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

飯局

天衣居士養了一隻鳥。紅嘴、黑羽,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每天都會擬人聲音報上:「今天是正月初三……」如果是過年,它還會說上幾句吉利的話兒;要是中秋,它這會「吟」上一兩首有關月亮的詩。它還會在每值時辰交接之際報時。

有時天衣居士心情不好,它就唱歌;天衣居士沒胃口的時候,它還會用有尖鉤的啄子,挑桌上最好的飯菜,送到天衣居士嘴邊去。

天衣居士當然十分疼愛它。

他至少養了二百三十三隻珍貴罕見的飛禽,其他走獸還不計其數,若連貓狗龜兔一起算,恐怕八輩子也算不清。

但他獨愛這隻鳥。

這隻鳥不愛跟別的動物在一起,清高而且孤僻,也不愛跟別的人在一起,它只愛跟他在一起。

天衣居士覺得他倆之間很有緣。

這隻鳥名字就叫做:

「乖乖」。

有時它閑來無事,也會叫自己的名字,但發音不準,叫成:

「怪怪」。

說實在的,一隻那麼通人性的鳥,天衣居士喜歡之餘,也有點覺得「怪怪的」。

可是他是那麼喜歡它,他們倆是那麼有緣,天衣居士自知一向興趣繁多,可謂玩物喪志、心不能專,也就不在乎再特別鍾愛乖乖一些了。

天衣居士近月來心情不好,那是自從王小石要去京師展布身手之後,心情就沒有好過。

——大概是因為寂寞吧?

天衣居士禁不住時常想起,有王小石在身邊時的熱鬧快活。

王小石是一個對什麼事情都以坦蕩的胸襟、快樂的心情去面對的人。

這樣子的人不但能令自己快活,也能令在他身邊的人感到快樂。

王小石走後,天衣居士的心情,就黯淡得多了。

這時候,他不禁有點後悔:

後悔當日沒有娶下織女。

——當年若娶了「一針見血,名動天河」的織女,現在就不會那麼寂寞無人管了吧?

「你喜愛高山流水、琴棋書畫多於喜歡我!」他記得當日織女這樣嗔怒地跟他說過,「其實你這種人,只愛你自己!」

當時,她就以「一針見血」的「密織急綉、亂針分屍」,即行把綉好的鴛鴦帕拆去一隻鴛鴦,擲還給他,怫然而去。

而今,那巾帕還在懷裡,大概那兒還兀自游著一隻孤獨的水鳥吧——不知那一隻現在怎樣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天衣居士又消沉了起來。乖乖便過來輕啄著他的手背。

天衣居士也沒料到自己竟會出門去。

而且還是重入江湖。

——去的竟然還是京都。

他原本準備在白須園終老。

本來,就算有人拿刀子架著他的脖子,他也決不願再出江湖。

——其實根本不可能有人進得了白須園,因為那兒他已把自己這些年來研修所創的機關陣勢,全布置在那兒,就算是大師兄懶殘大師至親,也未必能破得了。

除了王小石之外,世上只有一二人能來去無阻。

其中一個是因為他讓對方來去自如。

他信任這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多指頭陀。

多指頭陀在當世高手裡是唯一能以五台山禪宗氣功「無法大法」施為少林絕技,除此之外,他的九隻指頭(非但不比人多指,反而比人少上一指),名動天下,任何樂器,不管再新再古,只要給他彈上片刻,不管他有沒學過,皆能成曲,且比浸淫多年在此樂器上的人更精更巧。有時候,他一人能彈出九十九人合奏時的繁複曲音來!

他也善弈。

更善抓魚。

急流之中,魚游其間,他能以空手拔下水中游魚的一片鱗而不沾其身;天衣居士的樂魚齋養魚無數,這些魚兒也難免偶爾得病,正需要多指頭陀這靈便的九隻手指。

多指頭陀這種種長處,都投合天衣居士的興味。

何況,這些年來,天衣居士得以潛修此地,怡然自適,起居飲食,全仗多指頭陀照顧,而且還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曾問過多指頭陀,何來的錢?

「廟裡的。」

多指頭陀主持一家「老子廟」,香火鼎盛。

「那是佛陀的香緣錢,我怎能挪用?罪過罪過!」

「布施給菩薩的錢,不就是施予眾生的嗎!」多指頭陀卻說,「居士是眾生里的絕世人,無異仙神,這些俗物若能為居士所不棄,才是本寺光榮,功德無量。」

於是多指頭陀繼續支持天衣居士起居生活所需所費。

日久之後,天衣居士也習以為常了。

他待多指頭陀為好朋友。

多指頭陀也別無所求。

直至這一天……

多指頭陀請天衣居士「吃飯」。

「吃飯」,這一個很特殊的事情。

古人早有「民以食為天」之說,甚至認為:「夫禮之初,始諸飲食」;飲食不僅可大快朵頤,還具「養生逆死,敬事鬼神上帝」之用!天子皇室以祭祀為大事,連用以烹飪的鼎都當做是國家宗室的威儀。

古人便以牛、羊、豕為「三牲」。祭祀或享宴時,天子才配三牲齊備,是稱「太牢」;諸侯只能殺牛羊,叫做「少牢」。一向以來,飲食都要遵規守矩、禮法森嚴,若非祭祀,諸侯還不可殺牛、大夫不可殺羊、士不可殺犬豕、庶人不可吃珍貴之物,壁壘分明,際分深嚴。

武林中人,當然並不嚴遵規律,但莫論朝廷、江湖還是武林中,「吃飯」——有時候也是一個很特別的名詞。

有人請你「吃飯」,通常不只是「吃一頓飯」而已,其中也包括了相聚、敘議、交際、應酬,甚至還會有籠絡、施恩、示好、談判、炫耀、試探……諸如比類、千奇百怪的「意圖」。

連你請人「吃」一頓「飯」,有時候也隱含了不少你自己都不一定「吃」得出來的「意圖」。

——這時候,「吃飯」就不再是「吃飯」了。

——吃這種「飯」,要比「辦事」還得要打省精神、如履薄冰。

所以,有些飯,吃的不是「飯」,而是人情;有些飯,十分「不好吃」;有些飯,是不得不吃;更有些飯,寧可自己吃糠,也不可以去吃。

當然,多指頭陀的「飯局」並不複雜。

他只請了兩個人。

他自己和天衣居士。

飯菜也很簡單。

吃的是齋。

不過,用意卻很不簡單。

——其實,世上最簡單的事情,細想深思都不甚簡單,譬如你喜歡一個人,或恨一個人,仔細分析簡簡單單的,那是多少因素造成的!

飯局之後,天衣居士就離開白須園,再入江湖,直赴京師。

因為他聽到了幾件事。

這些事件他無一能忍受:

——王小石殺了當朝宰相傅宗書,現在,黑白兩道、朝廷武林都要拿王小石歸案。

——元十三限唆使他的徒弟「天下第七」殺了「天衣有縫」,為的是阻止他去追查當年「翻龍坡」那案件。

天衣居士只好立即啟程。

王小石是他的徒弟。

他唯一的徒弟。

他不忍心他會給人懸首城門。

——何況,他就當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

「天衣有縫」是織女的兒子。

也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對這個兒子從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

——織女叫他做「天衣」,從他姓「許」,就表示對他從未忘情。

他又怎能讓兒子白死!

他要去責問元十三限。為何不遵守當年的約誓!

如果這些都是別人告訴他的話,他容或還會再三考慮、謀而後動。

但這是多指頭陀告訴他的。

他信任多指頭陀。

事急,匆迫,他什麼也沒帶,什麼也不帶,只帶走了「乖乖」。

因為他不捨得離開它。

他一離開白須園,老龍溝的美羅布莊就失了火;是以,王小石重返千山。既見不到他的父親和姐姐,也找不到他的師父天衣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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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艷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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