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葛蘭特並沒有如他預期的,在卡拉定再度造訪時候已經可以下床,不過他可以坐了。

「你無法想像,」他告訴布蘭特,「對面的那面牆看起來多奇妙,在我看夠了天花板之後。坐起來所看到的世界是那麼的小而怪異。」

卡拉定對他的進步表現得非常高興,他深受感動,也因此在他們討論正題之前耽擱了一些時間。最後葛蘭特不得不說:「那麼,約克的繼承人在亨利七世時代怎麼了?」

「喔,是的,」這孩子說,掏出他慣用的那落筆記,用腳趾勾住一把椅子的橫木將它拉過來坐下。「我們從哪兒開始?」

「唔,從伊利莎白吧。他娶了她,她成為英國皇后直到她死,然後他想娶西班牙的瘋女裘安娜。」

「是的,她在一四八六年春的時候嫁給亨利──大約一月;包斯渥之役的五個月後──她死於一五O三年春。」

「十七年,可憐的伊利莎白。跟亨利在一起一定像七十年。如果說得委婉一點,他不是那種疼老婆的人。我們再往下看,我是指愛德華的小孩。兩個男孩的命運成謎,那西西莉怎麼了?」

「她嫁給他的老叔父威勒斯勛爵,並且被送到林肯郡居住。安和凱瑟琳當時還小,當她們年紀大得足以當個好蘭開斯特人時分別嫁了人。最小的布莉姬在達福特當修女。」

「夠傳統的了,目前看來。接下來呢?喬治的兒子。」

「是的,小渥威克。被關在倫敦塔里,後來當局聲稱他意圖逃走而被處死刑。」

「這樣。那喬治的女兒,瑪格麗特呢?」

「她成為賽利斯伯利伯爵夫人。亨利八世以一個捏造的罪狀將她處死,這是一個典型的冤獄。」

「伊利莎白的兒子呢?另一個繼承人?」

「約翰.波爾,他去跟他在勃艮地的姑姑住直到──」

「跟瑪格麗特住,理查的姊姊。」

「是的,他死於辛奈之亂。不過他還有一個弟弟你沒寫進名單里。他被亨利八世處死。他在和亨利七世簽訂人身安全保障條約后投降,所以我想亨利覺得違約會壞了他的好運。然而他的末日總有到來的一天,亨利八世不願冒任何險。不過亨利八世並沒有就此罷手,你的名單上還少列了四個人。愛克賽特、蘇利、白金漢和蒙特哥,都被他幹掉了。」

「還有理查的兒子?約翰?私生的那一個。」

「亨利七世給他每年二十英鎊,但他是那伙人中第一個被殺的。」

「什麼罪名?」

「涉嫌收到愛爾蘭的邀訪信。」

「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愛爾蘭是叛亂集團的據點,約克家族在愛爾蘭非常受歡迎。收到那兒來的請柬在亨利眼中就等於是收到了死刑令。雖然我不知道亨利為什麼要除掉小約翰。順便告訴你,他是「活潑、友善的男孩」,他們簽的條約中這么說的。」

「他的合法性優於亨利啊,」葛蘭特刻薄地說。「他是英王的私生獨子,亨利英王次子的私生子的曾孫。」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

然後卡拉定打破沉默說:「對。」

「什麼東西對?」

「你的說法啊。」

「看起來的確像這樣,不是嗎?唯有他們倆不在黑名單上。」

又一陣沉默。

「這些全都是莫須有的罪名,」葛蘭特立刻說。「以法律之名行謀殺之實。但你沒辦法判兩個孩子死刑。」

「對,」卡拉定同意,繼續看着麻雀。「沒錯,所以必須採用別種方式。畢竟,他們是重要的角色。」

「最主要的。」

「我們怎麼開始?」

「就像我們查理查的繼承人一樣。找出每個人在亨利即位的頭幾個月在哪兒,做些什麼事。或者是他即位的頭一年。舊模式定會在什麼地方被打斷,就像為男孩加冕的準備工作突然叫停一樣。」

「是的。」

「你對泰瑞有新發現嗎?他是誰?」

「有,他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我原以為他是那種拿錢辦事的人,你呢?」

「我也是,他不是嗎?」

「不,他是個重要人物。他是詹姆士.泰瑞爵士。他曾經參與各種的調查委員會,我想你會這么稱它,在愛德華四世的時候。他還被封為方旗騎士,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在波威克圍城的時候。他在理查時期表現良好,不過我在包斯渥之役沒發現他。那場戰役許多人都來得太遲──你知道嗎?──所以我不認為這具有特殊意義。不論如何,他不是我印象中的那種鑽營小人。」

「有趣,他在亨利七世的時候表現如何?」

「那是真正有趣的部分。對一個在約克家族之下表現優異且成功的僕人來說,他在亨利之下似乎發展得太好了。亨利任命他為奎斯尼斯堡總管,後來還派他出使羅馬。他還是埃塔普勒條約的談判代表之一。亨利還應允他終身領取威爾斯一些土地的稅收,但後來以奎斯尼斯的等值土地交換──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葛蘭特說。

「你知道?」

「你有沒有發現他的頭銜和任務都在英國國外?就連封給他的土地也是。」

「是的,真的是耶。對你來說那代表什麼?」

「現在還沒有。也許他只是覺得奎斯尼斯對他的支氣管黏膜炎較有幫助。人們對於歷史記錄有可能想得過多。就像莎士比亞的戲劇,它們幾乎有數不清的詮釋方法。他和亨利七世的蜜月期維持了多久?」

「喔,相當久。一切都非常好直到一五O二年。」

「一五O二年發生了什麼事?」

「亨利聽說他準備幫助一名軟禁於倫敦塔的約克家人逃到德國。他派了加來的所有駐軍去包圍奎斯尼斯堡。但他還嫌不夠快,於是頒佈聖旨──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葛蘭特點點頭。

「聖旨說如果他答應從加來乘船返國的話,就給他當財政大臣。」

「別告訴我結果。」

「我根本不需要,不是嗎?他最後被關進了倫敦塔的地牢裏。於一五O二年五月六日匆匆地砍了頭,連個審判都沒有。」

「他的自白呢?」

「根本沒有。」

「什麼?」

「別那樣看我,又不是我搞的鬼。」

「但我以為他承認殺了兩個男孩。」

「是的,很多人這樣說。但他們是根據某人這樣說,而不是──不是白紙黑字,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說,亨利並沒有把他的自白印行公佈?」

「沒有。他御用的史官,保利多爾.維吉爾寫下謀殺的經過,在泰瑞死後。」

「但如果泰瑞坦承他是受理查的指使去殺孩子,為什麼不以這個罪名起訴他並公開審判呢?」

「我無法想像。」

「讓我們把這一點搞清楚。沒人聽過泰瑞的自白直到他死後。」

「是的。」

「泰瑞承認在一四八三年,幾近二十年前,他從渥威克奔回倫敦,從侍衛長那兒拿了倫敦塔的鑰匙──我忘了他的名字──」

「布萊肯伯利。羅勃.布萊肯伯利爵士。」

「是的,某一晚從羅勃.布萊肯伯利爵士那兒拿了鑰匙,殺了男孩,交還鑰匙,再向理查回報。他坦承不諱,讓一件惹人議論的神秘事件從此劃下句點,卻沒有公開對他做任何事。」

「什麼也沒有。」

「我討厭帶着那樣的故事上法庭。」

「我連考慮都不會考慮。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假的故事之一。」

「他們有沒有把布萊肯伯利叫來對證,看鑰匙是否曾交給泰瑞呢?」

「布萊肯伯利死於包斯渥之役。」

「他的死也讓亨利方便不少,不是嗎?」他躺着想。「你知道,如果布萊肯伯利死於包斯渥,又多一點證據有利於我們這一邊。」

「怎麼說?是什麼?」

「如果真的有那回事;我是說:如果某一晚鑰匙是在理查的命令之下交出來的,塔里為數眾多的其它守衛一定會知道。在亨利接管之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告訴亨利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特別是如果男孩失蹤了的話。布萊肯伯利死了,理查死了。下一個要提來晉見的就是那兩個男孩了。如果某侍衛找不到那兩個孩子,他一定會說:「侍衛長某一晚交出了鑰匙,從那晚起就沒看見男孩了。」在塔的鑰匙交接后應該會有一陣騷動。這個人應該是打擊理查的最佳證人,找出他來對亨利來說輕而易舉。」

「不僅如此,泰瑞對倫敦塔的侍衛來說太有名了,他不可能到了那兒不被認出。在當時的小倫敦他一定是相當知名的人物。」

「是的,如果這故事是真的,泰瑞會因謀殺男孩被公開審判、處決,在一四八五年。沒人可以保護他。」他伸手拿他的煙。「所以我們現有的是,亨利在一五O二年處決了泰瑞,然後藉由他馴服的史學家宣佈泰瑞坦承在二十年前謀殺了兩名王子。」

「是的。而在泰瑞承認了這件殘忍的犯行之後,他沒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審判泰瑞。」

「沒有,我沒辦法找出來。他專走旁門左道,你知道。他從不直截了當,甚至是謀殺。一定要掩飾成別的東西。他等了好多年才找到一個合法的借口來偽裝。他的腦筋像個瓶塞鑽。你知道當他正式成為亨利七世時,他的第一個官方行動是什麼嗎?」

「不知道。」

「以叛亂罪處決了一些在包斯渥之役幫理查打仗的人。你知道他怎樣使這莫須有的叛亂罪名看來合法?他把他的朝代開始日期提前到包斯渥戰役的前一天。一個能這樣搞手段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他拿起葛蘭特給他的煙。「但是他沒能跑得掉,」他認真地補充道。「喔,他沒能跑得掉。英國人,真是上天保佑,畫了一條線給他,叫他不要踰越。」

「怎麼說?」

「他們呈給他一份國會法案,以非常客氣的英國方式,法案中說為這個王國統治者工作的任何人,此刻都不得被控以叛亂罪、財產充公或下獄,而且他們逼他同意。那就是可怕的英國人,客氣得可怕。他們雖不喜歡他的欺騙手段,但卻不會在街頭叫囂或丟石頭。只給他一個客氣而合理的法案叫他樂意地吞下去。我賭他一定恨得牙痒痒的。那麼,我得走了。看你這么精神奕奕的真叫人高興。我看我們很快就可以去格林威治了。格林威治有什麼?」

「有些精緻的建築和一條很棒的泥河。」

「就這樣?」

「還有一些不錯的酒吧。」

「我們去格林威治。」

他走後葛蘭特滑躺到床上煙一枝接一枝地抽著,一邊想着那些在理查時期榮華富貴,在亨利七世時期葬送性命的約克繼承人。他們其中有些是「罪有應得」。卡拉定的報告畢竟只能看出個大概;誰無辜,誰一半一半,誰罪無可赦。但這絕對是令人震驚的大巧合,所有阻礙都鐸登上王位的人都被輕易地除掉了。

他不太熱心地看着小卡拉定帶給他的書。書名是《理查三世的王朝和他的一生》,作者是詹姆士.蓋德納。卡拉定保證他會發現蓋德納博士值得一讀。根據卡拉定的說法,蓋德納博士「可笑至極」。

在葛蘭特的眼中,這本書並非特別叫人興奮,但有點理查的東西總比完全沒有好,所以他開始翻看,而他也立刻了解為什麼布蘭特會說這位好博士「可笑至極」。蓋德納博士堅信理查是一個殺人犯,但由於他是個誠實的,有教養的,大公無私的作者,他不願隱匿事實。蓋德納博士試圖將事實嵌進他的理論,卻使他的書成為葛蘭特近來看過的最好笑的作品。

蓋德納博士一方面述說理查的大智能,他的慷慨,他的勇氣,他的能力,他的迷人,他的受歡迎,他對人的信任,即使這個人是他的死對頭;同時卻又說他可恥地毀謗自己的母親,屠殺兩個無助的孩子,他難道不覺得有些矛盾嗎?傳說說明了一切,這位可敬的博士說,他神聖莊嚴地報導了這個可怕的傳說並由衷信服。理查的個性中沒有邪惡可鄙的成份,博士說──但是他卻是謀殺無辜兒童的人。即使他的敵人都相信他的公正──但是他謀殺了自己的侄子。他的正直令人敬佩──但是他貪婪嗜殺。

如果以軟骨功藝人來比喻蓋德納博士的「能屈能伸」的話,他可是天生的無骨奇人。葛蘭特比以前更懷疑這些歷史學家的腦袋是怎麼想的。一般人是絕對不會這樣思考並達成結論的。他一生中從未碰過有一丁點兒像蓋德納的理查或奧利芬特的伊利莎白.伍德維爾這樣的人。

也許蘿拉的理論是對的,人們天生就很難放棄既有的認知。本身潛在的意識會痛恨推翻已接受的事實。當然,蓋德納博士就像一個被嚇到了的孩子,被一隻手拖着走向無可避免的結局。

葛籣特很了解那些原本偉大正直而迷人的人,如何犯下謀殺罪。這些人乾的不是那種謀殺,不是為了那種理由。這種如蓋德納博士在他的理查三世生活史中描述的人,只有在他們的私生活突然受到嚴重干擾才會殺人。也許他會因為突然發現他的妻子不忠而殺人。或者殺了他的生意夥伴,因為這個人私下的投機行為毀了他的公司和他孩子的前途。不論是殺什麼人,一定是感情衝動的結果,絕不是計劃好的;絕**型的謀殺。

我們不能說:因為理查具有這個那個特質,所以他不會殺人。不過我們卻可以說:因為理查有這些特質,所以這件謀殺案不是他乾的。

謀殺小王子是件蠢事,而理查是相當能幹的人。這是難以言喻的卑鄙,而他是偉大正直的人;這是冷酷無情的,而他卻是人盡皆知的熱心腸。

綜觀他眾所周知的種種特性,並逐一檢視,會讓人發現他極不可能參與這件謀殺。這些反證層層迭迭築成了一道不可能之牆,漸漸高聳直入狂想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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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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