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3

白光 3

昨晚睡前有過什麼事,為了何事發過愁……這些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好像全都沒有記住,相反,卻對幾十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般牢牢記著,彷彿昨天剛剛發生過。

就連按說早該遺忘的幼年時代的一樁樁小事,以及連小事都算不上的兒時經歷過的點點滴滴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五六歲時自己上街去看祭典,回家的半道上被人踩斷了木屐上的帶子,稍大些時夏天晚上跟著朋友鑽在寺廟裡大殿的香案下過了一夜……祭典之夜母親身上浴衣的顏色、夜店的推車上掛著的風車的模樣、寺廟周圍成片地盛開著的萩花的白色,以及漆黑的半夜飄來的萩花濃烈得嗆鼻的芬芳……還有小道上偶然碰見過一兩次的行人,全都像發生在眼前似的。

就連近在眼前,多年照料自己生活的聰子,我有時也會突然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已經過了七十年,自己路上遇見的那位走街串巷叫賣膏藥的老先生,以及寒冬的雪道上摔倒在地時,攙起自己的那位好心的老婦人的樣子卻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已經老了,也許活不了多少年頭了吧?

但是自己心裡已經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事,對於死亡也已經毫不畏懼,甚至覺得,自己就這麼雙眼一閉,悄悄地死去倒是最幸福不過的一件事了。不,最好是連幸福也感受不到,極其自然地離開人世就行了……就像掛在樹上的一片枯葉,不知何時被風一吹,離開枝頭,回歸大地,這樣自然而然地死去。

或許,自己對死還未那麼想得開,只是對將來自己就像踩在一根極細的繩子上走鋼絲似的生活,感到毫無信心,一心只想逃避現實,回到過去也未可知……如若當真是諸事都由命運暗中主宰著的話,說不定是命運為了彌補我那時日不多的將來,而特地讓我經常回到令人懷念的過去那些日子中去,好讓我剩下的日子好過些。

隨著身體日漸衰弱,回憶起的往事也真的越來越久遠了。

不過,記起的往事越來越早,也許意味著自己很快就活到頭了。每天每天,我都對著天花板回憶起以前發生過的各種往事,也許不久后能想起的事情也會慢慢枯竭,只是總也沒有回憶夠的只有過去的兩段經歷,就是戰爭中令人難忘的那一夜晚,伴隨著「萬歲」的呼喊聲妻子微笑著把我送上死亡旅程的一刻,以及經歷了漫長的海上顛簸,把我們送上南太平洋小島上的那段日子……發出灼人的光芒的太陽和四周碧藍色的海面包圍中的充滿原始色彩的小島。這兩處情景過去曾經記起過無數次,卻每回都像初次想起時一樣鮮明地呈現在眼前,佔據了我的頭腦,佔據了我全部身心。戰後數十年中我的人生似乎都是在回憶這兩個場面中度過似的。不,也許我真的只是在做夢,如果值得回憶的人生只有這樣兩個情景那也太沒意思了吧。那座南太平洋的遙遠的小島,和故鄉車站裡的月台只是夢裡見過……連那站在月台上緊緊拉住孩子的手,透過火車車窗玻璃向我露出的最後的微笑也是。

幸子。

突然腦子裡想到了這個名字。

既不是站在月台上的妻子的名字,也不是女兒的名字,是哪位女子的名字呢……

究竟是誰的名字呢?像是記得昨天晚上因為這件事情兒子夫婦曾經反目相爭……哦,對了,並不是吵架,而是不知接了誰的電話,聰子突然氣呼呼地告訴兒子:「是幸子的電話……說是明天又要過來。」

昨天晚上?

……那麼昨天又是何時?

幸子……她又究竟是誰呢?

聰子忙了半天好容易送走正要上班的丈夫立介,剛剛洗完衣物時電話就響了。

正在廚房的桌子上埋頭做著暑假作業的女兒佳代拿起聽筒聽了聽,便大聲地向在院子里的聰子喊著:

「媽媽,電話——是幸子阿姨來的!」

聰子把手裡最後一件丈夫的內衣在衣架上晾好后回到廚房,順便看了一眼女兒畫的漫畫日記后說:

「這麼畫哪兒行?一點兒也不像,過會兒媽媽幫你畫。」

然後,她不緊不慢地拿起女兒放在桌上的聽筒。由於早就知道電話里妹妹幸子想說什麼,她心裡真懶得接這個電話。

「喂,姐。知道你這會兒正忙,實在對不起了。今天你方便吧?」

聽筒里傳來妹妹那嬉皮笑臉的聲音,聰子只覺得心裡一陣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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