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命稻草

第二章 救命稻草

安無傾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白色身影,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手持龍吟仙劍向她走來。

那時候他說過的每一句都烙在她的心裡,他是澹臺青雲,真墟門下玄機長老的得意弟子,近來道門各派最耀眼的新星,更是她少年時的夢,甚至這一趟出來,她也在心中偷偷期盼過與他相逢。

耳畔一聲含羞帶嬌的輕吟:「師兄——」

這聲不合時宜的嬌吟打斷了安無傾剛要飛舞的思緒,她這才意識到懷中還有老大一人,雙臂酸麻已極,她立刻放下懷中人,對上翠衫少女那雙滿懷期待的玲瓏水眸,呵呵乾笑兩聲:「這位師妹……」

「師兄,我叫柳含煙。」翠衫少女低垂杏眼,目光不知在何處打轉。

安無傾凝眉沉聲道:「哦,含煙師妹你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沒有呀!」

安無傾死盯住對方的藕臂,正色道:「師妹這樣,不嫌有些辛苦?」

翠衫少女這才發覺,自己的雙手一直緊扒著安無傾的脖子,立時鬆開手,羞赧地低下臉去。

此時安無傾終可定下心觀戰,發現這一處林間空地上除去綠蘿岩一干人等,還有幾名陌生人,想是其他門派的門人子弟。

那與澹臺青雲對峙的妖獸像人非人,身高一丈,全身皮膚呈青灰色,長有像鑿子一般的長牙,手中持著矛和盾,長矛一揮,像刀切豆腐般,將附近的幾株巨木攔腰斬斷。

眼看它與青雲等人相持不下,安無傾按耐不住,欲上去幫忙,她隨手一招,祭出了冷月斜。

冷月斜彎彎一道,形如冷月,是她隨身法器,握在手中,實在不及三尺青鋒來得威武,卻能飛離出無數道細如柳葉的月芒,不但將己身護衛周全,更能無孔不入,傷敵於無形。

就在她要動手的瞬間,只聽附近有如冷泉滴落的人聲道:「鑿齒獸生於洪荒,已近絕跡,與其博斗,不可硬拼,它全身刀槍不入,唯有脖頸處稍弱。」

她往聲音來處看去,那人著青藍長衫,立於她的右首,一望之下,安無傾不禁大是感慨。

那名男子身形頎長,更添氣度端華,眉宇間頗含仙姿逸態,本是上佳的相貌,卻偏偏膚色泛黃,黃得好像地里的泥巴,左臉上更有一顆斗大的黑痣,這就好比一位美人臉上多了塊紅斑,這美人兒從此跌出了美的行列,可嘆可惋。

不管他是誰,此人面朝青雲方位,顯然有意相助,而青雲聽到那話,立將手中龍吟劍霍然化出一道赤色巨型劍柱,以披靡之勢由左及右橫劈向妖獸後頸。

安無傾知道此時猶豫不得,大聲道:「我來助你!」

冷月斜揮灑如意,放出無數道月芒,串聯在一處,湧向妖獸。

潮鳴電摯間,藍色劍柱與月芒聯袂而動,日月齊輝。

鮮血噴涌而出,飄灑在空地的四周,殷紅欲燃,妖獸頸上血肉橫飛,模糊了一片,它發出了最後一聲驚天-怒吼,聲震九霄,手中的巨盾、長矛砰然落在地上……

悠揚的樂聲飄蕩在夜空,時而悲凄、哀婉,宛如月夜之下,滄海卷波,鮫人哭泣,時而深沉而幽然,猶如藍田之畔,玉質生煙。

曲徑通幽處,有幾竿修竹,清泉一彎,落落竹影深處,安無傾背靠庭軒而立,髮絲輕揚,手拿一隻塤,徐徐吹奏。

白日滅去了妖獸,諸人依照前定在三音觀會合,明日就要前去布輪山中,她不不知道前路如何,會發生什麼,只願在這偌大三音觀內少有的雅緻之處享受一刻安寧。

「傳言昔日師曠能以琴動萬物,今日聽來安師弟之技也不遜少許呀!」

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傳來,她驚詫看去,枝影橫斜的那處,他悠然而立,如霜的白衣與滿地落英繪成了一道獨特的景。

這樣的情景,只有在野貓叫春的時節,在白日夢中方能見到,如今澹臺青雲就這麼真實的立於眼前,修長的影投射在她身上,安無傾聽見了自己「砰砰」的心跳。

天上的星斗光輝燦然,不及她眼前的星光。

想要開口,唇卻止不住地微顫,她在心中暗罵自己不爭氣,抬首勉力擠出兩個字來:「過獎。」

「月下吹塤,安師弟好興緻!」澹臺青雲走近,態度溫和可親。

林中之時,並肩作戰,二人已略有些相識,他一眼就認出了安無傾。

安無傾略一比對,覺得此時的他,與記憶中的到底有些不同了,過去的他鋒芒畢露,如寒刃一般清湛,如今他俊朗如斯,卻收斂了鋒銳,看來溫潤而不失英氣。

在時光洗滌下,他變了,而她亦變了。

她定下心神,接話道:「月下竊聽,青雲師兄你興緻也不差呀!」

澹臺青雲一愣,不解道:「出來走走,偶然聽到塤聲,尋聲而來,說竊聽,似乎不妥吧?」

「噗嗤——」

安無傾與他對視一眼,說道:「玩笑而已,青雲師兄也當真嗎?」

青雲笑了。

這一夜的夜色很好,二人月下暢談,安無傾尤似在夢中,近來常做一夢,夢中有位白衣仙人,而青雲也常著白衣,她恍然覺得現實與夢境在此刻相融。

於是當青雲提出要再聽一次塤曲,她應說是求之不得,往日吹塤只因為無聊,這一刻卻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吹一支完美曲子,此曲只有一位聽眾,只為他一人而奏。

當安無傾拿起塤時,忽聽到背後有人叫一聲:「青雲師兄。」

叫聲來源於一名女子,這女子著一身淡紫色衣裙,娥眉淡掃,黑瞳幽靜如潭,她的顏極美,清瑩如見冰雪,不笑時候,可說有些幽冷。

但自打她走到面前,安無傾發現那雪顏上的笑靨一刻也沒中斷,緣於她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在青雲身上打轉,便是瞎子也瞧得出,這笑是為著他。

青雲問:「師妹,這麼晚了,怎麼不早點歇息。」

女子道:「師兄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原答應過我,每逢這時候便與我切磋……到了外面,你便忘了嗎,紫葯等了半夜呢。」

語聲似嗔,似嬌,似羞,安無傾想倘若眼前說話的人換一換,譬如換成花樓中的嬌娘,那便相得益彰,只是鶯聲燕語搭配上這樣一張清冷的面孔卻不大合稱。

澹臺青雲柔聲道:「是我疏忽了。」他說著,看向安無傾的面色有些為難。

「青雲師兄既然有約,這便去吧,莫要讓人空等。」安無傾看在眼裡,識趣地讓開條道。

「日後若得機緣,定當再聽師弟這一曲。」

青雲走了,與他師妹一道,二人的身影漸去漸遠,夜幕下濃縮成一白一紫兩道剪影。

茫茫夜色,誰人歡喜,誰人殤。

安無傾捏著手中的塤,全沒了興緻,不經意間,又有道人影映入眼帘。

這一回來的是誰?

安無傾看清來者乃是白日里救下的那名佳人,佳人未至跟前,一股的香氣已撲面而來,濃郁脂粉氣熏得她頗為不適。

這柳含煙彷彿精心裝扮過,秀髮輕綰,衣帶翩然,雙頰肌膚白得如同天上慘淡的月,那緋紅的胭脂掃過,宛如傍晚浮霞,使她明艷的臉上更添光彩。

頓時,安無傾預感不妙,一時又無處可躲,只好強作笑顏,淡淡道:「含煙師妹,深夜來找我做什麼?」

柳含煙的臉刷一下紅了,稍作扭捏,從懷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物,輕聲道:「師兄今日相救之恩,紫煙自問難以報答,我特地做了這個贈與師兄,以示謝意,還望師兄莫要嫌棄。」

才半日不見,這位紫煙師妹聲音愈發得輕柔無力,眼瞅著像要斷了氣。

安無傾接過,凝眉一看,那是枚玉石吊墜,翠色慾滴的玉,雕工極為細緻,下方墜著編製精美的流蘇,於風中輕輕搖曳。

如此精巧之物,哪可能是臨時做的,說報答相救之恩,怕僅是個託詞,以此為信物贈予情郎才是真的。

她知道當下她就是那位情郎。

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許,歷來才子佳人的故事總免不了這些俗套,然安無傾從未覺得這樁事有一日會落到她頭上,一時讓她對自個招蜂引蝶的皮囊頗為怨懟。

且看眼前佳人目含春情,拿眼角餘光往自己身上偷瞟,若她清楚傾慕之人實是青衫下裹紅顏,卻不知會如何跳腳,萬一她因愛成恨,將自己斂容的真相抖出去,後果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安無傾感到手中涼玉製成的吊墜真比那剛出鍋的山芋還要燙手,她一雙眼往四周瞄來瞄去,寄望扶搖能在這時候出現,解一解她眼下困局。

可憐任她望眼欲穿,心尖上的人兒還是不見蹤影,頭頂如被一大朵陰雲籠罩著。

「無傾師兄?」蚊子般輕柔的喚聲重又響起,似在提醒著她。

安無傾面對柳含煙精緻秀巧的眉眼,欲做垂死掙扎,突然餘光掃見側首有道人影緩緩走過,看身形像是名男子。

他的到來,猶如一線曙光降臨。

她也顧不得對方是誰,是否與她相熟,只知眼前有根救命稻草,必須緊緊扒住。

「這位師兄留步!」

「救命稻草」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面沉如水,未做答應。

雖然他隻字未言,安無傾卻大吃了一驚,這人不正是白日里那指點妖獸軟肋的黃臉男子?適才與青雲攀談,她曾好奇問起,方知他名為洛白,原也是真墟門下的,輩分甚至高上一籌,青雲通常喚他小師叔,方才自己稱他師兄豈不亂了輩分?

真墟門與綠蘿岩往日關係不錯,若平日里見到,她也得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師叔」。

但眼下顧不得這許多,只當豁出去了,安無傾抬聲道:「原來是洛兄呀!洛兄學識淵博,白日里那番話,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度,真真令人欽佩,可否過來一敘,小弟有話要說。」

她將肚子里的墨水一股腦倒盡,再將對方殷切地望著,視線中的人兒才終於動了,他朝這邊走來。

人至跟前,安無傾嗅到了一股清香,不同於柳含煙身上那庸俗的脂粉味,這香似花非花,嗅來有些淡雅,無蘭麝之芬馥,卻獨得茶香清醇之韻,使人一旦攝入鼻尖,頓感神清,四肢百骸俱都爽快起來。

「一名男子的身上,竟散發這樣的香味,真是少見!」

她邊想邊手持玉墜往他身前一筆劃,大喜道:「這青玉墜與洛兄才是絕配,寶物識主,我常著青衣,這玉墜掛於我身上反倒埋沒了,含煙師妹,不如就由我做主轉贈予洛兄可好?」

「無傾師兄,可是……」

見柳含煙猶豫著,安無傾決定再接再厲,直取敵營,她故作不悅道:「含煙師妹,我輩修仙之人,自然要有那超脫物外的氣度,小小什物不要捨不得嘛,莫非你覺得洛兄襯不上這玉墜?」

「這——小師叔?」柳含煙求救似的看向洛白。

安無傾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她一面從容將玉佩遞過,笑道:「請洛兄收下。」一面翻動眼皮,使盡渾身勁道,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

一直不曾發話的洛白,饒有意味的看了她一眼,很配合的收下后,只毫無情緒的回了句:「多謝。」

他的聲音清清淡淡,安無傾這才遲鈍地注意到,洛白的眼瞳很黑很亮,卻冷得若千年不化的冰譚,滿眼寫著生人勿近。

可不管怎樣,他還是代她接過了那燙手山芋,這點足以令她感激。

「小師叔,你什麼時候同無傾師兄這麼熟了?」柳含煙從旁瞧著,眼看自己贈予安無傾的信物就這樣轉手於人,心急如焚。

看來這位懷春少女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非下猛葯不可了。

安無傾略一挑眉,神態自若:「相識即是有緣,計較時候長短豈不無趣?何況我對洛兄一見如故。」言畢咬了咬牙,手臂往洛白肩上一搭,儼然一副親密狀。

她小心地往洛白處偷覷,卻見對方眼角含冰、含刃,彷彿要隨時射穿她薄薄的身板。

萬分心虛的移開眼去,將目光放向對面,只見柳含煙滿臉驚惶,質問道:「可——可你們都是男子呀!」

安無傾瞭然,她多半是生出了誤會,將自己與洛白當做了假鳳虛凰,索性道:「男子不是更好。」

「……」

戶外夜幕低垂,玉魄懸如彎弓,素輝輕灑,萬物迷濛,遠遠的還能聽到女子一高一低的抽泣聲。

柳含煙跑了,臨去時淚珠子還在眼眶中打轉。

安無傾松下一口氣,匆忙將洛白肩上的手拿開,只聽冰冷的人聲浮在耳畔:「如此,當真好嗎?」

她不以為然,負手喟道:「不好,也沒得法子,世上的男子只知道來者不拒,我卻以為長痛不如短痛,最後累得痴情女子誤了一生,那才是罪過。」

身旁的人良久無言,半晌之後,他如同踏著雲朵,一步一步的離去,不曾留下半片煙塵。

晚風撲面,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安無傾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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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不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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