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濮部秘辛

第五節 濮部秘辛

異族矮腳馬的隊伍很快把我們包圍起來,礙於吹箭的威力,我根本也不敢亂動,還囑咐曲敏不得抗拒。

為首的果然是那個大耳環漢子,他不斷察看着我們,露出狐疑的神色。

另一個從人哇哩哇啦說了通話,我瞠然搖頭。

突然,十數把鋒利馬刀架住了我的脖子,曲敏大驚,挺身搶過,短劍揮出,將那些不明意圖者的武器擋開。

大耳環漢子大怒,揮了揮手,四下里無數人拔出吹箭,含在嘴邊,黑洞洞的箭口,已然對向我們。

曲敏夷然不懼,冷笑道:「你們人多勢眾,算什麼本事?有種的不用吹箭,我們獨個兒打過!」

忽地,大耳環漢子眼中露出異色,又自擺擺手,眾騎竟將吹箭又都收了。

此時,山道上還不斷地馳下馬來,幾有數百之多,有多騎已自察看過山谷下羌兵橫屍的所在,皆自回報。

大耳環漢子忽地開口道:「你們是漢人?」

我吃了一驚,根本想不到他竟會漢語,忙點頭道:「是,是!請問大王是哪個部族的?」

曲敏見我諛媚之言脫口而出,根本也不需考慮,微微一怔,閃開身形。

那大耳環漢子顯是對我用詞十分滿意,哈哈大笑,震得耳環、鼻環都連連跳動,我這才發覺,此人必定粗猛剛勇無比,其小臂比我上臂都粗,手中沉甸甸的九環厚背鐵刀,看來足有四五十斤。

「我是孟比·卜里杜切蘇·緬·阿撣玻蓋洛貝爾茲·伯斯·阿堪得亞,是哀牢濮族大王的兒子!」

「孟……」我急得一頭汗,「孟孟孟比王子,我是從瑪曲地逃出來的,羌人追殺我們,我們走投無路,路經寶地……」

原本我想撒個謊,後來話到嘴邊,卻又改口。試想這個休什麼的大耳環傢伙早已與羌人交過手,哪裏不知道羌人正在追捕逃亡,而現在我們還殺了人,搶了羌族的戰馬,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那麼我的撒謊豈非毫無意義?

我向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大耳環孟比瞪起大眼,在我們面上打量了一番,忽道:「你們能與羌人為敵,也應不是普通人吧?在我孟比的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我苦笑道:「王子殿下誤會了,我原本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我之所以能逃得出來,全賴幾位手下英勇作戰。」

孟比的大耳朵直垂於肩上,看起來甚是怪異,此時微微一拈耳環,冷哼道:「你們三個人,還有一個受傷的,豈能殺得了那麼許多羌人,必定是胡說八道!」

我笑道:「我哪裏敢欺騙尊敬的王子殿下呢?我還有兩個丫鬟,都有一身好功夫。算算時間,她們也該回來了。」

遠處忽然騷動起來。

孟比大聲喊了句什麼,只見谷中人群分開,一個女人手拈利刃,滿臉寒容,緩緩往這裏走來。

「娟兒,勿得妄動!」我先自大叫道。

樊無憂從長草中出現,身形輕盈地跳至我的面前。她手上兀自握一皮囊,此時深棕色柔軟的皮上,已有很大塊的水跡,看得出主人心急如焚的狀態。

「她們,都是你的僕人?」孟比驚愕地道,連所有的濮族人都連連搖起頭來,以示不信。

我笑道:「回王子殿下,我往常經手許多貿易,故而擁有許多奴僕,這並不奇怪。」

孟比忽然指著曲敏道:「你會射箭?」

曲敏點了點頭,孟比忽地朝後低叱一聲,一名族人打馬往山上跑去,遠遠離開足足六七十步開外,這才停下。

孟比道:「你射中他,我便相信!」

曲敏冷冷道:「我若射中他,可不可以放我們走呢?」

孟比搖了搖頭,卻道:「我或許可以大發善心,允許你們走一個人。」

曲敏從他蹩腳的漢語中好不容易才聽出話意來,眼中卻已閃現出釋然的表情,望了望我,其意再明了不過。

她從容走到隊伍之前,見濮族眾人打馬散開,微微一笑,先自折斷箭頭,這才大力開弓、瞄準,嗖地一箭射出!

那箭支劃出長長尾跡,直奔那名漢子。那人早已將眼睛閉上,看起來這份差使是他並不願意接受的。然而,只聞如中敗革之聲,那箭打在他胸前藤製甲胄上,隨後飛入草叢。

包括大耳環孟比在內,所有人鴉雀無聲。惟獨我暗暗好笑,心道:敏兒的箭術得小清指點,那還有假?

孟比嚷嚷起來,神色變化,忽然十分高興地嚷道:「我孟比想娶這位勇敢的女人為妻!」說罷,下得馬來,徑朝曲敏走去。

曲敏臉容沉肅,叱道:「放肆!」抽出刀來,朝其虛劈。

孟比呵呵大笑,忽地手一伸,接過刀刃,隨即大力回拔,差點把曲敏連刀帶人拽下馬來。眾族人囂叫歡呼起來,而曲敏則遇變不亂,索性甩鐙下馬,撤刀以足點地,反身躍出。

孟比一抓不中,神情微微怔住,隨後獰笑着將那鐵刀慢慢彎成廢鐵。

眾女大怒,便待衝上。而此時孟比的手下們也俱口含吹箭,作好了戰鬥準備。

我見局勢不好,叫道:「慢著。王子殿下如此強人所難,卻是為了什麼?」

孟比微微愣道:「我怎會強人所難?我們濮族地域廣大,戰士精銳勇悍。待我繼位后,這片遼闊的大地都歸我所有,她自然也貴為王后,有什麼不好?」

我見他說出這番「道理」,哭笑不得,道:「王子殿下有所不知,我們中原人婚配,講究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沒有誰可以任意娶嫁,否則將會受到天譴。」

曲敏憤然道:「想要我嫁給你,做夢!」

孟比大怒,「統統拿下了!」百餘吹箭手蜂擁而上,如探囊取物,我們束手就擒。

於是,我再次淪為俘虜,距上一次被抓,已過去了六年。是時在南鄭因「神醫」之事,我被兩位獄卒打得遍體鱗傷,險些屈死。這一次,更是難卜吉凶……

樊無憂、邢娟兩人抬着擔架,被二十餘人看守着,走在隊伍中間。曲敏則因適才表現勇猛,故被收去武器,捆住雙手,由馬兒牽引。至於我,手腳都被捆綁在一根粗棒上,晃晃悠悠地由兩個壯漢抬着,看樣子不像個犯人,倒像只獵物。

我打了個寒戰,不禁想起了西遊記里的唐三藏。他被妖精捉住以後,便多半是被抬去的(因為在妖精眼裏,他也不是人,是獵物),旁邊總有個興緻勃勃的頭目在吆喝着。

「嗨小的們,快快把那唐僧洗剝乾淨,明兒上蒸籠煮熟了,我們大夥兒痛痛快快地吃頓唐僧肉!」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洗剝這兩字用得真好!

眾濮族蠻子不知我為何發笑,面面相覷,可能在他們看來,被擒獲的獵物居然毫不怕死,倒也奇怪。孟比卻是滿面訝容,回頭瞥了一眼,再不言語,指揮着兵馬徑將羌族駿騎趕了,順道路逍遙回山。

這些蠻子選擇的居地,卻是窮山惡水,道路險阻之處。

隱約可見的山寨,只有小路可達,驅馬都非常困難。非常奇怪的是,羌人的高大駿馬在此無不膽怯,時有軟癱在地,非得用鞭子打起來不可的,而那些異族人的矮腳馬,卻走得如履平地,時而撒蹄在小路平治,如入無人之境。

山寨由天然的岩堡構成,懸崖高度約四五十丈,其上築著大片簡單的木構建築。有些草棚甚至只有架子,下設大缸,能看得出是座茅廁。

我被放在地上的時候,原本安靜的山寨喧鬧起來。原本留守着的,竟還有許多裝束奇異的女人和孩子,此時紛紛圍攏來看稀奇。

孟比一迭聲地嚷着,秩序又復井然。我忽然看見,還有許多服色不同的男女被捆在院落邊緣的竹樓中,與豬同眠,他們既畏懼、又好奇地看着新來的犯人,竊竊私語。

曲敏被濮部族人拴在了院中的柱子上。邢娟兩女放下柳豐后,也都被縛,與我一齊押到堂里。

我心道:這裏定是會議大廳了。只見這座吊角型的竹樓建得十分精巧,樓下空闊,只一壁有牆,樓上住人,倒像只涼亭的樣子。

廳中有男有女,皆掛武器,望着我的目光有的詫異、有的疑忌、有的憤恨,各不相同。

我夷然不懼,先嚷道:「喂,孟比,你要殺可以,但要娶我的丫鬟,可沒那麼容易!」

孟比微微一怔,即道:「你為何不讓我娶那女子?若她是你的妻室,馬上改嫁便了,若她是你的仆婢,我定會賠你個好價錢!」說罷,命人將曲敏牽上。

曲敏早聞得他言,急道:「主人,我死也不嫁他!」

看來這妮子是怕我將她給賣了,可我哪裏會幹出這種不得人心的事呢?淡淡道:「我們中原人以義為先,豈會做這種污糟事?」

孟比哈哈大笑,「你們中原人又怎麼了?都象郡守那樣,貪斂無比、**熏天,我孟比不恥殺之!」

我還未答話,一個已經禿頂,卻額戴銀圈的長發精瘦老者笑道:「王子殺了劉焉派來的太守,恐怕有所不妥!」

另一粗猛大漢拍案道:「那個傢伙把南中都搞成什麼樣子了!此人不殺,我貢帕第一個不服!」

孟比對這老頭似十分敬重,點點頭道:「我的確想殺了他。眼下州中烽火正起,南中偏僻,正合起兵之時,軻巴爾大人又有什麼不安呢?」

那戴銀額圈,被稱作「軻巴爾」的老者先朝大漢貢帕白了一眼,道:「沒到你說話的時候,滾下去!」

貢帕氣鼓鼓地,卻不敢違命,徑自走出竹樓。孟比絲毫不以為意,甚至連瞧也沒瞧他。

軻巴爾轉過頭來道:「王子有所不知,這劉焉雖是個無能之輩,但手下招徠的蜀中豪強卻是不少。張肅、嚴顏等人,在巴西、犍為一帶極有威信,眼下雖進兵不利,乃是礙於賈龍等兵勢浩大罷了。這段時間,劉焉更糾合青羌數千置軍中,依我看不消幾月,局勢便要扭轉。王子此時舉兵響應,雖有小成,然而羽翼未豐,南中各部又各自為戰,故從長遠看,乃是不智之舉。」

孟比只得點頭,嘆了口氣道:「軻巴爾大人說得對,眼下我還只是個王子,奉王命來此屯守,誅殺太守之事,只能再作考慮。」

我聽他們所議論的賈龍、任岐等造反之事,倒是頗有興味,當初裴怡也知會過我,言劉焉入蜀后,漸至狂妄,后董卓臨朝,心生忌怨,遂命司徒趙謙將兵向州,這才說動了校尉賈龍,與任岐合反。但卻不知這條消息是否準確罷了。

而青羌者,卻是我時常聽聞的。因久在西海,了解諸羌種狀況,李宣並諸外族降者皆言青羌乃是蜀中叟族勁旅。叟族者,西羌支脈,青羌乃叟人之在南中者,因其服飾崇尚青色,故名。其善戰與巴中板楯人齊名,當年我平定嶧醴西南諸氐后,曾編板楯白夷龔升等三千人組成「夷箭營」,勿需整訓,便成為司馬恭屬下最強部伍,由此知之。

軻巴爾點點頭,拈鬚不言。孟比朝我冷笑道:「郡守之流我並不放在眼裏,哪天取他狗頭,易如反掌。至於你,若是將這女子賣了給我,我倒可以放你一條生路!」拍了拍手。

數十名手下頓時搬出十數個大木箱來,孟比下榻走來,一一踢開,其中竟都是些五光十色的寶石、金銀和貴重器皿。

「把這女子留下,這些東西隨便你挑,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我心中一驚,暗道這傢伙難道真的看上敏兒了不成?傲然長笑道:「我這幾個丫頭,乃是別人送的,原本不值一錢。然而她們自跟了我,水裏來、火里去,從來也不皺一下眉頭!為了救我,她們拼盡己力,在戰場上與百倍之敵周旋來去,渾身浴血帶傷,方才救我到此。說起來,我現在什麼都不是,一文錢也沒有,一頓飯也供不起,她們原本早該離去了!可是,她們卻都沒有走!如今,即使面前有金山銀海,也換不去了!哪怕是死,又怎能抹去她們對我的恩情呢?」

廳中諸濮族人皆面色震動,看着自己的王子。而孟比看着早已開始啜泣的曲敏諸女,容色難堪之極。

「好漢子!」他坐回席中,豎起大拇指,忽地出人意表地大喊道,「我們南中人最喜你這樣有義氣的人。原以為是個懦者,現在看來是我孟比錯了!」

他揮揮手,命人解開我等縛索。曲敏立刻奔來跪倒,環抱我的腿便哭了起來。

樊無憂的眼中盈滿淚花,模樣嬌俏動人之至;而邢娟緊咬下唇,一副強自壓抑的模樣,她做了個令我不敢置信的動作:湊過臉在我頰旁一親,這才跪倒地上。

我心中大喜,暗道老子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贏得了美人之心啊!柔聲安慰了一番,隨即朝孟比抱拳道:「

適才失禮!我原以為王子是粗魯野蠻之輩,現在看來我也錯了!對不住!」

孟比一怔神,忽地哈哈大笑,聲音震得耳朵隆隆作響,「痛快!你們漢人中,正缺少你這樣硬朗而不畏死的傢伙!」

我自嘲地道:「王子殿下容稟,其實我一向都極為怕死,不過既然無法避免,也只能硬著頭皮撐過去了。」

孟比更是大笑,命人將諸多財物抬了下去,又復戀戀不捨地望了曲敏幾眼,這才道:「不知你叫什麼名字,我孟比向來不喜羌人,所以你們不用擔心我會將你們交出去,置換財物。」

我知這些異族人性情十分豪爽,若是吞吞吐吐,不免令人猜忌,道:「既王子相詢,我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在下金城顏鷹,因與羌族聯軍作戰失利,這才逃亡至此。」

廳中諸人鴉雀無聲,稍頃方才驚呼一片。一個冠飾華美的中年女子起身叫道:「你是顏鷹,那個海西之王?」

孟比、軻巴爾等也不無意外。面面相覷半晌,先由孟比開始,眾人哈哈大笑,直至涕淚橫流,根本也無法壓抑。

我其意稍恚,不悅地道:「王子殿下,這……」

孟比捧腹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揮揮手道:「來人,去把那些到過羌地、見過海西王的族人叫到這裏!」

好半天功夫,眾人的笑聲才慢慢停息,幾個畏畏縮縮、衣衫破爛的族人走到廳上,彎腰致禮。

孟比神情嫌惡地揮揮手,用異族語與他們交談了幾句,片刻后,孟比方改用漢語道:「你說說那天看到海西王的情況。」

他們當中一人應了聲是,用生硬的漢語慢慢道:「海西王居住在布爾罕達群山以北,其宮尤在沙漠之中,城池三重,堅不可摧,名叫醴陽。城中貿易市肆,超乎成都。海西王獨居於西山之上,上有凌雲巨塔,可遠眺境中。我們從幾個方向入城,直到下午都還沒有走到王府……」

見廳中諸人微微頷首,露出崇拜的模樣,那人便繼續道:「到了次日,僄越和僰族的兄弟沒能得到海西王軍師的接見,悻悻拜別。我們幾個心想怎麼也要見到海西王一面,故而混跡於商肆中,等待時機。那天,我們在城中晃悠,忽然聽說海西王朝城郊去了,便急忙雇車前往。遠遠觀看,海西王御駕隊伍有數萬之多,金鼓銀馬,鐵鎧銅盾,是我們這輩子見過最壯觀不過的景象!只見海西王乘於王輿之上,正向左右招手……」

孟比不耐煩地道:「將海西王的容貌細細說來。」

「是,是。」那人趕緊收口,道:「海西王高有九尺,體魄強壯,據城裏人說,他能生撕虎豹,曾與蛟龍搏鬥,殺而吞其膽,故勇力絕倫。他的兩臂張開,超過丈許,雙足有萬鈞之力,可踢破八十斤的鐵盾。他曾於領地中遇圍,騎青驄馬,揮舞大刀,獨在萬軍中從容來去,敵將收拾不住殘局,誰料他又……」

曲敏早聽得「噗哧」笑將起來,我卻是越聽越奇怪,忍不住叫道:「停,停!我問你,那海西王到底叫什麼名字?」

那人正自口沫橫飛之際,乍被打斷,十分不悅,然而因我是他們王子的客人,故也不敢辯駁,故作高深地得意道:「海西王姓顏名鷹,字猛禽,是涼州金城郡人。」

我呆了呆,隨即哈哈大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顏鷹今天可算是開了眼,竟然有那麼多人崇拜我,非要我變成象司馬恭那樣粗猛剛勇的角色!你們道聽途說,壓根也沒見着我,卻是以訛傳訛,終於變成這番面目。佩服,佩服!」

那人略略一呆,還待叫罵,孟比揮了揮手,沉下臉來道:「他們是我孟比派去聯絡海西王的人,若他們所探不實,我自會斬之!然而,閣下自稱海西王,卻不知有何為憑?」

我笑道:「我原本就是顏鷹,根本毋需證明。若是不信,王子殿子可以派人抓個羌兵來問問,他們追的是誰,不就了解了嗎?」

孟比與軻巴爾兩人狐疑萬分,湊近了以異族語交談起來。半晌,孟比咳嗽一聲,道:「閣下……若真是顏帥,可曾有印鑒為證?」

我摸摸懷中,取出笑道:「倒還沒掉。」

孟比大驚,慌忙道:「非是不敬,足相證爾。」親自兢兢接過,又命人取來一紙文書,與上面的圖形細細對比。

半晌,孟比與廳中諸人交視一眼,滿臉驚詫再掩飾不住,他揮手斥退旁人,隨即將與諸濮族權貴齊齊跪倒,遞還印鑒。

「不知海西王御駕親臨,孟比多有得罪之處,望請寬恕!」

我見狀反倒不怪罪他們言詞中的譖越了,滿心奇怪地拉起孟比,執手笑道:「所謂不打不相識,王子殿下何罪之有?不過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沒與貴族有過書信往來,不知剛剛是何物也?」

孟比連忙道:「那是海西王與蜀中王異夫人的書信,王夫人慾經營南中,故方表露身份。這封信蓋有大王私鑒,而適才大王拿出的,也恰是私鑒,兩相印證,果然無誤。」

我暗道原來如此,嘴角牽起一絲笑容,隨口說道:「你又怎知我帶的不是官印。」

頭戴銀圈的禿頂老者軻巴爾欠了欠身,老氣橫秋地道:「海西王請見諒,方才唐突之舉,實因關係重大,不得以而為之。老夫深知漢人官風,海西王為朝廷拜『虎騎大將軍』,秩在公上,加上侯爵賜號,字數不少,故而大印所費金銅恐怕至少也得數斤。將軍如今輕車簡從,又豈會隨身攜帶呢?」

我憶起那顆巨大的官印,不禁失笑道:「軻老你倒是個明白人!」

軻巴爾受寵若驚,致禮道:「老夫與王子殿下曾數度遣人赴西海,欲求結盟,不料海西王軍務繁忙,故遲遲不得晉見。」

我心下雪亮,這老兒趁這個機會,必定要大大地把連本帶利的錢都賺回去。微微一笑,道:「王子殿下與軻老有事但請吩咐,如果能辦的,我一定願意幫忙。」

這招以退為進,實是精妙。軻巴爾、孟比兩人,連稱不敢,慌忙將我們都迎上主座。我謙辭著,與他們各分兩廂,又再三請孟比上座。當下相對盡歡,執禮時也變得禮貌非常。

「這位是我族中長老,軻巴爾大人,我們眼前這塊土地,直到北面大山邊緣,都歸他管轄。」孟比介紹道,又復呵呵地笑了起來,「適才看見的那位壯士,便是長老的愛子貢帕。」

我恍然點頭,當下兩方正式見禮。孟比繼續介紹道:「這位是我族嶲唐部頭領內麗夫人,是大王座上貴人,如今是我最心腹的手下,指揮五軍。」

那名冠飾華美的中年女子起身見禮,我連忙拱手,心道:一族首領原是大王的人,現卻歸附王子,難道濮族大王會坐視不見?觀其姿容秀麗,年輕時定是美人,想必有許多風光不盡的往事了。歡笑道:「夫人真是漂亮,我們中原罕有像您這樣英姿勃勃的女子!」

內麗嫣然一笑,用不標準的漢語道:「多謝海西王誇獎,不過我已經有了丈夫,恐怕不能再改嫁大王您呢!」

孟比見我錯愕,不禁哈哈大笑,「誤會,誤會!南中俚俗,有男子稱讚女子美貌,便是邀婚。女子若看得上他,就算已經結婚,也可以通過部族長老裁定,再行改嫁的。」

我心道原來如此,左右看看,曲敏等早是醋意湧上,都別過臉去不睬不理。

見我尷尬,孟比又朝旁指引道:「這兩位,是我的屬下,一個叫杜沖,一個叫韓偈,都是犍為人。」

兩個勁裝威武的大漢起身拜見,孟比笑道:「杜沖製造藥針十分精當,自原先擅毒針的蠻族被我王消滅了之後,他們兩個就專研此道,如今方有小成。」

我聽他如此說,便將那天於河谷邊看見吹箭威力的事情說了。孟比先是驚訝了一番,隨後笑道:「海西王真是豪傑,瑪曲地的山路如無馬力相助,極為難行,海西王獨身能闖重圍,實令孟比汗顏,自愧不如。」

當下,他命杜沖取了兩小瓶特製的解毒藥來遞與給我,言用溫水吞服一粒,便足可拔除殘餘的毒性。不過若被毒針刺中,則需立刻在四肢末端放血,再用百粒藥丸,以溫酒、尿液混和吞下,需在一個時辰中連服三次。當然,若是箭中心臟,或頸脖、頭顱、面部或兩肩,則基本靠運氣了。

我心中暗感震動,為表謝意,我也大方的表示,將捕獲的羌馬全部轉送給他。孟比大喜,連聲道謝,再將句町部、葉榆部、邪龍部、桐師部與姑復部首領溫括、高雄、吾麻贊、乞久、伊爾遂一一介紹給我。

之後,我便先將戰敗后逃亡突圍的事情盡數道出,其中不乏吹噓大言之詞,眾人都聽得吒舌不已。

軻巴爾一拈長須,哈哈笑道:「若如此說,海西王真是膽勇過人,怪不得四方稱為『明王』!」

內麗夫人也雙目閃光,毫不避嫌地嬌笑道:「海西王這般俊俏人物,連我都有些動心了呢!」

諸人無不大笑。孟比敬佩道:「當時見尊屬獨力,便能力阻羌人騎兵隊,便知遇到奇人,哪裏知道還差點得罪了海西王!」連連致禮賠罪。

我令曲敏上前拜見,孟比受寵若驚,笑道:「小姐若有心長居,我孟比定會虛位以待!」

曲敏臉紅耳赤,輕啐了一口,便即退下。我哈哈大笑,「看來王子殿下真是看中了我這個丫頭呢!」轉頭見曲敏神色不屬,頗有怨懟之色,忙轉口道:「不過殿下也不用如此着急,我領地中還有不少姿色、勇武都不下敏兒之輩,待我回去后,定當參照此類,為殿下好好地物色些個!」

孟比聞言大喜,躍起拜道:「如此,多謝海西王!」

我朝曲敏諸女微微一笑,才道:「今天我才聽說自己竟然還有這麼個稱號,不過肯定是殿下派去的探子弄錯了。如今醴陽城內外,除了西域客商,沒人會叫我甚勞子『海西王』,哈哈,想起來也真是可笑,海西熊戎就那麼丁點兒地方,就算稱個王也是個假王,還不如當虎騎大將軍來得痛快呢!」

眾大笑。孟比便待喚上幾個使者,重重嚴懲,他朝老長老軻巴爾道:「適才那回稟的傢伙叫吉布當,是個賭徒,家裏連老娘都賣了。他懇求到我這兒當僕役,並獻上他的女人,我還未曾答應。」

軻巴爾正色道:「好賭者縱家財萬貫,也會隨時失去,急紅了眼時,連老娘與女人都賣,那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

孟比連連頷首,道:「當初派他去聯絡海西王時,什麼都沒辦成,反而染了身賭癮回來,今日不斬此人,麾下難安。」

我心中一跳,暗想:醴陽那許多大大小小的地下賭檔,難道還沒被我鏟盡嗎?都是那霍統流毒不淺,竟然連外族人都沒有放過。

那個吉布當走進來后,似乎知道不妙,連連叩首流涕。我見狀不忍,更何況若因我而殺人,難免失賓客道義,勸道:「王子殿下暫寬聖裁,先放他一馬,若他日後再行違法之事,殺之不遲。」

孟比聞言沉吟了良久,才命將此人拖下去用竹鞭抽打百下,點頭道:「今日看在海西王的面子上,就先饒了他,不過軻老以為,此人會否改正?」

軻巴爾道:「男人不擔其責,反而賣出妻妾,與禽獸無異。」

內麗夫人也道:「這種人,我看到就噁心,依着我便一刀殺了,懸首在門。」

我稍露窘色,孟比猶豫半晌,仍是揮了揮手,以示不議。我趁機轉移話題,朝軻巴爾道:「軻老適才對我說起之事,不知其緣為何?」

軻巴爾望向孟比,沉吟片刻,方道:「此事說來話長,海西王既與王子殿下交好,則老夫來說個由頭亦無妨。」

緩緩拈鬚道:「我們哀牢濮族屬濮人一支,想當年周武王誓師伐紂,庸、羌、髳、微、盧、彭、濮八族中,我族人數最多,分佈地域也最廣,故有『百濮』稱號。如今蜀地濮人極眾,我部原為撣、盤越二國所隸,后諸王內屬,方才重歸漢國。由於崇慕先祖文化,諸部族酋長、大王皆以習漢語為榮。我們濮部在永昌郡西面,處於平原,有兩條大江,十座大湖,產稻粳蚌珠,百業興盛,后遂以此東討不臣,漸漸平定了十二部、三十洞與百種蠻人,建立了今日的輝煌局面!」

我連連點頭,心道:前次曾聽徐邶說起,如今卻真到了永昌,真可喟嘆世事變遷了呀!軻巴爾繼續道:「然而,我王定業以後,沉緬酒色,不馭眾理民,卻發工伕萬餘人,在兩江附近的尖耳山起築王宮,各部皆有怨聲。而我王下有七子,除王子殿下外,大多是些無能之輩,他們謀短識乖,近佞妄言,竟使大王對殿下漸漸產生了疑心。如今,借羌族入境之事,將王子北調,實是流放觀察之舉。」

孟比臉顯沮喪,連連搖頭,卻不吱聲。

軻巴爾嘆道:「我乃族中長老,卻也勸說大王不得,遂私下調集了親信兵馬,與王子會合。不料這更招致大王的疑心,如今差不多要兵戎相犯。」

我不動聲色地道:「眼下殿下有軍幾何。」

孟比輕聲道:「長老部三百人,內麗夫人五軍千人,五部酋長四百,我的衛軍九百,加起來有二千六百人。」

「那濮部王呢?」

軻巴爾道:「大王自部號稱兩萬軍,實則總兵力六、七千人。然而,加上諸長老、六位王子與其他部族的軍隊,恐怕超過三萬。」

我心道:可以利用的兵馬才這麼點兒,也敢搞叛亂,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微微笑道:「當初軻老有意與我軍結好,是否也為此事呢?」

軻巴爾搖頭道:「那時大王還未猜疑殿下,然老夫卻覺得大王心緒無常,恐有變化,故而力諫王子交結各部各族,尤其要交好海西王。」

我怪道:「這是為何?我熊戎距永昌數千里,所謂遠水不解近渴,軻老是個明白人,豈會不懂這個道理。」

軻巴爾正待開口,內麗夫人笑着插嘴道:「海西王是明知故問了。南中地域,旁人插不得手,海西王你卻是遊刃有餘啊!此地顏商遍佈,多是擁有一定財勢、權力者,少數還募有精銳武卒,雖郡侯之命亦不遵從,由此可見海西王的厲害!」

我聞言苦笑道:「這些事情,都是我手下打理,我卻從來也未知其詳。蜀中大豪嚴睆嚴忠明去世后,我去了其府,始令王異主事。除此外我對南中的顏商情況,所知恐怕還沒有各位詳盡。」

軻巴爾道:「漢話有言用人不疑,海西王真是當得!」

我連連擺手,軻巴爾呵呵一笑,這才道:「海西王所提起之嚴睆,我只是略有耳聞罷了,而那個王鐵算,才算是蜀中振名!此女在南中勢強,連郡守亦畏她三分,然各族酋長、部落首領卻以其重諾,故多願結交。她在不韋、博南、楪榆諸縣,皆有商號,屯私兵各有千數,與我們頗有生意往來。只是今日方知她是嚴睆之妻。」

我點了點頭,不經意地問道:「那麼,她與你們說起顏商之事,難道不怕官府知曉?」

軻巴爾道:「海西王請寬聖心,當時王鐵算前訪南中,渡蘭蒼水,與孟比殿下秘密會談。由於我王對漢人漸生反感,許多貿易都通過盤越或撣國商人來做,因此激起漢商的普遍不滿。殿下按老臣之意,主動會函王異大人,方才有她出示信函之事。實則聽說王夫人也是在徵求了君上的意見后,這才曉示殿下的。今知此事者,只廳中諸人爾。」

我放下心來,笑道:「顏商關係我軍錢糧谷輸,極為重要,故而不敢輕易暴露,否則各地州府、郡中必生覬覦之心,長此以往,安有好事?」

孟比道:「初時王大人來訪,我們並不知內情,然卻明白需借重其力,以保我身。王大人出示信函,意在使我部歸屬顏商,此後凡買、賣、行商諸事,都須通過彼此協商確定。實話說,這種條件是我孟比是無法應允的。」

軻巴爾見我神情微動,忙笑道:「王子殿下生怕實力不夠,無法取得大權,故不敢貿然應之。如今局勢改觀,不但是顏商相助,且有海西王親臨指點,相信我族很快就會恢復到往日的氣象。」

我心道:當初與王異會面,她並未報告蜀南各地的顏商情況,而今濮族諸人所說是否確切呢?他們本身也正醞釀着內變,我若投資在孟比小子身上,又是否稱得上明智之舉?

遲疑着點了點頭,忽然想到王異號稱「鐵算」,精明至極,她能取得其父允准,將我與蜀中的密函示以外人,那麼我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

忙暗呼機不可失,換了一臉誠懇的表情道:「軻老如此推重,顏鷹實不敢當。孟比王子與我有緣,而更蒙各位看得起,我顏鷹又豈能袖手旁觀?我在熊戎時,也多與各族首領接洽經營貿易諸事,不知將來殿下得登王位,會否允諾由顏商來專營濮部的生意呢?」

眾人見我此說,哪還不知我已然變相答應支持孟比?無不欣喜若狂。孟比感激拜道:「得蒙海西王金口玉言,孟比在此發誓,若果真取得王位,便將我轄境內各族的交易,盡與顏商互市,若背此言,人神共誅!」

我知道這些外族人極重誓言、然諾,所發之誓比盟約還要有效,遂起身與之連擊三掌,哈哈大笑,「殿下請放心,待我先察知詳情,再做安排。眼下請殿下速速知會王異,讓她派人來此見我。」

吩咐取筆墨,便在一竹蔑上草草寫了幾字,交給孟比。孟比鄭重地道:「請放心,不韋距此不過六百里,一天便能送到寶號。」

我見他親自指派此事去了,便朝軻巴爾問道:「軻老,請恕我愚笨,這兩日逃得慌了,也不知這裏是何所在。東面的那條大河,究竟叫做什麼名字?」

軻巴爾拈鬚笑道:「海西王從周水順流而下,竟不知其名,怪哉!」

我苦笑着搖搖頭,心有所悟,暗道:當初徐邶在大石堡中,曾提起過周水名字,感覺偏遠無比,如今冥冥中似有天數,叫我順此水而下,還差點餵了魚將蝦兵,真是巧合得緊啊。

軻巴爾見狀,又與眾人盡情笑了一番,「此地稱黎貢山,連綿數百里,翻過此山西行,便是我濮部族生存的大平原了,而往東越周水,復行六七十里,可又逢一江,名蘭蒼水。很久以前,曾聽漢人有歌曰:『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度蘭倉,為他人。』呵呵,這的確很有些道理!」

我恭敬地道:「軻老博識。」又問起濮族的諸多風俗習慣和規矩,以及永昌郡的現狀,軻巴爾都不厭其煩地講了。方知濮人原建國在江、漢一帶,與同屬濮族的楚國為鄰,后遂為楚吞併。史家言楚境內民族時,先稱之為濮,繼稱之為越,可見濮、越同源。其風俗好用銅鼓,居於「干欄」,也就是兩層的竹樓,下為馬廄豬圈,上住人,等等,這些多與夜郎族相同。怪不得曾聽原客曹尚書竹獠有言,其族乃與滇濮同系。

稍待片刻,孟比回來,說晚上要行宴為我接風,並讓仆隸帶我們到旁邊客樓休息。

我謙謝了一番辭出,先問僕人道:「我們抬來的那人現在何處,身體可有好轉?」

那人瞠然不知所謂,說了通異族語言,我這才明白,原本也不是所有人都通曉漢語的。嘆了口氣,示意他前頭帶路。

原來,孟比早已命人將柳豐安排在側廂,此時已喝了葯,有專門的女婢伺候。我察看柳豐氣色如常,知無大礙,便先安慰著,說了些靜養的話,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竹扉方掩,便聞三婢跪叩之聲。我驚問其故,曲敏語帶哽咽地道:「奴婢們得聞主人的心裏話,感動萬分!

那些在奴婢看來不足一談的事情,竟勞主人如此牽腸,實是令奴婢羞慚。請主人受妾等一拜!」

她們叩地有聲,臉上都露出微微的喜色。也許在她們看來,主僕之間,如千山萬壑,無法逾越,而我能如此人道地對待她們,沒有把她們當作物品,已經很是不錯了。

當然,這卻更加激起我的不滿。我攙扶起她們,命她們在榻上一一坐了,這才正容道:「敏兒、娟兒、無憂,若從前我把你們當做奴婢,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們就不是了!」

三婢大驚,眼中噙淚,便待告罪。我笑道:「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要還你們自由之身,日後去留,悉聽尊便。若選擇走,我會給你們一筆安家度日的盤纏,若是不想過平常日子,就算王府侯院,我也會為汝等造來。」

眾女其意稍釋,曲敏哀聲道:「奴婢們自隨了主人,都十分快樂,縱然貴為天子寵妃,也不及奴婢的十一!

主人之命,請恕奴婢們不能相從。」

復齊齊跪倒,泣聲道:「請主人憐憫婢子們吧!」

我心下大震,攙起她們,鼻中一酸,勉強笑道:「你們哪……」將之皆摟進懷中。

眾女見我「回心轉意」,各自惹動情懷,嚶嚶低泣。我好容易安慰了她們,這才硬著心腸下令道:「那其他話我就不多說了,只是你們也別一口一個奴婢的,都自稱屬下吧,叫我將軍或主公就行了,不要再稱主人。」

三女猛然點頭,我見她們臉上淚痕猶在,如帶雨梨花,不禁極憐,每個人臉上都香了幾口,權作「牿賞」。

邢娟這丫頭被我吻過,連身體都顫抖起來,抑制不住,趕緊匆匆退下。

曲敏在我懷中嘻嘻一笑,「娟兒妹子臉生嫩得緊,主公可要好好地憐惜她呀。」

樊無憂道:「這麼多年來,婢子……哦不,屬下就沒見娟姐露出過如此兒女情態,看來主、主公已經成功地打動娟姐的心房了呢!」

我佯嗔道:「這丫頭胡言亂語,當心我撕你的嘴。」

正談笑間,忽地外頭甚重的腳步聲走來,在我門外停住,有人沉聲道:「打擾貴客休息了。白龍洞二位長老、博南祭師等奉孟比王子的命令,來見海西王大人!」

我輕輕放開二婢,道:「不用客氣,請進來。」

來者三人,兩男一女。濮族白龍洞是其族聖地,通常是族中權貴後代甚至王子們青少年時學習的地方。軻巴爾長老曾提及此事,也作為孟比已有許多勢力暗地追隨的證明之一。

兩位長老一名龐芝、一名鄭顒,都是巴人。看他們名姓,應該都有漢族血統,然而打扮與軻巴爾長老並無異處,甚至耳朵上垂有四、五隻耳環,好象以此來顯示出他們身份的不同。

另一位「博南祭師」則是中年婦人,叫做乙敦,面目沉肅。眾人見禮已畢,她開言道:「我是濮部掌管貿易經營與財政的祭師。阿堪得亞王派我巡視各個王子的轄地,以確定順位繼承者。聽說孟比殿下請到了海西王,所以特地前來參見。」

聽起語意,倒讓我吃了一驚,孟比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計劃未定之前,怎能突然把我抖露出去?

萬一這個叫乙敦的婆娘有狼子野心,回去如實稟報的話,豈不是堅定了濮部王討伐的心意嗎?

心頭微寒,又想自己還是趁早留條後路,免得羌人之事未曾搞定,先被濮人的吹箭戳了個渾身窟隆。

定了定神,索性豁出去了地笑道:「乙敦祭師查看了七位王子的領地,不知對誰情有獨鍾呢?」

博南祭師乙敦露出淡淡笑容,道:「阿堪得亞王乃南中霸者,所生七子皆有特長,一時倒還難以定論。」

我見她的曖昧態度,哪裏不知其詳。心中暗罵這婆娘莫非也有漢族血統?個個都老得成精了!直言不諱地笑道:「孟比王子有膽有識,意氣奮發,是我見過足堪指點的後生,我在南中也有數萬精銳,以後也當考慮與王子殿下合作之事。」

藏頭露尾的一番話,說得她眉鋒大動,而二位白龍洞長老卻是暗自竊喜。乙敦道:「那麼說來,海西王是決定支持孟比殿下的了!海西王大人遠道而來,難道只是為了扶持我濮族立嗣之事不成?」

我心叫厲害,裝作不經意地道:「近來與羌軍交戰於瑪曲,不日便可將之納於我軍控制之下,如此,與近鄰交善,也應被提到重要的位置上來!蜀中物產豐盛,又屬兵家要略之地,然因州牧劉焉之故,我軍很難進入。

此番孟比殿下承諾予我麾下顏商優待,日後可行使諸多便宜之權,我軍得益頗多,所以不能不慎加考慮。」

白龍洞長老龐芝見乙敦陷入沉思之中,忙道:「祭師,現在我王身邊多有奸小,大長老受其猜忌,已被奪去兵權,洞主迦木羅大人已經決定扶助孟比王子殿下了。」

另一長老鄭顒也道:「請祭師仔細考慮,此事不能有半點猶豫心軟,否則大王那邊知曉,不但我們白龍洞,就是祭師的邛都部也只怕要毀於一旦!」

乙敦搖了搖頭,良久才道:「請二位長老見諒,我想與海西王單獨談談。」

龐芝、鄭顒見此,雖稍有不悅之色,但仍依言退出門外,腳步聲漸行去遠。

我心道:原來這二人也在勸說「博南祭師」投靠到孟比這邊來,說起來三位求見,其實是一位來見,另二位作陪監視的罷?心下對這蠻夷小族中,也有這類鈎心鬥角的事情,頗感好笑。

乙敦等了會兒,這才開言道:「請海西王暫且摒退左右。」

我擺擺手道:「她們都是我心腹之人,不妨事,祭師有話請講。」

乙敦看了曲敏兩人一眼,只得道:「我奉大王之命,巡查王子領地是假,探明孟比殿下是否有反意是真。然而海西王的一席話,卻使得我捉摸不定。到底海西王支持孟比王子,所意為何?要知他雖是阿堪得亞王的大兒,卻是諸子間兵力最微者。支持他的,不過軻巴爾長老與內麗嶲唐部五軍而已,孟比雖得人心,卻備受王廷的猜忌與排擠,此次阿堪得亞王召集諸子於尖耳山王宮大會,獨不召孟比,是否因此便被大王屬意誅滅,還未得而知。」

我聞言震動不已,搞了半天,孟小兒竟已是窮山惡水,在苦苦掙扎了?我心中叫苦,片刻后才提起精神來。

微微闔目,道:「不知王廷內部,對那些繼位人選都是怎樣議論的?」

乙敦挑了挑眉毛,緩緩搖頭,露出頸間三、四隻沉甸甸的銀環來,她側首沉思,倒也能看出年輕時迷人的風度,「不瞞海西王說,阿堪得亞王七子,除了孟比殿下,其餘都是嬌矜淫逸的貴公子罷了!大王屬意於幼子拉禺,不過他還未成年,眼下根本不適合確定為繼承者。」

我見與軻巴爾與言略同,不禁復有信心,哈哈大笑道:「史上去長立幼者不鮮,而又有幾個善終?乙敦祭師,我觀汝談吐,一定多方學習了經籍書史,豈不聞『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生富貴而能不驕傲者,未之有也』。象孟比這樣長期被猜忌、冷落的王子,方能苦學奮進,終有大成,而那些嬌驕公子哥,雖暫時氣焰囂張,又將能維持多久呢?」

乙敦聞言,用手輕輕撫額,向我躬身致禮,「海西王的話,象一陣春風,吹到我的心裏去了!不過,若阿堪得亞王執意來討,十萬大軍,又豈是孟比殿下能對付得了的?」

我不去正面答她,反而問道:「你們大王如此急着立嗣,究竟為何?」

乙敦微怔道:「阿堪得亞王自九次東征勝利后,功名達於極致,濮族數百年來未嘗有過如此盛況。故因此後,逐漸志得意滿,剛愎自用,誰的勸告都不聽,惟獨寵幸佞臣和幾個美貌的盤越國妻妾。他在尖耳山修建王宮,發動三十六部、七十二洞和各族仆民,耗資巨大。自我接掌祭師之來,歲收黃金四五百斤,然而築建王廷主殿,便用去黃金二千四百多斤。各部族深受其苦,相繼反叛。如今,更因財力無以為繼,他不得不暫停築城之事,為此,數名曾因勸諫的長老和臣僚都被斬殺。而且自去年始,孟比殿下數度出征,皆獲大勝,而亦曾諫止修宮,還在僄越等部落間實行獎勵耕殖之事,頗得人心,故而加深了大王的猜妒。此時重提立嗣的事情,也有部分原因是針對孟比王子的。」

我的心於是完全放下來,通過乙敦的敘述,幾乎可以肯定孟比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獲得了優勢,雖暫時弱小,但不無壯大並取勝的可能。那個濮族王先勝后敗,可謂皆因驕起,這種人是不值得留戀的。

難怪像軻巴爾、內麗夫人那樣的睿傑也俯首甘為孟比所用,這小子確有高招。若再加上我「海西王」顏鷹,豈不是事半功倍么?

我強忍住偷笑,適才還因貿然支持孟比而懊惱的心情,此刻也不由得大為開朗,道:「你們大王真不中用,年輕時那些銳氣,都在花天酒地中消磨光了!祭師,我可保證孟比殿下作為繼承者,對你、對我、對整個濮部族,都有好處。」

博南祭師乙敦眼光一閃,微笑道:「如此,請海西王指教。」

我點了點頭,眼光銳利地上下打量着她,才道:「祭師是想在選擇繼承者的過程中,發揮作用,進而改變或控制濮族的權力格局,不知我說的有沒有錯?」

乙敦見我一霎不霎地望着她,竟不敢與我對視,半晌才低頭悠悠嘆道:「我邛都部在越嶲郡北,距王城最遠,大王一直都不放心我們部族,要求收兵質子。我部族常駐王城有千餘人,除了糧食,什麼都不給,族中怨聲載道。那些放縱難治的渠帥、酋長,哪裏知道我的苦處?我忍辱負重,皆為等待時機。一旦阿堪得亞王死去,諸子爭權,便是我邛都部重新獨立的時候!」

我見自己所猜,雖未中亦不遠矣,微微笑道:「若照祭師的計劃看,自然是濮族越亂越好,若孟比登位,你們邛都部要想獨立,只怕甚難。」

乙敦淡淡朝我一笑,道:「如今海西王要幫孟比殿下,我當號召族中,團結在太子周圍,同進共退,以創大業了!」

我愈發覺得這個祭師伶牙俐齒,甚至超過了漢人,心中喜歡,不禁哈哈笑道:「祭師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正面的回答。然而聽了之後,卻也不覺模稜兩可,真是佩服!」

乙敦的臉上,顯出稍稍得意的神色,「海西王過獎。我們濮部物產豐富,您若長駐於此,定當永享富貴,無他處可比。」

我淡淡笑道:「祭師,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乙敦淡淡笑道:「我們濮族得名於竹,竹名濮竹,節間相距一丈,甚是珍貴。更出銅、鐵、鉛、錫、金、銀、光珠、琥珀、水精、琉璃、軻蟲、蚌珠、孔雀、翡翠、犀、象、猩猩、貊獸等,商賈無不大收其益。此地氣候溫暖,山川秀美,人情純樸,極宜久居。海西王可赴尖耳山,瞧瞧我族的宮殿,與您在醴陽的王城相比,又相若何。」

我臉色數轉,良久方笑道:「祭師話裏有話,語辭隱晦,不過我還是能聽得出來。曾聽《管子》有云:微邪,大邪之所生也。祭師欲構其難,好獨秉大權,或是想讓我長居此間,可使汝從中得利乎?人貴有報主之忠,爾王想必待汝不薄,你又怎能忍心引外兵而致內亂呢?」

乙敦容顏瞬間變得慘白,半晌,方象拋開了偽裝一般,咬牙切齒地道:「阿堪得亞王為一己之私,頻動兵戈,我部兵敗,方不得不暫降於他。然而,此仇我焉能不報?等了許多年,我好容易才等到這樣的機會,我是絕不能放棄的!絕不會!你明白嗎?!」

我見她神色轉厲,朝我兇狠地叫嚷着,又或垂頭喃喃低語,不知正轉着什麼瘋狂的**頭,大別常時,心下不由恍然。暗道:此人原來與那濮王有着莫名深仇,已經到了無法釋懷的地步,常年累月的壓抑和忍耐,幾乎把她磨光了,然而聽到我這一番話,不由得勾起仇恨,方才大失常態!

見她似乎要擇人而噬般地,露出異常兇狠的表情,不禁心中恚惱,左右開弓,突然狠狠地打了她兩記耳光!

乙敦疼得叫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着我。

我擺出副狠毒的表情,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感覺畏懼,這才冷冷從牙縫中吐出話來,「我不管你有什麼樣的仇恨,但不要對着我發脾氣!你想報仇?可以!我會讓你滿足,但你不要妄圖干涉我的事情!我在南中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皆可次之。你若不聽話,我會集結大兵,先把你邛都部踏平,不論男女,統統變成奴隸!至於你……」我獰笑着,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就送給六位登基不成的王子,告訴他們,是你壞了他們的好事,請他們按其心愿,隨心所欲地處置你!」

乙敦顫抖起來,歪身坐倒,臉上近乎於亢奮的神色慢慢轉黯,最終變成灰白,她顫抖著叫起來,「不,不要!海西王大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跪倒在地,不顧一切地叩首求饒,還抱住我的腿,拚命親吻着我的袍子。

而曲敏、樊無憂二女,此刻都被我的舉動嚇住。她們坐在一邊,雖不說話,臉上卻都露出畏懼、嫌惡的表情。

我朝她們露出恐怖的一笑,這才將乙敦溫柔地扶起來,眼光卻十分邪惡,緊緊地盯着她,讓她琢磨不透其中的內涵,「祭師,我非危言聳聽,我有辦法讓你報仇,不過那僅限於你個人!告訴我,爾王於尖耳山王宮的會議何時舉行?」

我湊嘴過去,輕輕在她耳邊問出絲毫不帶感情的微妙問題。乙敦差不多失去了自由考慮的能力,依靠在我懷中的身體顫抖著,幾乎要哭了出來,「下,下個月!」

我摟住她,用極低的聲音繼續緩緩地道:「好極!那麼若是我加上孟比的部隊,能否戰勝王城衛軍,突入宮中?」

乙敦呼吸頓時一滯,隨即胸口急促起伏,似乎要窒息了一般!

我提醒般地獰笑道:「你不是有精銳部眾,守衛王城的嗎?」

乙敦完全脫力,雖緊緊抓住我兩臂,仍是顫抖著,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她全身打起寒戰,隔了半晌方醒悟過來,「你,你是讓我去殺……阿堪得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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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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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濮部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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