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白蓮寺 第一章(2)

《一朵桔梗花》白蓮寺 第一章(2)

這還不止呢。據云母親四歲時,就在她面前發生了一樁怎麼也沒法解釋的人命案。

那時,幼小的母親正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

正當耕田時節,田裡有幾個村子里的農人,讓雙腳埋沒在田泥里做活。其中一個像男人般體格碩健的女人,轉過了晒黑的面孔,看到從小徑上走過的母親,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裡站住了。接著,手裡的鋤頭掉落,她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後邁起了大步。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里。人都泡在水裡,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裡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也沒回來。

就在那以前,女人幹活幹得那麼有勁。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也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說明,於是村民們只好認為那是某種惡煞附了身,才會被誘進死亡里。那麼惡煞是從哪裡來的呢?人們認為禍首正是我母親那個小小的身體。

因了這緣故,所以母親雖然貴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人們的白眼,家人也對她沒好聲氣。結果她二十歲那年,外祖父就說:

「如果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給廟裡吧。當做是把一生奉獻給神佛,說不定可以贖贖前世的罪孽。」

就這樣,母親下嫁給當時三十歲還未婚的父親。

據稱信徒之間有人對這樁婚事表示過反對。想來,有關母親的奇異傳聞也傳到鄰村了吧。自從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過世后將近五年間,是信徒們支持年輕的父親智周,守護著廟過來的,他們認定對方雖然是大地主的千金,但有了那種可怕的傳聞,這樣的女人如果讓她來廟裡,豈不污辱了聖堂嗎?

雖然廟裡的實權都被這些信徒們握著,父親平時在他們面前幾乎抬不起頭來,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歡母親出眾的容貌吧,居然頑強地堅持了自己的意願,把母親娶進清蓮寺。

兩年後我出生,其後又五年,這總共七年間,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無法想象。母親確實告訴過我種種有關父親的事。好比父親是靜穆的人啦,嗓音雖然有點濁,但念起經來倒很清亮啦;喜歡俳畫①[1],所以常常一個人待在廊子上畫水墨畫啦;常常炫耀地說,屋裡張掛的一幅親鸞上人畫像是非常值錢的畫啦;還有潔癖,好比輪燈、燭台等,母親擦過後,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雖然那麼溫和,但酒品不太好,偶爾喝了幾杯,便紅著臉大發脾氣等。可是父親對母親如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她絕口不肯提。究竟是因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說呢,還是母親知道我和她必須離開故鄉,因而不願意再想起過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覺得,母親和父親的寡默不同。她是幺女,生就一張叫人親近的笑臉,因而很能贏得信徒眾太太們的好感。加上她又還沒到三十歲,對村人們照顧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過一部分較保守的信徒仍不免在背後飛短流長地說:「那女人有魔性,遲早一定會給清蓮寺帶來災禍的。」

母親勤奮地在這樣的信徒家走動,有時還不惜下到田裡去幫忙,到頭來還是沒有能拂拭從小就纏著她不放的那些傳聞。

我五歲的時候,清蓮寺的正殿失火,父親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燒死。那個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身上的袈裟都沒有脫下就在正殿里睡著,把一個燭架踢翻——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死於非命,但是村人們卻把肇事的罪過歸在母親身上。「那女人身上還是有惡煞,就是這惡煞把廟也燒掉了。不只廟呢,下次連村子也會被燒光的。」有人這樣起鬨,這麼一來,連對母親有好感的人們也開始白眼相加。母親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帶著還幼小的我,逃一般地離開故鄉到東京去了。

在這鎮上的火車站近旁的一條巷子里,我和母親送走了十幾年歲月。就在火車頭的煙塵下,還有汽笛聲的喧噪里,我們住在小巷裡的小房子,靠母親教附近小孩些插花、習字、裁縫等,把我撫養起來。

大約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吧,我開始想知道鏤刻在幼小時候的記憶的黑暗裡,一個比黑暗更鮮明的黑影所構成的場面的意義。為什麼文靜溫柔的母親,在記憶里的那個場面里,成為一個披頭散髮,像惡煞般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牽起小孩子們的手,那麼和藹地教他們插花的母親的臉所無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著什麼樣的意義呢?還有,連拿剪花的剪子都令人覺得不合適的母親那細嫩的手,在那幅畫面里怎麼又會那麼可怖地使勁抓起刀刃,向沒命地逃避的男人的影子砍過去呢?那男人又是誰?

然而,即令少不更事,我還是曉得那是母親絕不許任何人碰觸的往事,就是我啟口問,也不會說出來。面對母親時,我什麼也沒敢問,只是讓記憶里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線索的場面在腦子裡反芻不已。

[1]①日式文人畫,多題「徘句」,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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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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