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展煜倒了茶,將杯子推到他面前,油燈里的火蕊忽地竄燃起來,瞬間將兩人的面容照得清明。片刻,展煜啟口,神色一貫的從容溫和。

「想跟你談談,嗯……靜妹……和你的事。」

駱斌面無表情,他總是這個皮相,只要心受震蕩、一慌亂,總是面無表情的。

見他不語,展煜繼而道:「朱雀大街那件事已過去一個多月,整座西安城都在談論靜妹的名節問題……人就是這個樣子,本能地捕風捉影、加油添醋,外頭的傳言一日比一日熾盛,所談的內容一次較一次可笑。」

這些人、這些事,駱斌比他更一清二楚。

那些人不敢在華家的人面前放聲屁,卻在背地裡盡其所能的搬弄是非,成為茶餘飯後的娛樂。

駱斌沉吟著,仍不說話,等待展煜說明本意。這個男子他並非才識得一天、兩天,會深夜等他回府,語帶玄機,背後定挾著一件要事。

展煜單眉微挑,喝茶潤喉,還是慢條斯理的。

「這些天我過去探望靜妹,她嘴上不說什麼,但眉宇輕鎖,總這麼鬱鬱寡歡。人言可畏呵……她把自己關在閨房裡,足不出戶,我擔心這樣下去遲早要熬出病來。」他的話半虛半實,經過言語溫和地敘述,更加強了關切和可信度。

駱斌咬緊牙關,一陣心痛,回想起那日由大街回來,靜眉隱忍不住對他哭訴的話語。

若是謠言,她或者不會那麼心傷難受,正因是事實,讓許許多多的人以口相傳著、質疑著、譏笑著,如在傷口處撒鹽,她才會如此疼痛難當吧!他兀自做出判斷,卻不知靜眉那日貪求兩人之間少有的溫存,沒將事情真相說明,教他設定了最糟的想像。

「此事必須有個了結。」展煜拂了拂袖,調整更寫意自在的坐姿,兩眼舒緩地看住對座男子。

「煜少爺意欲如何?」駱斌回視,目帶評估。

少頃,展煜綬笑,精銳的光輝在眸底一閃即逝,斯文而堅定地道:「讓靜妹成親。」

嗄!?

如川劇變臉,駱斌面色瞬間蒼白。

兩潭寂靜的黑瞳深不可測,而血絲正以迅速無比的速度攀爬在眼球四周,他的輪廓整個剛硬起來,稜角突現,薄唇微微顫動,嘴角卻抿得死緊。

這樣的效果讓展煜極為滿意,甚至有些自得意滿,覺得自己才道出一句話,就能攪得對方天翻地覆,實是本事中的本事。

「這決定是必須的。要人們遺忘一件事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製造出另一件更大、更聳動、更新鮮的話題。何況,靜妹已雙十芳華,尋常女子到這年歲早已出嫁生子,選在這時候完成她的婚姻大事,一舉兩得,最好不過了。」他頓了一頓,靜靜詢問:「駱總管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

駱斌直勾勾瞪住他,喉嚨緊澀難當,喉結上下蠕動著,他心中一團混亂,腦中如灌入泥漿,不知過去多久,才僵硬地擠出話來。

「我覺得……尚有、尚有其他方法可行。」

「喔?」展煜挑眉,「有什麼方法比這個更好?」

駱斌一時間說不出來,所有的精明幹練、修理分明在聽到靜眉要完婚時,全都成為灰燼,智力退化到連小寶也及不上,哪裡還能編出一個好方法?

他與她,從開始就註定矛盾,讓他由純粹的恨掉進曖昧不明的情仇,歲月過去,這長久的時間帶著麻醉作用,他的痛苦恨怒在不覺中被一次次地撞掌沖刷,驀然驚醒,竟發覺那個姑娘在他心底。

見他神色不定,彷彿快要暈厥,展煜暗暗一笑,聲音持平道:「我斟酌許久,認為找不出第二方法。咱們這場婚禮必定要辦得轟轟鬧鬧的,不只西安城裡,整個關中的名門望族皆列入邀請,我會發帖給陝甘總督和四川督辦,江南和兩湖幾家大戶都會收到華府喜帖,定要大手筆、重排場,我要華家大小姐出閣之事成為最轟動的話題。」

「煜少爺可曾詢問過小姐?她是當事人,得尊重她的意思。」駱斌靜默下來,目中的光彩轉淡。

聞言,展煜薄唇微掀,竟呵呵笑出,斯文的笑法俊逸至極,他一掌搭在駱斌肩頭,邊笑邊拍打著,倒像哥兒們一般。

今夜捉弄得是夠爽快了,該到挑明的時刻。

「一開始我不就說了,今夜要談你和靜妹的事。我正是在詢問當事人啊,要不,你以為這麼晚了,我特意在這兒等你回來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先一步徵詢你的同意。駱斌啊駱斌……呵呵呵,你以為靜妹欲嫁的對象是誰?莫非你不願意娶她?」

駱斌有些恍恍然、昏昏然,有些理不清虛實,宛如身墜夢境。

夢境中,一場極具奢華的婚禮。

他身穿錦袍,腳踏黑鍛軟靴,頭頂戴住新郎倌帽,很多人簇擁著他,一張又一張的臉面,有些在商場上有過幾面之緣,尚留印象,有些則見也未曾見過,但不管識得不識,他們動作相同,全拱手對住他,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夢境繼續著,他好似不願醒來,見著華夫人雍容華貴地端坐在大廳正位,笑吟吟地望住四周的喧鬧雜攘,而後可親的視線與他接觸了,笑意加深。

他不能自主地回給華夫人一個笑,但他心底知道,自己的嘴角牽扯得十分僵硬,正微微緊張著。

忽地,鞭炮聲響徹雲霄,鑼鼓齊鳴,他想,他知道緊張的原因了。

那個姑娘鳳冠霞岐,一張美顏隱在珍珠串成的簾后,讓許多丫鬟扶持著,盈盈來到他的身邊。接著,不知是誰將喜彩遞到他面前,他下意識接過,目光仍難以由那花嫁娘身上移開。

這個夢好真實,又好虛幻,如在雲端,而踩踏的每一腳卻又堅固實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他隨著旁人的簇擁,以喜彩牽引著身邊的女子,往一個方向去,頭抬起,瞥見那名立在眾客中的男子,對方朝他揚揚眉,別具深意地笑。

你以為靜妹欲嫁的對象是誰?莫非你不願意娶她?

不點頭、不搖頭,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以為還能瞞著多久?這麼多年過去,你看她的眼光啊……完全是男子看著自己心儀的姑娘家時才有的模樣,你敢否認嗎?

你對她的關心已遠遠超出主僕之義,別再說些欺人的話,你心中有數……

呵呵,你欺人就算了,為何連自己也欺?駱斌,這太可悲了……

為了靜妹開心、為阻斷那些傷人的流言,這場婚事勢在必行。

你若不願娶她,我也無話可說。你不娶,我娶,我要靜妹做我展某人的妻子,我會愛她、敬她,但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以一個兄長的情義待她。

這一輩子,我和她的婚姻只會有名無實,絕無異性情愛。

你心裡喜歡她,卻不敢迎娶她嗎?

駱斌,看著她成為別人的新娘,你心裡一點感受也沒有?這真的是你希望的嗎?別再自欺欺人!

原來,非在夢境。

那一夜一場缺話,攻擊得他毫無招架之力,深沉的渴望赤裸裸地橫在眼前,他終於順遂自己,帶著深沉的秘密,與那名女子結為連理。

豪門大戶的婚禮最是注重傳統禮俗,講究每環細節,更何況「華冠關中」的靜眉小姐出閣,所嫁之人又是華府大總管,也算是雙喜臨門。

這場婚事未演先轟動,到了成親這一日,整個西安城裡,達官政要、富豪望族雲集,還聽說華家要包下整條朱雀大街,從沖頭到街尾擺上長長的流水席,宴請所有西安城百姓。

美麗雅緻的華大小姐配給了那名嚴峻冷漠的駱大總管,這樣的結果真是大爆冷門,不僅是外頭那些不相干的人,連府中長年相處的家丁奴婢知道此消息都要倒退三百步,跌碎無數個下巴。

而更教人不敢置信的還在後頭。

整件婚事的主導和事程安排正是華家的煜少爺,那名呼聲最高、行情最好的翩翩佳公子。而今,眾人又開始揣測,華家雙黛的二姑娘尚未出嫁,瞧這狀況,原來展煜的目標是在華二姑娘身上了。

熬過冗長繁雜的婚禮習俗,夜終於來了,月娘露出臉來,含笑地瞧著朱雀大街上的杯盤狼藉、瞧著開懷醉倒的西安城百姓,瞧啊瞧著,淡淡地望往華家宅第里,那株古老的、沉靜的、看盡人間生死的大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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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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