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暴雨

第五章 暴雨

接下來才看到一個守在前哨的嘍羅沒命價的跑來,老遠的喊道:「花……花子來了……」

眾盜們個個心中忐忑,僵立不動。戴任大喝一聲:「你們楞什麼?還不進去拿傢伙?」眾嘍羅這才有如大夢初醒,像一群無頭蒼蠅般擠進寨內,又過了好一陣子,才紛紛摩肩擦腫的擠出門來。前來作客的綠林好漢們都不禁搖頭,思道:「就憑這群烏合之眾,要怎麼對付身經百仗的花子軍?」

高天翔用劍將綁在眾鏢子身上的繩索全部割斷,叫兩名嘍嘍把整箱珠寶原封不動的抬出來,交給羅支平,道:「寨里只有一個出口,你們自己想法子突圍吧!」喬小七道:「少鏢頭,咱們別管這箱,先到下山再說吧!」這些花子愛財,若帶着這箱珠寶,恐怕不肯放人。

羅支平打開箱蓋,果然金銀珠寶都還在,少說也值萬把兩銀子。這些珠寶若落在花子手裏,今生可別想再要回來。他實在難捨,抓一大把塞進衣袋,道:「每個人抓兩把塞進口袋,能塞多少算多少,快!」眾鏢子一人一手,紛紛把珠寶塞進口袋,只有喬小七沒動。

「劍閣十三寨」的人才剛列好隊,花子們已經到了。這群人一口氣從山下奔上來,卻不見任何人喘氣疲憊,井然不紊的依序站立。為首的魏進忠身長八尺,面如冠玉,腰圓膀闊,竟是相貌堂堂!卻聽他扯著不男不女的嗓音笑道:「看來我還是晚來一步,讓你們幾個大賊頭聚了起來。不過這樣也好,正可一次解決,省得麻煩。」

戴任怒道:「魏進忠!咱們『劍閣十三寨』寨主都在這兒,你說這話,未免太目中無人?」魏進忠笑道:「今天的確棘手些,可能會多死兩名弟兄。但沒辦法,我們清光你們劍閣十三寨之後,還得北上陝西,在試劍大會之前,把盤踞秦嶺的三十七個大小山寨清理乾淨。免得他們在這二十年一次的江湖盛會中興風作浪,騷擾百劍門這些正道朋友。」

「放屁!」熊大勇喝道:「誰不知道,這幾十年來,咱們三山五嶽的綠林朋友,從沒動過百劍門一根寒毛。你看上了咱們的金銀財寶,大家硬刀硬槍的干一場就是,何必編什麼理由?」魏進忠嘿嘿笑道:「你們這些山賊惡盜,終日打家劫舍,為害鄉里,殺光你們是替天行道,何需什麼理由?」

「日子若好過,誰願意當強盜?」高天翔嘆氣道:「咱們綠林有綠林的規榘,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傷人。就算是官府圍剿,咱們打輸了投降,也未必處死。那像你們殘忍嗜殺,卻自以為是替天行道?。」

魏進忠也嘆口氣道:「日子若好過,誰願意當花子?說來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自相殘殺?」這番話說的群盜大感意外,莫非這個閹妖良心發現了?卻聽他話鋒一轉,語氣激昂的說:「可是十年前太行山六大山寨一句:」你們不配當強盜『,便聯手將我們』花寨『六百五十七名弟兄殺的一個不剩!這筆帳怎麼算?「說到激越處,聲音拉得更尖銳,半人半鬼的聲音在夜霧瀰漫的山間回蕩著,讓人聽了極不舒服。

戴任道:「這……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何況太行山所有的山寨都被你們清的乾乾淨淨,這……還不夠嗎?」魏進忠搖頭道:「我們曾經立誓,要清光天下的山寨,除非……」戴任道:「除非什麼?」魏進忠丟出一柄鋒利的匕首,道:「除非你們和我們一樣,作咱們『凈幫』的弟兄……」話中之意,竟是要他們自宮。「放屁!」吉星金罵道:「戴寨主,別跟這些閹妖說這麼多?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

魏進忠依然面帶微笑,兩顆陰森森的眼珠直盯着吉星金的黑臉,瞧得眾人不由自主的打從心底泛一股涼意,過了半晌,才聽他陰陰的說:「你是黑面虎吉星金?」吉星金冷不丁的打了一個冷顫,答道:「是……是又……怎樣……」魏進忠笑道:「聽說你的『六合棍法』使得十分霸道,威震川北。」不等他答話,又對着張采連道:「你是白眉虎張采連,聽說你的八楞錘……」他逐一點名,把劍閣十三寨所有的寨主和稍有名氣的頭目都認了出來,此人有什麼得意的招術也說得一分不差。眾盜與他都是初次相見,聽他對自己的一切如數家珍,都驚傻了。

指認到最後,瞥見側邊的羅支平,見他雙目炯然,率著二十幾名稍有身手的壯漢,在牆角處站着,笑道:「至於這幾位英雄,我倒想不起來。不知是何方神聖?」

羅支平拱手道:「在下羅支平,我們是西安『安西鏢局』的人。」魏進忠笑道:「這可有趣了,走鏢的和當強盜的應該誓不兩立,你們怎麼跑來當客人?」羅支平道:「不瞞你說,我們是失手被擄上山的。所幸這幾位綠林英雄良知未泯,無條件放我們下山。我看你們雙方都非惡人,彼此更無深仇大恨,何不就此化干戈為玉帛?」

魏進忠笑道:「少鏢頭果然涉世未深,都自身難保了,還想替人求情?你爹千手刀羅萬鈞呢?」「我在這裏!」這聲音從大寨門外傳來,眾人轉身往寨門一瞧,果然有幾個人疾奔而來,正是羅萬鈞、古劍、陳弓等人。

這幾個人來到,雙方人馬均感雀躍,認為己方來了強援。陳弓和魏進忠相互寒暄,看來早已熟識;羅古二人走到鏢隊中,羅支平簡單和他陳述此刻的情勢。只有喬小七憂形於色,把古劍拉到角落道:「待會打起來,咱們別理那麼多,只管往寨門殺出。」

想到喬小七昨天才救自己一命,今天卻在他最危急的時候棄之而去,古劍深感歉疚,雖然一時搞不清他的用意,還是點了頭。

魏進忠道:「千戶大人,您怎麼和羅總鏢頭一同出現,不知交情如何?這堆人個個身上藏滿了寶貝,若這麼放了,倒還真有些可惜。但錦衣衛一向照顧『凈幫』,只要您一句話,我便放人。」陳弓靠近鏢隊,雙眼對着眾鏢子一個一個的緩緩掃過,在喬小七面前停了下來,笑道:「你果然躲在鏢隊中。」喬小七本來低着頭躲在後面,這時卻往前跨一步,仰首笑道:「與他們無關,你來抓我吧!可別牽扯旁人。」

陳弓笑道:「你說的沒錯,若不是羅總鏢頭和古兄弟指引,我還不知要怎麼找你?」他邊說邊向羅萬鈞走去,又道:「我和羅總鏢頭雖然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所以……」這陳弓說到一半,竟猝然發難,一腿向羅萬鈞腰際。羅萬鈞那料到他說翻臉就翻臉,這一腿來得突然,跟本躲不開,「砰」的一聲重摔到地,才聽他接着說道:「絕不能放走半個!」這麼一來,雙方立刻殺將起來。

鏢子們紛紛拿起傢伙,圍攻著陳弓,只聽砰砰數聲,一個個的摔倒在地,有的中拳有的挨腿,卻都傷的不輕,衣袋裏的珠寶全彈落在地。羅支平叫大家退開,與何六發、趙敬兩位老鏢師合斗陳弓,看來也撐不了多久。喬小七拉着古劍要跑,卻被數名錦衣衛圍住。

另一方凈幫花子和綠林群盜的廝殺更是慘烈。花子們漫天叫嘯,聲音尖銳刺耳,與群盜三三五五的打殺起來,他們人數雖然少了些,卻個個驍勇,嘍羅們的人數若沒多出一倍以上,很難抵擋得住。凈幫中除了魏進忠外仍有不少能手,與清風五虎及練山雄等人作生死拚斗。最可怕的還是領頭魏進忠,他的武功高出眾人許多,戴任和高天翔聯手,根本絆不住他。他使一把軟刃怪劍,不把二人看在眼裏,每當兩人一逼進,便刷刷數劍將其逼得手忙腳亂,隨即轉身將附近的嘍嘍殺死。像幽魂野鬼般的東奔西竄,晃到那裏,那裏的盜眾就得倒下,戴高二人眼睜睜的看着他一劍一劍的刺死自己的弟兄,怒懼交加,卻拿不出半點法子。

混戰中,不知是誰打翻了火油,木寨劈劈叭叭的燒起來,火越燒越旺,映得人人眼紅臉赤。

和古喬二人纏鬥的五名錦衣衛其實功夫並不突出,無常劍法若使得對,一招便可刺倒一人。然而古劍一見人多,心裏便先怯了。有時左右同時有人砍來,慌急之中,不知要先化解左邊那一刀,還是先架開右邊那一槍,只好向後疾退三步;好幾次看到很大的漏洞,長劍刺出一半,眼角餘光卻發現身後的刀光,他聽不見的人最怕從背後來襲的東西了,一個緊張,只想先閃再說,又錯過了大好良機。他也知那五人只是庸手,心下十分懊惱,思道:「弧前輩若看到我如此窩囊,非一劍把我殺了不可。」

羅萬鈞一個人躲在一角靜靜調息,運了好幾周天才勉強把腰間封住的穴道打開。忍痛起身,眼看兩邊都大居下風,尤其在兒子那裏,何六發已重傷倒地,羅支平也口噴鮮血。他卻提刀向那五名錦衣衛砍去,一刀一個,一晃眼便砍死五人。他這一提氣用勁,腰又痛得厲害,古劍握住他雙肩道:「總鏢頭,你還好吧!」羅萬鈞緊緊抓着他的手道:「只要不慌張!你的劍法其實比他們都強。別管我們,自己衝殺出去,將這把『龍吟劍』交到成都百花庄。咱們走鏢的,丟了性命就算了,可別把信譽也賠去。你快走!」他把古劍往外推,這時正好聽見羅支平一聲慘叫,和趙敬同時氣絕身亡。他可沒空哭泣,拋下大刀,轉身撲向陳弓,竟以一雙肉掌與他纏鬥。

他使的是「撥風掌法」,講究剛猛厚實,在某些場合使出來,威力不遜「千手刀法」。然如今重傷之下,以掌法硬接對方硬拳快腿,擺明了是不想打蠃,只想多絆住陳弓一時半刻。他每對一掌,便吐一口血,古劍不忍再看下去,和喬小七並肩往寨門衝殺過去。

羅萬鈞那番話使他信心大增,劍氣忽盛,兩名不知死活的花子擋在前頭,一招就讓他們了帳。古劍親眼看見這些花子陰狠的德性,悲憤之餘,情急之下,出手竟毫不手軟。一開了殺戒之後,接下來就容易了,後來擋道的幾名花子,也都在數招之內利劍穿心。沒多久便衝到了山寨大門。

有七八名花子攔在路間,領頭的那人也有幾手功夫,但見古劍勢如破竹的殺將過來,心下也怯了。未待他欺近,便叫道:「你不管那些弟兄嗎?」古劍回首一望,鏢隊的兄弟都死傷殆盡,只剩下兩百餘名山賊還在浴血奮戰。這堆人他半個不識,但習武之人怎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兩百多人慘遭屠戮,而自顧逃命。他一股熱血上沖,對喬小七道:「你先走吧!我得試着救他們。」挺劍向著最可怕的魏進忠殺去。

魏進忠也注意到他,拋下戴高二人,也往古劍來處迎去。兩人在疾奔中交錯而過,各自交換一記險招,俱都心驚:「好犀利的劍招!」彼此不敢再託大,轉身又對了數招快劍,一時難分難解,各有所忌。戴任和高天翔二人趕到,竟見有人擋得住魏進忠,喜出望外,揮刀出劍的也往他身上招呼。這下有救了!只要三人聯手殺了這個妖首,這群閹妖非散不可。

可是古劍不習慣以一敵多,也不善長以多對一。有時想攔住對方去路,向右跨步,卻撞上往左跨來的高天翔;有時見到魏進忠露出空檔,挺劍刺去,魏進忠往側邊急閃,他一劍刺空,卻差點傷到正持刀砍來的戴任。這『無常劍法』與那一刀一劍完全配合不來,反而使得礙手礙腳,彼此掣肘,以三打一,卻鬧得手忙腳亂,險境迭生。

古劍索性先退開戰圈,才跨兩步,忽感背後生風,一隻巨腳凌空踢來!他想也不想,長劍撩向那人下陰,終究是慢了一步,砰的一聲,把他踢的連退數步。定睛一看,此人果然是陳弓,他會在此時出現,顯然已將羅總鏢頭擊斃。古劍恨他歹毒,還沒調好氣,便挺劍殺將過去。

而陳弓雖然一招得逞,但剛剛古劍所回的那一劍,方位精準及角度刁鑽之程度,大出他意料之外,那一腿若出的稍慢一些,自己恐怕也會變了「花子」。他驚出一身冷汗,盡收輕視之心,見古劍挺劍狂刺猛削,並不隨之躁進,見招拆招,穩紮穩打,以守勢為主。

「無常劍法」是為斗劍而創,無論對手劍招有多精妙,只要使對了便不怕。然而他現在的對手,不但不持劍,甚至連個兵器都沒有,倒弄得他不知從何攻起,一輪猛搠強劈,卻連對方衣角都碰不到。古劍心焦不已,瞥一眼明月雙龍,他們在魏進忠怪劍籠罩之下,恐怕撐不了多久。但心愈急劍愈亂,不但傷不到人,反被陳弓趁隙打了幾拳,若非他對古劍仍有所忌,保留了五分力應變,早將他打的吐血。

激斗中古劍突然轉向魏進忠處奔去,跨不到兩步,陳弓一記快腿踢來,他雖有準備,但那記飛腿快得出乎意料,砰的一響,這一腿踢的分外紮實。古劍藉勢騰空,像斷線紙鳶般撲向魏進忠處。

魏進忠剛把戴任逼開,正要一劍削斷躺在地下的高天翔的脖子,驚見一人從兩丈之外飛身而來,劍光爍爍,劍勢洶洶。他應變也快,立刻向後急縱,但這也在古劍意料之中,橫劍掃過,利劍在他腰際劃上一道淺痕,同時把他褲帶給削斷,魏進忠忽然感到下體一涼,趕緊拉上長褲。

宦官也好,花子也罷,最忌諱別人脫他的褲子。古劍這一著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都跟魏進忠結下了八輩子的冤讎。他怒不可抑,一隻手提着褲子,一隻手持劍,有如狂風暴雨般的刺向古劍周身要害,一招狠過一招。

「無常劍法」不怕快劍,對方劍愈快招愈奇,使劍者愈能激發潛能,自然逼出相應的妙招。兩柄快劍在火光照耀中穿插飛舞,轉眼已過百餘招,一個功深力強,一個寶劍鋒銳,竟是誰也不讓。另一邊陳弓和明月雙龍之戰,一方拳腳俐落,一方刀劍精湛,一時難分勝敗,誰先失神誰倒霉。

眾花子跟着魏進忠南征北討,歷經無數激戰,還是頭一次見他被人絆住那麼久。在他們眼裏,「天鷹」天下無敵,一向依賴慣了,如今卻見他擺脫不了一個無名小卒的糾纏,不禁聲勢為之一弱,原來漫天的尖聲怪鳴,漸漸小了許多。而群盜本被魏進忠嚇得心虛膽寒,這時卻士氣大振,個個奮勇起來,覺得這些『閹妖』,也未必如傳說的如此可怕。雙方本來強弱分明的局面,但氣勢一消一長之後,倒成了僵局。

現在倒換魏進忠擔起心來。這座山寨燒得火光衝天,鄰近幾寨的山盜見了,必會趕來馳援。如不能在此之前把這些人殺盡,後果不堪設想。想到這裏,劍勢再變,專走偏鋒,只想儘快了決對手。但愈是心焦愈難如願,急攻之下,還差點被古劍的利劍所傷。

本來晴朗的夜空,卻在這個時候飄來一片厚厚的烏雲,遮星蔽月。過不多時,嗶嗶啦啦的下起雨來,這雨愈下愈大,到了後來,卻似老天爺倒洗腳水一般,彌天漫地的潑灑下來,打在眾人臉上身上,混著血水一起淌流下來。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馬上把廣場上的火把全數澆滅,就連主寨的火勢也被淋的奄奄一息,整個明月寨忽然暗了許多。這下子換古劍慌了,他聽不到半點聲息,只憑一點微光,反應頓時慢了許多,頻見險招。過沒多久,整個山寨陷入一片漆黑……

花子們忽然「嗚嗚嗚」的鳴叫起來,聲音極為尖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聽來極為刺耳。這詭異嘯聲從四面八方飄來,根本無從捉摸,眾盜正感驚慌,花子們竟摸黑殺來。

這群花子身着黑衣黑褲,臉上手上兵器上全塗的一片烏黑,總愛挑夜間攻打山寨。暗夜惡戰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什麼狀況沒碰過?自有一套應付的法子。他們在這個時候齊聲尖叫,一來可收擾敵之效,二來可保證不會誤傷自己人。山寨的人沒練過這種聽聲辨位的功夫,只覺得這些怪聲似左似右,忽前忽後,跟本不知敵人在那個方向。對方利刃砍來,在叫聲雨聲的掩蓋之下,總是慢一步察覺。於是哀號聲慘叫聲此起彼落,雨水混著鮮血往山下泛流……

暴雨未止,悲鳴之音和嗚嗚怪嘯卻先停了。這群山賊,當年沒被欺凌他們的土豪惡霸打死,沒被苛稅殘吏逼死;落草之後,沒被靖安官兵圍死,也沒被江湖霸客殺死。卻在這天殺的鬼夜之中,被閹妖殲滅!

雨漸漸緩了,整個山寨幾乎是一片寧靜,只剩一個人,那個和魏進忠纏鬥不休的人,不知為什麼?還一勁狂舞着手中快劍,不讓任何人靠近。

現在的古劍等於既聾又瞎,跟本不知魏進忠的劍會挑那裏刺進來,心中的驚怖更甚於任何人,唯一能做的,只有將「無常劍法」一招接一招的使下去,舞的又急又快,就怕被對手找著空隙。

魏進忠靜立在一丈之外,聆聽古劍夾雜在雨聲之中的呼呼劍鳴。他匆匆使過兩百餘招,在不遠處忽有聲音發出:「進忠,再不出手制住這聾子,等這片烏雲散了,又多麻煩了。」這人一來就道出關竅,若非耳朵聽不見,誰會把劍舞的這麼瘋急。

魏進忠哈哈笑道:「我聽見附近有人呼吸極細,不知是從那冒出來的絕世高手,所以遲遲不敢出手,怎知原來是您王大統領遂野兄。既然您來了,那我還怕什麼?這聾子劍法與眾不同,我倒想再多學幾招。」那王遂野道:「這人劍法變化萬千,確有可取之處。若非內力不足,許多劍招無法使得更快更絕,恐怕連我都要怕了三分。」言下之意,似乎他的武功還要高出魏進忠一截。

魏進忠仍笑道:「不知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竟出動您王大統領遠赴四川。若是抓要犯,能用得上咱們的地方,可別客氣。」王遂野笑道:「你已幫了大忙,我們抓到人了,明日便可回京覆命。這要犯狡猾的很,竟然混到鏢隊裏頭。」他手上抓着一個人,竟是喬小七!

喬小七隻是逃亡時所用的化名,她本名程漱玉,兩年前送入皇宮,被選為太子「選侍」,極受寵愛。

常洛太子雖經群臣力爭冊封東宮太子,但神宗皇帝並不喜歡他,寵妃鄭氏更無時無刻不想把他了,好改立其親生兒子常洵為太子,為此惹出了一連串的宮廷惡鬥。「程選侍」伴在常洛身旁,替他化解了不少陰謀,卻成了鄭貴妃眼中之釘。上個月,傳出將被冊封為太子妃,卻遭幾名蒙面人趁夜行刺,她和親信太監六丑奮力殺退刺客,卻泄漏了她會武功的秘密。

然禁宮之中,怎容得下懂得武功的女子?她只好跟着六丑,連夜逃離皇城。

此事震驚大內,為了緝捕她,竟陸續派出錦衣衛四大統領,一路從京城追到四川。照說四大統領齊出,天大的逃犯也跑不掉。但喬小七雖武功平平,腦袋倒挺機靈,一路上花變百出;再加上四大統領個個搶功,就怕這天大的功勞給人先佔了,彼此大斗心機,互扯後腿的事層出不窮,才履履功虧一簣,讓她安然無恙的逃亡至今。

王遂野這隊人一路追到川北,研判程漱玉應在不遠處,兵分三路尋人。說巧不巧,早上羅萬鈞和古劍說話時,無意間透露了口風,被陳弓留意到。當時就懷疑喬小七可能就是他們要抓的程選侍,便假意要幫羅萬鈞上山救人,另派人通報王遂野前來。

他陪同羅萬鈞上山,本想等王遂野到了再動手。但羅萬鈞救人心切,一上山便急着現身,他只好跟着出現。程漱玉雖扮成男妝,卻被他一眼認了出來。這時凈幫和明月寨之戰眼看一觸即發,他衡情量勢,有凈幫相助,要殺光鏢子抓到要犯不難,這天大的功名利祿,何不全攬在自己身上。決定襲擊羅萬鈞,引發這場惡戰。

這陳弓立了大功,仍不敢在長官面前得意忘形,他走近王遂野身旁咬了幾句耳朵,聲音極細,卻還是被魏進忠聽見,笑道:「王統領是想把這小子也帶走?」王遂野笑道:「沒錯,這人來路不明,我想查個清楚,是否跟要犯有所牽連?」

魏進忠笑道:「這小子跟着安西鏢局的羅萬鈞一起上來,劍法倒強過他總鏢頭,這麼莫名奇妙的插一手,差點把我整個局面都給打亂了,論來路的確怪的很。但眼下我死了不少弟兄,可不能輕易放人,至少得留下一點東西。」這凈幫若要給人留下什麼東西,通常不會切手斷腳,卻愛把人的那話兒給切了下來,讓他也變成花子。魏進忠削帶之仇未報,實不甘心白白放人。

王遂野道:「那東西一旦給切了下來,傷口難愈,至少半個月不能見風,如何押回京城?進忠,要犯落在我們手裏,算是他祖宗八代作了孽,怎麼可能好過呢?賣我一個面子吧!」

錦衣衛嚴刑逼供的手段遠近馳名,鐵定能讓這小子生不如死。想到這裏,魏進忠也不堅持,尖聲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給你!我只要他手上那把劍。」說着退開數步,把場子讓了出去。王遂野一聲呼嘯,十來只獒犬「旺旺旺」叫了起來,圍在古劍四周。

古劍什麼都不知道,只知必須舞出一道綿密的劍網。但他越舞越是心虛,因為雨點還是不停的打在身上,這就不是滴水不漏。愈心虛劍招就愈散亂,愈散亂就愈心虛,反覆使了數遍之後,漸漸的招不成招,劍不成劍……

忽然間他看到一對對發亮的瞳仁,離地兩三尺高,前後左右都有,不知有幾對,都一般高一般亮!他一陣驚慌,還沒想通這是什麼東西,這一對對眼珠卻同時朝着他飛來,他快劍一削,削斷兩隻獸頭,準備刺向第三隻,忽覺頭頂百會穴一痛,就此倒地不起……

古劍清醒時,發現已被人牢牢綁縛在一個地窖里,地板上點了一堆炭火,也分不出是晝是夜。正前方一個鷹鼻鷂眼冷峻精悍的人,蹺著腿坐在大椅上。這椅子有點殘破,卻很長,另一邊竟坐着喬小七!她斜靠在椅背上,手上抓着一把蜜餞,嘴裏含着一顆梅子,神情十分寫意自在。古劍還弄不清楚怎麼回事,正想開口相詢,卻被一個滿臉鬍渣的粗豪的漢子擋住了視線。

那粗漢叫屠言勝,和陳弓一樣是個千戶,同僚立了大功反令他不快。一待古劍清醒,便欺上前去勒住他喉頭,陰狠的道:「你是誰?何門何派?這劍法跟誰學的?」

他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古劍不知有何意義,但想反正我沒做什麼壞事,說說又何妨?便答:「我叫古劍,無門無派,沒人肯教我劍法,是我自己想自己練出來的。」他這番話句句實言,卻引來一陣訕笑。屠言勝抖開皮鞭,劈頭往他身上打去,笑道:「你當我們是三歲娃娃?快說實話!否則叫你求死不得。」這麼一打,倒激出古劍倔強之氣,緊閉雙唇,盯着屠言勝凶寒的眼睛,一句話也不吭。

兩人互瞪了一會,屠言勝忽然大笑,轉身向坐在椅上的王遂野道:「統領,把他交給我吧!今天非讓他把十八代祖宗全招出來不可。」王遂野道:「小心別弄成重傷。還得押他回京城呢。」屠言勝喜道:「我會有分寸,您傳給我的一百零八種酷刑之中,有三十七種傷皮不傷骨,隨意挑選個三五種就夠他受了!」說着喜孜孜的打開一口箱子,裏面放着壓指夾、刺骨釘、磨肉石等奇奇怪怪的刑具數十種。

這口箱子並不輕便,但他無論到那,都隨身帶着。他外號「屠夫勝」,不喝不賭不貪不色,卻生性殘惡,唯一的嗜好,是愛看着別人受盡酷刑,痛不欲生的模樣;加入廠衛倒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只是想藉這個職務,盡情享受折磨人的快慰罷了。

……九七、九八、九九、一百,程漱玉不忍卒睹,心裏卻不知不覺的跟着默數,整整打了一百鞭才停。屠言勝汗流背,手上的刑鞭是牛筋所制,再加上他勤練已久的巧勁,打起人來雖不傷筋骨,卻鞭鞭痛澈心肺。尋常人挨了五鞭十鞭早已哭天搶地,痛昏過去;就算是懂得以氣御痛的練家子,也少有人撐得住三五十鞭。然而眼前這人看來內力平平,卻是異常耐疼,雖全身血痕處處,卻不見他哼唉半句。

古劍倒不是沒了神經,他幼時游習於各大門派,所遇的都是嚴師,不打不成器、恨鐵不成鋼,對付貪逸愚慢或學藝不專的劣徒,最好的法子便是一陣痛打。打得愈疼,記憶愈深刻,下次就愈不容易再犯錯。

習武之人不能喊疼,更不能掉淚。在江湖上與人過招,傷痛在所難免,若動不動就哭了出來,豈不丟盡師門的臉?這種基本修為,愈大的門派愈是重視。受罰之時,誰叫得愈大聲,哭得愈響亮,嚴師們就打的愈重。古劍天賦異稟,經歷非常,挨打受罰是家常便飯,武功雖沒練出半點名堂,耐打抗痛的本事倒修磨得爐火純青。

屠言勝也頗訝異,拿出一包鹽巴,抹在他傷口痛處,邊塗邊笑着說:「你忍耐點,這東西可以讓傷口好得快些。」古劍咬緊牙關,緊閉雙眼,仍不肯喊一聲痛,流一滴淚。

像屠言勝這種刑求好手,最討厭的就是一些文弱儒生,這些人稍稍一點難受,就哭爹喊娘尋死尋活的,根本興頭還沒撩起就什麼都招了。像古劍這等良質美玉並不多見,他的眼神發出興奮的光芒,邊抹邊搓,就怕鹽粒滲不進傷口裏面。

任誰都瞧得出來,古劍疼的全身都抖了起來,從頭到腳濕成一片,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仍始終不吭半句。王遂野忽道:「程姑娘,你看他如此痛苦,難倒不心疼?」太子的寵妃從宮裏逃了出來,這對皇宮來說,可不是什麼光採的事。三與追捕的廠衛,為了怕泄漏口風,故不叫她「程選侍」,改以「程姑娘」稱之。

程漱玉笑道:「若我求你饒了他,你會照辦嗎?」王遂野笑道:「那可不一定?您雖犯了一點小錯,畢竟是常洛太子最寵的妃子。若能過了這一關,日後東山再起,權勢不可限量。我王遂野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您呢?」程漱玉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現在放我走吧!」

王遂野道:「這可就為難了。太后、皇上和貴妃三令五申,說一定得把您請回去問個明白。若是現在讓您走,下官這顆腦袋,恐怕不太安穩。」程漱玉問道:「那太子又怎麼說?」王遂野道:「什麼都沒說,聽說太子很難過,連着三天食不下咽。」程漱玉黯然道:「又有何用?他連自己王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那有餘力護我?你我都明白,回到了皇宮,鄭貴妃絕不會放過我,我這小小的太子選侍,怎麼斗得過皇上的寵妃?」

她說得如此直言無諱,倒叫人一時難以回答,王遂野乾笑兩聲,道:「你身懷武藝,進宮是為了什麼?是誰指使你?六丑是誰?這個自稱古劍的傢伙又是誰?你若肯一五一十的告訴我,這人就不必再挨打了。」

不料程漱玉兩手一攤,大大咧咧的道:「哼!我前天才救過他的性命,但他昨天竟兩次棄我於不顧!這人跟你們一樣,是個狼心狗肺的混球。要怎麼折磨他,可別問我!」她想昨夜若非古劍硬要逞英雄強出頭,早就逃出去了,不怪他怪誰?她一生受人疼惜,只有人不顧一切的維護她,那有給人連續背棄兩次的道理,自然對古劍千般生氣萬分不滿。別說錦衣衛不可能輕易放人活命,就算真能救得了他,也不甘願做。

這時候,出外打探消息的陳弓帶回來許多糧食雜物,向王遂野稟告:「統領大人猜得沒錯,另外三路人馬都到了附近,咱們若現在出去,無論往南往北,都很難擺脫得掉。」他們抓到了人,只能算成功一半。回程漫漫,還得嚴防準備劫囚的各路強人,其中最令人不敢掉以輕心的,卻是等著搶功的另外三組廠衛。王遂野道:「一切還是小心為上,只好在這裏多待上幾天。」

屠言勝剛塗抹完鹽巴,聽到還可以多玩幾天,心底雀躍不已,正想附和兩句,卻被程漱玉搶著說道:「你們要待幾天我沒意見,但總要弄床棉被來吧!」

三個頭目面面相覷,他們押解過無數要犯,如此大模大樣的,今天倒是第一次碰到。

這地窖在一個鬧鬼的園子裏,園中草長過胸,附近渺無人跡,的確是個躲藏的好地方,但一待就是好幾天,未免太過氣悶。這群錦衣衛沒帶到什麼骰子牌九之類的玩意,只好在古劍身上發泄。幾個人輪流折騰他,用上了七八種刑具,變了十來種花樣,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肉沒痛過。從清早整治到晚上,直到大家都累了,才放他歇息。

他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上連一條繩索也沒綁着。這不奇怪,反正他全身又痛又酸,掙扎半天才能坐了起來,那還有餘力逃走?但稀奇的是,身上竟蓋着一張暖被!底下還墊上厚厚的細草,環顧四周,整個地窖內只有他和喬小七有這種待遇。莫非這些錦衣衛良心發現,打算補償我?

一名親衛見他醒了,隨即端上一碗肉粥,給他餵食起來。粥一入口,只覺得有股濃濃的補藥味,多半還添了人三、靈芝等珍貴藥材在裏面。古劍受寵若驚,心想,看來錦衣衛並不如外傳如此兇惡,他們知道抓錯了人,白打了我一天,心裏過意不去。他十分飢餓,一口氣吃下五大碗的葯粥,吃飽之後,果然覺得精神好了許多。正想道聲謝謝,卻見王遂野靠近,笑着問道:「吃飽了沒?」

見他態度和善,也微笑答道:「吃飽了,多謝!」王遂野又笑道:「那可不可以告訴我……是誰指使你來的?你跟『赤幫』是什麼關係?」他前一句還和言悅色,后兩句卻聲色俱厲,說到『赤幫』二字,竟是咬牙切齒。

「赤幫」是一個反朝廷的秘密幫會,據傳是由一些看不慣昏亂朝政的江湖人士所組成,據說只有二十八人,號稱「赤幫二十八星宿」,人數雖少,卻個個武藝不凡,有的是赫赫有名的江湖異人,有的是隱遁多年的一代名宿,也可能是各大門派中的一流高手。這幫好漢救過許多東林黨人,劫過幾次天牢,鬧過幾次皇城,也殺過不少貪官惡吏凶宦殘衛。江湖中人私下提到「赤幫」,無不豎起大姆指;但錦衣衛卻恨得牙痒痒。古劍若與赤幫無關,至少還可留下全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還沒回話,程漱玉卻忍不住笑道:「憑他的武功資歷?夠資格入幫嗎?」王遂野道:「當然不行,但也許他師父或長輩正是赤幫中人,這次不便出面,只好派他來救人。」程漱玉道:「你懷疑我與赤幫有關?」王遂野笑道:「你會武功,之前帶你逃出皇城的太監六丑也有不錯的身手,再加上這小子……此事並不單純,由不得我不懷疑。」程漱玉忽然大笑,說道:「如果赤幫真肯出手相救,我會落在你們手上嗎?」說完轉身躺下,不再管古劍死活。

古劍一頭霧水,還搞不清怎麼回事,王遂野一個手勢,幾名親衛七手八腳的將他從被窩裏抓了起來,將他綁在柱上。王遂野從懷裏取出一把細針和一罐紅色的藥水,緩緩的拈起一根針頭,沾上紅色的汁液,心情頗為亢奮。這把細針並不當暗器使用,藥水亦非劇毒,卻是他隨身必備的物器。

他先慢條斯理的把紅色的細針停在鼻前,來回溴了幾下,再徐徐扦入古劍耳屏前方的聽宮穴。剛插入時還沒什麼感覺,過沒多久,開始感到有些灼熱,這種感覺逐漸加劇,愈來愈猛烈,竟像是有烈火在燒,炙痛難挨,不知不覺的便把全身真氣都引到耳朵附近,試圖減輕一些疼痛。王遂野見他咬牙強忍,又在臉上顴穴及頸側天容穴上各刺一針,古劍猛冒熱汗,丹田之氣往上直衝,在這三點要穴間流竄起來。這時他再也忍受不住,雙目緊閉,整張臉抽搐的厲害,哼哼的叫了起來。

程漱玉被叫聲吵的心煩,看這人皮厚肉粗的,那知只挨了三針,就一付痛不欲生的模樣。她不知古劍最大的長處,就是有股堅忍不撥的意志。小小的年紀,便曾在一日之內抬了上百桶水上少室山,抬得肩膀脫臼也不肯停;在武當派時也曾為了練一招劍招,連續三個晚上不睡覺,練到手掌脫皮還在練;更有數次在冰天雪地的華山絕頂上跪了一夜,次日仍拖着凍傷的腳掌苦練輕功。不管有多苦,他從不吭聲皺眉。

然而這才是開始而已,接着一針扦入頸下的天窗穴,后肩的俞中肩穴、俞外肩穴、曲垣、秉風、天宗、俞,再循着手臂背面的肩貞、小海……一直刺至小指指尖的少澤穴,這一連串的穴道,均屬手太陽小腸經的要穴。緊接着他又一針刺入少澤穴附近的少沖穴,這又是手少陰心經的起點,接下來便循着手臂外沿的少府、神門等穴刺至腋窩頂點的極泉穴。這兩道經脈在人體的十二正經中,是屬於火脈,沾上燒葯的紅針如果插在別的穴道,也許不會痛的那麼火烈,王遂野似乎略通醫術,插的全是這些對燒熱最為敏感的穴道,每多插一針,就好像身上多一塊肉被燒着,疼痛自然多加一分。這時候的古劍,從頭到腳都是赤紅,似乎整個人都要燒了起來!

插完左右兩邊兩脈共五十八個穴道,王遂野神情古怪的看着古劍,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忽然間他又沾了一根紅針,先在鼻頭上溴了一溴,再緩緩的扦進自己的左手小指少澤穴。這舉動實在太匪夷所思!程漱玉不禁「啊」一聲的叫了出來!卻見他臉上青箍暴起,慢慢的由白轉紅,全身上下不住的抖動,雙手握著的一根寸許粗的鐵棒,竟遂漸彎曲變形,顯然是疼到了極處。他口中發出哀嚎之聲,隨着痛楚的逐漸加劇而愈發急響。整張臉擠成一團,表情卻十分詭異,似乎在極度的痛苦中又帶有極大的滿足。程漱玉不想再看,轉身面對牆壁。

王遂野知道要怎樣使人感到難受,有時候輕描淡寫的點了兩三個穴道,就能讓人痛不欲生。屠言勝行刑逼供的功夫便是他一打**出來,江湖有言:「寧下地獄,不到東廠;雖怕閻王,更懼屠夫。」這「屠夫」二字,指的便是心狠手辣的屠言勝,落在他手裏,往往會叫人後悔為什麼要來到這世間。做師父的王遂野反而默默無聞,在這方面的名氣遠不如他。

這倒不是做徒弟的青出於藍勝於藍。被屠言勝酷刑折磨過的人,雖然苦不堪言,但十個裏面總還有一兩個活着出來,替他作了宣傳;但落在王遂野手上的,不是死去便是發狂,始終未能有人將他的手段傳揚開來?

自他從「糊塗神醫」侯藏象身上學到了「五色針」之後,突然覺得原先的那些刑罰根本是小孩子的遊戲,再也無法令他感受到任何樂趣。

他又給這針法取名為「喪心病狂五色針」,是一種極為霸道的苦刑,一般常人只要一針就什麼都招了;即使是江湖上的一些勇悍之輩,也往往挨不過五針,令人掃興。今天弄到古劍,就好像好色之徒得到了絕色美女,嗜酒之人得到了陳年佳釀,怎能不細細品嘗,好好享用?

那要怎麼盡情享用?最好的方式便是給自己也扦上一針。唯有如此,才能更深刻更真實的體會這五色針的威力。因此他每多疼一分,便想古劍比他多疼了十倍百倍,心裏就多了一分滿足愉悅。

處在這極端的痛苦之中,古劍全身的真氣都聚集起來,不由自主的在這兩道經脈間循環遊走,這是人體本能的反應,將集中在穴道的熱分散至全身,這本可減輕一些痛苦,但由於針刺的順序與一般練氣者行功的方向相反,等於強迫他的經脈逆轉,這又是另一種折磨。只不過一柱香的時間,當王遂野撥去紅針時,他整個人為之虛脫,昏迷不醒。

王遂野伸掌在古劍頭頂百會穴上輸送真氣,沒多久又把古劍給弄醒,問道:「現在還招不招?」

他身上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再怎麼和盤托出也不打緊。但招了就是認輸,而古劍這輩子從沒蠃過,這次可不想再輸。他閉上眼合上嘴,鐵了心要忍到底。

這下子可更加有趣,王遂野眼睛亮了起來,叫手下趕緊打一桶清水,將細針上的紅葯洗凈擦乾,改浸黑色藥水,插入古劍足太陽膀胱經及足少陰腎經各要穴,卻是奇寒奇凍,把他冷的全身發黑……

人體內除了任督二脈,另有手、足三陰和手、足三陽十二經脈,共稱十四經脈,是人體中最主要的十四條主脈。其中手太陽小腸經、手少陰心經屬火脈;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屬水脈;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屬木脈;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陰肺經屬金脈;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屬土脈。

這五色針便是依據陰陽五行的原理,調配出紅、黑、青、白、黃五種十分霸道的引葯,刺激這五種經脈。不同的穴道受刺之後,各有不同的反應,有的極寒,有的極熱,有的極癢,有的極酸,有的極麻,但都讓人痛的死去活來。王遂野刺完一種換一種,古劍在半天之內歷經五種最難受的極刑,自是痛不欲生,到了後來,整個人渾渾沌沌,無論王遂野問什麼,他只反覆說一句:「還沒比過試劍大會……我不能死……」

王遂野倒捨不得一天便把他弄死,只弄了半天便讓他休息。

這一覺睡了將近**個時辰,第二天清早,古劍一被搖醒,又被灌了幾碗補藥。見他精神還沒完全恢復,王遂野又在他口裏塞了一顆「養神丹」,這可是大內御醫精心調製的稀珍妙藥,他透過種種關係也才拿到二十四顆,自然珍貴異常,平常即使親信手下生了重病,也未必要得到半粒。

古劍吞下藥丸之後,精神很快暢旺起來,隨即又被數名親衛七手八腳的拖出被窩,綁在柱子上。接下來的節目與昨日一樣,與昨日用相同的針、插相同的穴,只是引葯的份量又加了幾分,痛苦自然又強了許多。

這種苦刑持續五天,古劍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惡夢,在地獄里無盡的輪迴,一會兒上了刀山,一會兒下了油鍋,就是死不了……

第六天清早醒來,卻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急馳的馬車上,四面簾幕都垂了下來,把車內遮蔽的漆黑一片。忽然覺得腰間涼涼的,伸手一摸,竟是一根鐵煉,在腰上匝了一圈后,用一支楔子,打入其中兩個扣環,將他牢牢圈住。他想知道另一端綁了什麼東西,便一截一截的拉扯鐵煉,約莫拉了三四丈長才不動,雙手沿着鐵煉摸去,摸到一個溫軟的物體,這時一個巴掌重重拍來,把他打的眼冒金星,這才明白,原來另一端也綁着一個人。這人脾氣也真暴躁,碰一下肚子也不行。他想說兩句賠罪的話,一開口才發現,連嚎了五天的嗓子,終於干啞了,竟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人是誰呢?他忽然想到了喬小七。這幾天來,他除了慘遭苦刑之外,不是昏睡不醒,便是渾渾噩噩,那有多餘的心思去想其他?如今稍微清醒些,才開始慢慢回想最近發生的事:那晚和我對招的,明明是那個使劍的首領,怎麼後來會落到這些錦衣衛的手裏?其他的人呢?怎麼只剩我和喬小七?我們一道落在錦衣衛手裏,怎麼我天天大刑伺候,他卻如此舒服?他們為何要抓我?是不是因為我幫了山寨那票人,便認定了我也是什麼江洋大盜?……

他胡思亂想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想通。

馬車往北疾奔兩三個時辰,過了廣元鎮,來到嘉陵江畔。二人被請了下來,古劍定睛一看,鐵煉另一端綁着的人,還真是喬小七!他瞧了古劍一眼,眼神不甚和善。除了地窖里那幾個人之外,另有八隻西藏獒犬,正對着古劍不停的吠叫,他突然想到,那一夜朝他撲來的十來對眼珠,正是這些兇惡的狗。他不禁一陣難受,心想:「練了那麼辛苦的無常劍法,竟連幾隻狗都對付不了!」

程漱玉環視四周,看到不遠處一排棧道,轉頭對王遂野問道:「你要走棧道北上?」王遂野笑道:「川鄂間的官道雖然好走,但道路不靖,易生枝節。在下思量再三,還是走川陝棧道來得穩當。」

程漱玉笑道:「我看你是怕蕭、劉、金這三組人馬,設伏奪人吧!」王遂野笑了一笑,說道:「您是千金之體,在下必須盡全力護送您入京,可不容有半點閃失。」程漱玉道:「你還怕我死嗎?這棧道險阻,萬一一個不留神,掉入嘉陵江中,那還有命?」王遂野道:「當初只有您一人,還不是走了過來;如今有我們幫您注意,更是萬無一失。」

程漱玉卻指著古劍道:「我不要跟他綁在一塊,你換個人吧!」王遂野笑道:「這條『玄鐵鏈』不用鎖,沒有鑰匙,現在我也沒法子了。」程漱玉不悅道:「那叫人把這根楔子打斷吧!」王遂野搖頭笑道:「這鐵煉與楔子都是西域精鋼所鍛,一旦嵌入之後,恐怕得回到京城,才有法子弄斷。」

程漱玉知道多說無益,又睨了古劍一眼,這個下流討厭鬼擺脫不掉,不禁讓人發愁。

王遂野叫人把馬車燒了,馬匹殺死,投入嘉陵江中,以免留下蹤影。辦好立即啟程,叫古劍走在最前頭,若有什麼朽木滑地,由他先試試。陳弓與屠言勝輪流握住鐵煉中段,防他跌倒時拖累了程漱玉。

這條古棧道,據傳是戰國時代秦惠王伐蜀時所造,名曰石牛道,向為川陝之間的交通要道。由川北進入陝西,長數百里,右側急坡,處處懸崖深谷,左為嘉陵江,水急灘險。古人在此,沿江傍崖,鑿石為孔,架木為道而通行。棧道寬窄不一,建造時需在石壁上打三排孔,上排做遮棚,中排為步道,下排則固定支撐用的木柱。一般而言算是頗為堅固,但年久失修之處也不少,走起來莫不戰戰兢兢。古劍這才明白他們為何要棄馬而行,並且不用手拷腳撩來押送他。

趕了十來里路,在一個轉角處突然無路,一段樑柱被人齊根鋸斷!王遂野大驚,命隊伍即立調頭回去,卻聽彎角的另一端一陣大笑聲,一個渾厚的聲音道:「你們不必白費力氣,後面也被鋸斷了!」眾人望去,在後方兩三里某個轉角處,果然有人正在鋸切棧木,現在趕去也來不及了,而這段路的一邊是濤濤江水,一邊儘是懸崖絕壁,前後再被截斷,可就真的陷入絕境。

王遂野青筋暴起,劈頭罵道:「劉易風嗎?人是我抓到的,你有本事就明刀明槍的來搶,何必用這種卑鄙手段!」

那劉易風道:「抓到人是你王遂野的本事,能夠料到你們會走這條回頭路,卻是我劉易風的本事。你也不必不服氣,乖乖的把人交出來吧!」他鬥智蠃了一局,得意萬分。

王遂野很快恢復冷靜,權衡情勢,顯然已成了人家的狙上肉,不得不屈服,說道:「你待怎樣?」劉易風道:「很簡單,待會我叫人架個長板子,你讓程姑娘一個人走過來。五天之後,我自會派人來修復棧道。」王遂野冷哼了一聲道:「說的容易。把人都交給你,還會再管我們死活嗎?」

劉易風道:「你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與你無怨無仇,何必害你?」王遂野冷笑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卻一向貌合神離,誰知你會不會想趁此機會將我除掉。」劉易風正色道:「沒錯!我以前的確不喜歡你。你武功比我差,才智不如我,但卻身居右衛統領,排名在我之前,當然不服氣!可是如今我即將立了大功,到時候補上了中衛統領缺,便在你之上了,又何必再與你計較?」

原來錦衣衛有分中、左、右、前、后五衛所,以中衛統領居首,權責明顯在左、右、前、后四大統領之上。這個職位已懸缺數年,因四衛統領互相傾軋,僵持不下,遲遲未能補實。程漱玉叛逃深宮之事非同小可,誰能把她抓回來,就能名正言順的占上中衛統領缺。四個人一得到消息,都不約而同的快馬追捕,深恐自己搶不到這天大的功勞,更怕讓別人給搶了去。

王遂野心想:「劉易風雖然陰騭,倒是個守信之人。但在這裏多困五天,以後就別想再追上了。如果只困個三天的話,他們人多走的慢,而我和陳弓、屠言勝三人施展輕功加緊趕路,說不定還可在入京之前奪回程漱玉。遂道:」五天太久,我們的乾糧不夠。「劉易風道:」我可以叫人把食物扔過去。「」不行!最多三天,否則免談!「王遂野講的十分堅決。

劉易風考慮了一下,竟爽快的應道:「三天就三天,三天後的此時,一定會有人把棧道修好。」他知道對方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但心中也有對策。他打算沿路破壞棧道,至少可以把他們多拖延個三、四天,根本不必失信。

轉角的另一側慢慢伸出一懸臂木板,過了一會,一個胖子微笑走到前端,的將手上的另一片木板分別架在腳前及王遂野這端的斷口處,用繩索將兩片木板綁固,要做成一個帶有轉角的便撟。王遂野見劉易風兩百餘斤的身子,踩在厚不到一寸的木板之上,那端的懸臂木板卻沒彎下多少,估計在轉角的另一側所截去的棧道要比這邊短了許多,最多不過一丈。再看看山壁,心裏忽然有了主意,嘴角不禁暗暗微揚。

劉易風搭好便撟,才注意到古劍身上綁着和程漱玉相同的玄鐵煉,指着他皺眉道:「這人是誰?」王遂野道:「他叫古劍,這次一起抓到的要犯,準備帶回京城細審。」劉易風又問:「武功如何?」王遂野道:「不差。手上若有一把劍,可以跟魏進忠鬥上百招以上。你若擔心制不住他,我可以幫你解決。」說着取出背後的長槍,準備把古劍刺死。

卻聽劉易風哈哈大笑道:「那又有何可怕?既然用上了玄鐵煉,現在也不可能把他們分開。就一道送過來吧!」王遂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把長槍收起,看着便撟道:「你看這兩塊木板能同時站上三個人嗎?」劉易風也低頭看了一下,他自己一個人有兩個人的重量,若不先行退回讓他們走,這臨時搭的薄板便撟,恐怕真的負荷不了。「諒你們也耍不出花樣!」他冷哼一句,退回棧道上。

一見他退開視線,王遂野立刻低聲問古劍:「想不想逃?」古劍點頭,王遂野拿出一粒養神丹叫古劍吞下,取來屠言勝手上的長劍,一施巧勁,長劍折斷一截,卻沒什麼明顯的聲響發出。他把斷劍遞給古劍,要他藏在右手袖子裏,說道:「過去之後,出奇不意的突襲那胖子,若能將他殺成重傷,你就有救了!」

古劍看了兩人的對話,也猜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無論他是善意惡意,既然有機會,何不試試?他本來精力不濟,吞下了養神丹后,似乎恢復了七八分。也依言把斷劍藏進衣袖,這劍被折斷之後,長度恰好能被包裹住。程漱玉冷眼旁觀,心中暗道:「憑你也想刺傷劉易風?未免太過天真!」她對古劍余怒未消,明知他有兇險,這次卻不肯講。

程、古二人一前一後的走上便撟,古劍走到轉角處時,程漱玉已經上了棧道,劉易風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瞧的他頭皮發麻,持劍的右手微微顫抖。劉易風面露微笑,待他也走上棧道,才取出綁在腰上的長鞭,呼的一鞭,扎紮實實的打在綁縛便撟的麻繩上,將這纏繞數匝的麻繩全數打斷,這力道霸的很,便撟晃了兩下,接着啪的一聲,竟從中斷裂,墜入江中。古劍心裏打了一個突,思道:「這人功力可比我強多了,我有機會嗎?」想到這裏,右手不禁抖得更加厲害。

劉易風長鞭在空中抖了兩下,忽朝古劍身上捲去,一邊喊道:「出劍吧!咱們打一場!」原來他早看穿古劍袖裏玄機。

古劍眼看長鞭捲來,身子一側,向前躍了兩步,同時手中斷劍劃破衣袖,刺向對手胸口。劉易風從容閃過,他這一劍竟刺中山壁?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這一躍竟比原先估計多了一尺?

此時卻沒空細想,劉易風一招便看穿他的虛實,一鞭接着一鞭打來,鞭鞭凌厲,打得古劍不斷的跳躍閃躲。鞭長劍短,若想還擊,必先近身,但自從知道自己敗給那幾頭獒犬之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又消失殆盡,無常劍法就和手中那把斷劍一樣,難以全力施展,別說靠近敵人,連躲閃都十分狼狽。若非此處地勢狹窄,上方又有礙手礙腳的頂蓬,限制長鞭的揮舞空間。心慌意亂的古劍,恐怕撐不了幾招。

這一側王遂野聽見打鬥之聲,隨即取來手下的大刀,一把一把的擲向山壁。山岩堅硬,但他內力到處,每柄大刀竟都入石三寸。一共是五把大刀,各距四尺,呈階梯狀緩步而上。王遂野擲完之後,提氣便往山壁奔去,蹬蹬蹬蹬,轉瞬間奔上轉角處,正見古劍身陷險境,一招「長鷹擊兔」,自上而下,舉槍向著劉易風刺去……

劉易風本來打算慢慢逼試古劍的師承套路,一聽到刀石相撞的聲響,心知不妙,大喝一聲,刷刷數鞭,將頂篷的木樑盡數擊飛。這木樑有手臂粗細,在他重鞭之下,竟摧枯拉朽的不堪一擊。清完這礙手的頂篷之後,長鞭大開大合,盡情施展,強揮三鞭,已將古劍逼到絕境,第四鞭揮出一半,赫見王遂野從空而降,一柄長槍向著自己胸口搠來,勢道猛惡!

長鞭立即轉往王遂野身上打去,軟兵器要在中途變向是一種極難的手法,他卻能轉的十分流暢,王遂野也嚇了一跳,人在空中已無處可閃,但他應變奇快,長槍突然一分為二,左手那半支槍絆住長鞭,右手那半支槍仍舊刺向對手。長鞭在槍上繞了一圈,余勁未消,又打在他臉上,拍去了兩顆牙齒;所幸右手那一槍刺中對手左臂,並未吃虧。

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又斗在一起,互相叫罵了起來。劉易風說:「你為何刺我?」王遂野說:「你為何困我?」兩人嘴巴互斥對方攪局,手上也毫不容情,各施絕技,竟是性命相拚,把各自的壓箱功夫都使了出來。

王遂野的鐵柄長槍兩頭都帶槍尖,中段有一卡榫,一按之下可瞬間分離,成為兩把鋼刺;一推一送又結合起來,成一支雙頭長槍,這便是他賴以成名的「離合槍」。離合槍法,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這柄槍能瞬間分合,前半招還像中平長槍朝人的肚臍搠來,下半招卻突然變成一雙鋼刺自左右刺出!這兩種兵器一長一短,用勁使招截然不同,一般人那能適應?

劉易風不是一般人,他的巨鞭長九尺粗一寸,未端四尺卻分岔成五條細鞭,手勁正旋時絞成一條粗鞭,反旋時散成五根細鞭,略施巧勁,更能張成一隻巨爪,朝人頭頂罩來,極是難防。他這鞭法叫「聚散鞭」,本來還稍勝王遂野半籌,但因剛剛左臂中了一槍,移動上略失靈巧,故只能打成平手。

古劍目不轉睛的觀看兩大高手,在這險窄棧道上做生死惡鬥。但見兩人功深力厚,鞭風槍影飛舞穿梭,奇招妙手層出不窮,不禁暗暗佩服,思道:「弧前輩說我的『無常劍法』若發揮的正常,足可對抗一流高手。但我看這二人出手,無論招術、功力均勝我數倍,豈是我能應付?」他自從知道自己敗給了幾頭惡犬之後,信心大喪,不知不覺得又高估了別人,低估了自己。

沒過多久,陳弓也爬了上來,單腳踩在刀上,提一口氣正欲跳將下來,卻見程漱玉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手上夾着三柄飛刀,對準了他下躍的路徑!他曾和程漱玉交手數次,知她武藝平平,擲飛刀即使算是強項,若在平地也傷不了人。可是現在這種境地,若硬要跳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陳弓的輕功與接刀手法均遠不如王遂野,若要分手接住三把飛刀,便跳不到棧道上。他有自知之明,立即收回伸出去的右腳,手扶山壁,呆立在刀上,不敢輕舉妄動。

王遂野見狀喊道:「您讓他下來吧!劉易風可是貴妃娘娘派來的人。落在我們手裏,可比他強多了。這幾天我不是把你當成活菩薩侍奉嗎?」他說的沒錯,這四組追補程漱玉的人馬,分別是由太后、皇上、鄭貴妃及司禮太監所派。其中真正恨她入骨的也只有鄭貴妃,其餘三人都被要求活捉善待,劉易風接到的密令卻是要將她暗地處決,若不幸落在他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卻聽程漱玉笑道:「若有機會逃離兩位魔掌,豈不更好?等你打輸了,我自會放他下來。」言下之意,只要一直維持雙方均勢,她就安全無虞。劉易風親信千戶遠守在另一邊的斷口處,這邊只剩四五個插不上手的普通親衛,若讓陳弓和屠言勝過來,三人聯手,那是非敗不可。

王遂野莫可奈何,只能心中暗罵。一個不留神,嘴角又被細鞭打中,火辣辣的好不疼痛。心中更氣,邊打邊開口道:「劉兄,咱們這樣自相殘殺可不是辦法。」劉易風道:「你待如何!」王遂野道:「你我一齊攻向古劍,誰先傷了他?誰就可以把人帶走。」劉易風想了一下,也覺得不吃虧,很快回應道:「一言為定!」他話才說完,長鞭突然轉向,朝着古劍揮擊而來!

古劍忽見散鞭有如巨爪般的罩來,來勢勁疾。身子向側壁閃去,才移半步,卻見王遂野挺槍刺來!他經驗太淺,一見兩大高手同時攻來,心中一驚,早忘了該如何冷靜化解,閉目待死……

就在這時候,程漱玉突然轉身往江中跳落,把古劍也拖了下去,兩人便像斷線的風箏一般,在眾人的驚異中,墜入江心。

江中水流湍急,水性再好,也難自保。然而此時正巧有一批浮木沿江飄來,兩人躍下后,趕緊抓住浮木,才免於被鐵煉給拖入江底。

這批木材是上游砍伐的,當地商人利用江水將之運到下游的合川、重慶等地集散,在這江深水急的嘉陵江中,卻成了他們的救命之物。程漱玉就是因為發現了這批浮木,才敢往下跳去。

這些原木都十分粗大,一人無法合抱,摟得非常辛苦,程漱玉靈機一動,搭著木頭翻轉一圈半,靠這玄鐵煉把浮木牢牢套住,不必再死命抱着。程漱玉騰出一隻手,向岸上的人揮手道別。

兩人剛喘一口氣,卻見王遂野一根接一根的踩着浮木,蜻蜓點水般的步步躍近。程漱玉開始著慌,直道:「怎麼辦?怎麼辦!」古劍手上斷劍緩緩浮起,見劉易風沒有跟着過來,心中倒比較鎮定。九寨溝處處是溪是湖,他幾乎天天下水鍛煉身子,對自已的水性倒是頗有把握。

王遂野在他們旁邊的浮木上穩住,道:「那有這麼容易的擺脫我?」說罷,便往這根浮木跳來。

人還沒踏上浮木,長槍就往古劍身上招呼,古劍出劍架開,又開始一埸惡鬥。兩人位置一上一下,一個像刺魚一般的**,一個卻專攻下盤,以前所練的招式套路在這裏完全用不上,全憑本能反應與經驗過招,兇險倒不輸剛剛的王劉惡戰。程漱玉完全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著急,決定要逃之後,又得和古劍站在同一陣線。

王遂野身經百戰,經驗豐富,且居高臨下,佔盡地利,但站在浮沉搖晃的浮木之上,他必須騰出七成的精力來穩住身軀,總括起來,反倒是吃了虧。慢慢的守多攻少,漸居劣勢,緩緩地退到浮木末端,遠離劍圈,籌思對策。這十來尺長的浮木雖然被他壓的有點傾斜,但古程二人卻因鐵煉纏住,一時間無法跟着移動,趁勝追擊。程漱玉想激他過來再戰,嘰道:「王大人,您可真聰明!打不過人就縮到一邊去。」

他這麼一開口,倒提醒了王遂野,便向前跨進兩步,離兩人約莫五六尺遠,槍長劍短,古劍刺不着他,兩人卻已在長槍的攻擊範圍內。他抓着長槍一端,狠狠地刺向程漱玉,這次倒不憐香惜玉了,抓到一個受傷的要犯,總比完全抓不到人強。這槍勢疾勁,程漱玉趕忙鑽入水中,躲在浮木下方。王遂野大笑,道:「換你變成縮頭烏龜啦!看你能撐多久?」

古劍罵道:「你怎麼攻擊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有本事來找我!」王遂野卻道:「在這裏你佔盡了便宜,有種咱們到岸上去。」古劍道:「你說的倒容易?拖着這麼大的木頭,要怎麼上岸?」王遂野道:「你可以學我,跳着過去呀!」古劍搖頭道:「不成,水太急了,我的輕功辦不到的。」王遂野笑道:「你也知道這激流中的浮木不好踩,如果這急流太長,還沒到平緩處,我已先累死了,那還用……」他話末說盡,程漱玉己經憋不住而冒出水面,好狠的王遂野,不容他多吸一口氣,立即挺槍疾刺。程漱玉吸不到半口氣,又急速下沉,古劍勉強出劍,想架開長槍,不料王遂野這招只是虛招,他聲東擊西,見對方劍勢用盡,槍勁一轉,挑了上來,輕易的把劍挑脫了手。同時程漱玉因沉的太急,藉著鐵煉引動了圓木,古劍胸口貼緊浮木,先感應到浮木的轉勢,立即抬起下肢,全身貼緊圓木,順勢扭腰,將浮木轉的更快。

王遂野繳了對手的兵器,勝卷在握,正感得意之際,突然發現浮木在轉動,並不覺得驚訝,本來圓木在水中就極不穩定。輕輕躍起,以卸去轉勢,才跳到半空中,卻驚見古劍的身子正貼著圓木轉了上來,雙腿踢出,踹向他落下之處!

他一時得意忘形,全沒想到對方會在落居下風之際,想出此一險招,躍起時沒有預留多餘的勁力,此時想要縮退或轉向已經太遲!還末落下,腿脛已狠狠被踢個正著,身子騰空翻轉了半圈,頭下腳上的倒栽入水,姿態狼狽。

圓木轉了半圈,古劍在水面上從東側翻到西側,程漱玉則在水面下自西側轉到東側,浮上水面后,大大的喘了幾口氣,笑着道:「看不出來,你還蠻機靈的!」

古劍卻全無歡愉,眼睛注視着不遠處,王遂野正攀爬著一根浮木,而那柄長槍還牢牢的抓在手中。現在換他慌了,直道:「怎麼辦?我丟了劍,待會要怎麼打?」

程漱玉回頭,見王遂野雖然無恙,動作卻已不若原先流暢,想是喝了不少江水,笑道:「沒關係!我有主意了。」

王遂野好不容易重新站上浮木,看他們正在松解繞在浮上的鐵煉,住末端移動,叫道:「別跑!」趕緊追跳過去。他一個成名人物,竟被一無名小卒踢中一腳,心中抑鬱難消,只想趕快刺回一槍,以消心頭之火。

他一股作氣的連躍幾根浮木,眼看就要落在支撐古程二人的浮木之上時,這根浮木卻突然傾斜,有人的那端沉入水底,另一端則向上急翹,發覺不妙時,人已躍在半空中,緊接着「碰」的一聲,撞個正著,噗通落水。

這次摔的頭昏腦脹,胸痛氣悶,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根浮木,緊緊抱住,喘息不已。

他是北方人,不黯水性,想不通為何那麼大的木頭,竟然可以翹的那麼高?

其實這道理不難,一千多斤的木頭,在水中只剩下兩三百斤重,在末端的人只要稍加用勁,便可使之傾斜。道理雖然簡單,但在危急時能立刻想到而加以應用,也不容易。古劍暗暗佩服程漱玉的急智,若有所悟:「環境千奇百怪,在真實的江湖之中,很多的生死搏鬥,未必全發生在擂台之上。要能生存,就得適應各種不同的地形地物隨機應變,不能只靠一套死練的劍招。」

過了一會,水流已不若原先湍急,王遂野慢慢的往前游移,一一更換浮木,最後移到與他們隔鄰的一根,彼此相距不到一丈,望着兩人,苦苦思索擒捕之法。

他先與劉易風酣戰一場,又在這浮木群中苦苦追擊,己經消耗掉許多體力,初時還不覺得累,現在稍稍喘息一下,反倒覺得全身精疲力倦,先前被踢撞的地方隱隱作痛。反觀對方,原本用來限制行動的玄鐵煉卻變成求生的利器,套著浮木,可以毫不費力的隨波逐流。尤其是古劍,吃掉他多顆養神丹,精力是愈見充盈;而程漱玉卻是詭計多端,不知還會變出什麼花樣出來。他連吃了兩次虧,體力與銳氣大受影響,竟不敢再貿然攻擊。

前面突然出現一個險灘,王遂野抱着的浮木撞到一塊岩石,趕緊用力抱緊,才沒有鬆脫。心想:「這段急流不知還有多長,再拖下去,手臂可真的會累的抽筋,那還有力氣再抓人?」想到這裏,不禁又焦躁起來,但腦袋偏偏愈急愈空,全然不像一個以陰狠詐智著稱的錦衣衛統領。

程漱玉看他遲遲不敢再近逼過來,已猜到了大概,他稍稍往上攀扶,以身體的重量搖動着浮木,說道:「再來玩呀!我還有許多絕活還沒用呢?嘻嘻!」話剛講完,卻聽到古劍再一旁猛咳猛吐,好像喝了不少溪水,轉頭笑道:「怎麼啦?才晃幾下而已,你就受不了。這水臟,不能喝。可別學人家王大統領!」王遂野連摔了兩次,想必喝了不少水,他明笑古劍,骨子裏還是在嘰嘲王遂野。其實她也怕對方再殺過來,故意擺出一付有恃無恐的姿態,令之心生疑懼,不敢再輕舉妄動。

果然王遂野儘管氣的呲牙裂嘴,卻始終不敢再移近。古劍嗆得頭昏腦脹,本是大好良機,他卻以為是對方的誘敵之計,更加不敢再貿然進擊。

古劍好不容易止了咳通了鼻,吐了幾口痰后,喉嚨似乎通了一些,扯著沙啞的聲音道:「對不住!我……我不知你是……是個姑娘……」

這番話說的語無論次,程漱玉楞了一會,突然爆笑起來,花枝亂顫的道:「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就你這個驢蛋不知!」她笑着笑着,低頭一看,本來寬大的長袍,浸濕之後,卻緊貼著身子,上半身曲線畢露,這才脹紅了臉,老老實實的把胸部浸在水中,不敢再胡晃亂盪。

程漱玉在逃難途中,為了掩人耳目而改扮男裝,並化名喬小七。但她天生的豐胸細腰,曲線玲瓏,必須作一些束胸墊腰等麻煩情事,才可能瞞住別人。可是逃難途中,共有四組人馬一直窮追不捨,那有餘閑做這些事,只好弄了一件寬鬆的長袍,試着矇混過去,不料這套欲蓋弭彰的裝扮,反而讓她成為更明顯的目標。就算人家一時沒留意外表,但她聲音嬌細甜脆,怎麼假也不像男人。她裝扮拙劣,被人識破早已成為習慣,如今遇到這個渾人,竟然相處了數天還渾然未覺,可真把她給逗樂了。

這也不能怪古劍,他根本聽不到程漱玉嬌甜軟語,且在山中待了七年,整天想的就是練劍比劍,打從他應該懂得男女之事以來,還沒遇過女子。在初遇程漱玉時,從她的舉手頭足之間,感到有些脂粉之氣,但久了也就習慣,從未懷疑她是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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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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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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