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第1章 一

86_86601楔子

林子裏靜悄悄的,隱約聽得到遠處壓抑下來的低低騷動,漸行漸遠。

有斑駁的陽光透過樹林濃蔭落在腳邊小徑,微微無聲跳躍,往日總有的細小動物似乎不見了蹤影,原來帶着生氣的靜謐便透出不安,心在胸腔里無由跳得劇烈,咚,咚,咚……有一種茫然的卻又明確的結局在腦海里似是而非。

於是不敢停下來,可是彷彿沒有自己的意識般,陌生的情緒在胸口奔涌,慢慢的,終於還是停了下來,身後響起一陣輕而脆的「喀、嗒」聲,她慢慢轉過頭,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冷冷地對準她的胸口。

這就是結局了。然而多麼不甘,她瞪着烏黑的眼,望着一排槍口幾乎同時噴出的火光。

顏子真翻身而起,與此同時床邊地板響起重物墜地的聲音。

燈亮起來,她一頭汗地瞪着地板上的鄧躍,鄧躍正抬頭無奈地看着自己。

顏子真過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鄧躍已經抽出紙巾遞到她手邊,她接過來抹著額頭的汗,仍然有些失神。

鄧躍去廚房倒了杯水過來,說:「怎麼了,做噩夢?」

顏子真喝了幾口水,才說:「我也不知道,最近總做這個夢。」怔忡過去,她看着鄧躍笑出來:「對不住,床太窄了,很容易踢你下去。」

鄧躍瞪了她一眼:「我又不能常在這住,你一個人總做噩夢不害怕么?」

顏子真嘻皮笑臉地說:「你要常在這住,我天天踢你下床,更不好罷?」

鄧躍綳不住,笑出聲來。

然而到底,顏子真沒有再入睡。

翌日起早,鄧躍去加班,顏子真想了一會兒,也跟着出門。

梧桐路十八號。

顏子真站在一個院落的鐵門門口。除了從院門直通進去的平整石子路,整個院子都鋪滿草坪,院子左側有一株金桂,金桂前是一個小小牡丹花圃;右側則有矮矮金絲蘭樹,下面放了藤椅藤桌,細細密密的金絲蘭樹葉無論春夏秋冬都遮在桌椅上方。

掩映在桂樹和金絲蘭樹後面的,是一幢小小兩層西式別墅,整幢別墅的窗戶都大且亮,錯落的落地長窗里垂著淺色窗帘。

因保養得宜,這幢建於八十年代的別墅於微微陳舊中透出淡淡典雅。

這是顏子真外婆生前住的院子,現在屬於顏子真。

她默默站了一會兒,便聞到一股寒香細細繞鼻而來,掏出鑰匙打開院門,繞過別墅後面,果然,小小荷池邊上,一株白梅、一株紅梅開得正好,那暗香正絲絲縷縷漫延空中,夾着清冽冰冷的空氣吸入胸中無比舒服。

這聞了二十來年的香,子真鼻子一酸。

很安靜,只有偶爾聽到樹枝上昨夜積雪落下的蔌蔌聲,天地間彷彿只剩了她一個人,在這個已經沒了主人的院子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玻璃窗被「篤篤篤」敲響,子真回過頭,差點脫口而出:「外婆!」

是替外婆看房子的孫阿姨,因為孤身,二十多年來一直住在這裏。此時她正在玻璃窗內的書房裏關切地看着子真微笑。

顏子真抹了抹臉頰,走到窗前,孫阿姨笑着把大窗打開,子真於是右手撐住窗沿,輕盈一躍,從窗外跳進書房。

仿似兒時。

書房清冷,子真一眼看到書桌旁的大案幾,上面擺着的大花瓶空着,如果外婆在,花店每天一大早都會送來應時的花卉,這個時節,一定是梅花,外婆的書房從不開暖氣,這樣如果從外面走進來,一室都是撲鼻的寒香,比之後院的露天梅香,又有不同味道。

她望着窗前空着的繡花棉墊靠椅,彷彿看到幽默風趣的外婆仍然坐在那裏,全無異色的一頭白髮在腦後團著髻,摻著暗色錦線的煙灰羊絨外套精緻而漂亮。

顏子真一向認為她的人生目標之一就是年老后能象外婆一樣。優雅、尊嚴、幽默而隨和。顏子真是那樣懷念外婆。

好象就在昨天,她貪看梅花不肯回屋,笑嘻嘻賴皮:「這麼冷的天,外婆你不是特意叫我來看梅花么?幹嗎非要把我叫進來。」外婆就靠着椅背悠悠笑着說:「哪哪,我是看見你站在外頭跟梅花兩頭裏襯得這樣好看,看得心裏妒忌才把你叫進來的啊。」婆孫相視大樂。

顏子真微微閉上眼睛,喉頭哽著硬塊,酸而疼。她坐在書桌前,黑色大理石雕梅花的筆架上仍然插著那支古董鋼筆,拿下來握在手中,抽出一張紙,一個字一個字寫着,寫完,輕輕地嘆了口氣。

半個月前就在這裏,她得到了外婆一半的遺產饋贈,餘下的一半由外婆的四個兒女均分。

顏子真記得當時她意外到不可置信,唯一記得的是轉頭看到身旁的媽媽臉上也是完完全全的震驚。

顏子真一直知道自己的生活完美無缺:父慈母愛不消說了,父親那邊的親人只有奶奶,當然疼愛自己如珠如寶;母親這邊呢,兩個舅舅一個大姨每次都給她大大擁抱以及笑容糖果,只要知道她缺什麼就會送什麼;而外婆,外婆親她的臉叫乖寶寵愛她超過所有其他孫輩。小時候,她逗留這幢別墅時間最多,外婆時時抱了她坐在膝上講故事給她聽,淘氣時打破外婆最心愛的寶貝外婆也不過一笑了之。金桂前的牡丹花圃也是因為聽了子真說喜歡牡丹花才叫人找來名貴的品種好好地培養。爸爸笑話她,那才叫實打實的溺愛。

最小的表弟卓謙曾經假裝抱怨:「太不公平了,六個表兄弟姐妹,奶奶只寵子真。」其他的孫輩,外婆也是愛的,但實實在在,所有人都知道,從小到大,顏子真才是外婆最愛的孩子。

外婆也從不掩飾這一點。

也許人和人之間,真有緣份。而子真和外婆,便是世間最投契的那對祖孫。

子真看着自己寫在紙上的字:衛音希。

彷彿看到外婆溫和地對她說:「子真,幫我關注她、照看她。」

她對着空空的書房,輕聲說:「外婆,我會的。」

外婆這一生寵她愛她,從來沒有對她提過任何一個要求,只在遺囑里給了她一封信,信里最後一句是:「子真,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嗎?衛音希是她的孫女。」

顏子真撥通表弟卓謙的手機:「卓謙,你認識藝術系的學生嗎?」卓謙是顏子真小舅舅的獨子,自小和她最親近,現在江城大學當學生會副主席。

果不其然他笑嘻嘻:「不認識也可以打聽的,你要找誰?不過藝術系的學生都挺特立獨行的。」

二十六歲的顏子真也有過年少青春的時期,也自命不凡過,但她也深刻知道,若與學藝術的人比起來,一般少年人的自命不凡簡直就是螢火之與日月,最要命的是,絕大多數藝術學生的「日月」不過也就是螢火,所以她這等平凡人深覺吃不消。

顏子真忽覺有點頭痛,衛音希不會也是這種人吧?搖了搖頭,說:「衛音希,大二。我現在快到你學校門口了,你趕緊問下她在哪個宿舍。」

卓謙啊呀一聲:「我在分校區呢,顏子真你真是馬大哈,也不先問一聲就來,萬一人家也不在呢?」

子真呸一聲:「烏鴉嘴。」

他哈哈大笑。

顏子真問了路,慢慢往女生宿舍走。今天是周日,她起得早,去了別墅過來,也不過九點,又剛下過雪,按照她大學的記憶,這個時候學生們多半還在宿舍。

等到差不多走到女生宿舍樓群的時候,卓謙的電話也來了:「十八號樓四層,這個學期她們換過宿舍,412、414、416不記得是哪個了。」

隔着一個不小的校內湖便是十八號樓。橫穿湖心的路做成水泥走廊,走廊頂上同樣用水泥澆成一條條的藤架子,這個季節水泥藤架子上全是枯枝敗葉,殘雪微融,但到了春夏,牽牛花綠藤葉鋪滿整個藤架子,一定十二分美麗。天可真冷,顏子真跺着腳從湖心小路上穿過去,宿舍樓前是一片空曠的花草地,有錯落的小假山和小小花圃。

408、410、412,顏子真攔住經過的一個女生,那女生只穿着短袖緊身黑毛衣,襯得胸脯十分美好,露出的胳膊雪白豐腴,一張銀盤子似的小臉青春逼人,只是神色中有些傲然不耐,子真忽然有被打敗的感覺,只得草草問:「同學,請問衛音希在哪個寢室?」

聽到衛音希三個字,女生的傲氣倒收了起來,看了子真幾眼,才說:「在416,不過她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顏子真呆了一下,有點失望,說:「啊謝謝。」女生想了想,說:「她要到晚上才回來,你要是有事可以留個條子給她,我和她同寢室。」

子真笑着搖搖頭:「沒什麼要緊事。」那女生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開。

子真看着她背影,那兩隻露在外面的胳脯讓她覺得更冷,她不記得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不怕冷,呼了口氣,回家。

正想着回家是先煮一壺咖啡呢還是泡一杯昨天新買的大麥茶,然後可以坐在被窩裏看書,手機響起來,是媽媽:「子真,明天你不用回來了,我和你爸爸要去參加老年大學的活動。」每周二和周五是家庭日,當初搬出來時規定了一定要回家吃晚飯的。

子真「哦」了一聲,順口問:「這麼冷,什麼活動啊?」司機在一旁問:「往高架開吧,不容易塞車。」子真點頭應了一聲,媽媽在那邊問:「咦,這麼冷這麼早你倒在外面?」子真不經意地說:「哦我吃了閉門羹,正準備往家走。」

媽媽說:「得了,沒事我掛了。」

子真看着掛了的手機笑,這幾乎已經成為和媽媽通話后的習慣。不過外婆也有這個習慣,乾脆利落,永遠在別人之前掛斷電話。子真曾經跟爸爸抱怨:「她們都愛掛人電話,我有被人拋棄的感覺。」媽媽剛好一旁聽到,閑閑地說:「好過被你拋棄呀。」頓一頓又說:「我仙游的時候才是拋棄你呢,之前你還是少無病。」子真吐吐舌頭,要噤聲,卻又忍不住挑釁:「那你跟外婆打電話誰先掛誰的?」媽媽淡淡地說:「我。」

爸爸在一邊微笑:「你看,你還有什麼不服氣的?」子真膩在爸爸胳膊里,笑嘻嘻:「哎呀狗腿爸爸。」

說歸說,子真也不太敢多嘴,她一直知道媽媽和外婆是心有芥蒂的,幾十年來,她們都不親近,不象大姨,會經常陪着外婆聊天逛街。但她們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什麼。

子真又想起那天宣佈遺囑之後、劉律師給自己那封信之前,媽媽叫了劉律師走到另一間屋子裏說話。

然後那天回家,媽媽躊躇半天,才問她:「子真,你外婆有沒有和你說過另外的話?」

顏子真的包里正有外婆的那封信,但她只微微猶豫了一下,就答:「媽媽你放心,沒有。」

爸爸在一旁安慰媽媽:「你別想太多了,你什麼時候見過你母親象疼子真這樣疼任何一個孩子。再說,我們都看得出來這些年母親對你實在歉疚,因此彌補給子真也是有的。」

媽媽不語。顏子真離開的時候因為鞋帶散了,在樓道里多呆了一會,等系好鞋帶直起腰身,便聽到媽媽的聲音從沒合攏的門縫中傳出來:「我沒有認為她會害子真,可是我媽她的為人怎樣,做過些什麼,你不是不知道,她做任何事都不會沒有理由,我總覺得這些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子真這孩子太單純,我擔心她。」

她輕輕地走下樓梯,心中有些難過。

她不知道外婆和母親的恩怨,只是到長到足夠大的時候才恍然憶起她從來沒聽母親喚過外婆一聲「媽媽」,但是,子真和外婆的往來卻不受影響。媽媽從不曾阻止子真到外婆家玩,子真小時候去過外婆家回來還會問都玩了什麼之類,雖然長大后才知道媽媽只是想小子真跟別的同伴一樣有「我是外婆好寶寶」的感覺。但顏子真有很大的信心認為可以藉由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修補。

但她沒有來得及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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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出流年(原名「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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