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然後,碧素問回過神來,讓沉香突地攏緊眉兒的神情引起疑慮。他視線往下,發現自己的指節正壓在一道傷口上。那是新傷,血跡尚未凝透,而一片膚色白如細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麼——」他陡然坐起,抓來沉香另一隻手,粗魯地扯近眼前,將她白里透明的掌翻來覆去地檢視,「誰給你苦頭吃?說清楚,這些傷怎麼回事?」

少見他把情緒顯現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費力去猜測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爺的喜怒哀樂。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揚嘴角或是沉下臉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現在,見他瞠目瞪著她的手,暴喝一句,她這會兒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顯驚慌,直覺地要藏起手,碧素問怕弄得傷上加傷,乾脆鎖住她的細腕,他不問清楚不會罷休的……「這條擦痕,從何而來?」他打算一個個照順序來。面對碧素問的逼問,沉香咬著唇,並不作聲。「還不老實說!?」大爺從未對她這般惡聲惡氣……沉香身子震了震,終於乖乖開口,「『沉香……忘了。」碧索問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頭繼續追究,「這小塊的燙傷呢?煮茶的時候弄上的?」「或許吧,沉香……記不得了。」邊回答,她邊躲著他的目光。突然,他將那處新傷呈現在她眼前,語調里挾帶山雨欲來的氣勢,「還有這個口子呢?別說你忘了。」她目光與他短暫接觸,又匆促調開,唇瓣抿了抿,聲音幾不可聞,「切藥片時,讓葯斬刀……割傷。」「葯斬刀!」碧素問胸膛劇烈地起伏,瞪著她啞聲低吼,「那是僕役和粗使丫頭的工作。」「丫頭便是丫頭,分什麼粗使細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順的臉龐閃過執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奮力扭動手腕,掙離碧素問的掌握。她回他的話中,語凋相同地輕輕柔柔,卻帶了點賭氣的意味。

頭偏開去,她不聽他也不瞧他,逕自地將散落的書冊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熟練地整理被鋪,然後,她在床沿坐了下來,如往常一樣,把枕頭上的皺摺以手撫平,就這麼一下一下撫動,卻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淚兒……心痛無比清晰,她隱藏不住,還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著頭雙手掩面,她感覺他來到了自己眼前。一隻大掌撫摸她的頭頂,彷彿安慰著她,他的嘆息傳進耳中,「你跟著我,總是沉靜的時候多些。早該讓你去二弟那兒,也免得受我個性所累,愈發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著不敢放聲,雙肩顫抖。緩慢地,她抬起淚眼,在水霧渺渺里分辨碧素問的輪廓,強忍淚珠的模樣可憐兮兮。「大爺……沉香不好嗎?您為何要趕我走?」不論大爺的出發點是好是壞,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給了別人,她的心就苦得難受。「你該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讓髮絲穿過指間感覺那份細柔,然後似萬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嚨又道:「走吧,回二爺那兒去。」

碧素問正欲轉身,衣袖卻被一隻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淚痕,一邊哽咽地求著,「大爺,您讓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邊,哪兒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辦到,沉香喘息著,小臉已漲得青白。見著她這副模樣,碧素問就要心軟地答應下來了——但僅是幾乎而已,他衡量過事態的輕重。理智的一方仍戰勝情感。

「你因何固執?」他望著她,嘆道。「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實,她心裡最明白不過了,卻不敢傾訴真相,怕那般的答覆會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愈扯愈遠。碧素問所受的衝擊不小,多年來,他早習慣她的百依百順,從未見她執拗的一面;首次,他讓沉香強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動不已,一時間也無計可施。緩著氣息定下心神,衣袖掙脫沉香的手掌,他臉色微變,音調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執,我亦有所堅持。這-輩子,你不可能永隨我身,你畢竟是江南練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頭,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煙渚永遠不走?」

沉香雙眼睜得圓大,眨亦未眨,無血色的唇動了動.遲滯地吐出話,「大爺……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給別人?」她的眼神飄蕩不定,好一會兒,才又調間碧素問臉上,眸光幽幽,語氣幽幽,「原來,您對沉香己心生厭煩……大爺只消說一句,沉香懂得進退,大爺不必這般糟蹋沉香,若說回去江南或許了人家……大爺就永遠擺脫了麻煩。」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網,卻失去該當的常心,過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測猜疑,因而苦惱。「你不聽解釋,只以自己的想法斷定。」他從不知她固執如山,如今領教,才愕然驚覺。帶著研究意味,碧索問凝視著她,「開懷暢笑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之於你我,為何罕見亞斯?你說這是在糟蹋你,又哪裡知道大爺這麼做,其實全為你好。沉香……」他輕喚她的名兒,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貫無波的心湖撩弄。「你還不明白嗎?」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誰能明白?「有人笑得暢懷得意,不定真能開心:有人默然相隨,內心已得萬分快活。這些……大爺能明白嗎?能嗎!?」她急促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反常地染上嫣紅,表情又羞又澀、又氣又苦,「您不懂的,什麼也不懂啊!又哪裡知道怎麼做對沉香最好!?」

她嚷著,抬起衣袖抹掉眼淚,不理會碧素問的叫喊,衝出了門外。而等素問並未追出,只視線隨她離去,怔忡原地。沉香那凄楚模樣全落進他眼裡……她這麼在意他啊!十載春秋與共,懷中小如嬰兒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時光荏苒,看似無波無浪里,他是否忽略了某些東西?某種……連自己也沒法釋清的情緒。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皺起。

「大哥,你還瞧不出端倪嗎?」碧索問猛地抬頭,三娘不知何時已立在門邊,語氣平靜,卻揭露了真相,「沉香丫頭喜歡你。」「她也喜歡你……還有其他人。」碧素問習慣性又步近窗前,打量外頭的一切。三妹聰慧精明,直覺的,他想避開那兩道令人不適的目光。「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膽了,繞過來他的身側,拿著這話直作文章,「沉香對大哥的喜歡勝過任何人,強烈許多也深沉許多。一向,她是心細如髮的性兒,做事妥當安穩,但自你離棄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

碧素問臉色微凝,瞬時間便淡緩下來,側身對二娘笑了笑,「三妹,你用了好嚴重的字眼。我認沉香如同親人,自然以待你的感情待她,『離棄』這兩個字尖銳傷人,並非我的心意。」

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閃著不服氣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香身上,只怕是適得其反,行不通——你別這樣瞧我,要不然,三娘會以為你惱羞成怒了。」

見大哥要拿凌厲嚇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頭,乖乖收口,「罷了,三娘不說了,反正你聽不下叨念。我無意要聽你們的談話,來這兒只為沉香,沒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見蹤影,看來,葯只得留著待會兒再喝了。」

「什麼葯?」他喊住轉身要走的三娘。「還能是什麼?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葯汁,她莫可奈何地聳肩,「聽霍香說,沉香把葯熬了,自個兒又忘了喝。唉……這幾日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時服藥抑病?」說完,她故意嘆口長氣,偷瞄了大哥一眼。

碧素問深深呼吸,雙眉幾要打結,一股不好的預感在內心蔓延。「大哥,你還不追沉香去嗎?她這麼跑出去,也不知身子經不經得住?可別暈倒在外頭才好啊!」然後,一陣風掃過三娘的嫩頰,等她走回神,只來得及瞧清楚碧素問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拱門。三娘立在原地,微微出神。對沉香的天生病骨,她心底早有了計較,但橫在眼前有個難題,她自己斟酌出的藥方里,一味藥材引子連她自己也不曾見過,只記載在歷代傳下的醫書之中。

知其解法,藥引難得。若真如此,她寫下的藥方也不過是痴人說夢,而沉香恐要拖著一身病痛,永無解脫之時。這些年,她還能掌握住她的病,往後她卻不敢去想,擔心沉香的病將日趨嚴重,若得不到藥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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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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