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游岩秀的拳頭沒有落下,他及時收住了。
那抹嬌小身影忽地闖進他發泄怒火的範圍,臉容蒼白地挺立在他面前,她黑幽幽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眉眸間慣有的溫暖神情不知藏哪兒去。他惱恨地瞪住她,左胸激越的跳動幾要撞破胸骨。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無法如她那樣問得沉靜,他沖著她低吼。「本大爺揍人,你擋什麼擋?你、你……你擋什麼擋?懷著孩子還這麼莽撞,你到底擋什麼擋?」混賬!該死!他差點打到她啊!
「我莽撞?那秀爺就不莽撞嗎?」她唇瓣都白了,胸脯起伏明顯,顯然也被嚇著,但依然倔強地站在那兒,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你說『世仇』,是從哪一世結下的仇?」她還試圖跟他講理。
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堵到,他漲紅臉,拳頭當空一揮。「就從我這世開始結的仇,不行嗎?等會兒我就取筆墨把這事記到家譜里,教游家後代都給大爺我記住,咱們跟姓穆的有仇!」
禾良抿唇不語,柔潤的下巴因抿緊的嘴而微微顫抖,眸光仍黑幽幽的。
她不說話,游岩秀可急了,才想再叫囂幾句,被揍得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的穆容華終於擺脫昏眩,站直身,就站在禾良身後,他們兩人從同一角度看他,那感覺相當惡劣,彷彿該死的穆大少和她才是同一國,而他被敵視著,他是他們的敵人。
「你過來。」他壓下莫明的恐慌,硬聲命令。
要是在以往,禾良總顧及他的面子,尤其在旁人面前,她更是顧他、護他、凡事聽他,把他寵成大老爺,他要她過去,她一定遵從,但是今日……
「你過來!」他再道,兩眉翻飛了。
聽到身後有動靜,禾良轉頭瞅了一眼,一見到穆容華那張俊臉的凄慘樣,哪還有心情去管游大爺的命令。
過意不去啊!
真的、真的好過意不去!
她心頭一擰,眼淚差點掉出來,隨即掏出帕子幫穆容華止血。
她持帕子的手才貼近對方冒血的嘴角,忽地聽到丈夫一聲吼,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攔腰抱起,落入一副急遽鼓伏的男性胸懷裡。
「滾!」狠瞪「世仇」,游岩秀表情嚴厲,若非懷裡人突然攀緊他臂膀,他才沒這麼容易就善罷干休。
丟下話,他抱著搶到手的人兒轉頭就走。
一路回到「淵霞院」,游岩秀將前廳的門題上,將內房的門也踢上,把依舊不出聲的妻子抱上床榻,他把兩人的鞋都脫了,放下床帷,小小空間里氣氛凝重,他不讓她閃躲,逼她不得不面對他。
「看著我。」他盤坐擋在那兒,要下榻必須通過他。
禾良一手撫貼肚子,呼息緩長,揚睫看向那張氣憤俊臉。
「跟我說話。」大爺繼續命令。
「……說什麼?」她宛若嘆息。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不要她沉默不語,那會教他心慌意亂,彷彿……好像……她哀莫大於心死,已不願理他。
她咬咬尚未回復血色的唇,應他要求,出聲問:「秀爺不分青紅皂白,出手就傷人,怎能這樣?」
他額角穴位跳動如豆。
「這裡是游府,不是姓穆的地盤,他闖進來已經不對,他還跟你說話,站得那麼近,還……還握你的手握得緊緊的,一雙眼賊里賊氣,死盯著你看,本大爺不打他,難不成還誇他嗎?!」揍了人,他的手也會痛,她不來關心他的手,卻只關心人家的傷!可惡!
「穆大哥登門來訪,是我讓德叔請進來的,他光明正大,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光明正大?他光明正大?!」面龐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氣得連連變臉,他倒笑了,邊點頭邊笑。「好啊,我倒要聽聽,你口中的穆大哥究竟有多光明正大,竟然趁我不在才登門造訪,硬抓著你不放!」
禾良拚命要自己別動怒,別跟著他一塊兒發脾氣。
她的這位爺不鬧即罷,一旦性子被挑起,鬧起來要沒完沒了。所以,她總得多讓讓他,她讓得很習慣了,再讓他這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待她仔細跟他說過,他會聽的,一定會的……
「他來找我,是為了討『雪江米』。」她直視他竄小火的杏目。「他說他娘親昏昏沉沉病了好幾日,前些天才見轉醒,但胃口一直不好,好來穆家廚子用『春栗米鋪』送去的『雪江米』熬了碗素清粥,穆夫人把粥全喝完了,還吃下不少配菜。」
「他要討米,盡可以到街上討!」
禾良搖頭急道:「你也知道,這城內只『春栗米鋪』才有進『雪江米』,穆大哥早去過米鋪了,爹告訴他,今年的『雪江米』能進多少,還每個準兒,而去年進的貨賣得僅剩唯一一袋,已被我拿走。」
一聽,游岩秀登時想起。「你要做『米香蹄膀』,自然需要那袋米。」等等……等等!他該是忽略了什麼……糧倉板門大大開敞、姓穆的既激切又感動的表情、那混賬緊握她雙手不放……兩眉壓低,雙目眯了眯,他聲音沙嗄,慢吞吞道:「告訴我,你沒把那袋米給他。」
「我給了。」禾良一臉平靜。
他像被重捶一拳,五官略皺。「你只是見他可憐,賞了他一些。」
「我全給了。」她坦然看他,專註看他,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麼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我也想老太爺吃到最好的,我——」
「不,你不想。」他恨恨阻斷她的話。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麼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麼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麼?」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麼?
她聽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臟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你就是偏心!」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我心向著別人?」
「剛才在後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布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臟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佔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麼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裡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麼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麼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岩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後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緻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岩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鬱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後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麼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後,她從不曾這麼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乾脆合睫,什麼都不想……暫時的,什麼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願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麼,她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後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於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葯后,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后,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閑,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於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嫩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肴,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