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囚徒

第八章 女囚徒

之後幾天里,卡先生常來花園,每次都是練上一趟劍法,然後跟卡卡喝茶、聊天,天一黑就走,也不知家在何處。叢叢公主抽空也來找了他一次,還帶了不少外國娃娃。「都是阿爹從羅摩帶回來的,我們又打了個大勝仗呢。」這回她又用了我們,彷彿把卡卡歸為家族一分子。

「真了不起。」卡卡淡淡的評價不知贊的是國王還是羅摩洋娃娃。羅摩的玩具娃娃,斐真的活動人偶,在他眼中,沒有大區別。將來若是斐真戰敗,他也不過是一件小小的戰利品而已,叢叢也是,大家都是,所有人。平淡的生活畢竟還是生活,卡卡尚未好好品味轟轟烈烈的愛,瀟瀟洒灑的秋就悄悄攀上了樹梢頭。卡先生又來了幾次,除了練劍、喝茶,他還送給卡卡一副jīng致的象棋,顆顆棋子皆由白玉雕就,棋盤則是一整塊上好的檀香木磨製,上了清漆,鏤了花紋。

「算是回贈你的茶。」卡先生大方的說。

卡卡收下了。雖然他的玫瑰花茶連枚棋子都值不上,卡先生是非常的人物,跟他客氣純屬廢話。卡卡很聰明,卡先生一指點,他就基本掌握了棋法棋理。

如果說他是活潑靈動的小溪,卡先生就是彙集百川的汪洋。卡卡偶爾靈感迭起,奇招如異峰突起,可卡先生則深遠博大,有容乃大,任何變數在他眼中不過是些小花招。

「知道為什麼贏不了我么,小棋手?」某次對弈后,卡先生有點兒得意的問卡卡。

「你在俯瞰。」沉吟片刻后,卡卡說出了自己的敗因。「我經歷過的,你也都明了。我沒體驗過的,你也擁有。我的布局謀略在你眼中不過是腳下蹣跚學步的孩童,陪我玩耍就夠了。若是真論輸贏,未免矯情。」卡先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道理,臉sè雖然平靜如水,眼中卻禁不住流出讚許之sè。

「人生如棋局,你的體會的確有幾分道理。」啜了口茶,他又說:「不過未免太悲觀了。棋局如戰場,老將固然竟然豐富,小將卻勝在血氣方剛且不拘成法。勝負不能以年齡定論。不可譬之以國家,遺傳祖輩固守成法或許也是個好國王,但要說怎麼進取,開創一番新基業就非年輕人不可。」

卡卡沒有表示贊同或反對,只是給他斟滿茶。

「怎麼?你不同意。」卡先生忍不住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卡卡嘆了口氣,「或許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不是國王,空談國是又有何用?我呢……只是個人偶,知道了再多道理也沒任何意義。」

「你這孩子!真是……」卡先生有點氣餒,又有點恨鐵不成鋼。「是不是國王與是人還是人偶都不是重點,關鍵在於你自己的定位!如果你甘心情願做一輩子小花匠,我剛才的話就算沒說!」說完這句話,卡先生穿起大衣就走了。

卡卡獃獃坐著出神兒,細微且不可捉摸,但又千真萬確存在的東西似乎開始自心底崩發。卡先生還是常來拜訪,每次下棋后總要一邊說話一邊說些國家大事或外交兵法。高談闊論后必然徵求卡卡的看法。卡卡順他的意,問什麼就答什麼。很簡潔,每次只是一兩句話。

「卡卡,我發誓。你天生就是個做大將軍或宰相的材料!」而每次卡先生都忍不住如此讚歎。當然,事後總不忘補一句:「主意不錯,就是欠老練。」

直到某天下午,他又說出了上述這番評價后,卡卡忍不住說:「有些話要留在心裡。」

「留在心裡?為什麼?卡卡,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嗯?」卡先生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好奇的凝視著卡卡同樣漆黑,猶如晴朗夜空般的眸子。

指指心口,卡卡笑而不答。「再下盤棋吧。」他再次提出了挑戰。

卡卡贏了卡先生。之後,卡先生再也不和卡卡下棋了,而且一連半個月也沒來找他。卡卡有點兒後悔了。「或許我不贏他……」留在心裡的,不一定單指話。卡卡也曾向叢叢公主打聽,可她卻說從來也沒聽說過這麼一號人。對於戀人的男xìng朋友,小公主才不關心呢。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時,她常常親昵的躲在卡卡懷中,勾著他的脖子望著他的眼痴痴的笑。

「為什麼盯著我看?」卡卡不解的問。他知道自己相貌俊美,可宮廷里的侍兒又有哪個不俊美?

「真神秘!卡卡,你的雙眼就像迷宮,我一輩子也看不透,看不厭。」

「迷宮……」卡卡苦笑。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斑斑駁駁的sè彩,怪裡怪氣的景象。那些,或許是記憶的殘片。不容他多想,叢叢熾熱溫香的唇封住了他的冥想,那滑膩的接觸,連接了兩個年青的靈魂。細細撫弄著她的捲髮,卡卡幸福無限。冰冷恐怖的回憶也被美滿的現實沖淡。

「卡卡,我跟你講哦。」意猶未盡的舔舔紅唇,叢叢仰起洋娃娃般嬌美的面龐。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本很大的書,可這本書並不完整。只有找到互補的另一半,才能說出最終完滿。我這本書寫滿了幸,你那本則銘記了福,和在一起就是幸福。」

卡卡驚訝的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嬌羞的吐吐舌頭,叢叢粉頰紅霞漸染。

「說下去。」

「嗯。卡卡,你可願意和我讀書?」

卡卡點頭。

「那麼……把不幸的過去分給我一般可好?我願意用同份幸福回贈。」

卡卡會心的笑了,緊緊擁著叢叢,用心感受她帶給自己的柔軟馨香。彼此都為那一刻的契合而感動。

「叢叢……你長大了。」輕吻著她嫩白圓潤的小耳朵,卡卡喃喃的說。

舒服的長長一嘆,旋即又癢得咯咯嬌笑,**昂起小巧的下頜,叢叢扮了個鬼臉兒。

「嚇著了吧?嘻嘻……剛剛那些或都是咱們阿爹教的呢。」

「你阿爹,不是我的。」

「嗯……別見外嘛,都一樣。」

卡卡啼笑皆非。高貴的公主愛上了卑賤的人偶。

「你真的沒有任何壓力?」

「哈哈……去他的壓力。卡卡,你放心,阿爹很開明。就算他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也不要緊!」抿緊嘴角,叢叢公主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幾乎狂熱的光彩。「大不了咱們生米……那個……煮成熟飯,然後一走了之!天下那麼大,往人群里一躲,他們哪兒找得到!」

卡卡瞠目結舌:「之後呢……」

叢叢的計劃還遠不止於此。「之後我們自己開花店,作一輩子快快樂樂的小花匠。閑暇的時候呢……我就唱歌給你聽,跳舞給你看,——法蘭圓舞、斐真踢踏舞、羅摩祭舞,或者海藍孔雀舞……什麼也行,只要你喜歡……甚至……」脈脈含情的瞟了他一眼,叢叢一下子鑽進卡卡懷中,好一會才抬起頭來,嬌羞無限的喃喃道:「還有……阿拉丁式雙人脫衣舞……」(一種比喻,指代夫妻間那個……嗯,就是那個。)

「我要去打仗了!」當卡先生宣布這個消息時,卡卡覺得他很孩子氣。

「怎麼?不祝福我?」

「當然,先生。祝您平安歸來。」卡卡有點迷惑,「王宮的總管也要上戰場么?」

「平安啊……哈哈。卡卡你還真是吝嗇,連句凱旋的什麼的也不捨得說。」卡先生心情不錯,黑亮的短髮上加了頂黑呢禮帽,衣著也相當考究,打扮的也很紳士。

「你既不是國王,又不是大將軍,怎能用凱旋?」卡卡微笑著。

「走!陪我逛逛……」下完棋后,卡先生出奇的沒有立刻走,拉起卡卡,熟練的穿梭於西宮亭台樓榭間,最後進了一幢孤零零單立於高樓廣廈間的小石屋。

卡先生沒有吩咐卡卡留在屋外,略一猶豫后,卡卡也跟了進去。屋內一燈如豆,借著昏暗的燭光,可看見牆角一桌一椅俱積滿灰塵,yīn影中的小木床上有團污濁的東西在蠕動。獃獃的站在床前,卡先生臉上飽浸了傷感。

「姐姐……」

灰蓬蓬的臉袋從床上緩緩抬起,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亦隨之響起。長發女人憔悴骯髒的面容掩不住曾經傾國傾城的絕sè,可惜修長黛眉下貴氣的鳳眼卻獃滯無神。

「姐姐……」卡先生全身顫抖,緊緊咬著嘴角。

女人傻傻的笑,胡亂抓抓頭髮,東張西望,無意間發現了卡卡這個陌生人,嚇得趕緊縮進床角,小心翼翼的樣子像煞了受驚的貓。卡卡這才發現,那女人腰間竟夾了一隻連著鐵鎖的大鐵環,另一端牢牢拴在牆角。王宮中的女囚徒,女人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出宮廷悲劇的明證。

卡先生長長嘆了口氣:「姐姐……」

走上前去,雙手握住鎖鏈,**一扯,拇指粗的鋼鏈應聲而斷。

女人迷茫的注視著他的舉動,唇瓣顫抖,終於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佩佩……辛比奧森……」

這幾個字宛若千斤巨錘,重重擊在卡先生胸口。踉踉蹌蹌後退幾步,卡先生狼狽的逃出石屋。卡卡跟出來后,發現他負手昂頭,遙望星空的眼中略過回憶的光。

「卡卡。」好半晌后,卡先生沉聲道:「幫我好好照顧黛安娜。」

「我?」

「嗯。除了你,我不信任別人。」卡先生有些傷感的說。

「叢叢……你知道黛安娜嗎?」

「哪個黛安娜?」

「西宮後院兒石屋裡的女囚徒,有個朋友托我照料她。」

「哦……那個傻阿姨啊……她好象和已故的黛安娜姑姑同名呢!我沒見過,阿爹和莎龍不准我去西宮——我自己也不喜歡,yīn森森的,像個鬼屋。」

「哦。」卡卡迷糊了,卡先生的姐姐到底是誰?為何會囚禁到宮中?

九月的第一個周末,卡先生出征前最後一次來找卡卡,帶他去了黛安娜的石屋,對那白痴女人反覆講:「姐姐,他是好孩子,以後你就聽他的話。」他指著卡卡說。

「很榮幸為您服務,黛安娜夫人。」對於卡卡的禮節,黛安娜只答以傻傻一笑。

「記住,卡卡。」臨走前卡先生嚴肅的對他說,「絕對不能把照顧黛安娜的事兒告訴任何人。」

卡先生走了,叢叢公主也忙起來了。「阿爹回來前,我要學會一支新舞,等他班師回朝時,跳給他看。」卡卡不能出宮陪她上舞蹈學校,只好住叢叢早rì學會凱旋舞。

秋季玫瑰品種不多,卡卡空閑時就常去御花園大花田幫其他花匠的忙。久而久之,也學會了不少其他花卉的栽培法,也認識了不少新朋友。都是同行,大家很容易交流,因為不知道他人偶得身份,他們也都很喜歡卡卡。特別是專門培植蘭花的老法普,簡直把卡卡當成了親兒子。每次卡卡去了蘭圃,法普都拉著他的手講自己潛心研究多年的七sè毒心蘭。「七sè毒心蘭」又名「彩虹蘭」,花開七朵各為一sè,盛開時宛若彩虹。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花匠成功使它七sè一起綻放。法普的目標就是製造這彩虹蘭花。彩虹蘭花粉有劇毒,蜜蜂和蝴蝶都不能給它授粉,若要開花必須人工授粉。百年來因此中毒而死的花匠數不勝數,王宮中的花匠里從事這項研究的也只有人稱「瘋子」的法普一人而已。

「我要成功培植出『彩虹蘭』,並在偉大的卡奧森王凱旋之rì雙手奉上!」當他發布了這個宣言后,立刻成了所有花匠痛恨的對象。

「培植『七sè毒心蘭』?老天,他想自殺!」

「還要獻給國王陛下?這是謀殺啊……」聞到彩虹蘭花香的人必死無疑,老法普就此被同行們離棄。

但卡卡很崇拜他,認為他是宮廷花匠中唯一的大學者。從法普那裡,他也學到了很多花道之外的學問。「祝您成功,法普先生。」

「多謝了,小卡卡。只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其他的傢伙都是花匠。什麼也不懂,只會重複前人,相互抄襲的可憐蟲。他們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禿頭老法普翹著大鬍子的樣子還真像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沒錯。創造永遠是最神聖最光榮的事業。」卡卡接受了他的歷年,卻沒仔細考慮這神聖航路上的風景與暗礁……

一大早,他就帶著掃把、臉盆、手巾……去了石屋。

「黛安娜夫人,我來打掃了。」傻女人還是怕他,驚恐的縮在一角,用被子蒙住頭,偶爾露出恐慌不安的大眼睛偷偷觀察他的舉動。

卡卡拉開厚重的窗帘,朝陽立刻把yīn暗的小屋照亮。沒了yīn影的保護,黛安娜如同赤身**暴露在光天化rì下般既羞窘又害怕,不禁抽泣起來。

放下手中的活兒,卡卡拉過椅子坐在床前安慰她。告訴黛安娜自己不會傷害她,打掃一下衛生對她有好處。總是生活在yīn影中會生病,多晒晒太陽才健康。黛安娜就像個孩子,而且還是很乖的小女孩兒。當她斷定卡卡不會傷害自己后,就認同了他的工作。

「……謝謝……」揣摩半晌后,她從被子中探出頭,向卡卡道謝。那模樣,滑稽極了,也可愛極了。

「她也沒有回憶啊……」卡卡嘆了口氣,同病相憐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潛意識中,他甚至發現黛安娜也曾出現在他的噩夢中——那高居王座旁的受害者。

不知不覺中,她的頭竟擠到卡卡懷中,面對他垂詢的目光,她怯生生的指指陽光說:「火……我怕。」

「夫人,不是火,那是陽光。」卡卡想這樣解釋,可話到口邊卻變成了「看慣了就不怕了。」他也曾經懼怕陽光,當成為人偶后第一次掙開眼時。

「嗯!」黛安娜溫順的應了一聲,雙手緊攬卡卡的腰,生怕稍一鬆手,陽光就趁虛而入把自己燒掉。

「幼兒都有依賴成年人的天xìng。」這種解釋勉強壓下了卡卡心頭的不安和對叢叢公主的負罪感。

聖母般神秘美麗的黛安娜,天使般俊逸的卡卡,宮中帷幕下的女人和她的人偶監護人,這是既詭異又親切,宛若花非花,霧非霧的畫卷,鮮明的風格浸漬在淡淡的悲涼海里,泛起白花花的夢幻泡沫,泡沫破碎,溢出另類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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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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