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他內心苦笑,入息的薄氣搔癢嗓眼。

費著勁,他暗自忍下咳嗽,卻聽到那嬌脆聲揉笑又起——

「柳歸舟,沒有我,你可難活了。你活不了,實在可惜,沒把你救活,我會扼腕至極的,所以……你就認了我這一口血,當我的人,可好?」

依柳歸舟冷若清雪的脾性,甚少有事能往他心湖掀浪,然此時際,他呼息頓了頓,薄氣團結於胸,小姑娘眸中毫無掩飾的興然和傾慕朝他兜頭罩落,大方得教他怔然。

好半晌,兩人就這麼對望著。

他淵潭般的美目鎖住她率真帶艷的瞳眸,小姑娘家大抵豪放慣了,坦坦然接受他的凝注,頰紅唇翹的,彷佛真十分喜歡他。

「當你的人,是要我跟你在一塊兒,成雙成對那樣,是嗎?」

「是!」

答得好爽快啊!

瞬間已寧定下來,柳歸舟淡唇徐徐露笑,見她容如嬌花滿綻,陡又發亮的眸光黏上他的嘴,痴痴的、嬌憨嬌憨的,捨不得眨睫似的,他忽地意會到,原來,她迷上他涼淡的笑嗎?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他暗嘆,不禁又問:「你芳齡多少?及笄了嗎?」

「柳歸舟,我十六快十七了呢!你呢?」朗音清潤。

「才二八芳華呀……」他如吟一曲,似嘆似笑,有什麼正欲道出,小侍童在此時去而復返,手中托盤呈著一盅冒白煙的湯藥,緩步走近。

「小香,你不是想知道我幾歲?過來些,我告訴你。」柳歸舟道。

花冷香先是被他喚自己小名的語調弄得幾要筋軟骨酥,這男人尚在病中就有這等魔力,待哪天痊癒了,豈不一笑傾人城、再笑滅人國?!

見他徐笑眨眼,她快要挺不住似地微晃螓首,跟著翹鼻微乎其微一皺,眼珠子左右溜了溜,亦眨眨眼。

「好啊!」她大方挨近他,近到兩人僅剩一步之距,帶葯香的寬袖驀地捲住她單臂,一股綿勁將她往平榻內側拖去。

她順勢卸力,並未驚慌叫嚷。

喝聲而出的是另有其人。

所有變故起於瞬息、止於瞬息,快如雷電。

她被帶上榻,同時,假扮侍童之人潑出那盅熱呼呼的玩意兒,湯湯水水朝平榻灑落,花冷香只見一幕錦被當空翻旋,倏地兜住那些液體,有幾滴濺在榻面,隨即發出「滋滋」響聲,眨眼便蝕透軟墊,毒得很哪!

「柳歸舟!」來人暴眼大喝,手中多出一對七寸匕,唰唰兩聲劃破錦被,眼見就要刺入柳歸舟胸前!

三根芙蓉金針從柳歸舟身後疾發,對準那人眉心、喉間和膻中三位。

花冷香發出的金針不及射中目標,可對方手中的七寸匕竟凝在半空不落,也沒見柳歸舟的寬袖如何揮動,那人便如飛在強風中的紙鳶,線絲陡斷,掃得他身軀往後直飛,去勢不歇,撞毀不少擺設。

「公子!公子——」正牌的盛春小侍童破門沖入,後頭領著幾個瞧起來頗有功夫底子的柳莊家仆。

見房內亂象,大伙兒不禁瞠目結舌,又瞥見送信來的姑娘就窩在主子榻上,主子狀似擋在小姑娘面前,然瞧他面色如金,兩頰透出奇異虛紅,倒像是想往人家軟綿綿的懷裡倒落。

「公子,這人是個侏儒。」率先回神過來的家僕將那名被重手震昏的不速之客扳正身子,看清對方長相。

柳歸舟點點頭。「是『五華門』的屠家兄弟之一。」

小盛春聽了一臉氣憤。「公子,他『五華門』外表做正當營生,其實壞事全乾透了!強盜姦淫,誘拐孩童,鬧得南浦三川這兒人心惶惶,你看不過眼,這才獻計給縣太爺,將他們底細全給掀了的。偏那天官府圍『五華門』拿人時,被屠家兄弟給逃了一尾,這鬼傢伙還真有膽,敢上咱們柳庄來?」更可恨的是,還扮作他侍童模樣!

柳歸舟面無表情,只平聲道:「把這人捆好交給官府。另外,讓幾個人到後山那條竹徑探探,怕是出事了。」

南浦柳庄前有柳林,後有竹山,皆以陰陽五行之奇術設下機關,只留後山竹徑方便采筍人家使用,外人能摸將上來,多半是尋到那條隱匿在竹林間的小徑,就怕有采筍人家經過,與姓屠的打了照面。

家僕們應聲,有人已動手把癱在地上的「屍體」抬走,侍童嘴巴動著,還說了些什麼,柳歸舟任那聲音飄過。

一具柔軟身子很親密地挨著他,不是肌膚貼著肌膚那種親密,而是他能感覺到對方呼息吐納的溫息,甚至是膚孔散出的體氣。他背心溫溫熱熱,被烘暖著,耳中有些嗡鳴,他的單袖似乎自始至終都與姑娘家的一隻藕臂交握。

這小姑娘啊,他護她於身後,而她不慌無懼,反應出乎他意料外的迅捷。

頰畔髮絲輕晃,他徐徐側過半面,玄玉般的眼對上身後近在咫尺的麗顏。

他看到她咧出兩排細貝般的白牙,無絲毫忸怩,意緒朗朗。

突然,她綻笑的模樣驟變,雙眸厲瞠。

她杏眼原就清亮,此時瞪圓了,氣勢十足。

「柳歸舟!」

「噗——」

緊聲脆亮的叫喚一起,他心知不妙,真無力隱忍了,堵在胸臆間的鮮血沖喉而出,艷艷地噴了她半身。

柳歸舟跌入闃暗中。

有模糊錯覺,他像乘舟在黑川上,泛遊、泛遊……周遭是無盡的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小舟從此逝,他的餘生將在此化作永恆。

被黑暗吞噬,他並無懼意,倘若真要說,也許……或者……是有一點點悵然若失。有些事他未及嘗試,有些人未及深交,再有,他在這黑川上孑然一身,連張琴也沒帶,小小可惜了。

「你……你幹什麼?!我家公子吐血,你做啥把自個兒也劃出一刀?是嫌我還不夠忙亂嗎?好啊!你喜歡挨疼,也沒誰攔你,你高興划幾刀就划幾刀,血別亂灑就成——喂喂喂!你扣住我家公子的頭幹什麼?哇啊啊——你、你你給他灌什麼?!」

「盛春,你好吵啊!」

朗音微帶嬌糯,聽得出聲音的主人正笑嘆著,尤其「盛春」二字,她喚聲淡揚,音波起伏,竟有撒嬌意味兒。

他竟無端端想笑,有種詭異的舒心暢意,黑墨墨的川面忽地興起波瀾,無人掌控的小舟朝那聲源而去,將他送出那團渾沌。

「你、你別這麼喊我名字!」小侍童聲顫抖,努力要抖落雞皮疙瘩似的,跟著忿忿又嚷:「我家公子都這樣了,你還亂來?你放手不放?再不放手,我……我跟你單挑!」

「盛春,乖,把這封信從頭給我讀透了。我的血寶貴得很,你家公子多飲多強健,你再吵,我拿金針扎你。」略頓,笑道:「還要脫你褲子,擰你肉肉的小屁。」

「你你你……混、混帳!過來過來!單挑啦!咦?耶?是上尊寫給公子的信……」氣蹦蹦的罵聲陡然一緩,隨即傳出幾張信紙被「唰唰唰」迅速看過的聲音,接著小侍童態度大變。「快快!給多一點!你別小氣嘛,待會兒我幫你熬養生補血湯。那口子夠不夠大?要不要再多劃個兩道?公子、公子,嘴張大些!公子,咽下去啊——」

「你這小屁孩子,剛才罵誰混帳?」

「……我罵自個兒行吧!」

又想笑了。真奇啊!

他意識不定,旁人的聲音如亂風過耳,他沒想捕捉,卻也能莫名其妙被逗樂。

溫稠的液體滑過他咽喉,微腥微甜,那是鮮血獨有的暖度。

他正被人喂飲,純陽女之血原來融著奇異馨香,香味分作三段,先是溫腥味,入喉前化作暖甜,落進肚腹后,他的鼻與口舌、喉與胃袋都泛異香,他下意識拉長吐納,氣息濃馥,左胸與丹田熱呼呼。

他飲了她的香血。

他受形勢所逼,不得不飲。

他受那氣味引誘,嘗過後,不能自抑。

他只好認了她這口養命血。

全身輕飄飄,如春日飛花,四肢百骸被烘得暖暖的。

這一次,他睡沈過去,進入無夢的境地……

待意識悠悠轉醒,寢房中,那一大一小、一嬌一躁的鬧聲仍在——

「你幹麼脫公子衣服?你、你別亂摸!」小侍童緊張兮兮。

「傻孩子,我助他運功療傷,脫衣才好辦事啊!」

「不用!」童音氣急敗壞。「你那什麼三腳貓功夫,根本沒幾分內力能使,要不是我家公子護你,你早被姓屠的那傢伙潑得坑坑巴巴,還在這兒胡吹大氣!我看啊,你就是瞧公子生得俊,想吃公子豆腐!」

「盛春你好討厭,知道了還說得這麼響,你家公子聽了要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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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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