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兩張臉離得好近,兩人都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對方。

燈火朦朧下,難以界定她的年齡,那張圓潤的面容透著瑩玉光輝,俏長的眼睫和一排劉海在膚上投印淡淡黑影兒,雙眉舒長、鼻樑細挺,頗具英氣,不知為着何事不痛快,朱潤的唇緊緊抿著,粉頰上暗留淚痕。

姑娘是需要人家哄的。他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俊雅的臉龐因蒼白更添魅力,能觸動異性柔軟的感情,輕緩地道:「姊姊是在惱我?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事惹你不痛快了?你告訴我,別獨自一個在角落掉淚。」他微笑,雙目清朗,「我瞧了難受。」

那對琥珀光的眼瞳中閃過詫異,情緒在明眸中清楚展現,夾雜着氣憤、懷疑、迷惑和些許的不知所措,她一向直來直往,喜怒哀樂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對人類隱瞞心思的技巧,她尚未熟練。

瞪住病少年好一會兒,她抿了抿唇,不太情願地開口,「你這個人——壞得很。」沒頭沒腦蹦出這一句。

「喔?!」他愣了愣,好看的眉挑起角度,這麼近的距離,他瞧見她左右兩顆虎牙,小小巧巧的,好生可愛。「我哪裏得罪了姊姊?」他隨即又問。

「你瞎了眼嗎?我才不是你姊姊!別亂喊!」她脾氣來得好快,兩頰氣鼓鼓的,世間禮節上的稱呼對她來說太困難,在修行當中並無此門功課。

聞言,他笑着,不以為意。

「我姓常,平常的常,名喚天賜。」

他修長的食指在竹床上寫下自己的名,筆畫寫得極慢,為了讓她瞧清,然後他抬起頭再度望住她。

「我今年十五,你瞧起來稍長我幾歲,在稱謂上,我實該喚你一聲姊姊……若你不願,總要將姓名告之,要不,我如何稱呼你?一直姑娘、姑娘地喚,總是生疏。」他咧嘴笑開,淺淺兩個酒窩,有十五少年的稚性,「你叫什麼名字?」

姊姊?!她冷哼一聲。心想,真要比年紀,他喚她「祖」字輩都不夠格。

不理會人,她偏開頭,將手中油燈盞置於桌上。

屋中擺設極為簡陋,牆上掛着一張弓和幾把箭,讓灰塵掩蓋着,結著蜘蛛網,兩柄柴刀丟在角落,刀刃長滿鐵鏽,一張竹床、一張竹桌、幾隻竹椅或立或倒,整間木屋乏善可陳,好似荒廢了許久,不如尋常住家,如今來了兩個人,倒有些格格不入。

常天賜隨意環顧,最後視線落在女子的背影,忍不住又問:「姊姊還沒道出姓名。」

「我說了我不是你姊姊!」她扭過頭,惡狠狠地怒瞪。

「不喚姊姊,那要喚什麼?」中性的嗓音帶着無辜。

「我是虎娃。大虎的虎,娃娃的娃。」唬地轉過身,她雙手叉腰,銘黃衣衫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明亮可愛,胸口起伏着,臉色紅潤,脾性三兩下就教人挑起,嚷道:「誰要當你姊姊?!你、你那麼壞、那麼惡毒,滿肚子壞水,做盡壞事,當你姊姊豈不是自貶身分?!我才沒那麼倒霉!」

自懂事以來,還沒誰這樣辱罵過他。

愈聽愈奇,他嘴邊自顧噙笑,淡淡頷首。「天賜何時得罪了虎娃姊姊,竟教姊姊這般氣惱?這中間是不是誤會了?姊姊不說明,我何以理解?」他還是「姊姊」長、「姊姊」短地叫,一派溫和地望住姑娘氣紅了的俏臉。

「你還辯解?!還敢說?!」她邊說,腳一跺。

心中的氣憤經他撩撥如泉急涌,她兩手握成拳頭揮舞著,話是壓不住了,一古腦兒喊將出來——

「我都聽見了,我知道!那群大漢子是受雇於京城裏一戶常姓人家,他們上長白山地不僅為了挖野山參,還要設陷阱獵老虎,他們不敢面對面挑戰,只會暗地裏設機關,引著虎兒傻傻掉入,我、我都瞧見了……他們好殘忍、好過分,把受傷的大虎從陷阱里拖了出來,那虎兒已奄奄一息,還讓好幾頭獵犬撲上去咬它,那些該死的犬類,只會仗着勢頭撿便宜,卑鄙無恥!下流可恨!」要不是姑婆不准她惹事,見虎兒們受此凌辱,依她脾性,早已施出手段懲治那群大漢子和那些可惡復可恨的狗腿子。

她不懂姑婆為什麼不讓她開殺戒,對人類的惡行為什麼能視若無睹!只因她們是修

行的精靈,脫去凡胎血肉,而世間生命自有輪轉,生死定數,她們只能冷眼旁觀、心中清明,要保持無動於衷,讓心緒不受干擾,才能更接近神性,為的便是如此嗎?

她不懂,也做不到。

見虎兒們被這般凌虐,教犬類欺陵,虎族的尊嚴掃地,她怎能容忍?!

姑婆對她這衝動熱情的性子不以為然,說她野性未脫,常教旁事觸動心弦,心中波瀾,慾望橫生,想要成仙正道難上加難。

她朝竹床逼近一步,炯炯明眸燃燒怒意。「虎兒死了,他們還拿出大刀短匕扒它的皮、抽它的筋,把肉削落煮成食物,拆下一根根骨頭,拔它的牙和爪子綁成項鏈,大剌剌地掛在頸上耀武揚威。」字由齒縫中僵硬地擠出,怒不可遏。她半點兒也不希罕修成正道,愈是清心愈現寡情,而自己這性子,怕是再三百年也依然故我,無可改變。

「這一切都是京城常家指使的,我聽到了……我還聽見他們喊你少爺,你、你們家、你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麼這樣壞?大虎哪裏惹了你們,要如此殘酷的殺害?」她觀念簡單,認定常氏一家全是指使者。

此次,她瞞着姑婆出走。暗夜中,本想現身咬死這群惡人和惡犬,聽他們談話,才知幕後尚有主事者,他們住在京城,花大筆銀兩僱人上山獵虎,這一聽氣血奔騰,決定從長白山地尾隨而來,她要那個惡人中的惡人死在她利齒之下,以泄心頭之恨。

面對她的指控,少年蒼白臉上掠過困惑,一閃即逝,眼神像兩潭深井,幽暗中隱藏着什麼。他端詳着她,片刻才緩緩啟口,「為了利益,人可以做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常家重金僱用經驗老到的獵戶上山獵虎,是為取虎骨製藥,賺取更多錢財:而那些獵戶便為豐厚的酬勞甘冒奇險,這世間是這樣的,複雜卻又簡單,人殺虎、虎噬人,人與虎之間並無真正的仇恨,一切以利益當頭,從來都是如此……姊姊,你可曾想過?」

他的神態太過平靜,語氣淡然,在這寂寥夜中添上詭譎之情。最頭一個問句將虎娃差些失神的意識抓了回來,她似乎又被惹惱了,因為對方的反應與自己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好詭異,這瞬間,他話中語氣竟教她聯想到姑婆。

「我不是你姊姊!」甩掉那荒謬的念頭,她握拳咆哮,胸口劇烈起伏,虎牙隱約可見。

她生氣,氣憤人類的濫殺,也氣自己的莫名其妙。

適才,他兀自昏迷,而自己徘徊在竹床邊,她張嘴想咬斷他的頸項,利齒已磨上他的皮膚,卻怎麼也無法施勁,他周遭的氣息不知何時安定着她躁動的脾性,等回過神來,才發覺她的鼻頭流連在他頸邊,依著本能在他身上輕嗅,舌已伸出,友善地舔舐着他。

友善?!她便為了這一點氣怒驚心。

蜷在角落,她抱着頭思索許久,一幕幕虎兒們落難的景象浮現腦中,整個心都揪了起來,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流。她告訴自己,等這少年醒來,要當面質問清楚,她仍要咬死他,在他意識清明時下手,好好享受他眼中的恐懼,替那些慘死的虎兒報仇。

可是想歸想,事實擺在眼前,她可以回歸真身,撲上去咬死他,卻跟他在這兒你一句、我一句地羅唆。

他臉上沒半分驚惶,面容蒼白,薄唇淡無血色,頸頰連接處和額角浮出細細的青色血筋,他的皮相文弱無力,精採的是那對眼睛,深沉靜默、黑幽幽的,像要把魂魄吸進去。

「虎娃兒……」他出聲喚著,把「姊姊」兩字刪去,瞥了眼她的小腿肚,靜靜指出,「你受傷了。」

她下意識垂眼瞧著,腿肚上的傷是眾人圍攻她時讓長槍刺中的,深及筋骨,流了不少血,她隨意包裹着,以她的靈能可能得花上三、四日才會復原,她是氣得忘記疼痛了,又是跺腳又是走動,血滲出布條紅成一片。

「你坐下來,我幫你瞧瞧,好不?」他邊說,雙腿已跨下床,嗓音輕和,「我隨身帶了些金創葯,是照顧我的劉大夫給的,對付外傷很有療效——」他主動拉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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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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