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章 景帝召魂【3】

白悠兮最畏痛不過，卻仍忍了忍，將入骨的冰錐震碎，膝蓋骨處寒冰入髓，她未料到十二三歲的少女便將水術練的用冰自如，也未料到她會襲擊自己。

神魔開戰之前，可以不要重黎這枚棋子，可她不能受傷，至少不能讓神界中人看到自己受傷。

她咬了咬唇，運起靈力將那少女打退，那少女後退數步，她卻站定了，身姿不倒，忍着痛楚臉色絲毫不變。

這是人界，她無意誤傷凡人。

她不知蘭陵是否看到自己遇襲，只見他正背對自己將少女扶起，眉眼間儘是關切。

「不要打了，我跟你走，魔尊，我跟你走。」

蘭陵回頭，不可思議地望着重黎。

重黎朝蘭陵跪拜行禮，道：「神尊，小神重黎與魔尊有所約定，今夜只是下界探望親人，探望結束回魔界。毀約食言，非神界中人作風，若我隨您回神界，必將有損我神界威名。此番神尊親自來尋重黎，重黎感激涕零，將來回神界必會報答，只是此時，重黎要跟魔尊回去。」

蘭陵拂袖將他從地上扶起，細細瞧着重黎的臉。

這個小輩自降生以來，他雖未盡到十分的照顧養育之責，但卻從未忽視。千年前神魔大戰，他父母為神界而戰死，徒留小兒活命，神尊於他有千萬分愧疚和罪責，只望重黎能在神界安心司職，平安自在地做個上神，卻未料到他受幼年時的陰影所擾，不得脫身。

多年前重黎下凡歷劫，那般命數本就坎坷，但機緣天命一事，卻非神尊能夠左右，唯有在其命數歸天之際，丟下公務下界親自迎回，只盼他能恪守火焰神之責，回歸焰神之位。

卻未想到，他會因為白悠兮抗命。

蘭陵有些無奈，可未等他再開口，重黎已踏上了白悠兮腳下的那片雲。

白悠兮忍了忍膝上痛楚，深深望了蘭陵身側的少女一眼，轉身騰雲而去。

皇宮跪拜一片，暗夜燈光如星子，依稀還能聽到皇后白水瑤的哭聲。

雲頭之上，一條腿痛得她有些發懵，卻咬緊了牙關，當魔尊許久，她未曾吃癟，也從未料到自己竟有被偷襲的一日。

她轉頭看向身側的重黎，依舊是她方才用法力變作的赤流玥的模樣，扯唇笑道：「你是怕我傷你妻兒，才跟我回去？沒想到你還挺守信用的。」

雲頭寒風獵獵，重黎一雙黑瞳清澈如林間泉潭，紅衣如火，一如當年赤流玥的模樣。

他鼻尖輕哼，臉上儘是少年的傲氣，道：「你既答應帶我下凡與我妻子重逢，我堂堂焰神，自然遵守諾言跟你回去。你看，即便神尊親自來迎我，我也沒有食言，如何，我這番氣量，在你們魔界可能尋出第二個？」

白悠兮輕笑了笑，拱手假意奉承他：「不敢不敢，我魔界哪能生得出焰神這般氣量恢弘又敢違抗神尊命令的少年？」

重黎仍在一邊暗自得意，白悠兮腿傷有些不支，便坐在了雲頭之上，她將自己玄黑色的裙擺挽起，明亮月光之下，她那膝蓋上便是血肉模糊一片。

重黎不經意瞥了一眼，見那傷勢，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蹲在白悠兮身旁，看着白悠兮運起靈力，淺金的光暈籠罩着她膝頭的傷口，將白悠兮的臉色映得慘白。

他見白悠兮咽了咽口水，細密的汗水不知何時已經將她鬢邊的髮絲打濕，燦金色的瞳仁竟無一絲波瀾，彷彿膝蓋骨都碎裂的那個不是她，她那小片靈力正努力修復的傷口，也非她所傷。

他忍不住問了聲：「哎，你莫不是塊石頭，膝蓋傷成這樣也不喊一聲？」

白悠兮正專心治著自己的膝蓋骨，便隨口應了聲：「小傷罷了，養不過三日便好了。」

重黎驚訝喊出了聲：「小傷？」

白悠兮擦了擦自己額角的汗，看一眼重黎，恍然大悟：「啊，我忘了。你們這些沉香山的神，個個養尊處優，被螞蟻咬一口都要大張旗鼓尋個神醫來把脈，我們魔界中人見慣了腥風血雨，打打殺殺慣了，這大傷小傷，內傷外傷也受得多了，膝蓋上這點兒傷，委實沒必要哭爹喊娘。」

重黎自尊心受了打擊，魔尊這番話似乎將他比作那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便暗自又將這妄自尊大模樣看起來比他還小的女魔頭在心裏鄙視了一萬遍。

「我……我當然知道了，只是這膝蓋上的傷啊，尤其是膝蓋骨，你若是沒處理好，那可能整條腿再也無法行走！你這會兒瞎倒騰個什麼勁兒啊，何不回去魔宮讓你身邊的侍女伺候？」

白悠兮哀怨看重黎一眼：「你上回私闖我房間偷看我洗澡，差點被嬰寧打死，這回我帶你下界，你毫髮無傷，我要是斷了條腿，被嬰寧知道，你猜你還有沒有命活着回神界？」

重黎回憶了一下嬰寧聽說自家尊上要跟他下界的時候的惡狠狠的神情，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復而反應過來，吵嚷道：「誰誰誰要偷看你洗澡了，我妻子貌美如花，我還用得着偷看你洗澡嗎？你和你那婢女真是一般無理取鬧！」

白悠兮見重黎氣呼呼的模樣，忍不住大笑。

重黎更是氣急：「你一個堂堂魔尊，被一個小姑娘傷了膝蓋，你還笑得出來？我要是你，不打還回去，哪還有臉當魔尊？」

白悠兮慢條斯理地扯下一條裙邊將膝蓋包紮好，唏噓道：「我要是同那個小姑娘斤斤計較，那才有損我魔界的威名呢。且那是蘭陵的徒弟，我傷她一分，怕不是要被十倍地還回去。到時候我傷的，可不就是一個膝蓋骨了。」

「我雖然這三十多年不在神界，可我曉得神尊的脾氣，他那般性子，怎會好端端收個小徒弟？我同你說，那會兒神尊看重我，說我慧根天賦，我想認他當師傅，他卻說我並非他機緣命定的徒弟。我便不懂了，收徒弟這回事還看機緣？你瞧剛才那個小姑娘，除了會出手打你膝蓋，還會啥？她能有我這般慧根？」

白悠兮贊成道：「誠然，神尊沒收你當徒弟，實在是他的大損失，太不英明了。」

重黎便又翹起了得意的尾巴。

白悠兮心中暗嘆，這焰神也太好哄了。

「說起來，這次咱們下界便是為了你妻子，方才我不在，你們可是掏心掏肺、坦誠相對了？」

重黎聽罷，扭頭看着頭頂的月亮，面色卻微微泛紅了。

「我的皇后一見到我便哭，我只好摟着她等她哭完，她說她更喜歡我這副年輕的模樣，說她好像回到了玉什麼村的日子，說我要是不是皇帝便好了，說她對不住我，我衣襟都被她哭濕了，卻也沒來得及給她擦一擦眼淚，她說要我替還未出世的孩子取個名字，我卻毫無辦法……我有什麼辦法，我回到焰神這個身份，如今記憶尚未恢復，人界歷劫種種都記不起來。我看着她失望的眼神，恨不能多陪她一刻，一刻也好啊……」

白悠兮嘆了口氣，道：「玉狐村。」

「什麼？玉狐村？」

白悠兮回頭，望着赤流玥那張臉，鄭重道：「你的妻子，曾經是玉狐村族長之女，她為了你，放棄了自己尊貴的身份，情願去做一個凡人。」

當日水瑤的話語一點點浮現在她耳側，是那般熟悉的聲音：「……他眼睛不好，認不出人。可他在皇宮受盡屈辱，我便幫他步步奪嫡，耗盡靈力替他治好了眼睛，自此停止修行，軀體與凡人無異……」

可她無法忍受自己從小到大如骨肉般親近的水瑤會背叛整個玉狐族，會給她下毒置之死地。

她閉了閉眼，壓了壓心頭的不快。

重黎愣住了，抓緊了白悠兮的胳膊，逼問道：「你怎麼知道，你又如何能幫我幻化出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白悠兮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只裝作不在意道：「我是堂堂魔尊，把你捉來魔宮當我的棋子，我自然把你查的一清二楚，我自然什麼都知道。」

「若真如你所說，那我的妻子為了我……我卻離開了她，這在凡間，可不是叫拋妻棄子？」

看着重黎痛心疾首的模樣，白悠兮只好寬慰他。

「你去人界不過是歷一趟劫，其實你想不起來也是好的。我之前聽說，凡是歷劫歸來的神佛都要去浮屠山滌塵，經過那滌塵儀式，凡間種種你都會記起來，可那不過是一場劫難罷了，即便你知道了一切，你也不得不捨棄那些記憶，從中超脫出來。畢竟，那不過是你浩瀚綿長的生命中短短三十年，你是焰神，不是凡人。」

「我知道，可我……可我愧對幽溪……」

白悠兮聽得「幽溪」二字，反射性驚覺：「什麼？」

重黎只抹抹眼淚：「我這番下界，也不能說一無所獲。我既見了見我那未出世的孩兒，又知曉了我那皇后的閨名。她姓白，叫作白幽溪。」

白悠兮適才想起，水瑤說過，當日她為了留在赤流玥身邊，用的是白幽溪這個名字。

同音不同字。

往事不忍回首，曾經赤流玥許諾十年後上山迎娶白悠兮，可玉狐族和火狐族同歸於盡，山上不過一片廢墟，水瑤跌落山崖，為赤流玥圍獵時所救，她傾心於他，便化了名字成了他的妻子。

這兜兜轉轉的因緣際會之中，孰是孰非，早就辨不清了。

若水瑤並非火狐族的暗線，若她感念白氏夫婦撫養舊情，若她沒有去偷冰雪神針的神氣，白悠兮便不會下山，到不了沉香山。水瑤也遇不到赤流玥，不會成為景梨皇后。

也許白悠兮該在玉狐村狐狸洞裏頭睡懶覺，爹娘日日夜夜都守在身邊，童年夥伴、大叔大嬸依舊過着簡單卻愉快的日子。也許赤流玥真的會請無虛道長來說媒，將八抬大轎抬到山腳下，手裏頭拿着天罡劍上山娶她。屆時宿蝶那個狡詐的會將赤流玥攔在狐狸洞之外，帶着自家小姐遠走高飛。

可沒有如果。

見白悠兮沉思了半晌，重黎有些疑惑：「怎麼了？」

白悠兮逼自己清醒了些，抬眼望去便是燈火仍在的浮檀殿，黑色玄石打造的宮殿華麗卻觸目冰涼：「無妨，你看，魔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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