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曉書在人群中踮高腳,隨著人潮被推擠到大木樓旁,她神色急切地東張西望,淚珠含在眼眶中--天呵……天呵……你已奪走三郎,不能再奪走玄兒,把他還給我,把他們還給我。曉書心已狂亂。

「娘,娘!」那清朗的呼聲如銳器刺入腦中,曉書陡然震撼,硬生生回過神智,她蒼白著臉,循向聲音來處,終於瞧見孩子。

「娘,玄兒在這兒!娘!」男孩哈哈笑著,讓一名高大的男子扛在肩頭,見娘親也跑出來玩,他揮動胖胖的小手,手中還抓著一支扎花風車和一串十來顆仙楂的糖葫蘆。

「玄兒--玄--」曉書聲音陡斷,眼眸與那名男子接觸,中間隔著人群,她耳中所聽卻是靜然的一片,無絲毫聲響,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擊胸口,每一下這麼沉、這麼重,彷佛要將她的意識撞離身軀。

那男子但笑不語,眸中閃動著不知名的情懷,依然高傲、依然保沉,神情如此深邃,像一壺漩渦,引著她墜落,在其中與他浮沉。

曉書不動,全隨人潮而移,他們慢慢的推著、擠著,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竟將她推到離他只剩幾步之遙。

近近瞧著,他的面貌與以前不完全符合,身材類似,一樣的高大強悍,神韻和氣勢則未曾改變,還有那對眼呵……

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問,可是喉間又緊又澀,曉書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用手捂住嘴唇,眼淚卻如泉涌,不住地奔流,來勢洶洶。

「娘!」見娘親無緣無故掉淚,嚇壞了小念玄,他在男子肩上伸長手,想投入母親的懷抱。「娘,你怎地哭了,玄兒--」

忽然轟隆聲連番巨響,四周的人驚聲尖喊,曉書回神,眼睜睜瞧著木樓上因橫樑斷裂,整座巨鍾砸落,向下壓垮木合樓以及一旁的人們。

八年前,她負了他,讓他魂飛魄散,死無形體。而今他在眼前,與孩子在一起,這兩個她此生的摯愛,她萬般不可再傷害他,也絕不讓任何力量傷害他。

「三郎--」她終於喊出,這個教她百轉柔腸的名字。

當巨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砸落時,身邊太多的人,一時間無處可避,這千鈞一髮之際,曉書撲前撞開他們,自己則跌倒在地,然後那口巨鍾掉落……

來不及逃了,她緊閉雙眼,蜷著身軀,空氣中儘是木屑雜塵,又是轟隆地巨響,四周瞬間靜止,好似轉移到另一個空間,叫聲、喚聲、哭聲都離得很遠,微微的,只留嗡嗡迴響。

「娘,你在哪裡?娘--」怪異的靜謐中,念玄的唉聲帶著強忍的哭音。

曉書猛地睜開眼,發現伸手不見五指,黑暗罩住周圍,她撐起身子摸索,掌心冰冰硬硬,竟是在巨鍾裡面。

「叔叔,我要找我娘--」

「玄兒?!娘在這兒。」曉書驚喚,循著聲音摸索,終於抱住念玄。「玄兒玄兒,娘的心肝兒……」她哭著,在黑暗中拚命親著孩子的臉。

「你怎麼在這兒?!你把娘嚇死了……」

「娘,不要哭,是、是叔叔,他想救娘,玄兒也想救娘,玄兒也不知道啊,眼睛睜開,我們就黑黑的了。」說到這兒,他稍離開娘親懷抱,憑記憶摸索方向,然後腳一跨,又去坐在人家肚膛上,苦惱地說:「娘,叔叔在這兒,可是他都不說話。」

曉書心一驚,循著聲,七手八腳地爬了過去,恐懼溢滿胸懷,像極八年前那場悲劇重演。他伸出手,顫抖地撫摸著,他的眉眼耳鼻,那一頭濃密的黑髮,指尖探尋著男子臉上每一寸輪廓,而掌心下,他的溫度冷冷淡淡的,氣息似有若無……

這種感覺好可怕、好可怕,曉書已無法承受,身軀劇烈地發抖,她發出悲嗚,如同痛失愛侶的鶴鳥,心分割成千千萬萬片,她伏在他胸上哭泣,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淚水奔流,浸濕著他的胸膛。

一隻手安慰地拍著她的背脊,輕輕緩緩,然後揉著她垂散下來的柔軟髮絲。

「娘?!你怎麼了?!」男孩莫名其妙又苦惱不已。

在一片闐黑中,那叔叔的眼睛好奇異,閃爍著青藍色的火光,他在笑,因為眼中的火一閃一閃的,但又好似苦惱,一大一小的眼神安靜接觸,對曉書痛哭的行為感到百般無奈。

那隻掌大而溫柔,輕拍的動作改為愛撫,摩掌著曉書整個背脊。

「玄兒……他、他不是叔叔……他是爹,是玄兒的爹……」

爹?!念玄瞪大眼,瞠得圓滾滾滑溜溜的,像在瞧件新奇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他盼了好久,每天睡前,他都會跟老天爺說。而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

那對青藍火的眼在聽見曉書的話后滲進更多的溫柔,深邃如海,盪著不了情。接著手臂一緊,愛撫她背部的手掌將她狠狠抱在胸前。

「啊!」曉書驚呼,登時才知不是兒子給的安慰,而是這男人早已醒來,正睜著那對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眼瞧著。

「三郎--」什麼都不存在了,這一刻,她的心滿滿都是他,八年前的遺憾,八年來的情思,那纏繞住胸口的緊縛,那無底深淵的疼痛,都不存在了。她的吻落在他的臉上,無數個吻、千百個吻,細碎的、熾烈的、深長的、眷戀的,夾著鹹鹹的淚水,印住他真實的肉身。

他攬緊她,埋進她的熱情里,唇舌相交,在彼此懷中尋求自己。

片刻,那男孩實在按捺不住了,撲上前,硬將自己的小身軀擠進兩人當中。

「娘,他真是爹嗎?」

「玄兒……」曉書又哭又笑,手撫著孩子的臉,柔聲催促,「快,快喊啊。」

念玄抬頭,見到那對青藍火,一股信任感和依賴之情頓生,隱隱約約感應著什麼,他抿了抿唇,「爹,玄兒等你好久好久,你終於來了……」呵呵,他有一個爹了!呵呵呵……

玄三郎內心五味雜陳,大掌撫著孩子的頭,低啞道:「爹回來了,就不會再拋下你們。」

念玄哈哈的笑聲在巨鍾里響著,層層的迴音傳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青藍冷火的目光抬起.在黑暗中鎮住曉書的面容,火轉深沉,他輕輕地問,堅定而清晰,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我來了,你跟不跟我去?」

一聲啜泣逸出唇邊,曉書笑中帶淚,她抱住他,緊緊抱住,迭聲狂喊:「要的!要的!你不讓跟,我也要纏你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放開。

那男子深深嘆出口氣,又是無聲。

暗暗的,什麼都看不見,但小念玄一點也不怕,這一邊的胸脯好軟好香,貼著他的頰好舒服,而這一邊的胸膛好硬好壯好有氣概,他聞到好安全的味道。

可是別同時擠過來呀!

娘擠他,爹也擠他,他、他、他快要不能呼吸啦!

幾日後,在沈府亂成一團,忙著尋找無故被綁走的主子和小小少爺時,一封信安然地出現在鋒弟房中的桌上。

小舅:

你的頭有沒有不痛了?娘說你要記得喝葯,雖然很苦,還是要喝。

爹來找娘和玄兒了,他說要帶玄兒去好多山的那一邊玩,去看大鷹和大狼,還要去海的那一邊,那裡有一座島,爹說要在那邊蓋木頭、房子,玄兒會幫他蓋,然後就可以天天在水邊玩耍了。

娘說,要請小舅告訴何嬤嬤和香菱兒,說我們都好好的,很快樂,要她們別擔心,娘還說,城西的燕家那個姊姊其實是喜歡你的,小舅要娶媳婦兒,可以找燕家的姊姊。可是,小舅,玄兒偷偷告訴你,那個燕家的姊姊放的屁好臭,上次差點悶死我耶。

小舅,娘和玄兒要去好遠的地方,你自己一個人要乖乖的,玄兒會想著小舅,會一直想、一直想,放在心裡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我們回到城裡,玄兒一定會回去看你,到時,我會幫小舅帶很多的玩意兒,好不好?

祝小舅別再頭疼了。

玄兒敬上

看完信,他眉眼深思,慢慢地將紙張揉成一團,然後拋進一旁煮茶的火爐上,炭火燃著,信紙轉黑,沾上火星子兒正緩緩燃燒。

心微微沉著,好似失去了什麼,被突來的力量挖走了一塊心房。

他多年來的夢想,如今順應事態已呈現在前,她走了,帶著孩子不會回來了,而沈府的一切盡落他掌中,這是他千求萬盼的,不是嗎?他該要開懷暢笑的,不是嗎?為什麼會覺得失落?

……好可憐,小舅又頭疼了……玄兒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鋒弟,往後你跟著我吧!我們在一起,就不怕誰欺負了……

他心頭猛震,沉思的眼睜開,身子跳了起來,也不管火爐上溫度多燙,伸手將那團信紙救出,用掌心猛拍,拍熄上頭的火,但信紙早已焦黑一片,他看著,心臟收縮再收縮,首次認清心中的念頭--

他不願他們離開的。

不願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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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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