多只是淡淡的。那天她也沒哭多久。

可是堂哥還是一樣打她。後來奶奶去同伯伯說,他總算好了點。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個女兒。

鄉里重男輕女,伯伯家尤其厲害,她生下女兒的第二天,就被拉起來幹活、洗衣服。那天晚上堂哥喝醉了回來,暴打了她一頓,說她生了個賠錢貨,說她整天一張死人臉,打得她渾身都是血。沒有人拉他。我在奶奶家聽到,拚命跑過去,堂哥已經到另外的房裏睡了,她仍然躺在地上,都是血,我和伯娘把她抱上床,她的臉上,卻仍然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一點也不痛,看到我,還微微彎了彎嘴角。我看着旁邊床上的小嬰兒,也已經哭得聲嘶力竭。我抱起她,哄着她。

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哭着問奶奶,為什麼她不逃走呢?奶奶說,怎麼逃得了,她有家、有母親、有兄弟姐妹在城裏,伯娘的弟弟又是城裏當權派的,她能逃到哪裏去。我說她哥哥為什麼會差點打死堂哥呢?奶奶苦笑了下。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自言自語地說,會有報應啊,會有報應啊。

「後來,過了兩個月,我父母來接我,我從此離開了這裏。」周玉容抬起頭,看着顏子真:「再後來,我聽說我走後兩個月,她也終於逃走了。那時候已經結束兩年多,伯伯一家的權勢也越來越小。」她溫柔地看着顏子真:「我那時候就想,你一定會被她帶走的。我那時真的鬆了口氣。」

周玉音皺了皺眉頭,看着周玉容,又轉頭看向顏子真。

顏子真如雷轟頂。

當周玉容說「她懷孕了」,她心裏就開始害怕,卻不太知道害怕什麼,這句話一說,她只覺得一切都變了顏色。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忽然憤怒:「你胡說什麼?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姓顏,我姓顏!」她一掌推開周玉容,往山下狂奔。

鄧安跟着衝過去,攔住顏子真踉蹌著要摔倒的身子,接着拉住她的手:「慢慢走。」

顏子真拚命甩開他,用腳踢他,頭髮全亂了,滿臉是淚。鄧安不肯鬆手,山路滑而陡,這一摔下去,難以設想。顏子真卻也不放棄,兩人亂成一團,鄧安大吼:「吃苦的是你媽媽,不是你!!!」

顏子真渾身一震,停下來,仰著頭,獃獃地看着他,鄧安頓時後悔,只得緊緊拉住她手臂。顏子真卻低聲說:「我知道。」

那邊廂周玉音本來一直淡淡不以為意地聽周玉容說話,這當兒嗤的一聲笑:「不是你自己要跟來了解真相的嗎?農村裏誰家不打老婆,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發什麼神經。」

周玉容回頭喝道:「玉音!你夠了!你知道她是誰,還說這些話?!」

周玉音微微一滯,隨即冷笑着說:「玉容,你和卓嘉自交情好,那是你的事,我家好歹也是你至親,你不放在眼裏也就算了。可我全家家破人亡,犯不着跟她惺惺作態。她是什麼人,我更加管不著。」

顏子真霍地抬起頭,厲聲說:「我不會有你這一家骯髒的血!」

周玉音的臉色一變,冷笑:「這隻怕也由不得你。要不你就學哪吒吧。」這一刻,映着她身後森森綠竹,眼裏的怨毒和憤恨直欲噬人一般。

「而且,」她忽然悠閑地說,「你以為,你母親那邊的血,有多麼乾淨么?」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父親母親被騙去流︶氓鬥毆場所找我哥無故被捅死,我哥哥被莫須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奶奶大病一場離世。這一切,顏子真,全拜你卓家所賜,拜庄慧行所賜!!!」

她的眼中似乎也有血和淚,也有怒火和慘切:「我去找過庄慧行,我帶了錄音機去。」

她仰頭望天,許久,慘然一笑:「我才十幾歲,我怎麼斗得過她。」

往事照樣折磨着她,她的渾身有止不住的顫抖。

顏子真獃獃地看着她,忽然笑起來,尖利地說:「對,也許他們的死不合法,可是他們之前做的事一定早就死有餘辜!這就是你奶奶說的報應吧?我外婆多偉大,終於替我媽報了仇。」她又冷又熱,又是悲憤又是痛快,只覺得一切都應該更猛烈些,都應該更直插人心些,應該更痛些。

周玉音怪異地看着她,周玉容急忙喝道:「玉音!停止!不要再說了!你知道她們母女是無辜的!」

周玉音大笑起來,她指著四座墳塋,大笑着說:「無辜?親愛的姐姐,這裏躺着的是我的奶奶爸爸媽媽和哥哥,也是你的奶奶伯父伯母和堂哥。我一夜之間家破人亡,誰來對他們說我是無辜的?我媽媽我奶奶是無辜的?我爸我哥罪不致死?你別忘了,卓嘉自是她媽媽親自送來的,是她媽媽庄慧行親自送來用她交換她哥哥的命的!」

顏子真張大眼睛,腦中雷聲轟轟,不能置信,周玉音一把推開玉容,對着她笑容詭異:「顏子真,你真是天真,你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外婆偉大?你外婆替你媽報仇?我告訴你,是你外婆親自把你媽媽送來的,她說,她不能讓兒子死,所以把女兒送來交換。我還記得,卓嘉自來我家的時候,還以為來走親戚呢,一直到找不到她媽了,到我二哥告訴她她媽和她哥早就走了,她媽把她留下來換她哥的命的,才呆得跟個木瓜似的。哈哈哈。」

她哈哈大笑:「他們卓家要是有骨氣,就一人做事一人當,別讓自己的妹妹用身體來換自己的命,卓家!多乾淨的卓家!」

她的笑聲如梟啼,凄厲而悲憤地在整座竹林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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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原名「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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