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織錦首重事前的打緯構圖,后重挑花巧技,她自幼跟著娘親學習,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這些年來,登門求藝的人絡繹不絕,她除了對笨重的織機作過不少改良,更不斷從既有的打緯和挑花技巧中創出新意,出自她手中的織錦,每一件皆為珍品,全然不愧她易家錦「師匠」之名。今年春,她用華家的「珠色棉」織出一面「蓮生百子」的錦幟,被選作「春貢」,後來中間不知出了什麼差池,明明是出自易家堂的錦物,在上貢的名冊中,寫的卻是華家之名。

之後朝廷贈匾嘉獎,易家連杯羹也沒分上,所有好事全教華家佔了去,即便易觀蓮咽得下這口氣,不願再起事端,府里的仆婢和織娘們可沒那麼好肚量。

堂中騷動已起,就為華二小姐的不請自來。

易觀蓮還沒說見與不見,一道湖綠色影子已驀地闖進堂內。

來者見路便鑽,跑給易家的幾名僕役追趕。

登時,所有紡織聲全停了,百來雙眼睛全隨那名穿著湖綠衣裙、滿堂子跑來竄去的姑娘移動。

這算大鬧她易家堂嗎?

易觀蓮瞧得正奇,那姑娘在奔跳之際終於瞧見她,輕靈身形陡地朝她竄來。

「觀蓮姊姊,『春貢』的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聽我解釋,好不好?」華笑眉一把拉住易觀蓮的手,氣喘吁吁的,嫩紅臉蛋還輕布細汗,看來為闖進來見她一面,確實費了不少氣力。

手被握得牢牢的,跟一位僅見過幾次面、交情不深的小姑娘這般「肌膚相親」,易觀蓮感到不太自在。她想不著痕迹地抽回手,但對方卻緊抓著不願放,還撒賴般搖著她的袖。

「觀蓮姊姊,咱們兩家有誤會啊!我前晚聽到我家靜姊和煜哥談及這事,才曉得事情發生的始末。不是煜哥要強壓易家錦的名氣,實在是因為——」

「笑眉!」

那略沈且具威嚴的男嗓一起,易觀蓮聞聲揚眉,見到忽而現身的展煜,一時間她心湖生浪,說不出的滋味漫在喉間。

「煜哥!」華笑眉跑去拉他,把他扯到易觀蓮面前。「你來得正好,反正這事遲早得跟易家說個清楚啊!總不能放著不理,一會兒斟酌那個、一會兒又顧慮這個的,綁手綁腳真要憋死人!你們不管,我來管,現下你來了,那就乘機同觀蓮姊姊賠罪解釋啊!」

展煜的目光對上一雙靜若澄湖的幽眸,那姑娘總是沈凝著姿容,眉間淡淡然,不容易猜出她的心緒變化。

擇期不如撞日。他暗暗嘆口氣,終於,嘴角微揚,語氣誠懇地問:「觀蓮姑娘,可否撥出一小段時候,讓展某能與姑娘私下談談?」

「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她沈靜道。

「姊姊,拜託啦,你聽煜哥說嘛……」

華笑眉都快哭了,又去拉人家的袖。

想她華笑眉行得正、坐得端,最恨天下不公不義之事,如今華家明擺著是佔人便宜,不把出事因由說個清楚明白,跟事主取得諒解,她會作一輩子惡夢啊!

這一方,易家僕役們全都圍將過來,手中握棍、拿掃帚的還不在少數,看樣子再過個一時半刻,定要招來更多府里人。

易觀蓮不得不去思量,若狀況持續下去,可能驚擾了養病中的父親,又或者伍嬤嬤聽到消息從內院趕來,屆時肯定更難收拾。再有……華笑眉那張可人臉蛋和清亮的眼,讓她很難狠下心拒絕。

「到外面談吧。」她抿抿唇,低逸了一句,雖未看著展煜,但顯然是應了他所求,願意給他解釋的機會。

「好、好!姊姊和煜哥到外面談,你們去,快去!」華笑眉頓時如釋重負,想也未想便把抓在手裡搖晃的一方衣袖塞給展煜,這舉動好似要他們倆「別吵架,要乖乖當好朋友」一般。

展煜下意識伸手握住,不僅抓她衣袖,修長大手更得寸進尺地輕托她臂肘。

雖說他的貼近尚隔著衣料,易觀蓮仍渾身一顫,感覺他大手的熱氣穿透衣物,避無可避地滲進膚孔里。

熱潮灼灼地淹沒一身,她對自己著惱起來,銀牙暗咬,她抽回衣袖。

展煜掌中陡空,不禁對自己苦笑。

他後來發現,凡是因易觀蓮而起的心緒,十之八九總讓他想沖著自個兒笑,且是那種帶著淡淡莫可奈何的笑意。

此時,姑娘頭也沒回地往外走,他劍眉一軒,亦趕緊大步跟上。

甫踏出家門,易觀蓮便瞧見系在門前的兩匹大馬,其中一匹毛色相當特別,那是華笑眉的愛駒「琥珀」,關中一帶的人常見華二小姐騎著琥珀大馬呼嘯來去,至於另一匹玄黑駿馬該是展煜所有。他匆匆追來,是怕他的寶貝義妹單槍匹馬深入「虎穴」,要被折騰得不成人形,大受委屈嗎——

思緒幽盪,她甩甩頭,走向那一處空曠。

棉花收成時,這曠地是拿來堆棉琛用的,棉農們會將採收下來的棉花,讓騾馬拖著車來這兒交貨,不斷送至的棉花堆積成無數座小山,形成一個個白色的棉琛,秋陽下,棉似鑲了金粉,大人辛勤做事,孩童則在琛問嬉戲遊玩……

然而,現下時節不對,沙質略多的黃土地上空無一物,有些蒼茫。

「易老爺的身子好些了嗎?」

男人從身後靜靜趕上,與她並肩而行。

聽到那聲慰問,易觀蓮足尖略頓,隨即又漫無目的地往前緩步。「謝謝煜少爺關懷。我爹這是舊疾了,自我娘親過世后,他狀況更是時好時壞。大夫說過,得仔細將養著,不能讓他再勞累。」黃土地上,兩人的影子有些重迭,她此時的綺思怕是連自個兒也沒察覺,竟著魔般讓影兒再靠近過去,沖著像手牽著手的兩抹影子恍惚微笑。

「明日,我再差人送幾枝老山華來給易老爺補補氣。」展煜道。

「上回煜少爺過來探望家父時,也送來一批補藥,那些葯每味都珍貴萬分,我很感激的……」咬咬唇,又道:「那幾枝老山華就當作易家同你買下,不能讓煜少爺再破費,到時算算價錢,我會付清的。」

「觀蓮姑娘——」喚了聲,他精勁身軀驀地旋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看她。

「你又何必如此見外?」

唉,希望她雙頰未泄漏赭色。

他的眼睛生得太俊,眼神太深,總讓她心悸難平。

牆自呼息吐納后,易觀蓮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

她清容於是淡綻了一抹笑,輕聲道:「煜少爺是因抱疚在懷,覺得『春貢』之事大大對不住易家,所以能補償就盡量補償,以為能減輕歉疚嗎?」他遲遲不切入正題也無妨,就由她挑明說開了吧。展煜的雙眉微沈,黝瞳更深。

「易、華兩家在關中有同業之誼,上一代開始就頗有往來。再者,我也曾受過易老爺關照和提攜,如今他深居養病,展某一個後進晚輩,能幫得上忙之處自該多費心,並非觀蓮姑娘所以為的那樣。」

「那麼……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

呼息略緊,展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想從姑娘清凝的五官瞧出個所以然,卻發現無處著眼。

她神情好淡,唇瓣隱隱揚起彎弧,按理,她該為著「春貢」之事恨惱他才對,可任憑他怎麼看,仍尋不出她眉間應生的波紋。

易觀蓮此時若生惱意,也是惱自己口拙、性子不夠溫順。

男人大抵都是喜愛可人、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既不可人也不溫柔,愈想放軟身段,模樣卻愈冷,每每為了要掩飾羞澀,那姿態總不自覺端得更嚴謹,清冷更下三分。掩在袖中的指兒悄悄握了握,見他沈吟不語,她秀頸微垂,接著道:「其實『春貢』之事,我知道華家並非有意要佔易家便宜。那幅『蓮生百子』的織錦用的是華家『珠色棉』,地方官員們好些個與你華家交好,自然想把『華冠關中』的名號繼續拱著,所以在呈貢的冊子上暗自動過手腳,劃去『易家錦』,單留你『華家棉』。」

展煜有些訝然地挑動劍眉。「你從何得知這事?」

她蚝首微偏,將髮絲撩到耳後,似有若無般笑著。

「華家能在官場里打暗樁,易家也能啊,只是咱們財力沒你華家雄厚,不夠霸氣,門路開得自然少了些,但要探聽這種事,也不是太困難。」

他一怔,沈聲又道:「觀蓮姑娘,不管你信或不信,劃去『易家錦』之舉,我事前並不知情。若是知道,展某斷然不會允許這——」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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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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