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十五

第42章 三十五

86_86601日本鬼子進村的時候,是大家正準備做午飯的時候。因為這一天游擊隊要來休整,陸雁農和康錦言說好了一早去山上采些新鮮敷用的草藥給傷員用。這裏山村偏僻,有時便成為了游擊隊的休養之地,缺醫少葯的游擊隊到哪裏都需要陸雁農這樣的醫生,陸雁農也竭力幫助他們。

康錦言和燕子從山上採藥回來的時候遙遙看到隱約人影槍尖晃動,緊趕慢趕想回村報信,終於還是遲了一步。

她們倆看到鬼子們把驚慌失措的村民們集中在一處,喝問着什麼,康錦言在斜山坡上往前爬,山坡離村民們集中的平地只有三十來米遠,燕子緊緊觀察掩護地勢,在她將要露出視野之前死死拉住她。

她們都聽到了鬼子的翻譯,是說前幾日有個日本軍官在這附近失蹤,要他們交出來。

這裏並沒有來過什麼日本軍官,康錦言清楚,集中在一處的村民也否認。日本人哪裏肯信,年來日本人頻頻打敗仗,小股單人的鬼子常常就地失蹤,中國人的仇恨他們再清楚沒有,於是要挾:交出軍官,放過大家,否則,全部格殺。

一時間靜寂若死。

這隊日本兵不多,可是雖屬潰兵,服飾卻仍然整齊,裝備也沒有丟棄多少,手無寸鐵的村民對付個把鬼子沒有問題,但面對他們,顯然面對的是只有被的命運。

那個日本軍官看來對他們很是重要,或者說那個日本軍官身上有對他們很重要的東西,不然,潰逃的日本鬼子兇殘之處不亞於魔鬼,早就逢村滅村,遇人殺人了……除非來不及。

可是鬼才知道那個日本軍官已經埋屍何處。

游擊隊。現在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來休整的游擊隊。

如死的沉寂中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一個看起來像頭目的日本人似乎終於不耐煩,大步向其中一個村民走過去,翻譯大聲喝問,那日本人卻停住腳步,目光自仇恨卻無奈的村民們臉上一個一個掃視過去。

最後,他朝姚紅英走了過去。

康錦言永遠都記得那一刻,姚紅英面對日本人後退一步,霍然轉身指著不遠處的陸雁農,大聲說:「她知道!她是醫生,她常常給游擊隊治傷,她知道!」

村民們都呆住了。柳源厲聲喝道:「英兒,你胡說什麼!」他上前要抓住姚紅英的手臂,那日本人抬手便是一槍,打在了柳源腹部。柳源倒地,姚紅英哭道:「雁農姐,你救救大家,你明明知道的!」

那日本人盯着陸雁農,陸雁農看了姚紅英一眼,又低頭看着柳源,然後她說:「我知道,我帶你們去,但是你要放了大家。」

日本人看着她,點了點頭,轉身叫人來押她,康錦言心中驚駭無比,她怎麼會知道?不由自主要撲出去,燕子卻狠狠地壓住了她,燕子是土生土長的山村女孩,力道不知大康錦言多少。

柳源掙扎,卻被姚紅英壓住雙肩,腹部的血流出來,他用儘力氣喊:「雁農!「

陸雁農定住腳步,看了他一眼,日本人推搡着她,她對着他微微一笑,一如當年初見,他與同學辯論,她清淡神情的臉上,浮起的那抹淡淡笑容;彷彿剛從窗戶里輕盈躍出,一開口就要帶笑說:「我就是那個你要退親的陸雁農!」那樣清朗明凈,清淡宜人。

然後她轉身,被押走。直到日本人走了好一會兒之後,呆若木雞的大家才醒過神來,山坡上的康錦言一直死命掙扎,燕子便一直壓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見日本人,康錦言才終於衝出山坡草叢,頭也不回地往日本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然後,遙遙的有幾聲槍響,然後,槍聲變成山谷回聲,卻夾了一聲尖叫:「阿娘!」然後,又是幾聲槍響。

所有人都定住了,康錦言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凍住。

有游擊隊追擊過來,然後,他們跟着游擊隊狂奔到很遠,看到了陸雁農。她躺在山腰路邊的一個洞前,血從胸口和腹部流出來,滿地都是,滲進了土裏。她就這麼死了,微微睜着眼,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她的臉仍然那麼潔白俊美,一如生前。

在距她十米遠的山坡上,撒了一地的草藥,柳蔭躺在那裏,睜著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酷似母親的臉上帶着悲痛和震驚,身下的血紅得像欲開的映山紅。

「阿娘,我明天和姐姐一起去采草藥。」

「柳蔭別添亂,你還沒認全草藥。」

「哼!阿娘你凈摧毀我在柳楊面前的威嚴!」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一,陸雁農與女兒柳蔭殤。

柳源傷重,被抬到山下醫治。

姚紅英失蹤,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沒有人知道她往哪裏走了,同時失蹤的是柳源和陸雁農的幼子、尚在襁褓中的柳松。

陸雁農和柳蔭落葬那一天,柳源掙扎著被抬上了山,看着一大一小兩具薄棺在柳母身邊入土,他已經不知道今夕何夕,似乎還在昨天,愛妻嬌女憨兒都在面前笑語盈盈,一轉身,他與她們天人永隔,身邊只餘一個兒子茫茫然不知世事。他緊緊攥住妻子的棺沿,心中劇痛如刀絞。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康錦言的眼角滲出一絲血。山居三年,她與雁農姐既像姐妹師徒,更是知音,她不會的,她教她,她曾失去的,她給她溫暖,她從來沒有說過她對陸雁農的依戀和依賴,一直以為就算以後分開,也能鴻雁往來,年年相聚,可是誰知道只不過一眨眼,竟然一世永別。

還有,小小的、古靈精怪的柳蔭,喜歡粘着她,喜歡絮絮叨叨,明明昨天還在聽她得意洋洋地說:「阿爹說的,弟弟就是用來欺負的!」可是這一具小薄棺,卻葬了她燦爛的未來。

康錦言跪在陸雁農和柳蔭面前,她發誓,字字鏗鏘,斬釘截鐵:「雁農姐,你在天上看着,是誰造成這一切,天涯海角,我康錦言一定不會放過她!」

柳源渾身一震,他看向康錦言。

那天晚上,當姚紅英說出那句話「阿洛哥哥,你能把柳松送給我嗎?他長得真像你」之後,柳源過了許久才拒絕,他說:「英兒,你需要的是忘掉以前的事情。你放心,你有什麼難處,我和雁農都會幫你。」

姚紅英呆了很久很久,才一聲冷笑:「幫我?我什麼都不要你們幫,只要你們幫一件事,幫我哥哥活過來。」

姚紅英瞪着他:「你知不知道,你還沒跟陸雁農在一起的時候,哥哥就喜歡她;哥哥上醫學院是因為她學醫,希望中西醫結合;哥哥明知道你們在一起了,還給她做了這麼多的筆記要達成她的心愿。你們要結婚了,哥哥是太傷心了吧,他就去從軍了,他竟然不顧爹娘不顧我,去從軍了!」

那些往事一下子全部湧進心頭腦海,怎麼能忘,怎麼會忘,柳源艱澀地看着姚紅英,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腔深情如許。

姚紅英哀傷地說:「你知不知道,那年寒假,哥哥臨走抱着我流眼淚,哥哥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掉在我臉上,我以為他是為了我傷心,我後來才知道……從那時候到現在,哥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憎恨陸雁農。我恨她。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憎恨她。」

康錦言低頭看着漸漸被泥土掩去的棺木,輕聲說:「柳大哥,她恨雁農姐,是因為她得不到你。」她不是為了她哥哥,她是為了她自己。

陸雁農從頭至尾不知道姚啟德的心意,但是陸雁農從頭至尾佔據了姚紅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心。如果說因為姚啟德生恨,那恨意也遠遠不及奪走柳源的恨。因為姚紅英自始至終愛戀柳源。

那樣的恨,在看着柳源陸雁農一家和樂融融時,達到了頂點。那原該是她的幸福,因為陸雁農的存在,成為了泡影。她要陷害陸雁農,就算同歸於盡,她也要陸雁農死。她得不到的,她也別想有。

姚紅英看着陸雁農的眼神,從來沒有半分笑意。康錦言在那個晚上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有辦法和姚紅英接近。

柳源的槍傷在四個月後痊癒,但喪妻和失去子女的打擊讓他遲遲不能恢復精神,村民們感念陸雁農捨身的恩德,對柳源和柳楊照顧有加,田地耕種都幫手做了。康錦言默默地照顧父子兩人起居,洗衣做飯,教柳楊識字。有時上山采些草藥焙制了下山去賣,換些日常用品。

日本人已經撤走很久,山上山下很多難民都已經開始收拾返家。其實很多地方都是日本人掃蕩時逃走暫避,日本人走了就回家,像柳源他們的情況並不多。

柳源卻似乎並不想離開,山村的墓地離家都並不遠,他時時去陸雁農的墓前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康錦言帶着柳楊去叫柳源回家吃飯,有村民大呼小叫地跑來說:「康姑娘,有人找你。」

康錦言站在離墓前不遠的半坡上轉過身,正午的陽光迎面潑向坡底樹林,站在樹林前沐浴著陽光的那個人,那個衣着覆灰卻一臉喜悅笑得兩眼彎彎望向她的人,正是周默。

「如果萬一失散,你記着,要跟着人群,實在沒辦法了,往失散的地方附近的山村裏走,我一定會找到你。」

他找來了。

康錦言只覺得陽光一下子變得五彩繽紛,眩目奪神,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眼中瞬間充滿了淚水。可是她下意識地回頭,卻彷彿看見墓地前站着一個女子,清湛秀美,噙著笑的眼裏滿是關切和喜悅。

她渾身顫抖,柳楊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你冷嗎?」

她搖頭,肩頭蓋上一隻溫暖的手,柳源溫聲說:「去吧。」

三日後,康錦言和周默離開。她不放心柳源父子,柳源卻淡淡地笑:「謝謝你錦言,耐心縱容我這麼多日子。你放心,我會帶着柳楊好好生活,我還要想辦法把柳松找回來呢。」

康錦言最後去的仍然是陸雁農的墓地,墓草青青,她種在邊上的小松樹已紮下了根。

她站了許久,最後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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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原名「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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