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二:洛陽春

第114章 番外二:洛陽春

第114章番外二:洛陽春

隋,開皇二年,春。

三月洛陽春風催綠,柳絲依依。郊外累累繁花似錦,遠遠望去猶如粉色雲霧。暖風乍起,粉紅透明的花瓣如蝶翼在空中輕旋低舞,遠處燕回鶯飛,婉轉幽鳴,細細聽來如閨閣少女般儂儂低語。

按照傳統,每年的這個時候,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會偕親帶友共賞春光,以除災祛病。如今正是隋帝楊堅在位第二年,在歷經了長年的戰亂紛爭后,雖是百廢待舉,但這種平和安寧的日子對於顛沛流離的民眾來說已是彌足珍貴。

欄橋邊的落英繽紛下,幾名文士持酒圍坐,頗有閒情逸緻地談論起來。

「聽說晉王殿下即將攜新王妃從并州入長安覲見,算起來就該是這幾日了吧。那晉王妃蕭氏乃是西梁孝明帝之女,今年剛滿十四,容色可謂傾國傾城。」

「傾國傾城?這世上能當得起這幾個字的女子可不多。反正我是從不曾見過。」

「說起傾國傾城,我這輩子倒見過一位能當得起這四個字的人,不過——那可是位男子。」其中一位短須藍衣男子的話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興趣。

在眾人忍不住紛紛詢問之後,藍衣男子略帶得意地繼續說道:「那年我才七歲,隨父母居住在鄴城。有一次和姐姐在城門迎接當時的蘭陵王凱旋,親眼見到了他的真容,那才真正是傾國傾城傾天下。」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人附和,「原來你說的是蘭陵王。我也聽我阿爹說過,那蘭陵王是個傳奇人物,不僅容色絕艷,更是能征善戰,只可惜那昏君無道,一杯毒酒賜死了他。」

「可惜可惜,那時我年紀尚小,沒有機會一睹真容……」

眾人感慨萬千,不知不覺間追憶起了前朝往事。

離他們不遠處,一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聽得津津有味,還側過腦袋問那牽着她的手的男子,「阿爹阿爹,你見過這位蘭陵王嗎?」

男子氣韻不凡,一雙黑眸彷彿蘊含着月的清輝,折射著千姿百態月的光華。只可惜那張臉上殘留着淺淺的疤痕,折損了他原有的俊美,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惋惜。倒是他身邊的婦人,容貌絕色無雙,秀麗的眉宇間彷彿凝著天地清華,一時間將滿樹繁花都映得失去了顏色。

聽到小女孩的稚語,夫婦兩人相視一笑。男子疼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面頰,「爹沒見過。不過這位蘭陵王一定是個大英雄。」說着他略帶促狹地瞥了妻子一眼,惹來了她的一個嬌嗔。

雖然已經成親多年,但他還是被這嬌嗔引得心尖一陣酥麻。

「阿爹,將來我也要成為蘭陵王那樣的大將軍!」另一個年紀略長的男孩拉住了他的手,露出了一臉的崇拜。他的容貌和少婦有七八分相像,漲紅著臉的樣子更顯妍麗。假以時日,必然會是個俊美少年郎。

少婦微微一笑,「安兒有這樣的志向,很好。」

見哥哥被母親誇讚,小女孩也不服氣地叫道:「赫連將來也要成為大將軍!」

男孩嗤笑一聲,「哪有女子做將軍的!」

赫連對着他做了個鬼臉,「別看不起我們女子。誰說女子就不能做大將軍!」

男子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腦袋,「赫連說得對。女子,一樣能成為最出色的將軍。」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零落的馬蹄聲紛至沓來,伴隨着一陣驚叫慌亂,幾騎人馬囂張地策馬急馳而過,沒入了前方的桃花林中一閃不見。

「這不知是哪裏的達官顯貴,竟然如此目無王法。」有人忍不住出聲相詢。

那藍衣文士搖著頭,「還用問嗎?這樣囂張縱馬的多半就是輕薄公子宇文化及。」

輕薄公子?小女孩對這個名號產生了幾分好奇。又聽那人說道:「他是左翊衛大將軍許國公宇文述的長子,出了名的放蕩不羈,仗着父族的勢力,在長安城中也經常大膽縱馬急馳。因此城中百姓才將這個輕薄公子的名號送給了他……」

眾人嘖嘖幾聲,卻是不敢再多說什麼。

小女孩對這個輕薄公子並沒多大興趣,很快就被附近賣糖人的攤子所吸引,她輕輕拉扯著哥哥的袖子。男孩立刻會意,安撫地拍拍妹妹的手,開口道:「阿爹,阿娘,我帶赫連到那邊看看。」

少婦輕柔地摸了摸男孩的頭,「好,別走遠了。」

望着一雙兒女的背影,少婦的眼神柔和,彷彿在注視着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長恭,儘管朝代更迭,時光流轉,這世上還是有人記得你,記得那曾經驚艷絕絕的蘭陵王。」男子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每一個字就像雪花輕柔地飄落到溫熱的掌心,一瞬間就融化了。

長恭收回了目光,似是有些悵然,「恆伽,我,到底還是沒能為他守住這江山。」

「世事無常。宇文邕當初滅了我齊國,統一了北方,把命都送在了征戰途中,誰想這江山最後卻還是回到了漢人手中……所有的一切,都已成過眼雲煙。」

聽到了那個久不曾在記憶中出現的名字,長恭也不禁心生唏噓。

那曾付出深情的男子已經躺在冰冷的土地之下,沉沉長眠。

她之於他究竟是緣還是劫,或許在他臨死前那一刻也未可知。

時光彷彿緩緩倒流,她的眼前依稀出現了那些熟悉的面容。父親,母親,大哥,三哥,長公主,還有她的九叔叔……這些面容漸漸變得模糊起來,猶如隔着霧靄盛放的曇花,遙遠而短暫。很快地,又如朝露般彌散消失。

那些愛過的人,痛過的傷,流過的淚,隨着時間會慢慢淡化,卻永遠不會被忘記。

恆伽側頭看向身邊的愛人,她的眼睛迷離著一種如隔世般遙遠的惆悵,縹緲得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心微微一疼,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你已經做得很好,長恭。」

長恭抬起頭,正好看到他嘴角勾勒出完美溫柔的弧度,溫暖的陽光將這份柔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這是她全身心信賴著的人。

這是如海水般包容她一切的人。

這是無論何時都會站在她身後的人。

恆伽。天上人間,唯有他一人。

斛律安帶着妹妹來到糖人攤子前,囑咐她不要亂動后就擠進人群給她買糖人。在無聊等待的時候,赫連的注意力卻又被一隻低飛的蝴蝶風箏所吸引,不知不覺跟着走進了桃林深處。

越往裏走,遊人也越來越少。赫連眼瞧著那風箏一頭栽下,隨即就從那個方向傳來了孩子的哭聲。她趕緊抓起裙擺跑了過去,轉過了十幾株桃樹果然見到那風箏掛在了一條細細的樹枝上,搖搖欲墜。那哭着的孩子不過四五歲,眼淚鼻涕抹了一袖子。

「別哭了,姐姐馬上就幫你拿下來。」赫連不失時機地擺出了長輩的架式。

孩子抬頭看了她一眼,抽泣著出了聲,「那……那麼高,你爬得上去嗎?」

赫連囂張一笑,「姐姐用不着爬上去,就能幫你取下來。」說着她從袖中拿出了一副精緻的彈弓。這是她四歲時阿娘送的禮物,一般都不會離身。

在孩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她動作嫻熟地裝石子上弓,對準那細枝條就射了出去。第一次,略微偏了一點,直射出去。第二次就恢復了正常水準,只聽撲的一聲,枝條被打斷,那隻風箏也搖搖晃晃地掉了下來。

小孩在呆了幾秒后一躍而起,欣喜地撿起了風箏,又不忘表達自己的崇拜之情。

「姐姐你好厲害!姐姐你怎麼射得那麼准!」

赫連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正要自誇幾句,卻見有人從桃花中疾步走來,為首的那個男人目光掃過她手上的彈弓,惡狠狠地一笑,「告訴公子,人找到了。」

赫連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就被那人揪着衣領拎起。

「喂!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她大叫着亂蹬著四肢,「要是我爹娘知道,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揪着她的人邊走邊冷笑,「你爹娘要是知道你惹了誰,一定後悔把你生出來!」

在一陣晃晃蕩盪中,赫連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地上。赫連倒沒感覺到疼痛,伸手一摸,原來地上還墊著織錦地毯。她飛快地打量環視了一圈,發現四周圍起了金絲幔帳,紫檀小几上擺放着不多見的果品糕點,可見這裏的主家非富即貴。

這時,從上方傳來了一聲嗤笑。

赫連抬頭望去,只見主位上斜倚著一位年輕的公子,年紀約摸十三四歲,身穿衣料輕薄顏色浮誇的寶藍色騎裝。普通人很難駕馭的顏色,穿在他的身上卻是更顯俊美不羈,弧線優美的嘴角,透著一絲陰邪的慵懶,偏偏有着難以形容的魅力,姿態風流風華絕代。只是他的額角,明顯有一塊紅腫。

赫連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剛才不知哪裏射來的小石子打中了本公子的額角。看來這罪魁禍首就是你了。」少年懶洋洋地挑眉,眉眼間風華盡現。

赫連從小就看慣了身邊一大一小兩美男,所以對他的容貌並沒太在意。她想起第一次的失手,不禁心裏一哂,難道就是那顆石子?

「對不起,剛才是我失手。」既然是自己的錯,她就大方地承認。

少年冷哼一聲,「一句失手就算過去了?你的彈弓射得很好?」

赫連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是我阿娘教的。」

少年的眼珠骨碌碌轉了轉,「那這樣吧,我數十下,你要是在這之前能射個活物下來,這件事不但算了,我還會賞你。不然的話,就算你是個小孩子,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赫連一愣,抬頭朝天空望去,只見碧藍如洗的天上完全沒有雀鳥飛過的痕迹。

「可是這位公子,如果你數十下天上沒有雀鳥經過,那又如何?」她指了指天空,「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少年的笑容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那就算你倒霉了。」說着,他拈了塊糕點邊吃邊數了起來,「一,二,三……」

赫連心裏有些惱火,目光掃過少年頭頂上的花枝時忽然眼睛一亮。她的臉上閃過一抹邪惡的笑意,舉起彈弓,對準少年的上方就射了出去。

「啪!」似乎有什麼跌在了少年的頭頂。他微愣之後伸手去摸,手指所觸之處綿軟滑膩,還帶着輕微的蠕動感。少年的臉一下子就綠了,砰的一下就從舒適的軟墊上跳了起來,甩動着頭髮好不容易才將那東西弄了下來。之前的風華絕代瀟灑不羈,全在他氣急敗壞的跳腳中消失殆盡。

赫連雖然笑得直打跌,但也敏銳地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她正想趁機逃之夭夭,不料才轉過身就被侍衛抓住。

「公子,您沒事吧?」剛才見到了公子的窘樣,侍衛的臉上明顯帶着害怕被滅口的表情。

公子惻惻一笑,「好啊,你的膽夠大啊。這世上還沒人敢這麼捉弄我宇文化及。」

聽到這個名字,赫連頓時想起了剛才的那幾騎囂張疾馳的人馬。她心裏暗叫不好,莫名其妙居然招惹了這個殺器。

「可是你不是說只要是活物就行嗎?」赫連指了指那條還在蠕動的肥青蟲,「這難道不是活物嗎?公子,君子要言而有信。」

宇文化及也不說話,只彎起了嘴角。她抬頭打量了一眼,立刻低下頭去,心裏直發毛。

「公子,您打算怎麼辦?」侍衛小心翼翼地問道。

宇文化及掃了她一眼,「這個小女孩,帶回去。」

赫連頓時急眼了,「喂!我有阿爹阿娘,你不能帶我走!你這個人怎麼說話不算數?」

宇文化及懶洋樣地靠在軟墊上,半閉着眼睛。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春雨,細碎如芒,潤物無聲。

「我剛才不是說了要賞你嗎?在我身邊做個小丫環,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賞賜嗎?」他的語氣帶着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赫連的嘴角猛抽,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和這個人正常對話。

倒是侍衛有些忐忑地問道:「公子,這不要緊嗎?如果她的家人找來……」

宇文化及不以為然道:「看她的穿着打扮,家人多半也是普通百姓。能把孩子送進許國公府中,我看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吧。」

赫連這下才真的着急了,怎麼哥哥還沒找來?就在她腦筋急轉時,從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清露般的聲音。

「弭月姐姐,原來你在這裏。我找你半天了。」

赫連驚訝地回過頭,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位六七歲左右的男孩。男孩的眉眼狹長,清雅秀美,容顏皎皎如水中月。持傘立於飛花之下,更多了幾分不識人間煙火味的仙氣。儘管年紀尚幼,舉手投足卻盡顯斯文優雅的貴族風範,顯然是位家蘊綿長的世家小公子。

看他的目光所在,的確是自己現在的位置。赫連雖然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但莫名就覺得這個男孩可以信賴,所以也沒有出言否認。

宇文化及自然也看出這男孩不是尋常百姓,語氣稍稍緩和,「你是什麼人?」

男孩上前了兩步,「在下出自清河房氏,這是我的遠房表姐,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宇文公子,還請見諒。」

侍衛一聽立刻小聲道:「公子,這些世家門閥最是麻煩了。」

宇文化及自然也清楚,如今新朝剛剛建立,皇權尚弱,很多地方還需依靠這些世家門閥。清河房氏也算是世家大族,且一直保持着與清河崔氏、范陽盧氏等望族的相互聯姻。

想到這裏,他沉着臉點了點頭,「好好管教你的表姐。」

「宇文公子,多謝既往不咎。告辭了。」男孩轉過身,笑看赫連,「姐姐,還不過來?」

赫連像是見到了救星,立刻躥到了他的傘下。

隨風飛舞的桃色花瓣霓染一地,每落下一腳都踏亂了花紅,連聲音都變得濕漉漉的。

「謝謝你。」赫連小聲地道謝,「你怎麼會出現在那裏呢?」

男孩笑了笑,「那個掉了風箏的孩子是我表弟,他告訴我你幫了他,卻又被人抓走。所以我才過去一看。正好見到你射下那條青蟲。」

赫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原來你看到了啊。」

男孩將手中的傘往她的方向偏了偏,「你的彈弓,射得很好。」

「我可以教你。」赫連忽閃著大眼睛。

男孩啞然失笑,正想說什麼,眼前忽然一道身影飛掠而過,不由分說拉起了赫連的手,「赫連,你在這裏!嚇死哥哥我了,還以為你被拐子拐走了呢!」

赫連驚喜萬分,「哥哥,你終於找來了。是我自己不好亂走,多虧了這個小公子幫我找到路哦。」

斛律安向男孩道完謝,急急忙忙拉着赫連就走。赫連走了幾步,忽然又跑了回來,將什麼東西往他手裏一塞,「將來再見到你,我一定教你射彈弓哦!」

望着赫連飛跑的身影,男孩將那副彈弓放入了懷裏,嘴角微微彎起。

一位雍容雅緻的少婦從不遠處緩緩走來,看到男孩眼中染了笑意,聲音溫婉柔和,「玄齡,你在做什麼?」

男孩將那副彈弓納入懷裏,抬頭微笑。

「沒什麼。阿娘,我們過去吧,不然阿爹該等急了。」

少婦笑着點點頭,挽了男孩的手向前走去。

風吹起,微微有些涼。那些被風捲起的花瓣漫無目的地飛舞著,迎向那未知而遙遠的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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