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其實今天大夥還得了空閑,煜哥、駱斌、笑眉兒和我一起上青嶺賞梅,今年的梅花開得很美呢。」

華夫人微笑頷首。「這樣很好,得空就出去玩玩,別只懂得工作。」

「嗯。喔,對了。」靜眉忽地記起什麼,垂首由衣襟里取出某物,交給華夫人,接著道:「娘,這兩本經文是我親手抄寫,各誦讀過一千次,靜兒想祭供在爹爹和馬家三口的牌位前,希望能積冥福。」

華夫人收下兩本摺疊著、以秀逸楷書書寫的經文,心中頗覺欣慰。

「你爹爹告訴你當年馬家那件事,就是希望華家後代能為馬家盡些心力,好好地供奉他們的牌位,我日日誦經念怫,也在祈求能迴向給你爹爹和馬家,希望冥冥之中能化解怨氣。你能懂得,我真是歡欣。」

「不論在陽世或陰間,我也希望咱們兩家能解開怨恨,能……好好地在一起……」她臉沒來由地紅了。那個秘密,關於一個男子的真實身分,爹爹當年只對她道出,連娘親都被瞞住了。

此時,窗外隱藏著的身影微微一頭,那對布著紅絲的目瞳閃動煤光,在暗處一明一滅地跳動。

這佛堂駱斌並非首次前來。

三年前,華老爺過世,靜眉將佛堂中供奉著馬家三口牌位之事告訴他后,就曾趁著夜闌人靜悄悄進入內房,立在馬氏牌位之前。

多年前,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剛開始,他對母親的行為充滿憤恨,最親的人慾致自己於死地,那痛苦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心魂欲裂,在清醒和睡夢中無時不刻地縈迴,不得安寧。然後,他找到替代和宣洩的目標,將一腔恨意全推向整件慘劇的始作俑者,關中華家。

那一晚,他心中紊亂至極。馬氏牌位前,清香三炷,小香爐中灰燼半滿,供奉的桌几上拭得一塵不染,放著幾本經文、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兩旁點著光明燈座,在在顯示這兒被用心地打理供奉著。

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在外流浪太久了,心中只存恨意,只為復仇的目標前進,卻疏忽許多該當之事。親人的牌位該由他供奉,沒想到為他承擔此任的,竟是對頭!?那紊亂的心思不被釐清,持續著、加劇著,直到今夜。

緩緩吸氣、徐徐吐出,駱斌猛地合起雙目,心音又沉又重,嘗試著想去召回心頭恨意,卻發覺空蕩蕩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這感覺很不好,極度地沒有安全感,像是望進靜眉那對澄澈的眸子里,恨意透明、情意也透明。

房中的母女還說些什麼,他沒再細聽,終於,靜眉立起身子往外動作,他悄然迅速地退入角落,聽見華夫人忽又喚住她,試探地問。

「靜兒,你和煜兒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隱在轉角的駱斌腦中已浮現她說這話時,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揚,菱唇抿著一抹靜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會有好歸宿。煜兒文質彬彬,性子極好,很適合你,你們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選。唉,你們這麼拖著,也不談清楚……」

「娘……」她軟軟喚了聲,略羞澀地喃著:「我會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裡,說不定有喜歡的人兒……」

「是嗎?那你怎麼辦?再拖下去,年歲都老了。」華夫人顯然有些錯愕。

靜眉笑了出來,「娘,我會出嫁的。」

「你找到對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暫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會兒才柔聲地道:「娘記得不?那馬家還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向,這麼多年過去了,男孩也長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兩家能化解怨仇、彌補憾事,若此生能尋到馬家那個孩子,靜兒自然要嫁給他的。」

這番話又輕又柔,卻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為之奪、魂為之奪,胸口脹痛難當,才知自己竟忘記呼吸。

靜眉結束和娘親的談話,離開佛堂,她並未直接轉回自己的院落廂房,也沒去書房處理公務,而是走往廚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麼來這兒了?」廚娘李媽雙手搓著圍裙,睜著圓眼。雖然已過晚膳,廚房這兒還會留著兩、三個人待命,直過深夜。

「您需要什麼,吩咐丫鬟過來便好,怎倒自己來啦?這地上油污,您小心,別沾上裙子了。」

「不打緊的。」靜眉可親地笑了笑。「李媽,麻煩你下碗大滷麵,麵條要寬板的,加一顆滷蛋。」

「好好,沒問題,小姐先回房吧,一會兒做好了,我讓人送過去。」李媽邊說著,手已靈活地取來食材和刀子。

靜眉卻道:「不是我要的,駱總管晚膳什麼也沒吃,這會兒肯定肚子餓了,我在這兒等,然後幫他端過去。」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線「監視」著駱斌的生活起居。

「是給駱總管的呀!」李媽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啦,他就愛吃寬板的面,愛吃滷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來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麼啦,還喝了不少酒,順子幫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幫他送了一回酒,這會兒——」她頭隨意一撇,忽地止住話語,兩顆眼睛越過靜眉,直直瞪住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駱總管,您、您肚餓?面馬上好啦!」

聞聲,靜眉車轉回身,見那男子目泛紅絲,有些不修邊幅,卻未料及他尾隨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時候。

「你怎麼喝這麼多酒?」離他三步,酒氣熏人。靜眉不由得擰眉,覺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麼了?由青嶺回程路上就怪裡怪氣的。

駱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閃動著叛逆光輝,很快地隱逝於眼底。

二話不說,他逕自走到放置酒壺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壺,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沒把廚房裡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滷麵當一回事。

「駱斌——」靜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腳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結果直繞到九曲橋處,靜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氣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麼了?你在生氣嗎?」

不是生氣,是害怕,極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為保護的顏色。在他腦中,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沒弄懂,每一道決定都這樣困難。恨,該不該持續?又要如何持續?情,要不要扼殺?又怎能盡除?

驀地,他仰頭灌酒。

一雙小手比他還固執,硬是將酒壺搶下,靜眉毫不退縮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壺往九曲橋下擲落。

丟了一壺還有一壺,他仰首又飲,而那雙小手還是來搶。這會兒靜眉沒搶到,但她也不讓對方稱心如意,用力一揮,酒壺由駱斌手心滑開,「咚」地一聲落水,追隨適才那個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靜眉的手腕。

「這樣牛飲,最傷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靜眉一怔,眸光在他陰鬱的五官上穿梭。

「駱斌,你到底怎麼了?」以為自己懂他,結果還是得猜測他變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個鬧彆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駱斌,你我是主僕,不是朋友。」他語調很沉,見她微蹙蛾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爭氣地鬆開五指。

哪裡像主僕了?有哪家的僕人敢對主子冷言冷語、動手動腳、讓主子在後頭追得上氣接不了下氣?哼,又說些言不及義的話。

靜眉讓他的冥頑不靈氣得胄痛,自那一年對他下定心意,打小所習得的那些大家閨秀該有的教養已為他破例好多次,對他拋開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澀、主動親近,一次又一次的,他還不領情!如今,連個名字也不讓她喚了!?他就這麼恨華家嗎?果真如此,他又為何遲遲不展開報復,還這麼做牛做馬地操勞府里一切,成了強而有力的後盾?

她該怎麼做?還能怎麼辦?永遠的付出,然後,別去期待回應嗎?

只純粹要彌補華家所欠他的,將這一切視作單純的還債嗎?

永遠、永遠地,別去牽涉到感情嗎?可能嗎?可能嗎?

靜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親說的話,與馬家那男孩共結秦晉之好,娘親罵她傻,說那個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說不準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長大成人,娘親以為她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來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誰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認真?藏著怎樣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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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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