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娘,來。」穆容華從韓姑手裡接來清水和痰盂,讓娘親漱去口中苦味。穆夫人漱洗過後還不願躺落,蒼白臉上卻見興奮之情,她緊聲吩咐韓姑——

「快,去把今兒個從箱底翻出的那件東西拿來,給華兒瞧瞧啊!」

「小姐,夜都深了……」韓姑有些為難。

「快去快去,華兒瞧了肯定動念,咱就要他動這個念啊。」

穆容華略感驚奇。「娘尋到什麼好物?」

「穆少啊……」韓姑一臉無奈,欲言又止的,最後在兩位主子的期盼下仍轉進側間,捧來一方形雪綢大包袱。

此時守上夜的丫鬟已被韓姑遣去外廳。

揭開雪綢方布,入眼的精緻大紅嫁衣讓穆容華陡然一怔。

「攤開!雲貞,快!快攤開給華兒瞧仔細!」穆夫人催促著韓姑,後者只得照辦,將大紅嫁衣整個呈現在前。

穆夫人拉拉穆容華的手,問:「覺得如何?」

「……很細緻,嫁衣上頭的綉紋和珠片配色好看極了,這是……娘的嫁衣?」穆夫人點點頭,陣光幽柔,在嫁衣上徐慢逡巡。「女孩子家的嫁衣總要自個兒綉成,這東西本是要留給你孿生姊姊作個式樣,可她……」頓住,似走神了,兩眼定定然,直到韓姑低低一喚。

她微地一凜,望著穆容華忽然笑開,語氣熱烈——

「你都二十好幾了,男大當婚啊,快跟娘說,華兒是否瞧上哪家姑娘?」

「娘……」終於明白韓姑方才在為難什麼。穆容華都頭疼得想扶額了。

穆夫人道:「你姊姊她、她總歸是個福薄的,她若見你成家了,有妻有兒,為咱們穆家大房開枝散葉,那她在那邊肯定也……也替你歡喜。你說是不?」

「小姐,咱們把嫁衣先收了,您該安睡,有話明兒個再說啊。」韓姑勸道。

「不、不行的,華兒的婚事不能拖,都這麼大了,他不娶媳婦兒,你要他死去的姊姊怎麼辦?華兒那時活下來,活著的是他,就是要他往後成家立業,要他扛這個擔子,不成親……怎成?怎麼可以……」

亂了一小陣,韓姑後來燃起曇花寧香。

安魂寧神的氣味侵潤室內,穆夫人漸漸松泛眉睫間的狂色,她被扶著躺落,睡下時五指仍揪緊穆容華的袖子。

「穆少,小姐她……」

聽得那聲憂喚,喚音中的憐憫欲掩不能盡掩,穆容華低低一笑……

「韓姑,沒事的,毋須替我憂心。」她拂好娘親微亂的髮絲,再掖掖她身上被子,終才起身離去。

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強悍,淚還是潤濕了雙眸。

穆容華腳步一慣從容,離開娘親的寢間來到廊下小園,直到清清月光鑲透她的薄身,她才允許淚水滑下。

已許久不曾落淚,一旦動了念,解開禁令,真真要一發不可收拾。

而眸眶這樣熱、這樣濕,彷彿這般哭著,能一點一滴以淚穿透,去磨損壓在心頭的那方大石。

抓著闊袖用力拭淚,擦過又擦,袖子都濕濕糊糊,鼻子仍一抽一抽的。

淚難止,她似著惱了,還惱到跺腳,未覺自己這舉動看起來有多孩子氣。

待把一張臉弄得勉強象樣,甫旋身便狠狠驚住!

那人半身藏於花木形成的陰影里,一雙長目似今晚月光,清色映人。

而她認出那雙爍輝的眼睛屬於何人——游石珍!

又是他!竟然是他!

覷見她哭,他看得暢懷了嗎?

干起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他珍二的手法確實冠絕天下!

雪頰火辣辣熱燙,穆容華只覺羞恨難當,想未多想已箭步衝上,袖中五指攥緊,揚起便是一拳。

游石珍面頰生生挨上一記!

這一拳與之前她揍他的那一記相較,力道著實沉重。

他不是避不開,而是忘記避開,因她……她流淚了。

他沒想到她會哭,更沒預見她會哭。

她哭,自個兒躲起來,不想讓誰看到,可他偏偏尾隨而來,偏偏令他撞見。

他藏在暗處不敢輕舉妄動,胸內卻掀起陣陣波濤。

聽她啜泣,見她頻頻舉袖拭淚,再見她氣惱跺腳為難自己,拚命要自個兒回復尋常模樣……他傻住了,屏氣忘息,兩眼被深深牽制。

然後她發現他,沖他大步而來,揚袖揍人!

他沒法閃,亦無法運勁抵抗,儘管皮粗肉厚還是被揍得兩眼乍盲,一陣暈眩。

穆容華狠狠揮出這一拳,重擊之後,她手疼心顫,神識隨即清醒了些。

……她、她竟這樣火爆野蠻!

努力要回穩意識的樣子。

似聞幾名護院的腳步聲在左近響起,穆容華凜然一震,不待確認,她趨前扯他手腕,拉著便往園中某個方向跑。

游石珍完全隨她,畢竟這是她的宅子、她的地盤。

她領著他左彎右拐,大道不走專挑旁門左道,一路暢行回到她的「雪霽堂」。

一進自己的院落她倒頓住了,原來貼身小丫鬟還沒睡,尚守在屋前廊下,而屋中也已替她點起燈。

她愣住,下意識欲退,一路很乖順地被她扯來的游石珍卻動作了。

他利落掙脫她的掌握,在她還沒鬧明白他的舉動前,他已無聲且迅雷不及掩耳潛至寶綿身後,出指點昏,並一把撈住軟倒的小丫鬟。

穆容華擰起眉瞪人,他卻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哥哥我任你瞪」的模樣。

「跟我來。」最後只得嘆氣,穆容華認了,遂領著他將寶綿抱進偏間廂房。

安置好小丫鬟,她逕自走回自個兒屋中,游石珍沉默尾隨。

然,當身後響起門扉合上、落閂之聲,她心頭小驚,回頭就見他步步逼近。

退退退,無奈她後頭抵著桌緣無法再退。

一室幽明中,他挨揍的頰面已瞧出有些紅腫,再與他似冰似火、辨不出底細的凌厲目光一觸,她因動手揍人而生出的罪惡感頓時消散不少,然胸中輕顫,卻也不願示弱。

想到他瞧見她哭,就……就很難板起臉、直瞪他不放。

「夜探穆府,珍二爺究竟有何貴幹?」她微撇開泛紅的臉,凶凶問。

游石珍面色遽暗,語調低沉。「你將穆行謹拉進這個局,暗中行事,那是信得過他了。但那天在穆家鋪頭,你與方仰懷玩的又是哪一套?」一些事當日未及看清,事後細細推敲,只覺其中頗有文章。

「我不是在玩。」

「是,你並非玩,是賭。」游石珍點了點頭,道出想法。「那封信,你認出信上的字不是穆十一的手筆,卻同時也認出可能是某人所為,你前思後想,決定大膽賭上一把,才會裝得一副可憐落魄樣向某人借銀調度,為求引蛇出洞。」

「我才沒裝可憐落魄」氣血一起,她又瞪人。

但他離得太近,她實難不去留意他的唇。

憶及當日對他的強索,她身子不由一軟,想撐住氣勢變得有些艱難。

游石珍哼了聲。「你最好裝個徹底。我家秀大爺已準備出手,因你挨了揍,你禾良妹子替你出頭,近來仍不肯搭理他,他不痛快,拖大伙兒下水,自然不會讓廣豐號痛快,他心黑手狠,最喜偏門搶攻,你好自為之。」一頓。「再說,穆大少別忘還有一位地頭老大,這是前有狼、後有虎的陣式,你想引蛇出洞,最好先想想如何破陣。」

他綳著一張臉皮,字字咬得清晰,穆容華聽得耳鼓輕震,方寸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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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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