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隻酒杯·三條人命

第六章 一隻酒杯·三條人命

溫柔氣煞。

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子,會那麼不尊重她,那麼不重視她,那麼不當她是個人物,甚至簡直可以說不把她當人看。

她覺得很委屈。

她看見對方泰然自若、眉清氣朗、灑脫自恃的樣子,她就越發恨透了底。

白愁飛說道:「且不管那人是誰,但總是一個不可輕視的人物。」

趙鐵冷向王小石道:「看來,你也是一個不能輕視的人物。來我這兒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氣氣地道:「你輕視我也好,重視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會因你重視而重要起來,也不會因你忽視而自輕於世。『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的鬥爭,誰勝誰負,我也不想過問。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問:「你是不是為了破壞『六分半堂』的名譽,所以故意要這些江湖賣解的、戲班的和商賈凈幹些傷天害理作孽的事?」

趙鐵冷道:「『六分半堂』要維持這樣大的局面,養活這樣多的手下,暗地裏做的是什麼買賣,人盡皆知,本用不着我加這把勁。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譽,實力高漲,效死的武林好漢極多,我不用此計,怎能教一向跟雷損有勾結的巡撫大人,改弦易轍,致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勢力,另行結納蘇公子?厲氏兄妹、姓丁的和顧寒林一向不幹好事,再加這一鬧,又來個全軍覆沒,『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這地頭連根拔起。」

王小石皺眉道:「那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見厲單、厲蕉紅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趙鐵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損雷總堂主,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這女的還有點人性,罪不至死。」

厲蕉紅穴道雖然被封,但咬牙切齒瞪眼睛地罵道:「姓趙的,我呸!我不管你姓薛還是姓趙,你這王八羔子,干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厲單卻喝了一聲:「妹子!」軟聲央告道,「趙堂主,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兄妹倆的狗命吧!以後做牛做馬,任你差使,決不生二心。」

趙鐵冷道:「做牛做馬,閻羅殿裏也有這職守,下去做也是一樣。」

厲單仍哀告道:「趙堂主,今晚的事,我決不泄露半字,要是說出一言半句,管教我姓厲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趙鐵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厲蕉紅怒道:「死就死,求饒作啥!」

厲單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亂說話,得罪趙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厲蕉紅大聲道:「哥,你死心吧,看今晚模樣,豈有我倆活的份兒!」

趙鐵冷笑道:「厲蕉紅,你大著嗓門,想把事情嚷嚷開來不成?可惜,這店裏上上下下,全換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殺得一乾二淨。」

王小石驚道:「什麼!你連那些殘障的人也殺了?」

趙鐵冷哈哈一笑道:「這倒沒有,那些人是給官差領功,當做『六分半堂』的滔天罪證!」

王小石這才放了心,問道:「柜子裏有個箱子,箱子裏是聞巡撫的獨子?」

白愁飛笑答:「這是薛西神安排這個局的引子,沒有他,聞巡撫和一干狗官,不一定會改弦易轍,而今『六分半堂』連聞青天的公子都敢動了,自然翻臉成死敵。」

趙鐵冷走過去,雙手一伸,劈開木櫃,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咯噔一聲,鎖被拔去,趙鐵冷一腳踹開箱子。

一個秀眉秀鼻、嘴唇單薄的兒童,蜷伏在箱子內,像陷在沉夢裏不能醒來。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中了迷藥,身上倒沒什麼異樣,想來還未遭毒手,同時也明白,難怪在黑柜子內有這般寧定勻慢的呼吸。

趙鐵冷更顯出寬平的神態,「這次,聞大人、羌參軍等一定十分滿意。」

白愁飛道:「想必蘇公子也對你更加滿意。」

趙鐵冷笑道:「其實全仗白兄相助。我還有一樁天大的事,辦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溫柔忍不住道:「胡說,大師兄不會是這樣的人,不會叫你這種人干出這些事!」

趙鐵冷不去理她,轉首看了看地上的厲氏兄妹一眼,然後向王小石道:「你再考慮考慮,我收拾他倆后,再來聽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慮了。」

趙鐵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經決定了。」

趙鐵冷展顏算是一笑,「總算你知情識趣,大有前程。」說着走向厲蕉紅。

王小石橫閃一步,攔在厲蕉紅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經太多,我不想再見到人死,何況,這個女匪首並不該死。」

趙鐵冷雙目凶光暴現,譏刺地道:「她不該死?她生平作惡多端,正是惡貫滿盈,你來護花不成?」

王小石道:「剛才我的決定便是:今天決不讓你再殺人。」

趙鐵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連點了三次頭,都說:「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對趙鐵冷,眼珠卻向白愁飛轉了一轉,道:「白兄,你幫哪一邊?」

白愁飛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見,跟趙堂主也不過見過四次,跟他的買賣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誰也不幫。」

溫柔嗖地躍到王小石身邊,憤慨地道:「我幫你!」

話未說完,趙鐵冷已經出手。

溫柔恰好擋在王小石的身前,遮去了他的視線。

趙鐵冷雙拳飛擊,一腳鈎跌溫柔。

溫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臉和部分胸膛,王小石已來不及避開閃躲!

趙鐵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殺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經是個死人。

他並不怕蘇公子責怪。

因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動,那都是羨煞同儕的功勞。蘇公子一向賞罰分明的,只把蘇公子的師妹絆那麼一跤,那是不必負任何後果的事,他又不會連她也殺了!

他甚至覺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個人才,他看得出來。

既然人才不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進棺材!

他等待聽到王小石的骨碎聲。

臉骨碎裂的聲音跟胸骨碎裂的聲音是不一樣的:臉骨較實,胸骨較悶,比起來,還是肋骨碎折的時候要脆利一些。

不過臉骨碎折則更刺激。

趙鐵冷打碎過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歡打敵手的臉。

就像他打在霍董的臉上一般。

把一個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人的臉骨,和著驚疑及不信一齊打爛,對趙鐵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聽到骨折聲。

不是臉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發出來的聲響。

清脆悅耳。

「噗」的一響。

王小石右手還是搭在劍上。

劍柄占劍身的三分之一長,劍鑲略圓,劍鞘古雅,看不見劍身,但劍柄卻微彎,緣頭呈刀口狀,發出一種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劍連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劍。

他也沒有閃躲。

他的左手掌沿準確、迅捷地切在趙鐵冷的左手腕上,「噗」的一聲,那手腕就軟垂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叼住趙鐵冷的右拳。

趙鐵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後他用右手扶著左手,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掌聲。

白愁飛拍掌。

「好武功。」白愁飛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卻不知道居然還可以不動劍,就傷了他。我還妄想可以從你劍法中覷出你的師承。你有意要留他一隻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對腳用來逃跑。」

溫柔聽不明白。

因為她看不清楚。

動手那一瞬間,太快了。

「其實你這樣做,對趙鐵冷只有好處,」白愁飛道,「他若像個沒事的人兒,你想精明如雷總堂主,會不生疑竇嗎?這倒讓他順利領功了。」

「像他那麼深沉的人,就算我不傷他,他也會故布疑陣,來自圓其說。」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歡他為達到目的,殺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訓教訓他。」

「其實今晚殺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飛笑笑,望着他道,「這樣就夠你一輩子忙的了。」

王小石攤攤手道:「我還年輕,我不在乎。」

溫柔一雙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飛,又溜來瞧瞧王小石,只說:「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對怪人。」

白愁飛挑着眉問:「溫姑娘又何以到這怪人的地方來?」

溫柔以為白愁飛是正正經經地在問她,那至少讓她有被重視的感覺,便舔了舔紅唇,兩頰的小酒渦忽隱忽現,道:「我師父和爹,要我到京城去助師兄,我一路玩賞著來,聽說這兒拐帶小孩,鬧得很兇,連幾員大官的兒女也失蹤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線索,趕到屋脊上伏着,就這樣──」

白愁飛打趣道:「就這樣給人掀了下來。」

溫柔玉手往纖腰一叉,瞋目嗔道:「嘿!掀我下來?本姑娘要是──」

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

只聽嗡的一響,窗欞格的一聲。

溫柔只覺發上一涼,一人飛撲而至,溫柔在千忙百忙間,一時也忘了是什麼招式,攻出了七八招,那人一張手把她摟了下來,伏到地上去。

燭光頓滅。

燭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聲中縱上屋頂。

時月已偏西,月色如銀,恰自屋瓦上那一個破洞灑下來,房內不致全黑。

溫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還是壓着她。

一陣強烈的男子氣息。

溫柔本來還在掙動,正要破口大罵,忽然也懂事起來,靜了下來。

上屋頂的人又似一陣煙飛落回屋裏來。

溫柔覺得這個人的身法比幽靈還輕。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躍而起。

溫柔一度覺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懷抱里,可是那山又離開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那幽靈般的錦衣人已點亮了燭光。

今晚,房裏的燭光,已經熄滅過三次。

第一次,是溫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燭光,陷入了眾人的包圍里。

第二次,是大變遽生,趙鐵冷和白愁飛幾乎殺了一屋子的人,還冒出了個王小石。

這是第三次滅燭。

燭光再燃起的時候,又是怎麼一種景象呢?

溫柔忽然覺得:每一次燭光重亮,都像掀開重重的夜幕,以一雙溫柔的手,喚起自己的再一次蘇醒。

那麼,燭光初亮的時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還是醒之邊緣?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隻杯子。

杯子並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這隻杯子是嵌在柱子裏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這杯子也沒什麼特別,同樣是白瓷青花鑲邊,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極其易碎之物,這一隻杯子卻整個嵌入木頭裏,杯子連一絲裂痕都沒有。

如果有奇特之處,是杯沿仍壓着幾綹烏黑的髮絲,一小片白布,還有一點點血跡。

溫柔忽然聰明了起來。

她終於弄清楚了:

護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滿不在乎的白愁飛。

飛上屋頂尋敵的,是那個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撩了撩髮鬢,就看見白愁飛好像個沒事的人兒般問:「人呢?」

王小石仍凝視着杯子,「走了。」

白愁飛又問:「是誰?」

王小石的眉頭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閃,有點高,有點瘦,看不清楚,追不及。」這次輪到白愁飛心中一凜:以王小石的輕功,尚且追不上來人,看來敵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響。

溫柔望着白愁飛的側臉:他的鼻子高而勻地突露出來,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聳了起來,那好像是一個塑像的側臉,然而他,竟然是全沒在意的樣子!

溫柔越發恨了起來。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們!

杯沿的髮絲,是自己的。

壓着的白巾,是白愁飛頭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細而鮮艷的血痕。

——那用一隻酒杯下手暗算的人,竟能從這樣的一個角度,要一杯暗算三大高手!

溫柔當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這回也決不致低估來敵。因為這小小的一隻杯子,的確是差一些兒就要了在場三人的命!

白愁飛喃喃地道:「好一隻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驚醒一位自己心愛的人似的:「用杯子做暗器的人,不知會不會也使得一手好槍法?」

王小石這麼一說,白愁飛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溫柔同時問:「誰?」

白愁飛忙道:「一個人。」

王小石用手指往眉上摸了摸血跡,又在嘴裏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這次輪到白愁飛和溫柔一齊問:「怎麼?」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飛沒好氣地道:「你告訴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溫柔粉臉含嗔啐道:「你拐著彎兒罵我是吸血女鬼?」

白愁飛笑道:「那我豈不是在罵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來。

在笑聲中,白愁飛笑意不改,卻仍把話吐了出來:「又有人來了。」

王小石接道:「這回來的可不只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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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英雄誰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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