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幻尊者

第十章 千幻尊者

冷月如鉤,夜色如墨,在一處冷坳山溝里,安無傾眨了眨眼睫,她甫一睜眼就直接對上一張臉,這張臉雖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卻毫無特徵,可以說平平無奇,扔在人堆里大約也是塊淹沒的料。

但頂著這樣一張臉孔的絕非等閑人物,他一身半舊的杏黃布衫,嘴裡叼根草葉,當她醒來時,半眯著眼道:「醒了?」

彼時安無傾剛醒,迷迷糊糊地應了聲:「恩,醒了。」

她按了按額角,吸了口冷風,初醒時的那點迷眩被晚風吹散一空。暈迷之後發生的事兒她全然無知,只知睡夢中渾身被大火灼蝕,她想掙脫,卻偏偏動彈不得。醒來后,但見周遭一片清冷,什麼烈焰、火窟統統沒影,夢中的事兒果然做不得真。

安無傾驗看全身並無傷處,再抬眼時,沖跟前那人探問道:「閣下是否名叫九重?」

布衫男子笑眯眯道:「正是,怎麼你認得我?」

安無傾後退幾步,與他拉開些距離:「傳言闕之月有三位護法尊者,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疏影與梧築之前都曾一度風貌,唯獨沒見過千幻尊者九重,瞧閣下這幅尊容,想必就是千幻尊者沒差了。」

她這話原意是說殊影與梧築相貌奇絕,大抵魔族都十分俊美,而跟前這位貌不驚人,與她所見過的魔族迥然不同,想來就是傳說中能隨意變換形容的千幻尊者。豈料那九重聽后竟一臉興奮道:「我在那中原修仙門派之中當真很有聲名?」

安無傾遲鈍地點了點頭。

九重頗滿意,對月絮絮道:「哈哈,我常年在外走動,素來都很低調,本以為無人識得,不想也名聲在外,等見到了疏影那廝,可得與他說說,要他不敢再輕視了我去……」

安無傾得了這大好時機,又不受束縛,自想要趕緊開溜,才跨出幾步,心底正慶幸,忽覺手足僵硬,知覺逐漸麻木,抬起的足竟是一步也跨不出去,她急得大汗淋漓,無奈手腳皆不聽使喚。

「哦,女人,適才忘了關照你,他們將你擒住后,在你身上下了我魔族的秘術「牽機紫葯」,你的一舉一動都受我牽制,勸你還是別亂動的好。」

九重不知何時已來到了她跟前,他歪著頭,嘴角掛著一抹閑散笑意,雙掌翻動,淡紫色光暈在攤開的手心若隱若現。

安無傾垂下頭,紫色光暈好似附骨之蛆,觸碰著她的身體,自己就像一個牽線木偶,受人恣意擺弄。

望著前方男子的笑容,她之前從未感到這樣一張平庸無奇的臉也會令人覺著格外礙眼。

她僵硬地立在那兒,半晌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九重撇了撇嘴,對她上下打量:「女人,你這個斂容的法術施得雖然不錯,但跟我這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易形鼻祖來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安無傾面目表情地抗議:「我叫做安無傾!」

月移影動,遺下的霜華落在她的身上,泛出柔和的白。

這抗議未收到任何效果,九重越發興緻盎然地盯住她瞧:「都一樣,我記性不大好,辨人向來只認兩種——男人和女人。」

相對於那副庸常的面容,他的眼瞳卻極燦亮。

天下的人除了宮苑裡的閹人,可不是只有男人和女人了嗎嘛!到了此刻,安無傾方曉得這個世間還有人能以這樣最原始的方式看待所有人。

是日,安無傾極不情願的跟這位世人眼中的魔頭上了路,大魔除了從不吃喝拉撒之外,倒也一點瞧不出與眾不同。

為了防止道門各派的追蹤,他放棄了方便快捷的御空飛行,而改徒步行走,且走的是最冷僻無人的小道,接連幾日下來,安無傾苦不堪言。

這一日,天光漸斂,蒼穹間綿綿的雲彩均被霓霞蓋住,眼看已到了日落時分。

四面山如刀削,合圍成勢,安無傾望著綿延的山峰,無力道:「不是說,日落前定能找到歇腳的地方嗎?」

九重在前頭中氣十足地答道:「快啦,大概不出二個……呃,一個時辰就到。這些年來往人間,天底下的路沒有我不熟的。」

若跟前是個常人,安無傾聽到這番話本該欣慰才是,但幾日相處下來,她摸清楚了,九重眼裡的時辰可以無限延展,按他的脾性若撿到顆芝麻定會誇成個西瓜,他要說一個時辰就可到達,那麼很不幸,恐怕非得走到半夜。

「嘩嘩——」流水聲入耳,有條瀑布自崖壁掛下,玉珠飛濺,瀑前有潭一方,其水清澈如鏡。

安無傾一個踉蹌癱倒在水潭前,大口喘氣,用手掬了些水,一口喝下。

九重停在一旁,大是不解:「女人,才不過走了半日……」

「是四天!四天不吃不喝,你倒是試試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要被人趕著走路的滋味?」安無傾打斷道。

九重蹲下,湊近道:「魔是不需要進食的,我們可不像人那麼嬌氣,只要每日吸取月精即可。」

安無傾兩眼一閉,半死不活道:「反正我是打死不走了,若我斷了氣,煩勞你將我屍體拖去那處吧。」

從九重不怎麼嚴實的口中,她得知此番他是要將她帶去闕之月的總壇,那裡被喚作「月缺之境」,是個極秘密的去處。蝕炎果雖已被她吞入腹中,但只將她一身血肉投入丹爐熔煉,藥力依舊足夠。

想到這處,安無傾手撫上癟癟的肚子,蝕炎果不虧為珍品,才只小小一枚,就令丹田的真氣充盈,如有時間好好煉化,即使不能馬上飛升,她的修為也將一日千里,邁上一個嶄新的層次。

可惜對一個死人來講,一切都沒有意義。無論是餓死在這處,或是去到魔族老巢,被投入鍋爐蒸煮,等待她的都是死局。

九重擰眉道:「女人,我去幫你弄些吃的,別妄想逃跑!」他繼而使了個定身術,起身走去。

剛走了兩步,他又回頭道:「對了,你們人平常吃的東西都長什麼樣?」

……

大半個時辰后,安無傾的眼前擺了一攤雜物,她拿起一截粗壯的樹根,又嫌棄地丟到一邊。

跟前的那人道:「你說的地瓜,我遍尋不著,看到這個圓鼓鼓的,與你形容的差不多,不如先將就用著?」

安無傾幾乎背過氣去。差不多?差遠了才是,這要多飢不擇食才能將樹根替做地瓜。

望著九重那懇切的目光,她無奈只得低首從一堆廢物中挑揀了半天,尋著一支比蔥根略細的嫩筍,掰開筍皮,咀嚼了起來。

見九重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自己,二人-大眼對著小眼,安無傾著實尷尬,遂起個話頭道:「據說你們魔族樣貌都很出眾,這裡四下無人,你為何不換掉這張面容。」

九重疑惑:「這幅模樣不好嗎?」

「難看得緊!」安無傾實話實說。

九重「哦」了一聲,淡淡道:「是嗎?可我卻偏愛這身形貌,在人間搜集情報,於身份上容易暴露,當你為各路修士追殺,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覺得一身耀眼的裝容才是真正的**!」

他又笑道:「不過要好看,也很容易!」

一個旋身,回過頭時,那張貌不驚人的面孔業已不見,取得代之的是張美人臉,這種美令人窒息,卻非曲拂衣,青雲那樣的俊美,而是極富陰柔之美,眼波流轉,眉宇間流露的妖嬈更勝絕代佳人。

他微微笑道:「如何,是不是很美?」

安無傾搖了搖頭,點評:「美則美矣,不過有點娘娘腔……」

九重也不氣餒,又一個擺了個姿態,變作了留有美須一綹,身形健碩,英姿勃發的男兒。

安無傾托著腦袋道:「你原來長得什麼樣兒,這些臉再好,總歸不是自己的。」

九重自嘲地一笑,意味深長道:「如我這般時常換臉的,年長日久,發覺哪一張是自己的臉都快淡忘了,容貌於我而言就如浮雲!」

日日以其他面目示人,久到連自己的容貌都將遺忘,他該是以如何的心情說出這樣一番話?安無傾此時覺得面前的九重,不再是師門長輩們口中冷血邪魔的化身,他也會迷惘,有與人相似的情感。

她揚起下巴,堅定道:「世上每個生靈俱是獨一無二的,人有時會在做一些事時迷失自己,忘卻初衷,可不管你化作誰的樣子,你就是你,誰也無法替代!」

「女人,你挺有趣的,我倒有些捨不得讓你去見尊主了。」九重的眼中有了些許柔光:「可惜……」

或許原本就沒有期待,聽到這話安無傾並不失望,只隨口道:「看不出你對你們那位尊主還蠻忠誠的。」

九重不以為然,冷哼道:「我並非效忠於他,我效忠的是魔帝滄破,唯有魔帝那樣雄才偉略,傲視群仙的君上,堪能統領魔族,他是天生的王者!」

「滄破」這個名字,安無傾不太陌生,她的師父天瓊子雖無緣見過這位傳說中幾乎傾覆天地的絕世魔頭,卻時常對妖魔兩界馳名人物評頭論足,特別滄破當年的「豐功偉績」,在他的口中可以說上三天三夜。

據說這位魔帝形貌甚偉,一頭青發可圍住座小山,眼睛大得如兩輪紅日,雙足更比綠蘿岩大殿中的巨柱要粗壯得多。

只是這樣英偉的人物,必然不容於天地,傳言萬年前神魔一場大戰,魔帝已在那時隕歿了,此後魔族群龍無首,才會淪落到如今這個境地。

她這樣想著,脫口道:「受你這樣敬仰,魔帝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該是萬分欣慰吧。」

「他沒有死!」

九重斬釘截鐵的一句話,令安無傾心弦大震,莫非道門中人千百年來所確信的傳言是個彌天大謊?

她側過臉,身畔九重又變換了容顏,這一回是個眉目疏朗的青年,眼如黑曜,額上飾著一道月牙形的紋路,左眼之下有一細細傷痕一直延伸到嘴角,雖有傷痕,但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容貌,一身衣帶無風自飄,超逸有仙家倚風之態。

這才是他原本的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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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不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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