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十五章、一夢繁華成灰土

一道狂猛之力宛如星辰變易之威,從塔頂直貫天地,整個天台似乎都在不住顫抖,整個天地頓時沉寂,不敢有絲毫動作,只有山巒雌服,迴音隆隆不止。

眾人顫慄之下,抬頭仰望,只見一人傲然立於天柱頂端鳳翼之上,一身青衣盡染血跡,身後長發如墨雲一般在夜風中獵獵揚起。來人左手提著一物,遍覆金鱗,大如栲栳,萬道金光就從他手中直瀉而下,宛如提著一輪浴火的烈日。待到眾人的目中的刺痛漸漸平復,才看清那物通體渾圓,上有三對犄角,如白虹倒懸,寒光粼粼;一雙巨眼宛如酒盞,雖已闔上,卻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眼皮下仍覺碧光流轉,森然不可逼視;頷下數百道紅須,長約丈余,迎風亂舞,猙獰之極。

雖誰也沒有見過此物,但已能猜出這就是本族歷代供奉神明大蛟神的頭顱。

傳說中千年修行,已是真龍之體的頭顱居然被此人砍下,提在手中!

無盡的夜色宛如斗篷一般在那人身後飛揚變幻,周天星辰似乎都已黯淡無光。眾人如見傳說中魔君臨凡,喉頭頓時被無形之物梗住,連驚叫也不能出聲。猩紅的鮮血沿著天階向台上滴滴灑落,沾濕台下諸人的衣衫,但他們仍覺宛在夢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先生!」相思的一聲驚呼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卓王孫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沒有,只緩緩提起手上的龍頭,沿著天階一步步向下走來。他的聲音宛如天雷震震:「大蛟神已被我所殺,一切天罰之說皆為虛妄!」

瘟疫之根源本起於喜舍人體內積蓄的瘴毒,喜舍人身體化為煙塵之後,瘴毒隨風散入河流,凡在河流中飲水者皆被此難,而取用井水的村民則僥倖逃脫。唯有大蛟神道術較深,可抗此奇毒,其顱內元丹乃是此病唯一解藥。

卓王孫已經走到了天柱底端,輕輕一掌扣在龍頭顎骨上,龍頭巨口一張,一股腥血噴涌而出,內中夾雜著一粒幽藍色的珠子。卓王孫一拂袖將腥血激開,內丹握於掌中,轉身對小晏道:「殿下,這粒內丹正好可為千利姑娘治傷。」他手腕一沉,那粒內丹裹在一團紫氣中,須臾已傳到小晏手上。

還未待小晏答謝,天台之下的村民突然大喊道:「兩位公子,救我們一命!」言罷齊齊跪了一地,磕頭如搗蒜一般。

卓王孫對小晏道:「殿下,這粒內丹若直接給千利姑娘服下,自可馬上痊癒,若分給眾人,側僅能暫時封印體內屍毒四十九日,其間一旦再被咬傷,屍毒將立刻發作,毒氣運行全身,再無可救。內丹已在殿下手上,到底如何處置,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小晏略略沉吟,台下哭聲祈求之聲已亂成一片。

小晏嘆息一聲,緩緩道:「諸位請聽我一言。」此話一出,天地間頓時寂靜下來,再無其他聲音。

月色宛如浸入了蜜的牛乳,從深寒廣漠的穹廬之顛緩緩流瀉而下。夜風微振著他的紫袖,那粒幽藍的內丹就被他托在掌心。小晏道:「事情緣由,卓先生已經向諸位講明。這粒內丹,就分給諸位。」還不待他說完,下面已是歡呼雀躍,一片喧嘩,哪裡還想聽他後邊說什麼。小晏眉頭微皺,待人聲漸息,繼續道:「屍毒暫且封印之後,為了諸位,也為了我的這位同伴,在下自會庶竭駑鈍,找出徹底根治的辦法。但是諸位也必須保證,得到內丹之後,一定請靜心修養,反思己過,彼此扶持,決不可再互相撕咬。諸位俱出身禮儀之幫,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

下面早已等得著急,只待他說完頓時諾聲連連,有的更已淚流滿面,痛呈己過;有的則叩頭打拱,說是恩重如山,再生父母;有的哭訴自己也是為人所迫,逼不得已;有的指天賭咒,發誓決不再傷人。

小晏輕嘆一聲,紫袖微動,一團淡紫的真氣從他袖中凝形而起,那粒幽藍的內丹就在紫氣內飛速旋轉,片刻之後,紫氣無聲無息的散開,中心那團藍光隨之化作一片塵霧,洋洋洒洒,從十丈的高台上飛灑而下。小晏輕鼓袍袖,那蓬藍光如星河倒瀉,隨風散開。

台下村民仰面瞠目,彼此推擠,都巴不得那些飛塵只落在自己一個人頭上。一些老弱傷病的村民被擠在地上,嘶聲慘呼。

小晏回頭對縣尹道:「既然他們體內的屍毒已經封印,縣尹大人也可以領著高台上的村民下去。一來台下村民半數有傷在身,缺衣少食,正需要縣尹大人賑濟;二來台上村民也勞累了整整一夜,應當休息了。」

縣尹看了看台下,頗有些猶豫,對小晏道:「這位公子雖然替他們封印了體內屍毒,但他們喪心病狂,損人利己之心已入骨髓,不是一時半會改變得過來的。」

小晏默然了片刻,道:「無論如何罪大惡極之人,只要有一念自新之心,就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何況台下村民許多原本是台上諸君的親友鄰朋。」

他此話一出,台上村民觸動舊情,更兼兔死狐悲之感,已是嗚咽聲一片。縣尹沉思片刻,揮手道:「打開天梯通道。」

台上官兵舉刀持戟,先下了天梯,站在兩邊護衛,不久村民魚貫而下。縣尹隨後也由一隊官兵簇擁下來,站到楊逸之身邊。

台上台下的村民先遠遠互相觀望,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遙遙對泣,而後幾對夫妻忍不住撥開守衛,衝上前去抱頭痛哭。又過了一會,父子、母女、姑嫂終於也忍不住上前相認,台下哭聲頓時響成一片。

相思似乎已經為村民們劫后重現的親情所感動,她感激的望著小晏,但小晏的臉色卻極為沉重。千利紫石仍沉睡在他懷中,額上爪痕青郁而猙獰,似乎隨時可能從她蒼白的額頭中突破而出。小晏緊緊握著她的手,臉上大有不忍之意。

突然,村民中有人慘叫了一聲。一個女子瘋狂的從丈夫的懷中掙脫出來,她脖頸之上赫然是一個深深的牙印,鮮血順著她白皙的脖子流淌到衣領上,已經成了墨黑色。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急速的收縮著,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繼而全身如被電擊般的劇烈抽搐起來,一頭扎進地上的泥土裡,哀嚎了幾聲,就已氣絕。

眾人似乎還未明白怎麼回事,那群村民又瘋狂的彼此撕咬起來。相思大驚之下,想要上前阻止,可數百人一起瘋狂撕咬,慘叫震天,哪裡憑她能制止得了。

小晏沒有抬頭,默默注視著懷中的千利紫石,眉頭徐徐皺起,低聲道:「無可救藥。」他一拂袖,站直了身體,袖底無數道銀光瞬時就如水波般在他身邊環繞開去。

森寒的殺意瞬時籠罩住整個廣場。

然而,還沒待他出手,卓王孫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的來到那都事身後,隨手一指,抵住他的後頸。那都事雖一直暗中注視著卓王孫的舉動,但真到了他出手之時,休說躲避,連看也不曾看清分毫。只感到來人也並未施力,只在自己頸間一指,無比森然的懼意已浸透骨髓。

相思先一驚,似乎看出了什麼,恍然大悟道:「是你鼓動那些人再次互相撕咬的?」

李都事冷笑道:「是他們自己相信那咬人的鬼話,與我何干?」

小晏眼中透出濃濃的哀憫之色:「想來你剛才對他們所說,必是『屍毒已被封印,就和健康人無異,若咬足七個即可病癒』之內,可嘆這寥寥幾字,就能讓他們出爾反爾,六親不認。」

那都事道:「人本來就是出爾反爾,六親不認的,否則又怎會受了我的蠱惑?」

相思一時語塞,小晏上前幾步,環顧周圍,長嘆道:「只是想不到,我捨棄了讓紫石姬痊癒的機會,卻不過讓他們重新得到了合適的『藥引』,而你其實體內並未中毒,鼓動村民自相殘殺,卻又是為了什麼?」

李都事重重冷哼一聲,道:「告訴你們為什麼也可以,我還可以教給你們終結這場災難的唯一方法,只不過——」他瞥了一眼眾人,道:「我要站在我身後那位公子向我保證,不動我一根毫毛,也不讓你們幾位中任何一個動我。」

卓王孫道:「講。」

李都事抬頭望著站在楊逸之身旁的縣尹,眸子中寒光迸射,陰**:「縣尹大人,你還認得我么?」

縣尹一怔道:「李安仁,你莫非也失心瘋了?你李家三代全在本縣為官,本官豈不認得?」

那都事冷冷一笑,道:「可是我本該姓齊的。」

縣尹臉色頓時一變,怔了片刻,顫聲道:「難道你是齊雲棟的兒子?」

都事大笑道:「縣尹大人沒有想到,自己眼前居然上演了一場貨真價實的趙氏孤兒罷?」

縣尹臉色陰沉下來,道:「李麒一生碌碌無為,且和你父親並無深交,那時候居然肯用獨生子換你。這個程嬰本縣可當真是看走了眼。然而當時你父親裡通外國,犯上作亂,被判凌遲之刑,罪及九族,滿門抄斬,這些都是聖上的旨意,與本官何干,更與頊魍縣百姓何干?何況二十年來本官待你不薄,委以重任,你報複本官一人也就罷了,但竟然想要殺死滿縣百姓,連老弱嬰孥都不放過,何嘗不是忘恩負義,喪心病狂!」

都事冷哼一聲,似要開口,又最終露出不屑置辯的神色,只低聲道:「縣尹大人和全縣百姓當初如何對我齊家,各人心中有數,又何必多言?」他突然抬起頭來,眸子中全是陰兀的笑意:「何止老弱嬰孥?我當初發誓要整個頊魍縣雞犬不留!縣尹大人,其實裡通外國,犯上作亂的是你。這十年來,你一直暗中從暹羅一代搜集軍火,並耗費十年心血修築祭天塔,名為祭神,實際上卻在塔中儲存軍火糧草,意圖擁兵自重,占城稱王。而大人的這些舉動,莫不在我參與之下。」

縣尹臉色更加難看:「只怪我養虎為患。」

都事道:「當初祭天塔也是我為大人設計興建的,而大人所不知道的是,我在塔中留下了一條可以隨時引爆整個祭天塔內火藥的秘道。而秘道的機關就在通天柱頂的青銅飛鳳口中,只用輕輕轉動丹鳳口中銅環,左三右四,然後天地間一聲轟然巨響……」他雙目中狂態畢顯,雙手在嘴邊作了個吹灰的姿勢,繼而大笑不止,彷彿已經看到了頊魍縣灰飛煙滅的一幕。

相思驚道:「你所謂解決的辦法就是將塔內的火藥引爆?那這全縣百姓……」

那都事突然止住狂笑,陰陰截口道:「自然是一個都跑不了。自從此塔完工之後,我一直伺機在祭奠之時,引爆機關,一網打盡,可惜三年來,每到關鍵時候,總有漏網之魚。所以我一直苦等,這次瘟疫真是天罰頊魍縣,賜我良機。這塔周圍本有數丈寬的護城河,我來的時候已經暗中派人將唯一弔橋毀掉了。這些火藥足足可以夷平整個頊魍縣,真是應了我當初雞犬不留的話……」他說到此處,又忍不住一陣狂笑,全身都抽搐著,連腰也直不起來了。那笑聲夾雜著旁邊村民漸漸低下去的慘叫廝打之聲,直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都事的笑聲宛如生生給扼碎在了喉頭,他難以置信的望著對面的縣尹,雙眼簡直要突出眼眶,胸前多了一個深深的血洞。

縣尹站在夜色中,博袖迎風飄灑,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手上一隻拂朗機火統正冒著縷縷青煙。

都事身體僵直,向後倒去,雙手狂亂的在空中撕扯著。卓王孫微一側身,那都事重重的倒在地上。他瞪著卓王孫,臉上肌肉抽搐不止,似乎還掙扎著想坐起來,但用盡全力,也只能嗓子中迸出幾個模糊的詞句:「為什麼……不救我?」

卓王孫淡淡道:「我只曾答應你,不讓我們幾人出手殺你。」

都事嘴動了動,剛想說什麼,頭一歪,已經絕了氣息。

那縣尹走上前,將火統拋在屍體臉上,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十年收買軍備,卻想不到我隨身帶著火統,實在愚不可及,也是死有餘辜。」他臉上的冷笑一閃而逝,隨即又恢復,轉身對卓王孫道:「多虧幾位俠士相助,元兇已被本縣當場正法,只可惜這頊魍縣上千百姓的性命,卻是無能為力了。」

卓王孫淡然道:「這樣說來,縣尹大人也贊同引爆機關?」

縣尹重重嘆息一聲,低聲道:「頊魍縣雖地處邊陲,但上下一心,禮讓友愛,安居樂業。鄉親父老更視本縣如父母一般。如今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換全縣平安,本縣萬死不辭。然而事已至此,為了不讓疫情擴散,危及鄰邦,也只能萬不得已行此下策。」

相思斷然道:「萬萬不行!那些染病的村民並非毫無治癒的可能,何況其間可能有不少沒有感染的村民,這樣引爆機關,玉石俱焚,事關幾千條人命,豈能草率!」

縣尹皺眉道:「這位姑娘,請你轉頭看一看!」他拂袖一指那群奄奄一息的村民。他們中絕大多數已經毒發,目光散亂,滿臉狂態,全身不停打著寒戰,口角涎唾橫流,或坐或卧,在淌滿鮮血的地上蠕動著。有些就近趴在那些渾身黑血,面目猙獰的屍體上,機械的撕咬啃噬。他們腫脹的兩腮神經質的鼓動著,似乎只有當嘴裡咬著血肉之時才能暫時平靜。一時間,祭天塔下廣場內,屍體彼此枕籍,而更多的傷者就如行屍走肉一般,在血污中掙扎撕咬。夜空中不時傳來人齒撕裂筋肉,啃刮骨骼的聲音,火光照在諸人臉上,真是如地獄變相,恐怖之極。

相思一觸目,就回過頭不敢再看。

縣尹沉聲道:「這哪裡還有人在,不過是一群行屍走肉!讓他們解脫一刻,就是最大的慈悲。」他見相思默然不語,於是轉頭對卓王孫道:「機關發動之後大概還有一刻時間,以幾位的武功,全身而退並非難事。而本縣一介文官,性命全仗幾位俠士相救。事畢之後,本縣自會呈請聖裁,一切罪過皆由本縣一人擔當,與諸位無關。」

卓王孫微微一笑:「縣尹大人倒是深明大義。」

縣尹面不改色,一拱手正要答謝兩句,卓王孫突然伸手往他背上一帶,兩人的身形頓時衝天而起,幾次起落間,已到了通天柱頂鳳翼之上。縣尹明白過來,身體已在十餘丈高空,周圍寒風凜冽,天穹幾乎觸手可及。饒是他素來鎮靜,此刻也驚得面白如紙,矮身蹲在鳳翼上,雙緊緊抓住鳳頸,喘息不定。

卓王孫笑道:「左三右四,請縣尹大人發動機關。」

縣尹看了看卓王孫,強行止住怒意,一咬牙將手伸入鳳口中,飛速的轉了幾轉。只聽鏘然一聲,鳳鳴九皋,金聲玉振,在夜空中遠遠傳開去。

幾乎在鳳鳴同時,兩人宛如孤雲一般從塔上飄落,片塵不起。卓王孫揮手在步小鸞腰上輕輕一帶,道:「走。」一行人縱身而起,去勢極快,幾個起落已過了天塔下的護城河,片刻過後,已到了城門,幾人在城牆上立定身形。

就在此時,一聲轟然巨響衝天而起,熊熊火光染紅了整個天幕。遠遠看去,天空青紫金白,變幻不定,無數碎屑在空中亂飛。蒼穹嘶吼,大地震顫,山巒迴響,一陣陣灼人的熱浪鋪天蓋地而來,身離天台好幾里開外也能清楚感到。

縣尹勉強站直身子,臉上卻毫無血色。那巨響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烈,縣尹的臉色也就越來越沉。

步小鸞不但不怕,反而高興之極,笑嘻嘻躲在卓王孫身後,輕輕搖著他的衣袖道:「好大的焰火啊,不過哥哥你看,大人叔叔快要嚇死了。」

卓王孫笑道:「這位大人不是怕,是心痛自己的火藥。」

火光之下映得那縣尹的臉似乎微微有些發紅,他回頭一拱手,正要說些感謝道別的話,突然眼前一團火光鬼魅般的撲來,他只覺額頭一熱,接著一種刺骨的疼痛直滲腦髓!

步小鸞驚叫道:「火狐!」

那縣尹大駭,伸手往額頭一抹,掌心頓時多了一灘腥黏的黑血。

步小鸞湊到他面前,大叫道:「大人叔叔,你怎麼啦?你頭上的爪印……」

說時遲那時快,縣尹突然瘋狂的向小鸞撲過去,小鸞大驚之下竟然忘了躲閃,被抓了個正著,那縣尹死死按住她,張開森然白齒向她脖頸處咬去!

只聽「噗」的悶響,卓王孫一掌正擊在縣尹天靈蓋上。他此擊毫不留情,縣尹一聲不吭,從天靈蓋而至全身的骨骼幾乎皆在這一擊之下裂為齏粉,卓王孫輕一拂袖,屍身便直直向頊魍縣城內跌落。

相思驚呼道:「先生!」

卓王孫默然遙望城內熊熊火海,抱起步小鸞,並用衣服把她裹住。

相思訝然道:「先生,你是要去哪?」

卓王孫道:「跟著那隻火狐。」

第十六章、天地浮生自芸芸

清晨,林間起了一層厚厚的霧氣,宛如張開了一面無邊無際的羅帳,將整個叢林蓋得嚴嚴實實。一行人只走了幾步,回望時,身後已然移形換景,來路再不可見,只有青白的山嵐層層疊疊,氤氳升騰。

一個時辰后,霧氣薄了些,四周的景物漸漸凸現。山路更窄,石板上苔痕、裂紋縱橫交錯,掩映在野草中,宛如數百年無人踏足。走了一會,山路突然中斷,一道泉水從地底岩罅中汩汩流淌,橫亘眼前。空中幾縷微弱的晨光彷彿被這道泉水硬生生的阻斷,泉這方雲霧蒸騰,霞光漸盛;那方則是一片宛如深洞般黝黑的密林,鬱郁森森,一眼望不到邊際。

走入密林,才發現這裡的樹木並不十分高大,只是藤蘿粗壯異常,蜿蜒盤旋,將樹榦緊緊裹住。有的簡直是嵌入了樹榦,從樹心將樹皮向外撐起,凸現出經脈一般粗壯的紋路,而那些樹皮緊繃著,似乎極薄,隨時要破裂而出,又似乎具有彈性,正隨著某種不可知的韻律在微微搏動著。

幾人在這片莽林中歷事甚多,本應見怪不怪,但這片樹林卻不知為何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露水攜著林中不時旋轉而起的冷風,墜落在眾人身上。四周寂靜得出奇,但他們似乎能感到空中、地底正傳來一種強健的律動之音,宛如似乎這些蒼老樹木的心臟,正在整齊劃一的跳動。

千利紫石在分得大蛟神內丹的粉末后,漸漸清醒過來。身體卻處在一種反常的亢奮中,她一言不發,離開小晏,獨自走在最前邊,而且越走越快,臉上卻籠罩著一層病態的嫣紅。

別人還好,相思卻怎麼也跟不上了,落在最後,不時倚著樹枝休息片刻,又加緊步子趕上前去。

楊逸之看了相思一眼,她雙頰緋紅,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但卻咬牙堅持,跟在大家身後。

楊逸之止步對卓王孫道:「連日趕路,大家有些累了,不如在這裡休息。」

自從幾人進入曼荼羅陣以來,除了小鸞在卓王孫懷中睡了幾覺之外,其他人根本沒有合過眼。相思雖然不說,但實在已經心力交瘁。

卓王孫略一沉吟,他憑直覺已感到這片樹林決不簡單,那些樹榦中鶻突而起的條條藤蔓,宛如伸出一隻只無形的觸角,在暗中窺探著這些不速之客,並在不注意的瞬間,輕輕觸摸他們的身體——乃至能夠精確的滲入他們大腦中飛速運轉的每一種思想。

若這片叢林也歸屬於曼荼羅陣中某個怪異的部族,那麼其主人的力量必當遠在無綮、喜舍、頊魍諸部之上。

卓王孫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讓相思帶著小鸞到前方的一棵大樹上休息,小晏則左邊的樹上看著紫石姬,他和楊逸之則在樹下輪流值警。

周圍傳來微弱的清香,並不是花香,而是樹木生長時特殊的氣息。或許連日操勞,真的心力交瘁;或許這片樹林有著某種秘魔之力,幾人居然都在林中沉沉睡去。

他們是被步小鸞的驚叫吵醒的。

卓王孫睜開眼,就覺叢林中陽光宛如利刃一般從樹葉的縫隙直刺下來。看來已快到中午,周圍的樹林居然是彩色的,有的一樹火紅,有的金光燦爛,有的碧藍如玉,有的卻宛如開了一樹梨花。這些五顏六色的樹木籠罩在半空中一層極薄的水霧之下,無數道彩光環繞流轉,炫目生姿,美麗異常。

「有人……有人。」步小鸞在樹枝上跺著腳驚叫著,周圍的樹葉嘩嘩落下,宛如下了一場花七彩花雨。

卓王孫一皺眉,他剛才就算真的睡著了,真氣也會自動探出,籠罩全場,其中若有生命之物闖入,必會警覺,哪怕一隻蝴蝶也不例外,何況一個人?

步小鸞大呼小叫,卻一點都不帶恐懼之意,相反興高采烈,興奮異常:「快看啊,那裡邊有一個小孩!」

眾人沿著她所指看去,只見她所在的那棵大樹通體呈深紫色,樹頂倒垂下數根藤蔓,頂端掛著一個橢圓的藤球,遠看上去彷彿一隻巨大的紫色蠶蛹。而蛹身下半段已經裂開,一個小孩的頭顱就從裂縫中倒懸出來,一雙小手抱在胸前,而雙腿似乎還被纏在蛹中。那小孩大概兩三歲,頭頂還留著幾寸長的胎髮,在陽光下柔柔的披拂下來,微微呈金色。小孩肌膚白皙紅潤,如初生的蓮花,眉目清秀,似乎是個女孩。

她雖然倒懸蛹中,卻睡得十分安詳,粉腮上帶著紅暈,在潤濕的空氣中微微呼吸著,彷彿這對她才是最自然、最舒適的姿態。

步小鸞站在樹枝上,高興的揮舞著雙拳,喊道:「好漂亮的妹妹,叫她下來陪我玩嘛!」她雖然在對卓王孫說話,可眼睛半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的臉。

卓王孫從未見過小鸞這種欣喜若狂的表情,覺得有些蹊蹺,他對小鸞道:「小鸞,你先下來。」

步小鸞出人意料的轉身瞪了卓王孫一眼,大聲嗔道:「不要!」話音未落,她突然往上一縱身,高高躍起,伸手去抱那蛹中的女孩。

這變化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怔之下,步小鸞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躍到了藤蘿上。她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身體,身形想要往下落,卻驚覺那女孩的腿似乎還被纏在蛹里,怎麼也拔不出來。步小鸞死死抱住,不肯撒手,兩人的身體都被藤蘿懸在樹上,不住飄蕩。

相思驚道:「小鸞,放手!」

步小鸞不知從那裡上來了一股倔勁,一門心思要把小女孩掙到手中。她也沒學過千斤墜一類的武功,只用了蠻勁,死死抱著藤蛹,將身子在空中亂盪,小臉也掙得通紅。一瞬間,滿天紫葉噗噗亂墜,彷彿天空都被染成紫色。突然,一聲詭異之極的聲音從地底傳來,竟然彷彿是無數人齊聲呻吟。

眾人大驚的一瞬,卓王孫伸手摘下空中飄過的一枚紫葉,一彈指,紫葉劃過一道彩弧,向藤蛹飛去。

「啪」的一聲輕響,藤蛹上幾道兒臂粗的藤蔓齊齊划斷。諸人只聽得樹根處響起一聲慘叫,聲音極為凄厲,宛如就在耳畔,細聽時又無處可尋。正駭然間,小鸞和藤蛹一起向地面墜來。

「小心!」卓王孫正要上前接她,步小鸞的身形在落地的一瞬突然變勢,向旁邊平平滑出,輕輕盈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抱著女孩,一手扶著腰笑個不停,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

卓王孫依舊和顏悅色的對步小鸞伸出手:「小鸞,到我這裡來。」

步小鸞往後退了兩步,將小孩緊緊抱在懷中,噘嘴道:「不,我只要她陪我一個人玩。」她似乎不放心,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女孩,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她手中的女孩竟然睜開了雙眼。

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誰,只要看了一次,必當永生難以忘懷。

她的眸子透著淡淡的紫色,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憂傷,卻不是為塵世的罪惡與煩躁,而是因那浩如煙海般的哲思中無盡止的思辯而悲傷。這紫色是如此純凈,毫無半點渣滓,猶如天河中沉澱的紛漠紅塵,又經過了萬億年的時光沉澱而成。當大海凍結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時間堆積成浮麈,人世蕭疏成愴然之後,才會由僅剩餘的浮光掠影,鍛結成如此動人的顏色。

然而這參透了萬億歲月的目光卻來自一個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靈氣而延續青春的喜舍人。難道這個嬰兒也是因為某種秘魔之術而獲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褻瀆。喜舍人那與容貌迥異的目光里沉澱的是數百年來人類最陰暗的渣滓:貪婪、怯懦、殘忍、自以為是、死氣沉沉。而這雙眸子里沉澱的卻是積澱過後的智慧。更何況她的神光里還帶著一種矯作不出的勃勃生機,只有初次見到美麗世界的人會有這樣一種單純的喜悅,也只有真正領悟了生命意義的人會對一花一木,一風一月有著如此深沉的眷戀。

那女孩對眼前幾個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後開口了。

聲音清婉動人,卻是一種陌生的語言。

幾人正在皺眉,她又已經換了一種。到了第七種正是清脆的漢語:「此處蜉蝣之國,在下蜉蝣國民紫凝之。」

步小鸞一驚,下意識的鬆開了手。

那個自稱紫凝之的女孩頓時跌落到了地上,她一聲不吭,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雖然泥地上堆著不少樹葉,但她秀眉緊皺,似乎摔得不輕。

旁邊的幾人誰也沒有出手救援。一個理由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靈異如神的人,她的**居然和普通女嬰一樣脆弱。第二個理由則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剛出生一樣,一絲不掛。本來對於一個兩歲的女孩,誰也不會有所顧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談,卻讓人很難以嬰兒視之,自然不便貿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頗有些內疚,上前扶她起來,順便將包袱中小鸞的一件衣物拿出來,卻不知該如何出口相贈。

紫凝之站直了身體,輕輕一拂身上的塵埃,釋然笑道:「差點忘了貴客們都來自禮儀之國,女子妝容不整,不見外人。」她轉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樹下,從樹根處取下一片數尺見方的紫葉,輕輕繫於腰間。

步小鸞盯著她,訝然道:「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里不同俗,鄙國上下均是如此穿著。但主隨客便,諸位若覺得不習慣的話,我可以換上你們的衣服。」言罷輕輕將相思遞上的衣服接過,合十致謝。

步小鸞古怪的看著她,道:「這麼說來你們平時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於車馬輕裘,未免浪費。」她微笑著看著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這種蠶絲出自尼泊爾雪山之上,看上去雖然宛如冰雪,潔白無暇,其間實際上暗繡的十餘種花紋,在不同的光線角度可見。現在不知,按照貴國隋唐時期的工藝進度,就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繡師一年半的時間。」

步小鸞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只是不穿衣服卻是方便得緊,我平時也極不喜歡穿那些一重一重的東西,這裡這麼好,乾脆我們都換上樹葉作裙子好了。」一面說,一面墊起腳興奮的扯著卓王孫的袖子。

卓王孫面色微沉道:「不許胡鬧。」轉而對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謂無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對貴國風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帶我等到貴國中一開眼界?」

紫凝之當著眾人換上衣裙,動作卻絲毫不顯局促,彷彿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請諸位到鄙國一游。」

步小鸞的衣服雖然小,但在她身上還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鸞看了她半天,皺著眉頭道:「哎呀,這個衣服穿不得,你還是脫了吧。」

紫凝之攤開雙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陽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體上,光暈流轉,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間似乎覺得她竟然已經長大,大概有**歲的模樣,

過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蘿織成的隧道,好在現在陽光已盛,仍然見縫插針的從隧道頂上灑落而下。隧道極短,盡頭處炫目的碧綠光華宛如太陽一樣臨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無花果林。無花果樹和榕樹一樣,藤蘿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歲一長,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佔地極廣。這裡的無花果樹看上去皆千歲有餘,主幹高入雲霄,附近更有上千條小樹環繞圍拱,枝繁葉茂,藤蔓橫生,陰翳數畝,蔚為壯觀。而樹洞中不時有和紫凝之同歲的男孩女孩,腰間也圍著各色樹葉,在樹林間出入,看來這群蜉蝣國民正是以樹洞為居。

這個天然巨樹村落中心廣場上有一面藤壁,上面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葛蔓,五顏六色,絢麗異常,細數來有二十四種之多。其中第九種葛蔓上繁花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綠色,中間雜著點點月牙形的銀斑,絢爛異常。

紫凝之注視著花屏上的鮮花,若有所失,輕嘆道:「想不到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這麼晚了。」

步小鸞笑道:「一點都不晚,我平時都要太陽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悵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瀲方要出蕊,已經是曦露之時。」

步小鸞一怔道:「你在說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懸於宇宙中,自轉一周之時,我們稱之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時五十六分四刻,略等於二十四時。每一時也就大概等於貴國的半個時辰。而大地繞太陽而行,每一周又略等於三百六十五日六時九分十刻,是為一年。」

步小鸞嘻笑道:「什麼大地懸於宇宙中,什麼轉來轉去的說得我好胡塗,倒是這些花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好看。」紫凝之道:「這些花正是鄙國農家學者培育而成的計時之花,一天之內,二十四種輪番開放,以應時光運轉之象,四季如此,經冬不謝。」

步小鸞喜道:「這麼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讓我帶回家種著玩。」

紫凝之微笑著搖頭道:「這可不行,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開,並不會留下種子,根系也絕不能移動。」

步小鸞只覺好玩,很不得伸手將每種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孫拱手道:「貴國天文曆法、種植培育之術當真已精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此番無心而入寶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帶我們到貴國琅繯福地一覽寶卷?」

紫凝之還禮道:「公子客氣了。只是——鄙國非但沒有一冊藏書,連文字也不曾使用過。」見眾人都稍露驚訝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國學者認為,語言為天地之間至為精妙玄虛之物,若用於創造詩篇文賦,則妙化萬端,大美無極,若將之作為記錄的工具,則落了下乘,有褻瀆之意。所以,鄙國百萬世以來,從不曾有文字出現。」

卓王孫道:「那麼貴國詩篇文賦又是如何傳世?」

紫凝之道:「只因為我們都能直接承受母輩的全部記憶。」她眸子中透出一種敬畏,遙望遠天,緩緩道:「本來文學之玄虛奧妙,就非文字能全部傳達的。僅就詩歌而言,貴國自《風》《騷》以降,建安風骨、盛唐氣象,人才之盛,在天下萬國中也可稱佼佼,若非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當可與鄙國並肩,只可惜仍落入以辭害意的圈子。倒是貴國大賢莊周『言不盡意』、『得意忘言』之說,與鄙國之人所見略同,又可惜千百年來真能領悟此語者寥寥,終究是隔了一層。」

眾人聽完這一番話,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華五千年文章極盛,人才輩出,自以為傲視天下無可比肩,想不到在這個邊陲小地,一垂絛幼女在此侃侃而談,說什麼中華詩文若非拘於文字則可與其並肩,真是聳人聽聞。若遇到別人,早將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觀天一類的詞一帽子扣在此女頭上,狠狠譏誚嘲諷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孫一行人卻沒有一個笑得出來。

卓王孫道:「自古文無第一,詩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賢達,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將貴國詩文賜教一二?」

紫凝之望著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難道姑娘不能記誦一二名篇?」

紫凝之道:「鄙國人人能詩,佳作妙篇浩如煙海,凝之性雖駑鈍,不能一一記誦,一二名篇還是記得的。只是凝之能記誦的,是本國之語言,自古詩無達詁,何況整篇全譯?稍有瑕疵,皆為諸位方家所笑。凝之一人顏面事小,若玷污佳作則無面目見前賢於地下矣。」

千利紫石突然從小晏身後閃身而出,重重冷笑了一聲,道:「紫姑娘繪聲繪影,為貴國詩文頌揚了半天,卻究竟不肯一露真相,不知是嫌我等駑鈍,還是另有難處。」她這幾句話咄咄逼人,和平日語氣大不相類,小晏不由皺了皺眉。

紫凝之絲毫不以為意,笑道:「凝之雖不肖,卻並非說鄙國之內就無可達詁詩作之人。」

卓王孫道:「敢問高人仙蹤。」

紫凝之道:「無所謂高人,術業有專攻而已。方才諸位所見往生林中不同色彩之樹正代表了不同的學術世家。若諸位往村北而去,極北面三棵粉色大樹就是鄙國內唯一三個九方語世家。諸子之學為紫色,言辯為赤,詩文為青,神學為黑,書畫為白等等。凝之不才,正是國內百種諸子學傳人之一。」

千利紫石冷冷介面道:「說起九方語和詩學,楊盟主也可謂當世名家了。這位姑娘不如將名篇背誦出來,讓楊盟主品評。」

紫凝之笑望著楊逸之道:「方家在此,可容在下獻醜?」

楊逸之淡淡道:「不必了,十年前我已經看過。」

千利紫石道:「那盟主以為?」

楊逸之道:「匆匆一瞥,只見寶山一角,但已覺錦繡滿目,超拔出塵,嘆為觀止。」

眾人一時默然。楊逸之平生絕少贊人,肯出如此評價,可見紫凝之並非自吹自擂之人。倒是步小鸞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早已不耐煩,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指著村內道:「你們看,那邊好多小孩子跑出去啦!」

幾百個十來歲的男孩腰間系著樹葉,手裡拿些木枝,向村北走去,嘴裡還唱著歌,看上去快樂之極。他們在村邊一排無花果樹下停下來,自動分成幾組。一組用樹榦抽打樹枝,一組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實,一組乾脆爬上樹去直接採摘無花果。

小鸞眨著眼睛,好奇的道:「他們在幹嗎?」

紫凝之道:「他們在為全國人採摘午餐。」

小鸞歪著頭,看了看道:「為什麼都是小男孩呢,他們的媽媽呢?」

紫凝之笑道:「所有蜉蝣國人都是同歲的。」

小鸞驚道:「啊,這個好玩。但是女孩呢?」

紫凝之道:「蜉蝣國中,男子負責採摘食物、興建護衛家園,國家運轉;而女子則從事文明的構建。」

步小鸞道:「文明?」

紫凝之道:「我們把詩文、哲學、天文、書畫等學定義為文明,而其他的如衣食宅邸等叫做物利。」

步小鸞睜大了眼睛,似乎一點也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千利紫石突然冷笑道:「原來這裡風俗女尊男卑,倒是少見。」

紫凝之眸子中波光微動,如化一潭春水。她注視著千利紫石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們早已將生死看淡,再無半點私心,名利尊卑又何足掛心。只是蜉蝣國人生命比其他民族都要短暫,欲要有所成就,必須分工明晰,人盡其用。男子身體健壯,女子心思細密,此種分工是再恰當不過,只因天資有別,絕無高低貴賤之分。就鄙國女子而言,一切物質之利於我們莫不淡若浮雲,然而若無男子護衛供養,一切文明何嘗不是空中樓閣?」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說女子心思細密,適於構築文明,而就我所知的文壇聖手,道學宗師莫不為男子。」

紫凝之笑道:「姑娘可是來自日出之國?就在下愚見,一來貴國男尊女卑,女子不出閨門,眼界狹小,未受教育,縱有天才,也不過明珠蒙塵,碌碌一生,可謂哀其不幸;二來貴國女子大多已慣於安閑生活,相夫教子,作為男子附庸,如此求仁得仁,只能永為附庸。我們也只能怒其不爭了。而在蜉蝣國中,無論男女,皆勤謹黽勉,好學不止。若有天資聰穎的男子不再願執役事,要轉學詩書;或有女子自認才力不濟,願虛位而待來賢,我們也絕不阻撓。」

千利紫石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她的話每一句都離經叛道,不可思議,但一時頭腦中千頭萬緒,紛紜雜亂,如馳奔馬,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紫凝之的話更不知從何駁起。

千利紫石臉上陰晴急遽變幻,小晏皺眉道:「紫石姬——」

第十七章、浮生欲老花間樹

突然一股奇異的花香傳來,香氣馥郁濃沃,華貴逼人,讓人頓如置身萬芳陣中,心神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種鮮花已然綻放,赤紅的花朵在晨風中如朝陽一般熠熠生輝,富貴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著對一揖:「諸位,鄙國女王加冕之禮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鸞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們的女王是誰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國民在往生樹林中沉睡之時共同選定的。每天這個時候,都有一位女孩會接受那頂帶著全族意志的桂冠,同時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記憶。至於這個人是誰,則要等加冕儀式后才能知曉。這個儀式歷來不許外人參加,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暫且休息,禮成之後全國喜宴就在這裡舉行,凝之到時再來向諸位討教。」

卓王孫微笑道:「願凝之姑娘能順利當選。」

紫凝之嫣然道:「多謝公子。其實蜉蝣國內很少有人願意做這個女王。」她輕嘆一聲,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謂蜉蝣之國,就是朝生暮死——我們的一生只有常人一天的時光。對於我們,生命真如白駒過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將本派學說推進一步,解答一個千古難題,創立一個新的流派,則是我們畢生的夢想。只不過這個夢想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痴人說夢,不可思議罷了。」

卓王孫道:「文明進展到貴國這種程度之後,其前進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對他盈盈一笑,頷首道:「難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國女王必須為全族承擔一個最神聖的使命,對她個人而言,也是一個重大犧牲。因為從此女王畢生再也沒有時間來完成自己的理想。」紫凝之輕嘆道:「和傳說中不老之術不同,我們的生死都是真實的,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些傳承了我們記憶的後代並不是我們本人,所以無論對哪一位女孩而言,當選女王既是莫大的榮幸,也是莫大的遺憾。」她恬淡的臉上透出一絲悵然,雙眸中神光盈盈而動,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陣裊裊歌聲從村東升起,宛如天籟響徹,清遠悠越。紫凝之宛如突然從夢中清醒,道:「我已經遲到了。」言罷回頭對幾人歉然一笑,轉身向村東跑去。那些沉沉記憶似乎就在這一瞬間消散而去,少女的天性在她身上不經意的迸發而出,雪白的裙裾飛揚跳躍,盈盈消失在晨霧中。

眾人才發覺,小鸞的衣服在她身上彷彿突然就變得合身起來,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經有十四五歲了。

村落里星羅棋布著高大的無花果樹屋,房屋上方被帶著巨大樹葉的樹枝蓋得嚴嚴實實,根本找不出屋頂具體的所在。走近了才發覺這種木屋並非砍伐樹木搭建,而僅僅利用無花果樹天然的空心洞穴,未作絲毫修飾。樹洞雖然變成了蜉蝣國人的居所,但大樹並未死去,仍在緩緩生長,樹洞內地面的青草和四壁的蘑菇隨意散布著,長得極為茂盛。

樹屋中央拱衛著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謂喜宴廣場了。

說是廣場,其實不過是一塊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面休說建築,就連一個石凳、草墊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來穿梭,將采來的無花果用泉水洗凈,用幾片碩大的樹葉托著,圍著中心的花屏擺成一個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種堅殼果實破開,做成水杯的樣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無花果旁,宴席空空蕩蕩,也再無別的食物。眾人都有些驚訝,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頂峰的人,他們的舉國大宴竟然簡單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爭先招待卓王孫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語問起中原風物人情,詩書禮樂。雖然以水代酒,卻也賓主兩歡。步小鸞則在一旁抓起一把把無花果大快哚頤,平日勸她吃一點東西都難,今天卻盡顯饕餮本色,吃了個不亦樂乎。

突然,那些男孩臉上換了一種肅穆的神色,紛紛站起身來。只見一個腰間系著白裙的少女出現在花屏之後。她的身體看上去極為柔弱,腰肢僅足一握,通體肌膚宛如冰雪,幾乎與小晏那種終年不見陽光之人相似。她輕輕分開藤蔓,緩步行來,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動人。

那少女來到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勞累,一面撫著心,微微喘息。她的臉顯得極為清瘦,眉目細長,眸子卻極黑極亮,波光流轉,宛如大海深處最亮的那一顆黑色貝珠,其中隱約流露出一絲沉著而倨傲的笑意。

眾人都不敢諦視她的臉,因為這張臉雖然算不上完美無暇,但一種逼人而來的靈動已足以讓人窒息,更何況這位少女的身體幾乎完全**著。

還沒等眾人說話,她已經開口了:「在下白蘊之,世代於蜉蝣國內執丹青之事……」還沒待她說完,步小鸞已搶著道:「白姐姐快去選女王,要不然遲到了,順便叫紫妹妹……不對,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選完了趕快回來,這裡的果子可真甜。」

白蘊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頭最為懶惰,大家都起床工作的時候,她還在往生林樹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時心軟,沒叫她,她卻連早晨的功課都錯過了。要是這次真的讓她當了女王,這蜉蝣之國就非成懶蟲之國不可。」

步小鸞道:「那白姐姐你呢?」

白蘊之淡然一笑,搖頭道:「我沒有當選女王的資格。」

步小鸞眼睛轉了轉,道:「為什麼沒有呢?難道白姐姐比紫姐姐更懶?」

白蘊之淡淡笑道:「因為我誕生的白色大樹上,剛剛產生過一任女王。鄙國人相信,三世之內連任君主弊端甚多,有違國家正義。」

步小鸞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接著埋頭吃手上的無花果。

白蘊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轉,緩緩道:「諸位的問題在下已解答,若無其他,請容在下向諸位提一個請求。」她的話語中並沒有絲毫盛氣凌人的意思,但聽來卻極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拒絕自己的請求。

卓王孫笑道:「白姑娘請講。」

白蘊之正色道:「時間有限,遣之也就不再虛禮,遣之此來,是請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畫。」她縴手一揚,卻正指著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皺,道:「你說少主人?」

白蘊之並不看她,只注視著小晏,點頭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國中一位高僧所託,為其繪製一副釋迦本生圖。然而苦於所見典籍有限,此圖繪了百餘世都未完工。此間白姓先人想盡辦法,觀看一切佛教造像畫冊,最終仍無法完美刻劃佛陀之莊嚴法相。雖然此後百餘代中,那位僧人的後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這副畫已成了兩家一塊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麼,道:「難道你是要照著少主人的容貌,來完成這副釋迦本生圖?」

白蘊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第一眼看到這位公子,就已告謝上蒼,兩家百代心愿終於可以在蘊之手上完成。若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蘊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這位姑娘倒是一點也不曾謙虛。」

白蘊之道:「蘊之以為,天下最無聊之事莫過於謙虛二字。若作者心中誠以為自己的畫作天下無雙,而口中卻說一些『塗鴉』、『末流』的俗套,豈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態?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筆下,那麼畫雖未作,氣度已頹,這樣的作品,實在是不畫也罷。」

千利紫石臉色一沉,正要說什麼,只聽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畫技雖尚未得見,但言談從容,氣象森嚴,足已可讓人預想其妙。只是釋迦得道前五百於世,轉於六道,度化眾生,其間化身千萬,無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認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白蘊之淡然一笑,道:「這正是在下的直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彷彿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無論在芸芸眾生眼中,那些問題是如何的紛繁蕪雜,而在她看來,無非是無數個「是」與「不是」這樣簡單的元素構成,輕輕一測,已一目了然。

小晏頷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應該如何相助?」

白蘊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經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驚,繼而皺眉道:「你難道是拿我們說笑?」

白蘊之看著她,秀眉微微一挑:「傳神寫照,重在神韻。釋迦太子何等人物,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強作姿態,貼身臨摹,豈不落了惡道?」

千利紫石臉色更沉,幾次欲言又止。

相思趕忙講話岔開:「那麼白姑娘的大作呢?什麼時候才能一睹為快?」

白蘊之也不回答她,回頭對小晏悠然一笑道:「請公子褪下上衣。」

眾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臉上陰雲密布,似乎隨時都要發作。

白蘊之也不看她,悠然道:「這位姑娘,遣之絕無羞辱閣下及貴主人之意。只是風俗有別,若不說明,只怕引起諸多誤會。在鄙國畫者心中,圖畫乃是至高無上的藝術,每一筆都應和著天地間至美的韻律。所以,它只能用於繪畫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講了,想必又是什麼正因為繪畫文字的高貴,不能用於記錄,所以你們的繪畫也不能畫在能夠流傳的載體上,而要畫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談怪論,荒謬之極。」

白蘊之道:「作為客人,你有權覺得我們荒謬,然而這的確是我們所信所持的。」她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一種傲氣和執著從她輕柔的話語中透出,頓時有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千利紫石頓了頓,道:「既然如此,你還畫出來幹嗎,一直留在腦海中豈非更好?」

白蘊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從未做過畫的人。雖有成竹在胸之說,但事實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繪決沒有完全重合的時候。一開始是筆法無力完美的表達思想,但到了後來,則是每一筆都能帶來新的靈感,讓思想再進一層。如此往複,永無止境,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臉色更加陰沉,道:「你這些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眾人漸漸覺得有些異樣。千利紫石以前雖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卻極為謹慎,若非小晏問起,她絕無一句多餘的話。如今不但語氣逼人,神情也極為煩躁,宛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白蘊之卻毫無察覺,依舊笑道:「我記得釋迦本生故事中有捨身飼虎之說,想來釋迦太子慈悲為懷,連血肉之軀都可以捨棄。貴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卻連一襲衣衫也不肯脫下么?」

千利紫石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冷笑,低聲說了句「胡言亂語!」就在同時,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蘊之胸前拍去。白蘊之大駭之下,指尖下意識的動了動。

千利紫石此招毫無徵兆,卻又極准極狠,完全是要立斃對手於掌下的架勢。小晏震驚之餘,欲要救援,手上又遲疑了片刻。

因為他已看到白蘊之指尖的動作。

這輕輕一動之下,她的手已經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當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僅從這一動的見識、時機而言,白蘊之的武功當遠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孫、楊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難道蜉蝣之國所謂文明之中還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學?若真是如此,那麼千百年來,在這從不為人所知的林中小國里,在蜉蝣國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經營下,它又已發展到何種境界?

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千利紫石雙掌已經重重擊在白蘊之胸前。

一聲悶響,白蘊之整個人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飄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沒有受到分毫阻礙,盡數擊上了她的身體!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躍起,穩穩的將白蘊之抱在懷中。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千利紫石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點真氣護體,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難以抵擋,何況白蘊之這樣一個毫無內力的柔弱少女?

白蘊之面色如紙,嘴角胸前都被鮮血染紅,胸膛上已看不到一絲起伏。小晏遲疑片刻,仍反手將七枚銀針刺入她頭頂,內力順著銀針徐徐注入她的體內。

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白費功夫而已。

小晏終於嘆了口氣,輕輕將白蘊之的屍體放下,他修眉緊鎖,神色變換不定,卻始終沒有抬頭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開兩步,愕然注視著自己的雙掌,似乎極度驚訝於自己的所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邊,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輕一拂袖,站起身來,轉身對草地上那群蜉蝣國男子一拱手,正要開口,村東卻傳來一陣歡快的歌聲,看來女王加冕之禮已然完成。

蜉蝣國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臉上是一種震驚、沉痛到了極至之後的木然。他們生命中那短暫的歡樂如今卻被一群不速之客隨手撕裂,而在蜉蝣國的漫漫歷史中,根本沒有血腥二字。連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環籠罩,回歸於超越之後的曠達。對於他們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辯的痛苦。他們能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理解人類的一切,但當殺戮和傷害真的來臨,真的直面同胞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

遠處歌聲裊裊,純真得如來自天庭的喜悅之聲襯著此處濃濃的血腥,顯得如此的生硬,不協。小晏搖了搖頭,欲說的話卻再難出口。

過了好久,那群蜉蝣國男子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默然向中心聚攏,當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白蘊之的屍體。其他人圍繞在她周圍,低頭無語。

小晏不忍再看,長嘆道:「如今……」

當中那人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來客,聲音極為沉痛,卻也極為堅決:「事已至此,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兩條路讓諸位選擇。」

小晏歉然道:「請講。」

蜉蝣國人道:「一是諸位跟我到王宮,請女王處罰;二是諸位將我等全數殺死,然後自可離去。以諸位的武功,殺死我們當然輕而易舉,然而我們中若有一人不死,決不讓諸位離開此處半步。」這幾句話一字一句,講的很慢,語氣算不上慷慨激昂,也絲毫沒有恫嚇之意,只是極為認真,認真到讓你無法不相信這點:任何人要想離開此處,就非得從這幾百個少年的屍體上踩過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邊,臉上的驚愕還未褪去,面色更是蒼白如紙。她含淚仰視著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嘆息一聲,低身扶起她,回頭對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願意前去王宮,聽憑女王處罰。」

他這麼說,大家都沒有異議。

就在赤瀲花就要開敗的時候,他們在蜉蝣人帶領之下,來到村落東頭的皇宮之外。

一株巨大的無花果樹參天聳立,枝藤垂地,牽羅披拂,從外看去,竟不知這座樹宮中到底佔了幾許地勢。而主樹竟完全是一個由藤蘿盤繞而成的巨型圓筒,足有數十人合抱粗細,極為駭人耳目。巨筒頂端覆著層層茂密的樹葉,四周環牆完全為合抱粗的藤、根編織纏繞而成,側面的陽光透過千形百態的空洞,將七色光暈投照於樹宮之內,遠看去,巨葉滴翠,枝幹蜿蜒,裹於萬道彩虹之內,真是聚天之靈,別有一種堂皇森嚴之氣。

無花果樹本來就可牽藤寄生於其他樹木上,起初只是繞著樹榦往上攀爬,搶佔陽光養分,待長成氣候,藤根會越長越粗,越纏越緊,最後將寄主勒斃懷中。待原來的大樹完全枯朽腐爛之後,藤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態,就會形成完全由藤蘿纏繞而成的樹狀空筒。然而這棵無花果樹藤纏繞的空筒卻極為巨大,直可謂駭人聽聞,看來寄主本就是數百年樹齡的榕樹一類,被勒斃后無花果樹獨佔天機,又生長了近千年,才會形成這樣一座雄偉廣大的樹宮。

蜉蝣男子在宮口止步,示意幾人可以自行進入。

幾人抬頭一看,眼前是一片濃濃的翠色。

陽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長得萋萋茂茂,點綴著各色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宮內幾乎絲毫未經過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塊略為平整的樹根盤在宮南,上面擺著些樹葉樹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後邊,一位半裸少女紫發垂地,隨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麼。

步小鸞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輕輕睜開雙眼,淡紫色眼波隔空傳來,說不出的柔和卻也說不出的尊貴,就如晚春中最後一朵紫蓮,觸目皆是溫柔婉約,卻又風骨自潔,讓人不敢起褻玩之心。

她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從桌子後走了出來。她雖然不會武功,但動作極為輕盈,全身唯一的裝飾不過纖腰間一片紫葉,徐徐臨風而動。她走到步小鸞跟前,將手上疊好的裙子遞給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了了,現在還給你。」

步小鸞瞠目結舌,獃獃的望著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將衣服交給步小鸞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過一絲沉沉的憂傷,對小晏道:「蜉蝣國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殺人兇手。」

小晏歉然嘆道:「出了這樣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還讓白家百代心愿灰飛煙滅,在下心中也極為難過。只是請女王陛下相信,紫石體內屍毒未清,心性大變,此番出手傷人絕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輕輕道:「這位公子的話我當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國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是世間最值得尊重和寶貴的東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創造一切。褻瀆生命是世間最殘忍的罪過,必將受到最重的懲罰,這並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願而改變。」

小晏嘆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麼紫石姬按律當承受何等樣的懲罰?」

紫凝之輕輕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還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駭然抬頭道:「你說什麼?」

紫凝之嘆息道:「記得《左傳》中有個故事,趙穿弒靈公,太史董狐不書穿而書盾,趙盾辯解弒君者為趙穿,董狐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聞曰,贊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何者?趙盾職責所在,不可免罪。正如這位姑娘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過,自然要歸於公子督管不嚴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殺的,有什麼懲罰你儘管動手,不必牽連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則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除非——」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將你逐出,你二人再無瓜葛,所有罪責自然歸你一人承擔。」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良久,才平靜下來,轉身對小晏道:「紫石不才,請主人立刻將我逐出。」

小晏微微搖頭,道:「紫石自幼跟隨我左右,名為主僕,實同兄妹,她惹下的過錯,自然該由我承擔。」

千利紫石抬起頭,臉上一片驚訝之色,喃喃道:「少主人——」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如斷線之珠,紛紛跌落。

紫凝之將目光挪開,嘆道:「我族人若犯下罪過,只需女王動手,將其記憶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惡念越重,清除的範圍越大。此後,此人心惡念已盡,族中也再沒人以犯人視之。因而——」紫凝之注視著小晏,緩緩道:「對於我族而言,極刑清除此人的全部記憶。千百年來,我族重未有過殺戮之事,也從未有過處罰的先例。我本以為,這種刑法只存在於傳說,是對惡魔的封印,也是對族人的威懾。沒想到此罰居然自公子始……」紫凝之搖頭微嘆:「不知公子以為這個處罰是否公道?」

小晏嘆道:「世人緣重孽深,信奉殺人償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殺不止。如女王陛下這樣,既能消其惡念,又能給罪人一個自新的機會,何其睿智仁厚,但願世間國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捨己為人,深明大義,消除這樣的記憶真是凝之犯下的罪過,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罷緩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撲上前去,擋在兩人中間,高聲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輕輕抬起一手,道:「這位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不是么?」

小晏皺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頭,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為天皇貴胄,幽冥島唯一傳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麼?仆婢、獵犬、工具!豈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願,為什麼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詣想想?」

小晏臉色陡然一沉,默然無語。

千利紫石轉身對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動手清除少主人的記憶,將犯下莫大罪孽,屆時諸天神佛震怒,豈是你小小蜉蝣國能夠承受的?」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認真,絲毫不帶恐嚇誇張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輕輕道:「姑娘的話,凝之一時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註定是千年來凡塵間唯一的轉輪聖王?」

此話一出,休說眾人,就連小晏自己也悚然動容。

小晏沉聲道:「紫石姬,你在說什麼?」

千利紫石望著小晏,淚光盈盈,哽咽道:「本來這個秘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機緣成熟,天智開啟,少主人自會明白……然而少主人卻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負了老夫人的期望……」她聲音一顫,垂下頭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轉輪聖王之說原出於古印度傳說,佛家雲,轉輪王為世間第一有福之人,於人壽八萬四千歲時出現,統轄四天下,具四福報。出現之時,天下太平,萬民安樂,十方皆成樂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業,所以僅成統治天下之聖君,卻不能修行悟道證果。若據典籍推算,這一世的轉輪聖王確已出世,不過……」

紫凝之凝視著小晏,輕聲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間,時空彷彿變得無窮廣袤,往後拉升而去。人類數千年的歷史、文明、征戰都彷彿被濃縮於萬億須彌介子,在眼前欲沉欲浮。人類千千萬萬的殺戮、痛苦、聚散離合,不過是神佛冥冥中隨意安排,最終註定在悲涼中被遺忘,然後拋開、腐爛。最後剩下的只有泯滅一切差別的光芒。

那種光芒彷彿是亘古已然的傳說,在天地的血脈中不盡流傳,幾千年來也不過凝聚到幾個人身上。那是宿命註定了將應劫而生,解民於倒懸的偉大君主。他擁有汗牛充棟的赫赫功績,無窮無盡的傳說,其中任何一頁,都足以讓每一個後人熱血沸騰。

那是無數榮光的最終歸往者,萬民心中的聖王,就連九天十地神魔見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這個天選之人就在眼前?難道這個美得連諸神都要嘆息的少年,這個溫和、優雅得宛如釋迦太子般的貴族,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戰甲,征戰九方,掃除魔氛,最終執天下圭杲,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寂靜。蔓延的伸展的無限的寂靜,沉重地壓在王宮之內,連呼吸都已遺忘。

沉寂中,只聽小晏輕輕嘆息了一聲:「原來,這才是母親的心愿。」語音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是隱隱的失落與憂傷。

轉輪聖王,才是母親想要的兒子。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漸漸透出苦澀與哀傷。

突然,眾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胸前。

小晏從沉思中醒來,皺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臉上神色似笑非笑,詭異之極:「你在叫我?」聲音嘶啞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和紫石姬往日大不相同。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

陽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臉上,顯得她的雙眸死寂無光,而笑容卻極為猙獰。她冷笑一聲,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頓時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綻開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聲尖笑,刺得人耳膜發痛,只見她另一手輕輕往紫凝之的傷口上一彈,而後張口露出白齒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只輕輕闔上了雙眼。

卓王孫一揚手,一股驚天動地的力道宛如鈞天雷裂,從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驚道:「先生!」

突然,飛旋的時空宛如在一瞬間被冰封而止。卓王孫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氣不進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孫面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氣鼓涌而起,宛如一隻振翅的巨蝶。他眉頭緊鎖,一字一句的對卓王孫道:「卓先生,請手下留人。」

卓王孫一拂袖,空氣中的真氣立即消逝而去。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該我過問。」

相思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紫凝之輕嘆一聲,神色中沒有一絲驚恐,輕輕道:「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種妖異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制,殺她無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時出手,可以將妖物和她一起立斃掌下,所以這位公子要殺。」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發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只聽她厲聲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風儀,姑娘卻動此粗魯,不覺得慚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強者勝,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么?若剛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左手取你任脈璇璣穴將會怎樣?」

千利紫石一怔,隨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們身上全無內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麼用處?須知武功乃是生死殺戮,不是紙上談兵!」

紫凝之輕嘆道:「武學到了極至,一舉一動也蘊含著天地間至美的節拍,實在是賞心悅目之極。這個道理或許姑娘還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白了也是沒用。」說著手上漸漸施力,她的動作根本不是要將匕首刺入她的心臟,而是緩緩的在剜割她的肌膚。

紫凝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合上雙目,緩緩道:「你以為我真的不能脫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轉刀刃,一面獰笑道:「你不妨試試看。」

紫凝之突然睜開雙眼,喝道:「看著我!」

她紫色的雙眸宛如暗夜中閃亮的第一顆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連天地都為之黯淡。空氣中似乎有一脈輕輕潛動的幽波,就從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處澹蕩開去,越來越廣,最終化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這種力量並不是曼陀羅眼中那種妖異的媚惑,而是一種敬畏——讓你仿如突然置身深谷大海,凝視無窮無盡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種顫慄的卑微,一種對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終極敬畏。

千利紫石凝視著她的雙眼,竟然漸漸痴了。

紫凝之輕一抬手,將她從自己面前推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的空氣彷彿被某種無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蕩隱隱而來。這種震動無處不在而又無處可尋,彷彿並非來自外力,而是來自自己的身體——這駭然是一種與自己脈搏冥冥共振的律動。

紫凝之低低呻吟了一聲,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撐著身體,似乎想抗拒這種搏動,卻又無能為力,秀麗的眉宇間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紋。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盡全力坐起來,目光卻痴痴凝望遠方,喃喃道:「往生林。」

第十八章、弦絕霓裳羽衣舞

往生林!

當他們一行人趕到這片七彩之林的時候,那彩霧蒸騰、燦如雲錦的樹林竟然已經開始枯萎了!

參天的大樹頓時失去了傲岸的姿態,樹枝樹葉全在風中瑟瑟發抖,變成灰色,再也看不到以往的華光。那些四處盤亘著的經脈毫無當初律律搏動的生氣,一條條萎縮不堪,勉強纏繞在樹榦上。

更為駭然的是當中那棵高大的紫樹,也就是紫凝之誕生之樹。樹頂三條藤蘿無力的垂拂在半空,裡邊正汩汩冒出深紫色的液體,宛如一個巨大的創口,鮮血已經將整個地面染得一片暗紫。

紫凝之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把染血的樹根,埋頭親吻著。她身後站著的蜉蝣國民面色極為沉重,那些睿智而驕傲的眼睛中,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抗拒的恐懼。

紫凝之輕輕抬頭,望著步小鸞道:「是你弄傷這棵往生樹的?」

步小鸞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抱你下來啊。」

卓王孫上前將步小鸞拉到身後,淡然道:「出手切斷樹藤的人是我。」

步小鸞睜大眼睛,喃喃道:「我,我惹禍了么?紫姐姐,你會清除我哥哥的記憶么?千萬不要啊!」

紫凝之苦苦微笑,搖了搖頭道:「這是我們的宿命。」她緩緩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朗聲道:「三分鐘以內,各派學者選出代表,站到前排來。」

僅僅片刻,十數位身系各色彩裙的少女默默站到了前排,沒有爭執也沒有退讓。紫凝之臉上露出一絲欣然的微笑,然而僅僅片刻,又已冷若冰霜。

紫凝之神色極為肅穆,緩緩道:「往生林的枯萎,意味著我們的記憶將在暮漣花開的時候徹底中斷。天意既然如此,一切悔恨、抱怨不過愚者徒勞之舉。尚可為的不過是這剩下短短時光。蜉蝣國何去何從,正要和諸位討論。」

一位赤裙少女出列道:「死生於我們無非塵土,當務之急是記錄我們的文明。蜉蝣國立國以來,絕無文字傳世,如今危難之時,當打破陳見,藉助異國文字儘力記載我們各派文明所達到的頂峰。」

對面一位青裙少女搖頭道:「何謂頂峰?蜉蝣國文明博大精深,浩如煙海,滄海一珠,也非區區異國文字能寫盡的。」

赤裙少女道:「那依你所見?」

青裙少女聲道:「全璧既已不存,玉碎何妨?」她說到玉碎二字,輕輕嘆息了一聲,眼中波光盈盈而動,神色甚為凄涼。

眾人心中也是一慟。畢竟蜉蝣國立國數千年來,每一代人莫不竭盡每一分秒,架構這舉世無雙的文明殿堂。如今到了要親手將它拆得七零八碎,再用一種笨拙的方式勉強記錄下來,真有撕心裂肺之痛。

四周一片寂靜,正午的陽光透過枯萎的樹林,輕輕籠罩在蜉蝣人身上。每一粒塵埃,都那麼耀眼。

良久,一位黑裙少女長嘆道:「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能記錄下來的,無非瑣屑。就此而言,玉碎的確是蜉蝣人最好的選擇。然而若就眾生而言,輕言放棄未免自私。須知每一種文明,莫不是上蒼恩典,蒼生共同的福澤。只是蜉蝣國人聰慧勤勞,率先領悟而已。若僅為了我們心中對她的所敬、所愛,而任她消逝,不與他人,豈非辜負了上蒼一片造物之心?」

她的話一出,蜉蝣人的神色都為之一動。

她正要再說什麼,身邊的綠裙少女微微冷笑了一聲。

黑裙女子道:「妹妹有什麼高見?」

綠裙少女道:「我只是在想,世間文明的進程冥冥中自有進度。一個簡單的理念,若外族人並未領悟而我們強加給他,何嘗不是一種強迫,一種侵略?最終的結果,無非被他們視作巫術、妖法,帶來無窮的爭端和痛苦。其實,人類的快樂並不以文明的高低而改變,正如把成人的思想勉強教給孩子,既破壞他們本應有的童趣,又養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怪物,反而扼殺了他們自己一步步向上探索的可能。」

赤裙少女搖頭道:「無論你怎麼說,讓我們世代流傳的文明永葬於此,我總是心有不甘。」

一位黃裙少女幽幽道:「難道我們不懈追求文明顛峰的目的,就在於讓別人知曉么?我們想要得到的,其實已經得到了。」

蜉蝣諸女長嘆一聲,都不再開口,將目光投向了紫凝之。

紫凝之四下環顧片刻,緩緩道:「花開、花謝,日生、日落,我們朝生暮死,千年如是。然而,蜉蝣人總是寵辱不驚,用每一分秒的光陰,默默構築自己的理想。我們從不為任何事情而驚慌、恐懼。因為——」紫凝之頓了頓,提高聲音道:「世間決沒有一種東西,能摧毀一群已淡然生死的人的尊嚴!如今,我決不能看到我的子民為了拾起我們文明的一點點碎屑而倉皇經營,奔走如喪!」她雙眸中神光凜凜,所觸之處,其他人都低下了頭。

紫凝之將目光投向雲天之際,長長嘆息一聲,道:「數千年來,我們拒不接受它族的文字,不是因為它卑微,而是因為我們自己的高貴。文明的進程本有定數,或許正是因為我們將它推得太快,上蒼故意讓她中止下來。諸行無常,盛極必衰,既是天意,何妨從之……」她的聲音一頓,輕輕嘆道:「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痛,就宛如在你一生最心愛的人的彌留之際,你不得不面對的殘酷選擇。與其讓她以扭曲而殘缺的身體痛苦的生存,不如讓她在最美的時刻完整的逝去。或許『成全』的意義正在於此……」

蜉蝣諸女默默站在叢林中,淚珠第一次不可遏制的從她們秋水般的雙眸中滾落,然而沒有一個人哭泣出聲。

紫凝之深深吸了口氣,道:「我已經作出了決定。大家若無異議,就分頭作自己的事吧。只是請大家記住,這一日與以往並無兩樣,不過是無盡時光運行中的一站。」

她站在樹叢中,輕輕向蜉蝣諸女揮了揮袖。林間的陽光青青鬱郁,將她的微笑襯得有些凄蒼。

蜉蝣國少女們默然片刻,嘆息著散去了。或許這一日對於她們,真能如往日那樣從容不迫的渡過?紫凝之不知道,也再不必知道了。唯有那些蜉蝣男孩依舊站在林中,似乎還在等候著什麼。

紫凝之目送蜉蝣少女走遠,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道:「接下來將是我的事了。」

步小鸞終於忍不住,道:「什麼事?」

紫凝之對卓王孫幽幽一笑道:「我幼年時曾向公子提起過,蜉蝣女子一旦當選女王,就無力完成自己的理想,因為她要為國家擔負一個使命。而這個使命就是為全族人生育後代。」

眾人都是一怔,只覺她的話不可思議。

作為女子,當然可以生育後代,然而決沒有一個母親能在一生中,生育出千千萬萬的兒女,延續整個種族的。除非這個母親不是人類,而是蜂、蟻。

相思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奇特的感覺,難道他們在曼荼羅陣中所見到的一切,無非是自己心中情魔誘發的幻陣?或許南柯一夢之後,才發現自己不過在夢中走入了叢林中的某個蜂巢、蟻穴?而自從入陣以來,他們每個人的心魔都似乎被無形的妖魅引誘,而迅速膨脹。妒忌、傲慢、好奇乃至慈悲之心都成了催動曼荼羅陣越轉越速的根源,若果真如此,最終這個傳說中上古已然的陣法將要把他們帶向何方呢?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抬頭望著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臉上依然淡淡微笑著,濃紫色的大地襯托著她飛揚的長發,宛如她天地開闢之初她就站在這裡一般。

她環顧眾人,緩緩道:「延續生命,是女子值得驕傲的使命。然而我們擁有的時間的確太短暫了,所以我們不得不把這個使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讓其他人能夠更自由的追逐理想與真理。也許在你們眼中,只有妖魔才能在短短一天中產下數千兒女,然而我要說的是,生命的緣起、演化、繁衍雖然是天地間最深奧的秘梓,卻並非絕難破譯的。芸莩花謝的時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當中的那棵大樹的樹根之中,產育蜉蝣後人。雖然往生林已經枯萎,這些後人或許永遠不會孵化而出,然而這是我必須做的。」

卓王孫道:「然而女王陛下又為什麼把這一切告訴我們?」

紫凝之嘆息道:「我們已經徹底洞悉了人類繁衍的奧義,然而卻不願背叛造物對陰陽交合的最初定義。也就是說,雖然我們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參與,然而我們依舊保留了這個儀式,這是對造物的尊重,也是對人的尊重。」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終將目光投卓王孫,輕輕道:「這個儀式就是,女王將在進入樹根之前,選擇一位所愛之人,讓他用藤蔓纏繞住自己的身體……而我想選的人,正是你。」

諸人不禁又是一驚,卓王孫緩緩道:「為什麼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許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經沒有時間一一告訴你了。芸莩之花就要開敗,允與不允,只請你馬上答覆我。」

芸莩最後的花香盈盈繚繞在天地之間,似乎用最後的盛開來為自己的凋零作祭。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孫身上。

然而卓王孫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愛莫能助。」

紫凝之雙眸中興起一點微弱的漣漪,卻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後一點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辭了,希望他日能有再會的機緣。」

她輕輕轉過身,向當中那棵還在滴血的巨樹走去,在樹根圍成的半座蓮台中盤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輕輕向她合十一禮,也轉身向村中去了。往生林中只剩下他們和紫凝之。

刺目的陽光,已經過了中天,緩緩往西方滑落。

往生樹林中不知何時起了一陣極輕的風。萬千欲要凋謝的樹葉似乎同時在幽幽哭泣,紛紛墜落,宛如下了滿天的枯雪,輕輕覆蓋著被鮮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樹勉強伸出孱弱的枝條,將紫凝之整個包裹起來。青郁的藤蔓一點點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體,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異常,也凄涼異常。

那些藤蔓顫抖著,似乎想儘力溫柔的觸摸紫凝之的身體,但是它們本身已不再柔軟光華,而是枯朽如刀,每觸上她的肌膚,她的身體就輕輕顫抖一次。鮮血從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下緩緩流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色的,和大樹的血毫無分別。

或許她本應生於樹,死於樹。

紫凝之閉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這是她千年的記憶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臉龐上卻沒有一絲痛苦,反而安詳得驚人,也美麗得驚人。

宛如她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間,一陣狂風自林穴而起,樹木搖落,似乎整個樹林都在為她而哭泣。那聲音凄涼無比,時遠時近,萬竅怒號,叱者,吸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后和,哀聲動地。

而那些枯朽的樹身卻發出極其輕微的噼啪聲,宛如某種東西,正在樹皮下潛茲暗長。諸人愕然抬頭,只見樹榦頂端那些朽敗的樹葉瑟瑟發抖,一葉葉飄落於地,而主幹的頂端卻漸漸墳起一個巨大的樹囊,正和紫凝之誕生的那個藤蔓之繭一般無二。

那一個個藤繭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臟,正在微微搏動著。它們每一次搏動似乎都長大一分,而那些巨樹則伴著一聲呻吟,似乎它們每次生長都要榨盡樹木的最後一滴精血,而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樹也心甘情願的掙扎著將最後的養分供給給它。

巨樹的根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隨之顫抖,痛苦的哀鳴聲響徹山谷,回蕩不絕。不久,樹葉落盡,許多合抱粗的藤蔓和枝幹也紛紛仳離,轟然倒墜在地,宛如無數枯朽的殘肢。

步小鸞臉上已慘然變色。她抬起衣袖,捂住雙耳,蹙眉道:「哥哥,我們現在……」

卓王孫道:「我們現在正是要留下來等。」

日墜月升,花屏上的鮮花已經開了又謝。

枯朽的樹木被夜色掩蓋,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態。一切都彷彿又回到了昨天他們剛剛踏足這片樹林之時。

只是那些懸在半空的樹囊的搏動漸漸微弱起來,嚎哭、怒吼、掙扎最終都漸漸平息,樹叢中只能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或許蜉蝣人棲身的巨木已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徹底朽敗了。那一枚枚尚未長成的樹囊孤獨的掛在光禿禿的枯枝上,宛如一顆顆永遠不再綻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或者寂靜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經創造的,不可思議的文明終於煙消雲散,永沉入這寂寂泥土。

而她們,什麼都沒有留下。一座宮室,一道城牆,甚至連一行文字都不曾有過。當往事成為記憶,記憶化為傳說,人們尋章摘句的考辨前人那些所謂的微言大義之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有過這樣一群人,曾經和神一樣的接近過天地間最深的奧義。

相思的心中湧起一種真正的蒼涼,她覺得自己只是想哭。

月色宛如流水,輕輕滑過樹林。

當中那棵大樹頂端突然閃出一絲微亮的光澤。一枚巨大的樹囊正在幾條赤紅的藤蔓的包裹下,無聲無息的律動著。四周的枝幹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卻似乎得到了某種秘魔之力的催動,不斷壯大。

難道蜉蝣人還存著最後的希望?

相思訝然抬頭,仰視著這枚僅存碩果。

它身上發出妖異的光澤,有力的蠕動著,宛如一張古怪的笑臉,每一次搏動,都在對它所對的一切發出最尖銳的嘲笑。

相思駭然間不禁退了一步。

這絕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惡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種子在經歷生死的一剎那被魔鬼佔據,還是魔鬼本來註定了要藉助這場劫難而復生?

就在她腦海一片空白之時,一道赤紅之光從樹囊中衝天而起,伴隨著桀桀怪笑,從樹端閃電一般向她撲來。

相思花容失色,手足宛如被無形之針定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突然間,就聽卓王孫喝道:「不知死活!」

只見他一振袖,數道凌厲的勁風斜標而出,瞬時將那團躍動的火光釘在了半空中。只聽那物厲聲嘶鳴,聲音如老梟夜啼,只聽得人毛骨悚然。卓王孫飛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將那團火光牢牢控於掌下。

那團火光駭然正是一次次引動曼荼羅陣的線索、死神曼陀羅所飼之使者——火狐!

第十九章、春心堪破兩意痴

火狐被卓王孫從後頸處抓在掌中,正值脊椎關節之處,稍一掙扎也是奇痛刺骨。火狐又痛又怒,回頭欲咬,卻始終差了那麼一分,只得嘶聲哀嚎。但見它全身紅毛蓬起,宛如火焰,爪鬣俱張;兩排森森白齒在月光下寒光凜凜,極為駭人。

卓王孫冷冷一笑,將它擰在半空中,輕輕一抖。那隻火狐一聲慘嚎,全身一陣顫抖,頓時委頓下去。它掙扎著回過頭來望著卓王孫,一雙碧綠的眼睛欲開欲合,宛如一隻受傷的狸貓,眼中波光盈盈而動,媚態橫生,讓人不得不起憐憫之心。

傳說中很多獵人都會在最後關頭放走自己追蹤了幾天幾夜的老狐,原因正是它們有一雙無盡媚惑的眼睛。何況這隻火狐的眼睛此刻比任何絕代佳人還要楚楚動人。

然而卓王孫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手上又一緊,那火狐宛如一隻被突然踩著尾巴的病貓,厲聲慘叫,身子狠命往上一竄。這一竄突如其來,力量十分巨大,根本不像一隻小小火狐,反而如一位窮途力士在危急關頭的奮命一擊。然而卓王孫的手宛如有某種秘魔之力一般,雖然毫不費力,但火狐越是掙命,卻扣得越緊。幾個回合下來,那火狐已然叫不出聲,身體在半空中不住抽搐,發出斷斷續續的哀鳴。

要命的是,這哀鳴聽起來宛如嬰兒啼哭,慘惻婉轉,讓人再也不忍聽第二聲。

同行諸人都忍不住轉開了臉,只是卓王孫卻沒有絲毫鬆手的意思。

相思忍不住道:「先生,你到底要幹什麼!」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的密林中幽幽傳來:「他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引我出來罷了!」

地上青草沙沙作響,一個紅衣女子仿如一瞬間劃開了濃濃夜色,從另一個時空中緩步而出,赫然正是幻陣的發動者曼陀羅!

卓王孫冷冷道:「你終於捨得出來了。」

曼陀羅微笑道:「堂堂華音閣主,天下武功第一的高手,竟然為了見我一面,下手摺磨一個披毛畜生,曼陀羅真是受寵若驚。」

卓王孫並不理會她言中的譏誚之意,淡淡道:「既然來了,就請你做一件事。」

曼陀羅笑道:「莫非是要我交出屍毒的解藥?」

卓王孫沉聲道:「解藥就在你身上,我隨時可以取走。現在要你立刻帶我去見曼荼羅陣的真正主人。」

曼陀羅臉色一變,良久才又恢復了臉上的媚笑,道:「陣主豈非就在你眼前?」

卓王孫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個戰陣遠不是你的力量能夠操縱的。」

曼陀羅臉上的笑意漸漸僵硬,突然陰聲道:「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見他的好,因為——」她臉上閃過一種奇怪的表情,或許是敬畏,或許是仰慕,更或許是深深的恐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從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就連你們……也是一樣!」

卓王孫冷笑一聲,道:「現在已由不得你。」

曼陀羅一怔,似乎覺察到什麼,她猛一抬手,身體頓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去。然而,幾乎就在那一剎那,她的身體如被冰封般突然止住,唯有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卓王孫微笑道:「你不妨試試自己還能不能用土遁逃走。」

曼陀羅並不答話,似乎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她碧綠的眸子里還是透出了掩飾不住的恐懼。

因為她發現,此時卓王孫、小晏、楊逸之三人已成鼎足之勢將她圍在了當中。

而他們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布成了一個鄔闋之陣。

這個陣法的原理極為簡單,然而實戰上卻極為困難。因為它必須找出三個武功相若的絕頂高手聯手共布此陣。這或許並非絕難辦到,然而這個陣法並非真正的戰陣,這三位高手聯手非但不能加強功力,反而會彼此削弱。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此陣中,一切遁法都將被封印。

實際上,世上能運用遁法的人本已寥寥無幾,而它的威力,又和特別的地域相關。如曼陀羅這樣藉助曼荼羅陣而將遁法運用到神乎其技的地步的更是千年難遇。因此,為了封印遁法而找齊三位絕頂高手聯手,未免大材小用。所以歷史上布過此陣的記錄少之又少,這個陣法也漸漸失傳。

直到如今,它在曼荼羅陣中重現人間。

曼陀羅緩緩環顧著三人,極力想找出他們中間的弱點,然而最終嘆息了一聲:「我想當今天下,再無人能從這個陣中逃脫。」

卓王孫道:「既然你明白,就領我們去見陣主。」

曼陀羅默然了片刻,抬頭注視著卓王孫道:「我答應你,你能將它還給我么?」

她說的是那隻火狐。

卓王孫道:「好。」一揚手,那隻火狐輕輕向曼陀羅手中飛來。

曼陀羅身影一動。然而她並沒有去接火狐。火狐落地的一瞬間奮力一躍,已撲進了路旁的草叢中。誰也沒有去看那隻火狐一眼。

幾乎就在同時,曼陀羅猛然扭轉身形,迅雷一般向小晏飛來。

卓王孫袖手一笑,絲毫沒有舉動。

小晏一抬手,數點微亮的光芒就在他身前的夜色中布開,升騰旋轉,宛如一幕星雲。

那些分佈於他身前的咫蠶絲鋒利得幾乎任何東西都能劃開,就是那九天星河的內力也足以讓一百個曼陀羅粉身碎骨。然而曼陀羅卻沒有一點躲避的意思。

在她的身體就要觸到那團星雲的一瞬間,她突然出手了!

那一招與其說是強大倒不如說是妖艷、詭異之極,宛如清晨的織女在天河中輕一揮手,採下夜空中第一朵星辰。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曼陀羅那一招上,居然未帶上絲毫內力。

以小晏此時的武功,任何人不帶內力的往上一撞,都無異自殺,無論他的招式多麼玄虛神妙都是一樣。

然而就在她出招的一瞬間,小晏身前那幕飛旋的星雲突然消散,連一點痕迹都未留下。小晏猝然收手,臉上儘是驚駭之色。他似乎想問什麼,可還沒來得及出口,曼陀羅的一隻腳已然踏在了鄔闋之陣外。

曼陀羅高聲狂笑,身形飛速向夜色中退去。

卓王孫臉色一變,因為相思此刻正站在小晏身後!

一道蒼白的月光破空而下,曼陀羅的笑聲也在空中戛然而止。她緩緩轉身,另一隻手赫然已扣在相思的咽喉之上。

小晏眼中依舊是不可思議的神色,他搖頭道:「你怎麼會……」

曼陀羅冷笑道:「你問什麼,我都不會回答。只可惜你們現在再也沒法子逼我開口。」

卓王孫沉聲道:「你想怎樣?」

她猛一揮手,將相思死死按在旁邊的一棵枯樹上,森然回頭道:「你剛才怎樣對我的火狐的,我現在就怎樣對她。」說著手腕猛地一抖。

相思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呻吟。

曼陀羅陰陰一笑,道:「卓王孫,這聲音好聽么?」

卓王孫臉色極為陰沉,一字字道:「你若再不住手,我就立刻殺了你。」

曼陀羅笑道:「好,我正好和她同歸於盡。只不過——你真的不在乎她么?」她口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手上緩緩施力。相思被迫揚起頭,臉色緋紅,全身顫抖,額上冷汗淋漓而下,卻始終不再出聲。

曼陀羅猛地止住笑,將相思的臉扭來正對自己,道:「你為什麼不呼救?你難道怕自己一旦慘叫出聲你的主人就會殺了你?你雖然很蠢,但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確寧願要一具屍體,也不願要一個在對手手上婉轉呻吟的女人!我一介小卒,甘願為了一個畜生涉身險地,他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卻根本不想出手救你,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曼陀羅說話間有意微微鬆開了一下手,讓相思能夠勉強側過臉,看到卓王孫的表情。黯淡的樹影下,相思緊緊咬著嘴唇,臉上是一片病態的緋紅,眼中波光盈盈,似乎已有了淚痕。

小晏低喝道:「放手!」

曼荼羅譏笑的道:「看不下去么?不知道這是轉輪聖王應有的慈悲,還是僅僅是心痛她?」

千利紫石喝斷道:「你說夠了沒有?」

曼陀羅臉上擠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道:「你神智清醒了?也來管這樣的閑事?其實你心中很想她死,不是么?剛才解藥就在我身上,只要抓住我就能救你,可是你的主人卻不敢動手,只因為我手上的這個女人!你自己想想,在他心中,誰更重要?喜舍屍毒,天下再無第二個法子可以解開,我現在最想看的就是,你和那位葯培著的活死人小鸞小姐,哪一個死在前面!」

「你!」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口不住起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臉上毫無表情。而這種怒極之後的森然沉靜反而更為可怕。

曼陀羅冷笑著環視眾人,突然回過頭去,雙手死死扼住相思,森然道:「我是不是應該把你這玲瓏浮凸的身子也當中切開一個十字,為蘭葩報仇?」

「蘭葩」兩字一出,眾人只覺眼前陡然一暗。滿天的月光似乎都被聚為實體,如驚虹、如匹練,破開沉沉夜色向曼陀羅所在之處橫掃而去!

「你終於出手了!」曼陀羅厲聲尖笑,她的身體宛如被這道月光攔腰劈開一般,兩半各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態,而她的身體就保持這樣的姿態,極為緩慢的在微漠的光暈下扭曲了著緩緩上升,然後蓬的如煙雲一般消散開去。

而相思也隨之不見。

楊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餘風澹蕩,揚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諷。他知道這一擊出與不出都是一樣,曼陀羅在曼荼羅陣之中,借一粒塵土、一道微光,一絲清風都能遁形無跡。然而,他還是忍不住。因為,蘭葩兩個字,深深的揭開了他胸口還未癒合的傷。

他轉過身,對小晏皺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嘆息一聲,沒有答話。

千利紫石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逸之道:「曼陀羅剛才向你出招之時,你突然將內力撤回,讓她有了衝出此陣的機會。」

千利紫石喝道:「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羅可以借光遁形,卻還是向她出招,這到底是誰的錯?」

楊逸之望著月色,沉聲道:「縱然知道,楊某仍不能坐視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楊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麼?」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一怔。楊逸之深吸一口氣,將目光移開,卓王孫的臉色更冷。

步小鸞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生病的時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經照顧過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聲,道:「要怪只能怪這位楊盟主,須知這曼荼羅陣本是為了處罰教內叛徒。算起來,我等都是陪著他來走這一遭的。」

楊逸之淡淡道:「楊某並沒有強求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楊盟主倒是推得一乾二淨。當初,你辜負蘭葩在先,眼睜睜的看著她歷受酷刑而不顧;大威天朝號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著七條人命慘遭殺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這個時候,你卻不能坐視……楊盟主,你對相思姑娘的這份關心,是否有些不顧忌卓先生的顏面呢?」

卓王孫一言不發,臉色極為陰沉,步小鸞輕輕拉著他的衣袖,喚道:「哥哥。」

楊逸之負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楊某,都與我無關。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問殿下?」

小晏點頭道:「楊盟主講得不錯,的確是我臨時撤回內力,以致曼陀羅逃脫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為什麼……」

小晏嘆息一聲,卻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著小晏,搖了搖頭,喃喃道:「為什麼?難道,難道真的因為她?」千利紫石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有些顫抖:「就只因為她在曼陀羅手上,你就寧願將她放走?」

步小鸞眼睛轉了轉,奇怪的道:「千利姐姐,這就不對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羅在前邊,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後邊啊,姐姐真的氣暈了頭么?」

千利紫石怒道:「你閉嘴!」

步小鸞做了個鬼臉道:「好不講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發火。楊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繼續追問令主人放走曼陀羅的原因了么?」

千利紫石如蒙電擊,舍了小鸞,回頭望著小晏,含淚道:「少主人,你為什麼放走她?」

小晏遙望著曼陀羅剛才消失的夜幕,緩緩搖頭,似乎還在冥想那無比妖艷的一擊。

楊逸之冷冷看著小晏道:「殿下,你還要顧左右而言他到什麼時候?」

小晏沒有回答。千利紫石卻突然慟哭出聲:「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她雙目黯然失神,就這樣一遍遍問,似乎心智已被某種無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亂的片亂,下意識的不停迸散。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發痛。

步小鸞覺得一陣暈眩。時間似乎在某一瞬間被不知不覺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籠罩在一種微漠的光芒之中,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發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個時刻錯位后拼接出的裂隙。山巒樹木似乎以某種不可知的速度緩緩旋轉,而且被旋轉之力扭曲,向高空輻聚著,呈現出不同尋常的變形。而人若置身其間,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周圍的人和事物都成為幻覺,唯有自己的身體是真實的,這世界上僅僅餘下的孤獨的實體,卻在那無處不在的沉沉壓力中飛旋著,發出巨大的喧囂聲,讓人幾欲昏倒過去。

步小鸞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腳道:「煩死了,煩死了!」

卓王孫突然喝道:「都給我住口!」

第二十章、八瓣梵花出玉府

他這一喝聲音並不是很高,但天地間頓時寂靜下去,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摟過步小鸞,一字一句的道:「再這樣下去,我們將永墜曼荼羅陣中!」

眾人神色都是一凜。只聽他沉聲道:「所謂曼荼羅之陣,傳說是由梵天的八個兒子幻化。入此陣者,必永墮輪迴,在陣中生生死死,轉劫不休。我們所看到的無綮、喜舍、頊魍、蜉蝣四國之民,俱是千年來被禁錮陣中者,他們世世代代生活於此陣之中,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記,只按照陣主的暗示,形成不同的面貌、性格、習俗,世代聲息繁衍下去,全然不覺周圍皆是幻境。」

小晏皺眉道:「按照卓先生的意思,我們若不能堪破此陣樞紐,下場就和這些人一樣。」

卓王孫道:「正是。」

小晏道:「敢問此陣樞紐何在?」

卓王孫臉上浮出一絲笑意,緩緩道:「八苦諦。」

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動,道:「你是說我們入陣以來所歷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來?」

卓王孫微笑道:「殿下果然言出必中。」

小晏若有所悟,正色道:「佛家雲,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為人生八苦,凡塵之人,莫能超脫。就我們入陣所見而言,無綮國之於生,喜舍之於老,頊魍於病,蜉蝣於死,莫不集世人之大成,以為代表。我們一路行來,正好盡皆親歷。」

卓王孫道:「不但如此。每一次新的陣法引發,皆因為我們自身不可超脫的情孽。而每次我們擺脫之心越重,所經歷的災劫也就越大。當八苦完全歷受之時,也就是我們本性迷失,永墮曼荼羅陣之日。而剛才,最終的末劫已經運轉了!」

眾人神色都是一變,步小鸞看了看手指,搖頭道:「無綮、喜舍、頊魍、蜉蝣……不對呀,我們明明只經歷了四種,怎麼會最後的陣法就開始運轉了呢?」

卓王孫道:「前四種劫難為外力之苦,也能靠外力終結。所以我們雖偶然涉足其間,但終能擺脫。而後四種劫難卻為心魔,除了自身定力之外,一切武功、機智、謀算皆為無用之物。更為兇險的是,其發動毫無徵兆,也無實際的人物、國度依附,突然襲來,我們幾乎都墮入其中。」

步小鸞不解的道:「你是說剛才後邊那四種苦已經發動了?我怎麼沒看出來?」

小晏頷首道:「的確。剛才曼陀羅脅持相思姑娘之後,故意出言相激,分別引動紫石姬的怨憎會之苦,以及……」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改口道:「卓先生的愛別離之苦……」

他還沒說完,已被步小鸞搖頭著打斷:「真是聽不明白,那五蘊盛又是什麼意思?」

小晏也不生氣,微笑著回答道:「所謂五蘊盛之苦,正是前邊七苦的綜合。當我們每人心中的弱點都被引動,眾苦匯聚之時,五蘊盛之苦也就實現了。八苦歷畢,末劫隨之潛行而至,若非卓先生強行喝止,我們想必都已墜此劫中。而我們幾人之中,又已紫石修為最淺,所以心魔也就最重。我和楊盟主心中各有隱情,故也被觸動。倒是小鸞小姐心中一物不存,反而受害最輕。」

步小鸞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麼:「可是……姐姐被曼陀羅抓走了,你們為什麼不去救她?」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不需要。」

步小鸞疑惑的道:「為什麼呀?」

卓王孫拍拍她的頭,微笑道:「因為曼陀羅根本沒有逃走。她一定正在附近聽我們講話。」

步小鸞驚道:「啊?」急忙向四周張望。

小晏和楊逸之神色也是一動。楊逸之看著卓王孫,想說什麼,終究覺得不便開口,拂袖背過身去。小晏道:「卓先生的意思是?」

卓王孫笑道:「她只要踏出一步,也會墮入此陣之中。」

步小鸞扯著他的衣袖道:「為什麼?」

卓王孫將她抱得更緊了點,緩緩道:「曼荼羅陣之玄虛,正在於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陣中,皆會受其迷惑。曼陀羅之所以能來去自如,是由於陣主預先在她身上種下封印,能隔絕一切情緣。然而這一次我們搶佔先機,捉住火狐,將她困在鄔闋陣中。她雖然將計就計,趁機誘發我們心中諸魔,借光遁走,然而這最後一著,終究是行得倉猝了。她雖引動我們『怨憎會』、『愛別離』兩種苦諦,卻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們入陣以來,一舉一動莫不在陣主監視之下,這次又怎會任曼陀羅失手?」

小晏皺眉道:「依你所見,是陣主另行誘發了求不得苦,最終逼我們進入『五蘊盛』之境?」

卓王孫道:「是。而這『求不得』苦的寄主卻不是我們,正是曼陀羅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說陣主為了發動五蘊盛之苦,寧可放棄曼陀羅,從而在不知不覺中解開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孫點頭道:「其實,陣主雖然解開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羅自己心中存著求不得之念,也是無法引動的。從我們一踏入曼荼羅陣時,她就提出過,用治療小鸞來交換相思,這就是說,她極想將相思帶走,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來陣主對曼陀羅這一念早已瞭然於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羅與相思姑娘素無交往,這『求』與『不得』之心又從何而起?」

卓王孫搖頭道:「『求』的因緣我一時也不明白,至於『不得』……曼陀羅的遁形之術全靠陣主封印,她若想帶著相思逃走必然要先引動她的心魔,然後才能施法。然而她沒有料到的是,她並沒有能完全操縱相思的情感。所以曼陀羅雖借著楊盟主一擊,將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潛藏於夜色中,但實已是強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本來她若趁著陣法尚未完全發動,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著極強的執念,一定要將相思帶走,有心而無力,是所為『求不得』。我們現在所說的話,她都歷歷在耳,卻一聲也不敢出,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只要輕有動作,遁法就會完全破解,暴露於我們面前。」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曼陀羅,若是你師妹蘭葩在此,一定會明智的走出來。否則,再過半盞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復,遁法不攻自破,到時候,你一定後悔沒有把我們帶到陣主面前。」

夜色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微響,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熒光。夜幕宛如被撕開了一道間隙,而曼陀羅就站在夜幕之後。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紅裳宛如展開一朵夜風中的優曇。

曼陀羅猶豫的看著她,最終還是伸手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

相思睜開雙眼,立刻的從地上坐起來,警戒的望著曼陀羅。

曼陀羅看了看她,搖頭嘆息道:「我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沒能完全引動你的心魔。」

卓王孫冷冷道:「你錯就錯在太得意,故意給了她一個機會,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羅苦笑道:「我是沒想到你居然那時候就已經看透了曼荼羅陣的樞紐所在。也沒想到在那種情況下,她居然能在短短一瞥中看透你的心意。」

卓王孫示意相思過來,對曼陀羅淡淡笑道:「她就算不是全懂,也至少懂了一部分,這就夠了。」

相思似乎剛剛從夢魘中醒過來,眼中還殘留著驚懼的神色。她遲疑了片刻,突然站起身,飛一般撲到卓王孫懷中,輕輕啜泣起來。

步小鸞趁機拌了個鬼臉,故意拖長了聲音道:「乖~~~」

卓王孫輕輕拍了拍相思的肩,轉而望著曼陀羅,似乎在等她決定。

曼陀羅注視著他,緩緩道:「卓王孫,我以前的確是小看你了。

卓王孫微笑道:「現在呢?」

曼陀羅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曼荼羅陣的真正主人了。」

傳說中亘古已存的曼荼羅陣每一代都會在世間找到一個主人。運轉,維持,擴張這個古往今來最神秘,最強大也是最宏偉的戰陣。

而這個人,無疑擁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夜已深,山中霧氣正濃。然而在去見曼荼羅陣主人的路上卻平靜得異常。連這幾日來最常見東西——驚飛的夜鳥,盤棲樹枝的巨蟒,夜間跌落的果實,甚至連一隻飛蛾,流螢都無影無蹤。似乎萬物都在退避,敬畏的遙望著叢林正中那條毫不起眼的羊腸小道。

那條小道荊棘叢生,似乎很多年沒有人到過了。兩旁的巨木參天聳立,排得密不透風。與其說是樹,不如說是兩道牆。

曼陀羅走在最前邊,步子不快也不慢。她似乎根本不需要在夜色中稍稍頓足,來尋找方向,而是宛如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召喚著,在那些幾乎無窮無盡的小道中來往穿梭。每一條小道都幾乎完全相同。然而,沒有人懷疑曼陀羅是故意帶著他們在原地打轉,因為此刻就算她自己踏錯一步,靈魂也將永遠禁錮在曼荼羅之陣中。

不知不覺,東天已經微微發亮。

一股乳白色的濃霧帶著清晨的峭寒迎面撲來。小道兩邊的樹牆突然中止,淡淡的晨曦透過霧氣照臨四空,周圍的景色頓時變得無比開闊。

撥開雲霧,他們這才發覺,自己赫然是在一座山的山腰!剛才在夜色中摸索前行的時候,居然誰都沒有發覺,連一點在緩緩升高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道路崎嶇狹長,似乎永無盡頭。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無邊無際的莽林中會突然有一座奇峰秀嶺拔地而起?

山不在高,只要突然聳立於莽莽林海之中,就頓時有了一種照臨天下的氣魄。

遠方的濃霧被山嵐吹開,顯出一圈圈七彩光暈,似乎朝陽就要誕生於此。而這座鬱郁森森的山峰,就在幻彩鎦金,奔騰涌動的雲海中傲然挺立。山嵐縹緲,一切都若有若無,亦幻亦真。

若回望山腳,就發現這片叢林在山下看去,莽莽蒼蒼,橫無際涯。然而居高俯瞰下去,一切似乎被微縮為一面棋屏。屏上東、南、西、北四塊的蒼翠之色各自呈現出微弱的深淺差異。宛如曾有一把天庭巨劍,將之十字切開,分成四個規整的區域。

從南自北,正好分佈著來時路過的無綮、喜舍、頊魍、蜉蝣四個國度。入陣以來,他們正是在那隻火狐的引誘下繞著這座山峰一周,歷經生、老、病、死四苦。而最後的山腳下,則是發動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之處。

曼陀羅站在氤氳的霧氣之中,輕輕嘆息了一聲:「這就是曼荼羅山,曼荼羅陣的樞紐。你們要見的陣主,就在山頂的宮殿之中。」

沿她所指看去,山頂沐浴在絢爛的朝霞之中,雲氣流動,宛如天界。

那裡,有一座巍峨的宮殿屹立峰頂。宮殿足有十數丈高,通體由巨石砌成,曙陽升恆,整個宮殿沐浴在無數光暈之中,宛如一座空中之城,而這座美輪美奐,金壁輝煌的神殿,就在在蒸蔚流動的雲氣中欲沉欲浮。

一道白玉階梯,在陽光中宛如一條金色的緞帶,從宮門外一直垂到他們腳下。天梯陡峭,似乎高不可攀。

曼陀羅遙望神殿,臉上突然透出一種神秘的笑意,她雙手在胸前結了個法印,輕輕合上雙目,道:「感謝濕婆大神的恩典……」她禱祝了片刻,睜開雙眼道:「上面是梵天神殿,你們可以自行上去了。」

相思訝然道:「你們既然是濕婆的教徒,為什麼曼荼羅山上會修著梵天的神殿?」

曼陀羅冷笑了一聲,似乎對相思的說法極為鄙夷:「濕婆的力量無處不在,他有日、月、水、火、天、地、風、祭祀八種化身,與整個宇宙合而為一。所謂創生、守護、破壞之力量本是三位一體,因此梵天也好,毗濕努也好,本是濕婆大神的不同顯身而已。」

相思道:「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上去?」

曼陀羅輕輕嘆道:「我寧願留在這裡等。」

相思道:「等什麼?」

曼陀羅笑道:「等你們死在上邊。」她話音未落,突然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她的身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懸崖邊上,這一退,她的整個身體宛如一片緋紅的樹葉一般,輕輕向滾滾雲海中墜去。那一瞬間,她的衣裙如花綻放,雖是驚鴻一瞥,卻也美得驚人。

相思驚呼一聲,趕到懸崖邊的時候,曼陀羅的身影已經不見。山腰的白雲依舊卷舒如故,連一點撕裂的痕迹都沒有。彷彿曼陀羅並不是跌入谷底,而是在縹緲的雲朵上被瞬時融化了一般。

相思愕然立在崖邊,濃濃的霧氣,襯得她的身影孤單而恍惚。一種傷心的感覺漸漸從她心底湧起,越來越濃。

卓王孫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她身後,淡淡道:「我們走吧。她還會回來的。」

第二十一章、龍吟神峰閶闔開

天梯盡頭,梵天神殿潔白的宮牆肅立峰頂,朝霞絢爛,白雲凄迷。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種懾人的,奇異的魔力。讓人站在峰頂雲間之時,不由自主從心底升起一種深入骨髓、驚心動魄的大歡喜、大敬畏來。

而這座宮牆上卻沒有門。

宮牆應該有門的地方,塑著一雙巨手。手裡握著一柄足有一人高的石劍。石劍通體晶瑩剔透,毫無裝飾,只有雲霞流轉的光環圍繞其上。迎著奪目的陽光仰視而上,接近天幕的宮牆頂端,塑著五個巨大的頭像。這五個頭像分別有紅、黑、青、白、紫五種色彩,都是由天然寶石整塊雕琢而成。神像表情各異,上邊鎦金重彩,華麗得有些詭異。

神像神情或喜或怒,然而每一個都隱隱皺著眉頭,似乎永遠在思索這個宇宙的奧義。

步小鸞歪著頭,喃喃道:「我怎麼看著他們有點眼熟啊?」

眾人都沒有說話。五道耀眼的陽光從神像眉心中的印記里緩緩透下,宛如五隻巨大的手臂,觸摸著其中每一個人,甚至每一粒微塵。

任何人站在這道傾灑陽光之下,抬頭看著那只有高高仰視才可見的神的面孔,能感到的只有神的無邊之力和生命的纖弱渺小,都會忍不住在這神的力量前卑微顫慄,祈求神的寬恕。

步小鸞獃獃的凝望著神像,喃喃道:「這到底是誰呢?」

楊逸之道:「梵天。曼荼羅教供奉的是三位一體的濕婆,藏邊總教樂勝倫宮內供奉著濕婆神像,而在印度和中國兩個分壇,供奉的則分別是毗濕努與大梵天兩個化身。」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難得見楊盟主開口。」

楊逸之皺眉道:「我已說過,並非不願開口,而是曼荼羅陣中一切莫不在陣主掌握之中,我在陣中一言一行,都可能不利於諸位。」

千利紫石冷笑一聲道:「原來楊盟主是為我們大家著想,不知為何到了此時,又直言不諱了呢?」

楊逸之沉聲道:「只因到了此時,我們無論做什麼,結果都已一樣!」

千利紫石一怔,冷哼道:「危言聳聽。」神色卻不由一寒。

相思道:「那麼這梵天神殿,我們到底要怎樣才能進去?」

楊逸之緩緩搖頭道:「梵天神殿殿門傳說為將作大神親手打造,上面有著梵天的祝福。若非主人自行開啟,凡人之力萬難破壞。」

相思一怔,道:「那神殿的主人在哪裡?」

楊逸之道:「神殿的主人也就是曼荼羅陣的主人。她既然知道我們前來,又閉門不見,唯一的目的就是試探我們中是否有人能強行開啟此門。」

相思道:「可是……這神殿之門不是說萬難破壞么?」

楊逸之道:「的確如此。然而我當年在曼荼羅教中之時曾聽過一個傳說。梵天作為天地之始,創生之主,卻愛上了濕婆的妻子。由於迷戀於她的美貌,便生出五個頭顱,以便能從各個角度欣賞她的美麗。濕婆得知后暴怒異常,揮劍將梵天的一頭斬下。後來是眾神求毗濕努勸阻,濕婆方才罷手。從此梵天只剩下四個頭顱。當梵天清醒過來,亦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悔恨。但他同時也開始怨恨濕婆,於是詛咒他將永世流浪以贖罪。」

相思道:「這個傳說我也曾看過,然而和這座宮門有什麼關係?」

楊逸之沉聲道:「若我想得不錯,機關開啟的樞紐就是要有人取下梵天手中石劍,斬下神像其中一個頭顱。」

相思道:「那……究竟應該是哪一個?」

楊逸之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怕若斬錯了或者不能一劍斬下,我們就再也無法離開此處。」

相思神色一凜,道:「難道只有一次機會?」

楊逸之點了點頭,再不說話。

山崖峻兀,他們已無法回頭。霧色凄迷中,梵天的五首更形獰厲,相思的心卻沉了下去。

只有一次機會,卻要決定一行六人的生死。這責任豈非太重?又該讓誰來承擔這責任呢?

相思只覺口吻也同這石劍一樣沉重,無法叫出任何人的名字!

卻聽一聲咳嗽,卓王孫緩緩走上前來,道:「讓我來。」

相思臉色蒼白,道:「先生小心,若是失手……」她眼中神光顫動,透出濃濃的關切之意,卻不是為了這一行人的安危,而只是為他。

楊逸之轉過身去,望著遠方蒸騰的雲霞。

卓王孫臉色微沉,再不理她,筆直向大門行去。山風激昂,將他的長發獵獵吹起,他的身軀卻如高山堅毅,巋然向天。

相思忍不住大呼道:「你要小心!」

卓王孫的身形微微一頓,手腕猛然翻出,已然將那柄八尺高的石劍凌空攝在手中!

電光暴閃,卓王孫絲毫不停,石劍急斬殿壁神像!

他這一劍竟如隨手揮出一般,連山中勁風都沒破開。相思的心一沉,就見那劍從神像中劃過,脫卓王孫之手而出,「錚」然插在了山石上。

相思臉色蒼白,注視著他,似乎要問什麼,又不敢出口。

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輕響,那尊白色的梵天頭顱從眉心撕開了一道若有若無的裂痕。裂痕越擴越大,一聲巨響傳來,宛如天地劈裂一般,四周山巒雌服,隆隆不絕。梵天頭顱竟裂為兩半,轟然墜地。緊閉的梵天神殿的宮門也隨著這裂地聲響緩緩開啟。

卓王孫淡淡道:「走罷!」當先向殿中走去。

只聽一聲淡淡的嘆息從神殿深處傳來:「卓王孫,我知道你必然能打開此門,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那聲音微微有些冷漠,卻極輕極柔,赫然是個女子。

眾人都不禁一怔——難道悚動天下的曼荼羅陣主,居然是個女人?

卓王孫雙目中的神色又漸漸冷下來,淡然道:「你就是曼荼羅陣主?」

那聲音淡淡道:「貴客遠到,何不進來說話?」

大殿內極為高大宏偉,但也極為空曠,當中擺著一座狹長的石桌,足有十餘丈長,縱貫整個大殿。

石桌的這頭,已經左右各擺上了三張石椅。

殿內通體素白,四周看不到一幅彩繪,與宮牆上的金壁輝煌相比,宛如進入了兩個世界。更為奇特的是,石桌遠端的正前方並沒有如人所想那樣陳設著宏偉的梵天神像,卻只有一座高台,台頂放置著一台白玉石座。遠遠望去,石座上坐了一個人。這個人全身都為一襲巨大的黑色斗篷籠罩,臉上似乎還戴著面具。

那人所坐之處隔此甚遠,然而她的聲音聽來卻極其自然,宛如就在對面與人輕聲交談一般。

黑衣人道:「諸位俱是當世俊傑,駕臨鄙處,在下本應儘力款待。無奈客來倉猝,準備不及。唯有薄茶一杯,不成敬意。」言罷輕輕一揮手,六盞茶碗從十餘丈外的石桌遠端無聲無息的滑過來。

茶盞和桌面恰好保持著一根髮絲不到的距離,看上去來勢極緩,似乎每一秒的移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實際上速度卻是極快,瞬間就已分別來到左右共六張石椅前。六盞茶碗同時停止的時候,盞底恰好與桌面貼合,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本是隔空傳來的。

這個動作雖然簡單,但其中包含的內力、計算、掌握是非同凡響,但黑衣人做得卻極為自然,也絲毫沒有顯示武功的意思,彷彿這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動作。

相思和千利紫石臉上已駭然變色。

卓王孫依舊淡淡微笑著,隨手揭開了茶蓋。

淡青色的霧氣帶著一股清泠徹骨的冷香冉冉升起。煙霧裊繞,在空中漸漸展開,宛如一個被舊謫紅塵的仙人,最後終於控鶴而逝,又忍不住對芸芸眾生最後一顧,而後絕塵一去,了無痕迹。

步小鸞看得目瞪口呆,只等到煙雲散盡,才惋惜道:「就不見了么?」

黑衣人道:「小鸞姑娘若是喜歡,何不打開面前的蓋子?」

步小鸞啊了一聲,迫不及待的去掀面前的茶蓋。

相思見那縷茶煙來得蹊蹺,一把拉住了小鸞的衣袖。

卓王孫端起茶盞微呷一口,就隨意放在桌上。對相思道:「讓小鸞打開吧。下毒這種手段,這位前輩是萬萬不屑做的。」

相思一鬆手,愕然道:「前輩?」

小鸞趁機一把將蓋子揭開,裡邊蓬然開了一朵緋紅的煙霧之花。優曇的香氣頓時散得無處不在。

卓王孫淡淡道:「當然要叫一聲前輩。說起來,這位前輩和你倒是大有淵源。」

相思訝然道:「我?我怎麼會和她有關係?」

卓王孫微笑道:「你們同為華音閣上弦月主,何嘗不算淵源?」

此話一出,連楊逸之也忍不住動容。他身處曼荼羅教十餘年,卻從未見過陰魔的真正面目,更絕難想到她居然還曾是華音閣的上弦月主!

那黑衣人冷冷笑道:「這可惜姬某早已不在華音閣中,否則遇到卓先生你,還要尊稱一聲閣主。」

卓王孫道:「前輩如何稱呼在下倒是無所謂,只是前輩當年離開華音閣的時候,一直沒有交還上弦月主的信物。」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我當時不願再見華音閣中之人。不過昊天令我最終還是托吉娜帶給你了。」

相思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上任月主姬雲裳,也是暗中傳授武功給吉娜的人!」

黑衣人道:「你就是這一任上弦月主么?」她冷哼了一聲,道:「可惜,可惜!」

相思不解道:「可惜?」

黑衣人冷笑道:「可惜了上弦月主四字!曾經,上弦月主尹痕波,公認天下第一高手,連當時華音閣主也不敢攖其鋒芒。我雖不才,近二十年來也從未遇過對手。而你……」姬雲裳搖搖頭,道「其實你本非習武之料,卻也有幾分特異的資質,若當年交由我調教幾年,斷不至此。」

相思臉上一紅,納納道:「尹月主和前輩您都是武林中公認的不世出之人才,休說華音閣中,就是古往今來女俠之中也要以二位為翹楚。相思性本愚鈍,自然不敢望其項背。」

姬雲裳重重冷哼一聲,道:「不求上進!」

卓王孫道:「姬前輩自認與華音閣毫無瓜葛,相思的武功自然也不勞費心。倒是以姬前輩的武功才智,本不應委屈於曼荼羅總教中陰魔一職,名位與蘭葩、曼陀羅等人並列,實在大材小用。」

姬雲裳淡淡道:「你想得不錯,若沒有別的目的,就算曼荼羅總教教主掛冠易位,也未免留的住我。你既然能從茶中看透我的身份,這個目的想必也瞞你不過。」

卓王孫笑道:「姬前輩的茶藝當年名動一時,華音閣中無人不曉。與此齊名的還有前輩的容貌。據說任何人一見一下,必當終身難忘。在下常常嘆恨晚生了幾年,未能一睹風采。如今因緣際會,幸與前輩相會曼荼羅陣中,可惜前輩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殊為憾事。」

姬雲裳看了他一會,緩緩道:「當年步劍塵力阻你繼任華音閣主,一者以為你寡情少恩,二者以為你陰狠暴虐,如今看來還應該加上自大輕狂一條。」她冷笑了一聲,道:「這個小姑娘,就是步劍塵的女兒?」

步小鸞正一手抓著茶蓋,好奇的撥弄茶盞里的香霧,聽到這裡,突然抬頭道:「你說的是我么?……你說我爹爹叫——步劍塵?」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姓步,卻從來不知道名諱是「劍塵」二字。

姬雲裳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也好,有些事情你若知道了……」她嘆息一聲,不再說下去。

卓王孫淡淡笑道:「糊塗有時候的確是一種福氣,然而人往往不願消受這種福氣,總要求個明白,正如當年姬前輩離開華音閣的一樣。」

姬雲裳默然了片刻,緩緩道:「當年華音閣中之人負我不淺,直到如今我也不後悔當初所為。」

卓王孫道:「當年的事,我也無心過問。只是姬前輩遠走邊陲,既非出於義憤,也非僅僅為了避禍而已。」

姬雲裳淡淡道:「我為的是梵天寶卷。」

第二十二章、一世塵緣鏡中來

梵天寶卷!眾人神色都是一怔。

這部寶卷本來就只是傳說之物,據傳自遠古以來一直藏於雪峰之顛的樂勝倫宮中,由四聖獸看守。

樂勝倫宮位於神山崗仁波吉峰中,為佛教、印度教、婆羅門教之共同聖地,千百年來,冒死尋訪者不可勝計,卻從來無人真正見過。至於裡邊的梵天寶卷更是虛無飄渺,連上邊到底記載的是什麼——武學秘笈、寶藏秘圖介或僅僅是一卷經書,都無人知曉。

卓王孫笑道:「在下本也只是猜測,卻沒想到前輩如此坦誠。」

姬雲裳冷冷道:「最初決意尋找梵天寶卷的人不是我,是尹痕波。」

卓王孫點頭道:「尹月主一生好武成痴,才曠當世,絕無匹敵,難免不把紅塵俗事看淡,追尋一些出世之物了。」

姬雲裳道:「尹痕波的確如此。她花了十年尋找寶卷,卻又花了十年來領悟寶卷的涵義。半生心血,曠代天分盡耗於此。據說她為解此書,獨坐雪山峰頂,不眠不休,嘔心瀝血,亦不惜容顏老卻,一頭青絲盡為白髮,最終將寶卷中潛藏之曠世武學整理為漢文寫本,而後長笑一聲,闔然辭世。」

卓王孫嘆息一聲道:「尹月主才高難偶,孑然一身,天下萬物除武道之外再難掛於其心,也可謂殉道之人。」

姬雲裳默然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良久,她悠悠道:「我卻與尹痕波不同。我尋找此寶卷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練成上面的武功,橫掃天下,再無匹敵。」

卓王孫淡淡笑道:「當年姬前輩在華音閣中之時,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卻也相差無幾了。」

姬雲裳冷笑一聲,道:「在這個世界上,天下第二的意思,就是說還有一個人能隨時殺了你。在他眼中,你和螻蟻仍然沒有任何差別。」

卓王孫嘆道:「前輩既然如此執著,想必這十餘年來已經練成了梵天寶卷上的武功,得嘗所願。」

姬雲裳道:「你錯了。這部寶卷的全本早已遺失,但尹痕波記錄的副冊卻一直留在我手中,我看了整整十年。寶卷上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嘆為觀止,每一筆都可以說是天下武學的極至。然而——」她自嘲的輕笑一聲,道:「卻由於某種極為滑稽的原因,不能修鍊。因此,對於只執念於強力的我而言,這部寶卷也就毫無意義。只是想到它是尹痕波的心血,一時沒捨得將它毀掉。」她的眼波突然一凜,直落到楊逸之身上。雖然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和厚厚的面具,然而森寒之氣仍直刺骨髓而來。

姬雲裳冷笑道:「然而十年前,這部寶卷被此孽徒盜走,遠遁中原。本來此人倒也天資非凡,若真能奮發精進,讓寶卷得其所用,也未嘗不可。只可惜他修習十年,捨本逐末,未得法門,不能發揮其威力於十一,寶卷在他手中,真可謂明珠暗投。」

卓王孫搖頭道:「前輩此言過矣。以楊盟主今日在劍術上的造詣,言一句出神入化亦未為過。」

姬雲裳冷冷笑道:「較之常人,自然是百倍勝之。然而他在嵩山之頂,萬人注目之中,竟然敗於你的春水劍法之下。在那之後,尚不知閉關圖強,反而行走塞外,以敵為友。更為荒謬的是,堂堂武林盟主,人稱劍道君子,卻帶領著一邦所謂正派人士,銹甲濡鞍,提槍持戟,搖旗擂鼓,與異邦蠻兵浴血廝殺,全然不知用劍之人,應當從容氣度,優雅風儀。這樣的人,出自我姬雲裳門下,真可謂奇恥大辱。」

小晏搖頭道:「楊盟主此舉,以中原蒼生為念,何嘗不是從容磊落。」

姬雲裳冷冷道:「未有救蒼生之力,妄存濟天下之心,就是該死。更何況他明知此次崗仁波吉之行,敗多勝少,卻依舊應戰。一路與勁敵同行,亦不知通過謀略設計,削弱對手實力。這樣的人,與其讓他再敗於天下人面前,不如死在曼荼羅陣中。至此,姬某才真正起了誅殺之念。否則他又豈能活到今天!」

楊逸之淡淡道:「前輩若要取我性命,儘管動手。只是楊某早已不是曼荼羅教中人,不必以孽徒視之。」

姬雲裳淡淡道:「你既已承認叛出我門下,我正好清理門戶。」她這句話說得極為自然,絲毫沒有恫嚇之意,然而森寒之氣已從石桌那頭隔空而來。

卓王孫喝道:「慢!」

姬雲裳緩緩道:「難道你還有心插手本門之事?」

卓王孫笑道:「前輩要替曼荼羅教清理叛徒,卓某當然不便插手,然而卓某要為華音閣清理叛徒之事,倒是非出手不可。」

姬雲裳目不轉睛的看了卓王孫一會,突然笑了起來,道:「你是在說我?華音閣主果然是自信非凡!」她目光往眾人臉上一掃,道:「你們三人和我都大有淵源,僅以武功而論,在當今天下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想必能在你們任何一個手下走上十招的人,也已寥寥無幾。然而……」她微微一笑,道:「若是三位聯手,與我一戰,自認能有幾成勝算?」

卓王孫淡淡笑道:「未見其真,不敢妄言。」

她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小晏。小晏道:「我只想知道我與前輩的淵源到底何在?而曼陀羅所出那一招又從何而來?」

姬雲裳宛如沒有聽見,淡淡道:「逸之,你呢?」

楊逸之猶豫了片刻,緩緩道:「若不算上前輩這十年的進益,我們應當有四成勝算。」

姬雲裳大笑起來,道:「四成?看來你這幾年的武林盟主沒有白做,倒真是多了幾分狂氣。就憑這一句,我也當給幾位一個聯手的機會。」

卓王孫道:「不必。」

姬雲裳冷笑道:「卓王孫,你或許平生未逢一敗,然而我若說能在十招內敗你於劍下,你是信還是不信?」

卓王孫淡然道:「信與不信,華音閣之事都絕不容外人插手。」

姬雲裳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都到後殿來罷。」

大殿的中央赫然橫亘著一道裂隙!

裂隙足有兩丈寬,中間只鬆鬆的搭著一條烏金索。從上往下看去,只覺其中隱隱有火光流動,卻宛如地獄烈焰,深不可測。

幾人在神殿中呆了那麼長的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這條裂隙。似乎它本不曾有過,只因主人一句話,才無聲無息,從地心處延展開裂而成。又或者這座曼荼羅山本已被一柄遠古巨劍劈開,而這座神殿正好跨越裂隙而建。就連那張縱貫大殿的石桌竟然也是兩半遙遙相對而成,中間正隔著這道罅隙。只因為大殿地勢、光線布局巧妙,才讓人產生了渾然一體的錯覺。

姬雲裳冷冷道:「以各位的輕功,從烏金索上走過來並非難事。然而,諸位請抬頭看看殿頂。」

殿頂上赫然鑲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這面鏡子上也別無其它裝飾,然而鏡子邊緣的巨石卻產生出被高溫融化之後的奇特姿態,將鏡子牢牢包裹其間。

鏡中飛速旋轉著微漠的烏光,宛如夜空中綻開的巨大漩渦。

姬雲裳道:「這就是軒轅寶鏡。傳說這面鏡子能直洞人心深處。任何人心中若有虧欠,都將被反照在這面寶鏡中,而他足下的烏金索就會在瞬間崩斷,跌入阿鼻地獄。」

步小鸞怯怯的看了看裂隙,道:「我能不能不從這裡走啊?」

姬雲裳冷冷道:「諸位以為自己還有後退的餘地么?」

卓王孫微微一笑,向前邁了一步。

他正要踏上烏金索時,姬雲裳道:「慢!」

卓王孫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姬雲裳道:「只是警戒你們三人,切不可輕敵大意。這道裂隙並非很寬,若在往常,就算不藉助繩索也能凌虛而過,但在這裡,只要寶鏡上照出一絲愧疚追悔之意,就會立刻跌落,縱然是輕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也萬難逃脫。」

卓王孫笑道:「在下雖然寡情少恩、陰狠暴虐、自大輕狂,但對平生所行之事,絕無半點愧疚。」他話音甫落,身形已凌空而起,也不故意炫耀輕功,只如閑庭信步一般,輕輕落在罅隙對面。

步小鸞猶豫著,抬頭看到卓王孫在對面向她伸出手。她一咬牙,閉上雙眼,身體猛地往上一縱。只見她白衣飄飄,就宛如一片風動之花,輕輕落到了卓王孫懷中。

緊接著,小晏、相思、千利紫石也安然渡過了裂隙。那面寶鏡依舊懸於殿頂,沒有一絲改變。

難道這心鏡之說,只不過是姬雲裳故弄玄虛?

這時,只聽姬雲裳悠悠笑道:「逸之,輪到你了。」

楊逸之的神色有些沉重。他緩緩來到烏金索前,負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麼。

寶鏡中烏光流轉,望上去深不可測,宛如整個宇宙都可縮於其中。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向前邁了一步。

天地間的光線似乎突然一暗,楊逸之的身影瞬間平空消失在眾人眼前。

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那道兩丈余寬的裂隙已轟然合上!

小晏身形一動,已來到楊逸之剛才所站的地方。他伸手一觸地面,臉色頓時一沉!地面是一整塊巨石鋪成,根本沒有裂隙或烏金索的蹤跡。或許那些也只為陣中幻覺,根本不曾存在過?

然而楊逸之呢,他現在又身在何處?

相思臉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楊盟主他……」

不遠的高台上,姬雲裳暴出一陣狂笑。

巨石的王坐上鑲滿了金色龍牙,她一襲黑袍,高坐其上。大笑之聲震得整個宮殿都在微微顫動!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卓王孫的身影已如雷電一般向姬雲裳襲去。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是平生未遇的勁敵,所以這一招下得極沉,極狠。

姬雲裳大笑不止,而她的身形卻穩如磐石,一動不動。

卓王孫掌上勁氣劈空而來,凝為一道利刃,已觸到了姬雲裳的衣襟。姬雲裳依舊不躲不避,連笑聲也未有分毫改變。

卓王孫心中一動,掌尖勁力往旁邊一轉。只聽一聲悶響,卓王孫右掌已生生洞穿姬雲裳的左肩。

若不是他剛才將內力撤開,這一掌只怕就要直穿心而過。

姬雲裳咳嗽了幾聲,依舊沒有動彈。

卓王孫注視著對手,臉上沒有半點喜色,緩緩道:「你不是姬雲裳。」卓王孫突然一撤手,手掌從她身體里拔出。她輕輕哼了一聲,肩上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卓王孫一手揭開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熟悉而蒼白的臉。

眾人悚然動容道:「曼陀羅?」

曼陀羅輕輕笑道:「想不到這麼快就再見面了。」聲音有些乾澀,卻絕不是剛才的聲音。

卓王孫冷冷道:「姬雲裳呢?」

曼陀羅碧綠的眸子因痛苦而劇烈的收縮著:「陰魔大人本不在這殿中。」

卓王孫冷笑道:「她必定就在不遠處。你只是坐在這裡裝裝樣子,傳送茶盞的內力、和我對答的聲音都不是你可以代勞的。」

曼陀羅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片譏誚的笑意:「我只說她不在殿內,卻沒有說她不在地宮之中……陰魔大人已經足足一年沒有離開過梵天地宮了。」她輕輕合上眼道:「這座神殿只不過掩人耳目,真正的梵天神殿卻在地下——整座曼荼羅山都是!」

相思驚道:「地下?那楊盟主是不是正在裡邊?」

曼陀羅冷冷笑道:「是。不過你們是進不去了。因為你們腳下的岩石,最薄的也有一丈厚……」她忍不住一陣猛烈的咳嗽,良久才低聲道:「卓王孫,平心而論,陰魔大人能夠透過岩石傳音入密、操縱石桌上的茶盞,而讓你們這樣的高手也毫無知覺,這力量又可否稱得上一句天下無雙呢?」

卓王孫道:「是。」

曼陀羅道:「然而這座地宮,除了軒轅寶鏡的入口之外,陰魔大人自己也不能打開。所以說天下已沒有人能打開。」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

曼陀羅面色如紙,抬起頭看著卓王孫,冷笑道:「陰魔大人旨在處置曼荼羅教棄徒,楊逸之想要活著出來已經不可能了,而你們現在離開這裡還來得及。」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曼陀羅輕輕嘆息一聲,緩緩道:「你們不想走,我可不陪了。」她話一說完,身形就動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重傷至此,還能動得如此之快。

就在這一瞬間,殿頂突然瀉下一道刺目的金光,讓人的眼睛忍不住就要闔上——這本是人的本能。

然而卓王孫非但沒有闔眼,眼中的神光反而更加凌厲。與此同時,他的身形也動了,而且比曼陀羅還要快。

兩人身形就在半空中瞬時交錯,然後一蓬血花宛如暮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下。

卓王孫輕輕落回原處,一拂袖將眼前血花盪開。

曼陀羅的身形卻箭一般直墜下來,砰的一聲跌回石座上。她的身體緊靠在椅背上,神色極為痛苦,但卻始終一聲不吭。她的右臂赫然多了一枚金色的龍牙。

而石座靠背上的七對龍牙,有一枚已被人折斷。曼陀羅竟然被他用這枚龍牙生生釘在座椅上!

曼陀羅嫵媚的面孔都已扭曲,額頭上冷汗涔涔,她似乎極力想掙脫出來,但輕輕一動就痛徹骨髓,身體另一側的創口受了牽動,鮮血宛如大朵大朵的花,開謝不止。

瞬時間,她身上的黑袍已經完全被鮮血浸透。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她的嘴唇似乎都已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眼神也迷茫起來。

相思忍不住上前幾步,想為她封住穴道,卻又遲疑了片刻。

曼陀羅微微側了側頭,烏黑的秀髮垂散開來,鋪了一地。

相思嘆息一聲,再也不顧其它,出手向她肩頭天突穴點去。

曼陀羅醒轉過來,猛地伸出尚能活動的左臂,將相思的手擋在半空中。她看了相思一會,輕輕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攔住你么?因為你幫我治傷,我就能死的慢點,於是他就可以逼問我打開地宮的方法。」

她的突然蘇醒把相思嚇了一跳,曼陀羅緩緩握住她的手。相思一時心軟,也不忍掙開,疑惑的道:「可是……這個地宮不是沒有別的入口么?」

曼陀羅苦笑道:「他難道會相信我的話?」

卓王孫冷冷道:「你明白就好。地宮的入口在哪裡?」

曼陀羅輕輕笑道:「你逼我也沒用,反正我馬上就要死了。」

卓王孫淡淡道:「死,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曼陀羅咳嗽了幾聲,將目光轉向相思,低聲道:「你猜他會怎樣折磨我?」

相思神色一寒,不忍道:「你還是快點講出來吧……再這樣下去,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曼陀羅一笑,身體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鮮血又不可遏制的噴湧出來。她注視著相思,搖頭笑道:「你好像比我還害怕……」

卓王孫打斷道:「地宮入口在哪裡?」

曼陀羅看了他一眼,輕嘆道:「我一生最不喜歡自己鮮血淋漓的樣子,告訴了你我是不是可以死的好看點?」

卓王孫並不答話,似在默認。

曼陀羅悠悠望著殿頂軒轅寶鏡,道:「入口就在寶鏡後邊。」

她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往殿頂看去。

就在這一瞬間,曼陀羅身上突然迸出一片血幕!她的身體宛如融入海波的月光一般,緩緩消失。

而那條釘在椅背上的右臂竟然被它的主人從肩部生生撕斷、遺棄!

滴血分身血遁**!天地間最強的遁法。傳說修習遁法者一旦被迫使出血遁之術,他的靈魂也就徹底交給了妖魔。從此他就算活著,也要永受痛苦的煎熬。

步小鸞驚呼一聲,撲到卓王孫懷中,害怕的道:「相思姐姐她……」

眾人似乎這才發現,同時消失的還有曼陀羅手上的相思。

空氣中,曼陀羅嘶啞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不絕:「卓王孫,這個女人我帶走了。你將永遠也找不到我們,因為以滴血分身**施出的血遁連鄔闋之陣都可以衝破!若不是為了帶她走,本不至於受你羞辱,不過好在我終於在自己的血流干之前將她的憐憫之心引動……其實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心中到底有沒有愛別離之苦……」

卓王孫抱起步小鸞,靜靜站在原地,似乎更本沒有聽她說什麼。突然,他躍身而起,如迅雷一般向殿門而去。

他雖然不能看見,但已感到了曼陀羅退走的方向,而他決不能容曼陀羅活在世上。

身後的一切已與他無關。

小晏正要隨之追去,卻又猶豫了片刻。正在此時,千利紫石在他身後喚了一聲:「少主人。」

小晏默然片刻,終於轉過身來。

千利紫石注視著他,道:「少主人,你不去么?」

小晏搖頭道:「他要找的人一定能找到。而若他找不到的,我去了也毫無用處。」

千利紫石望著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起來:「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小晏道:「當然是留下來等楊盟主出來。」

千利紫石蹙眉道:「他……他真的還能出來么?」在無風無月的地下秘宮中,獨自對決武功深不可測的敵手,楊逸之豈非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然而小晏卻微微一笑道:「一定。」

第二十三章、破壁十年生死處

一堆妖異的紅色緩緩凝聚成一個人形,突然拉近,宛如從墨黑的寶鏡中直撲出來。

「蘭葩?」楊逸之心中一驚,正要看清,身體已不可遏止的向下墜落!

楊逸之覺得自己的身體宛如一瞬間失去了重量一般,輕輕飄落在某處。四周是宛如深海一般的黑暗。

他的劍氣藉助風月之力而發,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對風與光的感覺自然要比別人敏銳些。

可以說就算在一整座古墓里,只要有一個微小的孔隙,他都能感知,並將之凝聚為無堅不摧的劍氣。

然而在這裡連最微弱的光與風都沒有。絕對沒有。

楊逸之試著閉上眼睛,只憑感覺去判斷身邊的方位。然而過了良久,他依然是一無所獲。身邊的一切都完全隱蔽於絕對的黑暗之中。或許周圍布滿了機關暗器;或許他就正好站在一塊窄窄的巨石上,而周圍就是萬丈懸崖;更或許最強的對手就伺立於眼前,只等他一動,就發出致命一擊。

然而,他已不能再等下去。因為他已經感到自己全身的力量宛如潮水退去一般,正在緩緩消失。他必須去尋找光源。哪怕這幾乎是用生命在作賭注,但只要賭,就總有贏的機會。

於是他向前邁了一步。

就在他的腳剛剛要落下的時候,他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毫無徵兆,僅僅只是直覺。於是他向一旁微微側了側身。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凌厲的劍氣從他耳邊擦過,他雖然沒有受傷,但束髮已被打散。散發在那一瞬間披拂而下,擋住了他的臉。

楊逸之幾乎是本能性的一抬頭,第二劍又已向他咽喉橫掃而至!幾乎就在劍芒沾上他肌膚的剎那,楊逸之腳下突然平平貼地退出丈余遠,那劍氣猛地一盛,化為一道密不透風的氣壁,向著楊逸之退避的方向直逼過去。

地宮裡沒有劍光,沒有風聲,只有無所不在劍氣和殺意。

就在楊逸之退無可退的時候,第三劍已悄無聲息的從背後襲來。

正面的劍氣雖盛,卻無非是誘餌,而這身後之劍,才是真正的殺機所在。

楊逸之所有退路幾乎都已被這一劍封死。

然而偏偏就在此刻,一道漠漠微光照亮了四周,他的身形已衝天而起,那道微漠的光華就在他掌中,化為一柄淡青色的光劍,劈空斬下!

只聽「鏘」的一聲輕響,襲向他身後的那柄長劍被遠遠拋向空中,而後和這道微光一起跌入無邊無盡的黑暗。

四周又變成一片濃黑的死寂。

過了一會,空氣中傳來水滴落地的聲音,在空寂的地宮中顯得極為清晰。

突然一個人朗聲長笑道:「楊逸之,你雖然打落了我的劍,但是你終於還是受傷了!」

楊逸之默然不答。或許在平時,他能夠避開這一劍,然而在無風無月的地宮中,他只能強行凝氣成光,再因光出劍,所以終於還是慢了那麼一點點,被這道無比凌厲的劍氣所傷。然而更要命的是,為出這一招他已經耗去了大半的力量。

楊逸之儘力讓自己的呼吸能如往常一樣均勻,他絕不能讓對手看出他的傷勢。他雖然封住了傷口周圍的穴道,但是傷痕太深,那滴血之聲仍然點滴不止,宛如一盞催命的更漏。

那人悠悠道:「你不用再撐了,依你現在的傷勢,根本撐不過半個時辰。」

楊逸之冷冷道:「是么?那你何不坐下來等我倒下?」

那人陰陰一笑道:「我不必。莫非你忘了,我還有一柄劍?」

楊逸之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普天之下,雙手使劍的人並不多,而高手就只有一個,就是曼荼羅教內鎮守梵天地宮南面的毗琉璃天。

在十年前楊逸之剛剛來到曼荼羅教的時候,此人已是姬雲裳手下四天王之一。傳說劍無論從他那一隻手中使出,都可以讓鬼神夜哭。而他的雙手已到了可以左右互搏的境界。若一起出手,威力便能平添一倍,宛如兩個頂尖高手左右夾擊。

這樣的對手,就算楊逸之全盛之時,再把戰場換到光風霽月的夜晚,也未必有完勝的把握。

楊逸之緩緩道:「毗琉璃?」

毗琉璃笑道:「難為你還記得。只可惜我卻不記得還有你這樣一個師弟。」

楊逸之沒有回答。他現在每一分精力都很寶貴。因為畢竟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而那些可答可不答的話,只可能讓對方找出他的弱點所在。

毗琉璃也沉默下來,兩人的身影被包裹濃濃夜色之中,宛如淵停岳峙,卻又始終看不到對方的眼睛。

良久,毗琉璃道:「梵天寶卷真的在你手中?」

楊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冷道:「我本不相信天下有武功秘笈這回事。因為劍術之道,重在變通。戰場上一個微小的變化都可能讓勝負易位,一個平庸之人就算將天下所有的武學寶典都推到他面前,也不可能成為劍術大家。要想變強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停的戰鬥。當你打敗了所有的對手,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客,無論用什麼方式都一樣。」他突然冷笑了一聲,道:「然而陰魔大人的話我不得不信,因為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打敗了我的人。所以二十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梵天寶卷裡邊到底寫著什麼。」

楊逸之淡淡道:「那你何不打敗我,然後逼問寶卷的內容?」

毗琉璃道:「不必。因為我已知道自己無法修鍊寶卷上的武功。雖然我並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相信陰魔大人絕不是騙我。」他頓了頓,又道:「於是,我便很想看看,梵天寶卷上的武功在別人手上到底能有多強!」

楊逸之道:「你剛才已經看過了。」

毗琉璃冷笑道:「的確看了,但看得還不夠。」

突然,黑暗中升騰起一點火光。雖然微弱,但是已足夠楊逸之看清身邊三丈以內的一切。

毗琉璃右手提劍,左手卻拿著一個火折。火焰筆直升騰,照著毗琉璃那張鐵青色的面孔,顯得極為猙獰。毗琉璃緩緩將手中劍舉起,道:「出劍。」

他手中那柄劍看上去極為普通,劍身透明,劍尖橢圓,宛如韭葉,卻彷彿是無仞的。然而正是這柄無仞之劍,一旦握在主人手中,卻宛如有了某種秘魔般的光澤。

大美不言,重劍無鋒。濃重的殺意漸漸瀰漫在兩人之間。兩人遙遙對峙,宛如過了億萬年的時間。

毗琉璃道:「你為什麼還不拔劍?」

楊逸之道:「我本沒有劍。」

毗琉璃道:「那你以何禦敵?」

楊逸之道:「光、風。」

毗琉璃注視著他,緩緩點頭道:「據說你平生禦敵,從不出第二招?」

楊逸之道:「是。」

毗琉璃冷笑幾聲,道:「這次呢?」

楊逸之道:「還是。」

他最後這個「是」字一出口,毗琉璃手中的火光似乎突然躍動了一下。

猛然間,周圍的光線一黯,楊逸之的身形已衝天而起!他手一抬,滿天那微弱的光華似乎都已被聚在掌心,揮灑間,頓時已化為無數在的劍芒,在半空中織成一道無所不在的光幕,如驚濤駭浪一般,向毗琉璃席捲而至。

毗琉璃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青色似乎變得更深。他待到那屏劍光之幕已逼到胸前,突然自下而上,將手中的無仞之劍往前一揚。他的招式再簡單不過,甚至也很難說的上美。然而楊逸之揮出的那道光幕竟然頓時被他劈裂為兩半就在楊逸之身形落地的一瞬間,毗琉璃的身形卻動了。他連人帶劍宛如突然在空中拋起了一道弧,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楊逸之頭頂刺去。

這一劍來勢實在太快,劍光一絞,楊逸之全身要害都在他勁力籠罩之中,這種速度可以說為楊逸之平生僅見。

天下以快致勝的劍客並不再少數,有些人一生中反覆練的就是出招那一瞬,因為若你的招式、後勁不如別人,但卻能在對方出手之前將之至於死地,那麼其它的一切也就不重要了。因此道而享有盛名的人武林中至少有十個,其中傳說最快的是華音閣的快劍洪十三、遊走南疆的血刀客、據說已成地仙的餐霞上人。

然而這些人若來到此處,決沒有能在毗琉璃攻出十招的時間之內還出三招以上。

卓王孫也不能。

或許姬雲裳也不能。

這樣的速度下,天下只怕已沒有人能從劍氣中躲開。而楊逸之站在原地,也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

滿天劍氣瞬時當面掃至。正是因為他太快,楊逸之甚至連方才那一招都還沒有使完,右手還凌虛放在空中。而就在這雷霆一般的劍氣里,楊逸之的手腕似乎微微動動了。

一道淡白的微光就從毗琉璃的劍氣的最盛之處衝天而起。

天地間彷彿頓時寂靜下來。一朵暗紅的血花默默盛開在光柱的盡頭,瞬時就已凋零為漫天碎雨。

楊逸之猛地往後退了幾步,似乎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地上。

而就在他對面,毗琉璃的身子似乎搖了搖,突然大笑道:「還是一招……我終究還是沒能逼你出第二招……」他猛地雙手將劍插入腳下的岩石,然後整個身子一軟,倚了上去。他胸膛急遽起伏著,身體也顫抖不止,似乎正在承受著極重的傷痛。然而他仍沒有放手,只因他決不能在敵人的面前倒下!

火折落在一旁,依舊緩緩燃燒著。

楊逸之倚壁而坐,等待著自己能站起來。他輕輕嘆息道:「你本不該點這個火折的。」

毗琉璃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

他臉上的青色正在急遽散去,神色反而顯得安詳起來,看上去竟然宛如一個普通的讀書人。

世上有很多事被人們加上重重裝飾,反而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面目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逸之緩緩起身,從毗琉璃身旁拾起那個火折,然後轉身向前方走去,再也沒有回頭過。

楊逸之手上的火光已經越來越暗,而地宮的隧道卻彷彿無窮無盡。

他甚至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把火折暫時熄滅,留下那最後一點,用在最需要的時候。

然而他不能,因為他已感到周圍沉沉的殺機。

楊逸之知道,就在這微微光芒可見的範圍之外,一個人正如狼一樣尾隨著他。只待他手中火光一滅,就發出致命一擊。楊逸之甚至能感到那雙森寒的眸子就牢牢釘在自己的脖頸之上,然而當他猛一回頭,這雙眸子又完全的淹沒在黑暗之中了。

然而,小小火折總會有燃燒盡的一刻。那人似乎就在不遠處陰陰冷笑,等著楊逸之一步一步走入死亡之地。

火光微微的顫抖了兩下,終於還是熄滅了。

與此同時,敵人那凌厲無比的殺招已然出手!

然而那人攻擊的竟然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的右手。

楊逸之皺了皺眉,側身讓開。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人的勁力明明已經錯過楊逸之的身體,卻偏偏能從空中無聲無息的反折回來,再次向他猛撲而去。

楊逸之已經讓了七次,似乎每一次都避開了,又似乎每一次都沒有。那人的勁力出奇的柔韌,而出手的方式也詭異之極,宛如來自地獄的惡靈,一旦認準目標,就附骨難去,致死方休。

若只守不攻,遲早會有被他纏住的一天。

楊逸之手腕一沉,突然向那人勁力最盛處探了過去。因為他已感到這所謂最盛之處,也是其空洞所在。

然而就在他的手就要觸到對方陰冷的勁氣之時,卻突然頓在了空中。

因為他心中不知為何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的手將要伸過去的地方,正好是一個圈套。

而就在他猶豫的一剎那,對方的勁氣已猛地反噬而來。

楊逸之只覺得手腕上一陣冰涼,宛如被一條毒蛇猛地纏住,然後越收越緊。

楊逸之突然記起了一個人。同為四天王之一的毗留博叉。身白色,穿甲胄,手執紅索,鎮守梵天地宮之西。

這種索套由特異的材料製成,一旦被套住,用內力掙斷的可能幾乎沒有。對於楊逸之來講,右手被套住的結果,就只能是認輸等死。那一瞬間,楊逸之根本來不及多想,猛地一彈,指間那枚已滅的火折已破空向毗留博叉襲去。

火折來勢甚猛,毗留博叉也不敢硬接,側身讓開,而就在這一瞬間,楊逸之已從套索中脫身出來。

然而楊逸之的心卻沉了下去。

在無邊暗夜中,失去了火折,也就失去了光;失去了光,也就失去了勝利的希望。

毗留博叉冷笑道:「能從本座的套索中脫身,也算有幾分本事。只可惜太故作聰明了一點。你以為提前熄滅火折,誘敵出手,本座就真的不知道么?」

楊逸之沒有回答。

毗留博叉狠狠道:「本座平生最恨自作聰明之人!」他頓了頓,又道:「只因為本座少年之時,曾被一女賊所騙,更不幸的是,她居然和你一樣,也姓楊!嘿嘿,你可知道她後來是何等下場?」

楊逸之沒有回答。

毗留博叉乾笑兩聲,森然道:「我解開她頭髮,將她活活勒斃,而後懸挂在房樑上七日七夜!她以為我是傻瓜,沒想到聰明人往往卻被聰明所誤,你看她最後被自己頭髮勒死,可不正如蠶蟲,作繭自縛么?」他又是一陣陰笑,聲音卻更加沙啞:「如今你豈非一樣?小小把戲,還想騙過我的眼睛?而今火折已失,看你風月之劍從何而來。」他言罷猛一招手,那套索在空中一轉,又向楊逸之襲去。

短短瞬間,那人手上又已攻出了十餘招。比起毗琉璃而言,他出手的速度也並非特別快,然而楊逸之卻始終無法看透他攻擊的方向。因為他每一招幾乎都能陡然變出十種以上的變化,而每一種都詭異之極,宛如毒蛇一般,陰險詭變,不可測度。

楊逸之似乎已無法還手,只是一步步後退,而他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

失血、疲憊、力量的消散,讓他每一次閃避都已力不從心,雖然他還能勉強躲開套索的追擊,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法在毗留博叉眼中已無處不是破綻。

如果毗留博叉這個時候向他揮出最後一擊,那他不死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然而毗留博叉偏偏要等。只因為他心中恨意極重,殺人之前都要慘加折磨。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每拖延一分鐘,楊逸之全身所受的苦痛就會多加一分。而他心中的快意也就要大一分。若不玩賞到心滿意足,他致命殺著決不會出手。

又已經過了二十招,楊逸之的衣服都已被鮮血和冷汗浸透,連後退的步伐也已經凌亂起來。

毗留博叉冷笑道:「被毗琉璃的劍氣所傷,傷口會越來越深,痛徹骨髓,到時候,只怕你的手便不是用來拿劍,而是在胸前亂抓,生生摳出自己的心臟來!」

楊逸之只退不語,毗留博叉有些不耐煩,喝道:「夠了!你若再不還手,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楊逸之當然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其實就算他現在出手,仍然沒有機會。

轉眼之間,毗留博叉手中的套索宛如妖蛇盤動,瞬間又已舞出了七種變化。楊逸之又向後退了七步。而就在第七步的時候,他足下突然傳來一聲脆響。然後是碎石噗噗滾落的聲音——他似乎竟已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楊逸之的身體不由晃了一晃,而這個時候,毗留博叉臉上森然一笑,最後一擊已經出手!

那條套索在黑暗中猛地一抖,宛如一條吐露著森森毒牙的赤蛇,帶著一種妖異的寒氣,向楊逸之當頭罩下!

毗留博叉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似乎已經聽到對手頸骨在套索緊勒下碎裂的聲音。然而他的笑容猛然間凝在了臉上——因為就在他的套索逼進楊逸之面門的時候,他眼前竟然出現了一道火光!

火光雖然微弱,但是拿在楊逸之手中,就宛如有了無所不能的力量。

毗留博叉此刻的表情,就彷彿被自己的套索鎖住了咽喉一樣,他手上的動作也不由稍稍一滯。

楊逸之的風月之劍已當面掃至!

暗夜之中,一聲爆裂般的碎響直震得整個地宮的在微微顫動,微弱的一線火光也在震顫中緩緩變暗。毗留博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對手的面容。

楊逸之散發盡皆濡血,臉上一抹暗紅的血跡從額頭直到唇邊。他沒有抬手去拭,也已無力去拭。

毗留博叉倒在崖邊一塊巨石上,胸膛不住起伏,喃喃道:「不可能……」

楊逸之慢慢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而後將手中燃盡的火折扔開。

毗留博叉嘶啞的聲音里仍然儘是驚駭之意:「你從哪裡來的第二枚火折?」

楊逸之淡淡道:「本來就只有一枚。」

毗留博叉愕然道:「那剛才……」

楊逸之淡淡道:「剛才我扔出去的,不過是一枚從地上撿起來的石子。」

毗留博叉頓時說不出話來,在那一片黑暗之中,他又如何能想到,楊逸之在生死關頭從手中扔出去乃是一塊石子。更無法想到的是,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人的心思竟然細密到如此程度,自己一生最痛恨的,就是為人所騙,沒想到最後仍是被人用小小把戲騙了性命!

楊逸之嘆息一聲道:「本來剛才那一招我不過勉強出手,依你的實力,只用使出六成的功力,我就必然敗落……然而,我的劍意未滿,你的心卻亂了。」

楊逸之剛才實際上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毗留博叉隨意一擊都能讓他倒地。而那一縱即逝的微弱火光絕不可能讓他瞬時恢復內力——就算將整個地宮頂蓋揭開,讓最強烈的朝陽全部照下來也不夠!

然而,這一線之光已經足夠擾亂了毗留博叉的心智。

而在這樣的對決中,誰的心一亂,誰就已經敗了。

毗留博叉默然了片刻,長長呼出了一口氣,輕輕道:「我本該早點出手的……」

他若能放開胸中那些恨意,早一點痛下殺手,楊逸之也許就等不到這個機會。然而,為了欣賞對手的痛苦,而將之逼入絕地,本身就是一個致命的冒險。

只可惜毗留博叉最後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卻再也沒有了改正的機會。

第二十四章、清宵孤月照靈台

楊逸之本來極不願意再看到這具屍體。然而為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不得不仔細搜索毗留博叉身上每一件對他有用的東西。

然而他的手剛一碰到毗留博叉的衣服,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衣料觸手極為寒冷,顯然為特殊的材料製成。楊逸之曾經在曼荼羅教中呆過,所以他非常清楚,這種產自曼荼羅山腳下的材質唯一特殊之處,就是不能燃燒。然而他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又仔細向屍身上搜去。

毗留博叉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件可以燃燒之物,不要說火折,就連頭髮都已根根剃去。

顯然,姬雲裳在派出毗留博叉之時,就已斷絕了楊逸之每一絲獲取光明的可能。

然而姬雲裳既然計算到了這個程度,本不該讓毗琉璃身上帶著火折的。也就是說,楊逸之在第一戰的時候早就應該死了。而現在他的確還活著,唯一的理由就是姬雲裳還不想讓他死得這麼快。

那麼後邊等待他的又是什麼?既然他的一切都都被姬雲裳控於指掌間,那麼姬雲裳的下一步棋子又會落向何方?或許,他的每一場勝利不過是一次更危險陷阱的引子,他就算能看破其中九百九十九個,卻也還是逃不出一死。

楊逸之只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而四顧周圍,一切又已被無邊無盡的黑暗吞沒。他甚至根本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目前又應該去向何方。既然都是死,或許坐在這裡,反而安穩一些。

然而楊逸之決定站起來,向正面自己的方向走去。

道路漸漸變得崎嶇狹窄,又在某的時候突然開闊,就宛如在一個接著一個的漫長隧道中穿行。楊逸之一手扶著石壁,這樣至少他能沿著一個方向走下去,而不至於來回打轉。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逸之漸漸覺得嘴唇發乾,頭也開始暈眩。他也不知道自己從剛才到現在已經流了多少血。

毗琉璃的無仞之劍上似乎帶著某種秘魔的詛咒,一旦被它所傷,傷口就永不會癒合。

他現在只想在這陰冷潮濕的岩石上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然而他知道自己這一躺下,可能就再也沒有了起來的力氣。

楊逸之扶著石壁,一步步前進。就在他已準備放棄的一刻,卻突然摸到了隧道的盡頭。

隧道的盡頭是一扇門。一扇虛掩的石門。

楊逸之的手就扶在石門上,猶豫著是否要推開。

姬雲裳既然已經將他所能想到、見到的一切納入計算之中,這道門當然也不例外。

門後邊到底是什麼?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凌厲暗器,還是連鋼鐵都能碾碎的巨力機關?或者是劇毒的煙瘴、早已埋伏在門內的數十位高手?

更或者就是姬雲裳本人?

而楊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遇到哪一種,自己都絕無逃生的可能。

他的手就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似乎有千萬年那麼久。他全身都已濕透,也不知是血還是汗。

終於,他還是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眼前還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隧道的盡頭是門,可是門的後邊還是隧道。難道這個只是姬雲裳對他開的一個玩笑?

從絕望中給你一個莫大的希望,讓你有了拚命的勇氣。然而當你把生命都當作賭注押了下去之後,猛然發現那個希望實際上不過是個敵人故意設下的泡影,你的勇氣也就成了自作多情。這是一種莫大的嘲弄,也是對人意志的莫大的摧殘。

楊逸之闔上眼睛,他似乎能像想到姬雲裳就在不遠處譏誚的望著他。

然而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邁了三步。

身後傳來一種極其輕微的響動,楊逸之心中一凜。他猛地轉身,一伸手,卻發現剛才的門竟然已經合上了。

他用手在四壁,門縫,頭頂,腳下迅速摸索了一遍,然後默然站在原地。

他所在之處,竟然是一座一丈見方的密室。而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鋼鑄成,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只有那道石門是用整塊金剛岩雕成,剛才他邁出的三步,正好是門的陽面到陰面的距離。

更為可怕的是,密室的八面都嚴密吻合,連一條縫隙都沒有,不要說一個人,就連一絲空氣也出不去。同樣,也就沒有空氣能進來。

所以,楊逸之或許不用等到餓死,渴死,或者失血過多,單單是窒息就足以致命。

楊逸之知道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開。天下也沒有人能打開——就算姬雲裳本人被困其中,也只有坐以待斃。

於是楊逸之乾脆盤膝坐了下來。

他決定等。

等死對於一個人來說也許是天下最漫長且痛苦的事,但對於想看他死的對手也是一樣。他知道對方必定會忍不住打開石門來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沒有。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對手更有耐性,他就能看到石門重啟的一天。

他估測,若不吃不動,屏氣離形,這裡的空氣還足夠他七日之需。

這些都已註定之後,事情的唯一變數就是,他的對手到底能等幾天。

這已不是他能改變的。

楊逸之靜靜的坐在密室里,將呼吸調節到最微弱的頻率,僅僅能維繫身體存活的需要。一開始他用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之後,他開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時候,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有過遊戲玩耍的日子。每天從五更到深夜,他應該做的就是跟著先生讀書、練字,直到傍晚才能見到父親退朝回來。而父親只不過板著臉,課問他今日所學,然後再留下一道經國濟世類的題目,作為晚課,稍不如意,就會家法加身。到後來連先生都忍不住為他隱瞞,於是他的先生也就換得很快。

母親倒是時常會給他講一些《左傳》、《史記》里的故事,無非是想讓他日後忠君報國,解民倒懸。然而他童年時候,唯一可以成為快樂的記憶,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他十四歲的時候才第一眼見到自己的親生妹妹楊靜。十五歲那一年他就被父親趕出家門,流浪江湖。他本來想帶著楊靜一起走的,但終究沒有。

十年後他得知了她的死訊。

他在蠻荒瘴癘之地渡過了整個少年時光。嘲笑、冷眼、還有身上的累累傷痕,幾乎讓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還能活下來,原因只有一個:自己是兵部尚書楊繼盛唯一的兒子,決不能死在無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歲的時候,他終於從充滿瘴氣蠻荒的曼荼羅陣中逃了出來。幾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萬人覬覦的最高位置,然後便置身於最紛繁蕪雜的關係網羅之中,再也脫身不出。

實際上,他絕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實在是個陰謀,背後牽扯到武林各派極其複雜的利益糾葛,他並非看不透,而是不願意去理。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須具備一定的實力。所以無論最初各大派元老們的意願怎樣,這個年輕人還是一步一步的將事情籠絡在自己手中。

或許他的風頭遠不如華音閣主卓王孫那樣盛,但點滴做來,也足以讓封住那幫元老的口。

僅此而言,在近幾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傳說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風儀,這是江湖中人對他的評價;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對敵只出一招的不敗戰績,更是讓武林中每一個年輕人艷羨不已。

誰又能想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於丈余見方的密室里,眼睜睜的等著死亡降臨?

早知如此,或許還不如在大威天朝號的時候,就與卓王孫提前決戰於海上。

熱血染盡碧波,也比在這裡緩緩流干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時候,這種懊惱和沮喪幾乎化為了憤怒。在一片毫無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數著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死亡的來臨,未嘗不是一種奇恥大辱。楊逸之有幾次都忍不住想跳起來和這件密室拼個魚死網破,或者乾脆一劍洞穿自己的心臟,但是他始終一動也沒有動過。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楊逸之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支撐,全身宛如虛脫一般,每一處神經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懼已化為實體,沉沉壓在眉睫之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經死去了,那微弱的脈搏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生前的迴響,然而他還是沒有動過。因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時候,他應該做的,就是徹底拋棄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漸漸退去,一種虛幻的喜悅反而湧上心頭。他開始幻想對手打開石門的一瞬間。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種可能,三千多種變化,以及在這些變化中,自己如何能夠一擊而中,衝出密室。在這過程中,他似乎能聽到自己衰竭的心臟突然變得異常興奮,似乎就要從胸腔內躍出。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因為這種激動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可能撐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時間都是無比寶貴。

第六天他的身體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可以在完全的黑暗中看到、或者說感到一些東西。一開始雖然極為模糊,後來就慢慢清晰。密室的高度、寬度,石門的顏色、花紋,甚至自己此刻的坐姿、神態他都能清楚感知。他一開始因此而驚喜,但後來又慢慢恢復了常態,將這個當作是自己早已有之的力量,只是以前都被忘記了。

因他失之又因他而得之,何喜之有?

第七天他什麼也不想了。一切眼耳鼻舌心身之感,心中喜怒哀樂之念都宛如潮汐一般退去,來既無覺,去亦無知,只留下一片最為空靈的月色。

一切潛神內照,反諸空虛。同時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就在這個時候,門終於開了。

楊逸之能感到毗沙門緩緩推門、邁步、抬腳,然後一隻腳猛然停在了離地三寸之處,連他腳下那一層青色的灰土,都纖毫畢顯。

楊逸之甚至能感到毗沙門的腦海中正飛旋著無數中念頭——發現對手還活著、驚訝、詫異、瞬時又已冷靜,以最快的速度思索一招擊斃對手的辦法。

雖然這些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在楊逸之心中已可解為層層分明的片斷。

楊逸之的心念也在飛速運轉,那些早已思索過千餘次的逃生方案猛的同時湧上腦海。然而他始終一動也沒有動過。

就在這一剎那,毗沙門右腕一抖,手上已綻開一團巨大的陰影,簌簌旋轉。凌厲的勁風將周圍的空氣都撕開了一個漩渦。

那是一柄烏金打制的降魔傘。

這傘一旦打開,就會在主人內力的催動下飛速旋轉,傘的邊緣比刀刃還要鋒利,傳說連魔王頭頂的犄角都能切開。

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當傘轉到最快的時候,傘骨中暗藏的血影神針就會蓬然射出。據說每一顆都如天女散花,化身千億,無處不在。

沒有人知道,它算不算天下最強的暗器,但是卻流傳著一個離奇的傳說——那暗器發出瞬間,眼前會爆出一蓬虹霓般妖艷奪目的光澤。僅僅這光澤,就足以讓任何人放棄反抗,心甘情願死在這炫目的華光的擁抱之中。

然而,時間已經過去,黑暗中還是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毗沙門的手還緊緊握住傘柄,指間的關節都已蒼白。

降魔傘已停止了旋轉,森然張開在半空中。無比強橫的霸氣,還有那道傳說中的神異之光,似乎也被同時凝固在那一瞬間。

楊逸之的手已輕輕指在毗沙門的咽喉上。

毗沙門似乎到現在仍然不肯相信,楊逸之出手居然會這麼快,這麼准。

或者說並不是太快,他已經看清了楊逸之的手勢,但依舊無法躲開。

毗沙門驚懼的看著楊逸之毫無血色的臉,一字字道:「不可能……」

楊逸之淡淡道:「七天前的確不可能。」

毗沙門喃喃道:「難道這七天……」

楊逸之嘆道:「如果你能如我一樣,七天內不吃不動,一無所有,所有的回憶、情緒都從腦中經過,必定也能想明白很多事。」

毗沙門默然了片刻,又道:「我如果多等三天呢?」

楊逸之搖頭道:「不必,再一天,我就死。」

再等三天,就算楊逸之在裡邊如何洞照空明,返本歸虛,也還是逃不脫一死。對於一堆密室中的朽骨而言,無論他生前領悟了什麼,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再無用處。這個道理實際上再簡單不過,然而毗沙門卻偏偏不懂。或許就算懂了,也還是忍不住要去開這道門。

毗沙門注視著他,眼神漸漸冷淡下來,道:「我的確該死……。」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就彷彿已經死了,碧綠的眸子黯淡無光,宛如蒙上了一層死灰。毗沙門頓了良久,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動手罷。」

楊逸之撤回手,淡淡道:「我不必。」言罷,轉身走了出去。

因為他相信眼前這個人,已經敗了。

心已死的人,就算身體還活著,也已毫無用處。何況,七天來,他實在厭倦了全身的血腥——無論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然而這一次,他卻想錯了。

他剛剛跨出密室的門口,毗沙門手中的降魔傘已經張開,而血影神針就從他身後鋪天蓋地而來!

楊逸之根本沒想到毗沙門在這個時候居然會向他出手。

然而,幸好他是背對著毗沙門的。所以他沒有機會看到傳說中那道最美麗的光澤,也就有了躲避的可能;也幸好他已經到了門口,只需要往旁邊一掠,那道丈余厚的石門就能幫他擋住絕大部分的血影針。

既是這樣,他極度衰弱的身體已經完全不聽指揮,剛剛脫離了血影針的籠罩,就重重跌倒在地。這一躲可謂躲得狼狽之極。從他出道以來,這還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一生雖坎坷多磨,但始終君子自重,卓卓清舉,一如魏晉名士,卻少了幾分頹放,多了幾分俠義。武林盟主,白衣如雪,劍仗風月,一招不中,絕不復擊,至今也還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傳說。

然而如今,他躺在地上,衣衫襤褸,披髮浴血,不住喘息著,冷汗幾乎將全身都要濕透。

而這恰恰正好是他第一次領悟到虛無之劍的時候。

天下的事情,本來傳說和現實就遠不一樣。你把現實告訴世人,大家都寧願不相信的好。這在傳說中的人自己看來,未免不是一種諷刺。

想到這些,楊逸之簡直想笑,但又實在笑不出來。那些血影神針仍有十三枚刺到了他身上,雖僥倖都不是要害,但椎心附骨之痛卻讓他連呼吸都已困難。

如果這個時候,毗沙門追出來,不用說展開降魔傘,就是隨手補給他一掌,他也就徹底死了。

然而毗沙門沒有。

過了良久,密室中傳來一聲人體倒地的聲音。毗沙門終於還是自盡了。

楊逸之根本沒有去看他,只靜靜的躺在地上,一直等到自己能勉強坐起,再一根根將身上的血影針拔出來。

他實在不想再往前走了。然而他知道姬雲裳還給他安排了最後一個對手,東方持國天王,多羅吒。只有打敗了他,才能見到姬雲裳。

而見到姬雲裳之後又會怎樣呢,楊逸之已經不再去想。

第二十五章、燭影依稀舊時妝

這一次楊逸之沒有走多遠。

隧道的遠端竟然躍動著一團火光。

火光雖然微弱,但在楊逸之心中卻是一震。那種熟悉的力量正絲絲縷縷從光的那端向他體內回歸。

雖然他正在漸漸擺脫對這種力量的依賴,但是,一個人對某種東西依賴太久的情況下,心中就會形成一種習慣。哪怕身體已經能漸漸擺脫,心理上依舊擺脫不了。尤其是在極度疲憊之時,這種習慣就更顯得不可抗拒。

楊逸之簡直希望自己可以什麼也不去想了,就按照這光線的指引走過去。

只是在這種地方,又怎麼會有光呢?

楊逸之也可以選擇視而不見,而從另一條岔路上繼續前行。

或許,他更應該趁著光線還未滅的時候,儘快趕過去。畢竟那裡也可能會是姬雲裳百密一疏,漏設的唯一缺口。

光的源頭,既然可能是希望所在,也就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楊逸之最終向著有光的方向走去,既沒有加快也沒有減慢自己的步伐。

隧道里的石塊變得十分粗糙,凌亂的堆積著,讓人有在一座廢棄已久的古墓中前行的感覺。而那一點火光,也在不知所來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宛如鬼火。

楊逸之停了下來。他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隧道的盡頭。

眼前是一個略小的石宮,火光就在石宮的正中處沉浮不定。而火光的背後,隱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就是四天王中最後的一位——多羅吒。

風止。火光靜靜燃燒,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

楊逸之猝然闔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去看這火光。而一旦看下去,他的身體就會重新把這微弱的光線當作唯一的依賴。

就如同一個練習楷書不久的孩子,在沒有外力打擾的情況下,或許他也能寫出像樣的楷書來。然而一旦讓他快速抄錄,他的字又會不知不覺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時間一長,他甚至會把剛學會的楷書忘到九霄雲外。

楊逸之閉目靜氣,儘力排除火光的干擾,用感覺去查看前方的一切。彷彿中,多羅吒似乎從坐處起身,懷中抱著一張白色的琵琶,正慢慢抬頭,向他看過來。

而那妖艷的火光,似乎漸漸展開一道光暈,將多羅吒包裹其中。

楊逸之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念頭:這一次應該搶先出手。因為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火光的誘惑下抵抗多久。

楊逸之手指輕扣,一道微青的光華瞬時在他掌心爆開,然後四周的空氣猛地一頓,宛如天地間空氣、光線、塵埃、聲色都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控制,聚為一道巨浪,多羅吒身邊席捲而去。

楊逸之既然號稱無論面對何等對手,都只出一招。這一招,自然是駭人聽聞。至今為止,也只在與卓王孫的對決中才失手過一次。

然而多羅吒卻一動也沒有動過。

就在楊逸之都以為此擊必中的時候,多羅吒輕輕嘆息了一聲,一抬手,火光升起,在他耳邊展開一道光暈,照亮了他半個臉龐。

楊逸之頓時動容!他竟顧不得武學大忌,在間不容髮之中,將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生生收回。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頓時迎面撲來,楊逸之全身血脈都宛如瞬時凝滯,每一處骨節都發出碎裂一般的輕響。

此間若是多羅吒趁勢一擊,楊逸之就算不死,也必定重傷。然而多羅吒卻只輕輕笑了一聲。笑語清脆,宛如豆蔻少女。

楊逸之向後退了三步,也顧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頭向多羅吒看去,驚道:「靜兒!」

多羅吒並不回答,緩緩坐回石椅上,隨意將手中的油燈一放,伸手在琵琶上撫了幾下。

琴音錚錚,不成曲調,卻也並沒有潛藏傷人的內力。

楊逸之緊緊握住雙拳,身體都不由微微顫抖。有一瞬間他幾乎忍不住衝上去,拿起油燈,仔細看清這個人的臉。他恨不得眼前這個人真的就是楊靜。哪怕楊靜就是持國天,哪怕楊靜會立刻親手殺了他,只要她是!

楊逸之全身的熱血終於又漸漸冷卻,因為他知道楊靜已經死了。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時候,現在可能連屍骨都已化為灰土。但是十年刻骨銘心的思念與自責,讓他還是忍不住向多羅吒再看一眼。

這時他突然發現,這間石室里的一切,看上去竟然都那麼熟悉。

黯淡的光線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身邊的一扇窗。油燈就放在窗台上,窗外還是黑暗。幾許漠漠的塵土就在空氣里悠然沉浮著。

時光彷彿一瞬間倒流了十年,他唯一的妹妹,在窗前守候了十四年的女孩,就靜靜的凝望著窗外,彷彿能從無邊無盡的黑暗中看到她一生的事。

楊逸之遲疑了良久,終於還是又喚了一聲:「靜兒?」

多羅吒轉過頭,幽幽的望著他。那張蒼白的臉帶著一絲凄蒼的笑意,眼波卻如海水一樣深沉。楊逸之那一刻眼眶都有些發熱。

她凝視著楊逸之,輕輕道:「楊靜已經死了。」

楊逸之一慟,暗中卻也有幾分釋然。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她的確死了……那你是誰?」

多羅吒纖細的手指在弦上下意識的扣了幾下,一字字道:「我是她的鬼魂。」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他心中最後的理智在不住的告誡自己,眼前這個少女一派謊言,她既不可能是楊靜,更不可能是她的魂魄,但是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陣刺痛——比毗沙門射出的血影針全數刺在身上還要痛上百倍。

楊逸之遲疑了良久,終於拿出最後的勇氣,轉身離開。

身後琵琶弦音不絕,似乎能將人的心撕成一片片碎瓣,凌亂的撒了一地。

楊逸之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身後,那個聲音輕輕道:「當年你這樣轉身離開,為什麼不肯帶上唯一的妹妹?而讓她繼續在窗內看了一輩子的太陽,你可知道,她有多麼寂寞?」

楊逸之猝然闔眼,輕聲道:「是靜兒自己要留下的。」

那個聲音冷冷一笑:「可是她在等你回來,等她的哥哥,等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某天回來帶她浪跡天涯,看外邊太陽,外面的傳奇。」

楊逸之默然無語。

那個聲音凄凄道:「可惜她沒有等到你,卻等來了一生中的魔障。」她沉默了一刻,凄然笑道:「而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敵人。而你卻始終沒辦法殺了他。縱然你練成了梵天寶卷,作上武林盟主,又有什麼用呢?」(《見華音流韶-蜀道聞鈴》)

楊逸之還是沒有說話。

那聲音嘆了口氣道:「你不肯為親生妹妹報仇,除了不夠強以外,恐怕你還很羨慕你的仇人吧?」

楊逸之道:「哦?」

那聲音冷笑道:「你承不承認都好,你一生中最為敬重的人是你父親,最為羨慕的人卻則是卓王孫。說起你父親,你既怕他,但是又極度敬仰他。總想能像他一樣馳騁沙場,殺敵報國。只可惜他卻一點也不看重你這個兒子,將你趕出家門。雖然如此,你卻無時無刻不在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重新承認你,讓你回到楊家。所以,這個武林盟主你雖做得極其痛苦,卻依然堅持下去,無非是想用另一條道路證明自己,只可惜卻引得你父親更加厭惡你。其實何苦呢,你本來就不是一個適合於拼戰沙場的武將,而你父親那些愚忠愚孝的思想,你雖然極力想接受,但就真的不從心底懷疑么?」

楊逸之低聲道:「你住口!」

那聲音冷冷一笑,繼而道:「說你羨慕卓王孫,是因為他恰恰和你父親相反——行事全憑自己喜好,只相信力強者勝,至於道義公理,從不在他心上。你雖然覺得他離經叛道,種下諸多惡因,但卻暗中羨慕他過得純粹。這兩種生活方式,你若任取其一,都能少一分痛苦,只可惜兩者你都做不到。」

她嘆息一聲,雖然看不見楊逸之的表情,但已經肯定自己的話對他起了作用。

那聲音又道:「你一生搖擺兩者之間,就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麼都不明白,枉你自負甚高,君子自許,卻連自己所思所欲都不敢面對,這何嘗不是一種可悲?」

楊逸之斷然截口道:「我當然明白!」

那聲音冷笑一聲,突然提高聲音,一字字道:「噢?若真是如此,那麼你為什麼不殺了卓王孫,將相思搶到手中?」

楊逸之怒道:「住口!」

那聲音輕聲笑道:「你真的沒有想過么?那為什麼你如此憤怒?」

楊逸之沉聲道:「我憤怒是因為枉你長著一張和靜兒一樣的臉,卻說出這樣的話!你若要問,楊某不妨告訴你,這種念頭我的確一日都沒有起過!」

「那是因為你不敢。」那聲音淡淡打斷他,道:「你總以為自己是個君子。其實你盜書叛教,誤殺蘭葩,早就不是一個君子所為。你一直堅持的那些東西,其實根本上就是一堆自欺欺人的垃圾。」

楊逸之雖然沒有回答,但多羅吒已能清楚感到他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她輕攏慢捻著手上琴弦,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真的不喜歡相思么?」

楊逸之默然。

那聲音變得溫和無比,道:「回答我,哥哥。」

楊逸之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種難言的感情,他嘆息了一聲,幾乎在自言自語:「相見恨晚,何況……」他搖了搖頭,再也說不下去。

那聲音頓時又凌厲起來:「僅僅因為她是朋友之妻,你怕天下人恥笑么?」

楊逸之喃喃道:「朋友之妻?」似乎還在思考這四個字的意思。

那聲音突然爆出一陣譏誚的大笑:「卓王孫真的是你的朋友么?

楊逸之猛地一震。

那聲音道:「他對你親生妹妹始亂終棄,導致她鬱鬱而終,那時候她才剛過了二十歲,這短短一生之中,她快樂過么?!」

「卓王孫本是寡情薄倖之人,他對相思如何,你皆親眼所見。你若愛她,就應該讓她幸福,而不是眼睜睜看她被一個曾欺騙過你妹妹的人玩弄!」

楊逸之猛然喝道:「你住口!」

那聲音悠然道:「我住不住口,都改變不了你是個懦夫的事實。」

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在楊逸之心中最痛之處。楊逸之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已失去,他雙拳緊握,指節都在咯咯作響。只聽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再說,我就出劍殺了你!」

「出劍?」多羅吒突然站起身,厲聲喝道:「你手中有劍,既不能為親人復仇,又不能保護所愛的人不受欺辱,要劍何用?」

楊逸之猛的轉身,散發飛揚,白衣皆被鮮血染透,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下看來極為可怕。

黑暗中那點微弱火光也被他全身的戾氣撼搖不止,欲燃欲熄。

多羅吒一面緩緩拂動琴弦,一面逼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逆子、叛徒、懦夫,欺世盜名的君子,屬下陰奉陽違的傀儡,天下人眼中笑柄,你苟活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楊逸之的雷霆之怒竟然生生被她妖異的目光封印在體內,心中反而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頹然,他喃喃道:「意義?」

多羅吒突然當胸一劃,四弦同鳴,聲如裂帛,整個石室都在微微動蕩。只聽她厲聲道:「既然劍已無用,生又無益,那你為何不用手中的劍洞穿自己的心?」

楊逸之如蒙棒喝,愕然抬頭,兩人目光相接,楊逸之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迷惘。

多羅吒凝視著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麼。

突然,多羅吒揮手促動琴弦,五指輪撥,殺伐之聲動地而起。若崇山聳峙,若江河奔流;鸞鳳鳴於九皋,哀猿啼於幽谷,征夫聞笛於塞外,逐臣泣國於異鄉。讓人聞之忍不住唏噓握腕,抆英雄之淚。

以樂音包含內力,亂敵心智,傷人無形的武林人士並不多,但也不少。這一屆中原武林雖然沒有出悚動天下的頂尖高手,但華音閣新月妃琴言的一套天風七疊,據說也有了當年九韶琴魔七成的火候。

然而,多羅吒若能來到中原,琴言只怕完全沒有成名的餘地。

恍然間,多羅吒似乎多出了數十支手指,飛速輪撥。弦音急促,竟有千里平闊,浩淼森然之象。突然一音高起,直入雲霄,楊逸之只覺一股大到不可思議的勁力凌空壓下!

而他還是站在原地,漠然望著虛空某處,似乎心意已完全為多羅吒所控,連躲避都忘記了。

這個時候,楊逸之彷彿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嘆息,就宛如時空的某處,一道門突然開啟。

他心中頓時一警,不暇多想,以掌為劍,向對方勁力最盛之處迎了過去!

狹窄的石室中之間一道光幕如寶輪般旋轉張開,瞬時擴大到四方黑暗中,連周圍的石壁也被瞬時侵入,猛烈一顫。光幕旋即消失於無形,只有四壁還在一種怪異的頻率下,震顫不已。

多羅吒愕然懷抱琵琶,向後退了三步。琵琶四弦皆斷,她纖纖十指,也已被鮮血染紅。她那張清秀的臉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神色更是凶戾無比,宛如隨時要衝過來,將楊逸之撕成碎片。

多羅吒一步步逼近,清泠的眸子寒光四射,嘶聲道:「不可能,絕沒有人可以從彌塵伏魔曲中清醒過來!」

楊逸之猶豫了片刻,道:「或許你不該親自向我出手,應該等著我自己將頭顱割下來送到你手上。」

多羅吒咬著牙,緩緩搖頭道:「不是!絕不是這個原因!」

楊逸之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問,你到底和我妹妹是什麼關係?」

多羅吒臉上陰晴搖擺,皮膚漸漸變得蒼白,幾欲透明,連容貌也漸漸扭曲,似乎竟瞬間換了一個人。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還在執迷不悟。持國天王成名都已經二十年,又怎會是你妹妹。」

楊逸之駭然變色。

多羅吒的神情就宛如猛然被人淋了一盆冰水,臉上的怨怒頓時無影無蹤,喃喃道:「陰魔大人……」

那人淡淡道:「這個人你不必管了。

多羅吒肅然起身,垂首道:「是……屬下告退。」剛才不可一世的持國天王,此刻竟然謙卑得如被人呼來喚去的婢女。

她剛要退開,姬雲裳冷冷道:「慢。」

多羅吒惶然抬頭道:「大人……」

姬雲裳道:「你似乎忘了走之前說過什麼。」

多羅吒一愕,猶疑了片刻,惶然道:「屬下曾說,若不能以讀心之術取他性命,就提頭來見。」

姬雲裳道:「那現在呢?」

多羅吒原本蒼白的臉上頓時毫無血色,道:「大人,剛才……」

姬雲裳冷冷打斷道:「我只問你現在該怎麼做。」

多羅吒望著姬雲裳,彷彿已沒有了辯解的勇氣,低聲道:「屬下知罪,只希望大人……」

姬雲裳悠然道:「你若沒有十成把握,就不要誇下海口,自大輕敵。話既然說了,就要做到。」

多羅吒咬了咬牙,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姬雲裳也是不會放過她的了。

然而她還不想死。

第二十六章、袖底青鋒日重光

多羅吒的身體突然一顫,就宛如一團浮於夜空中的鬼火,無聲無息的飄了起來。與此同時,一道凌厲之極的勁氣從她手中劈空而下,那張斷弦琵琶竟被她當作暗器,直擲過來!

姬雲裳看也不看,衣袖輕輕一拂,琵琶遠遠彈了出去。

突然,琵琶下閃出一道森森青光。瞬時就宛如雷霆暴怒,裹挾著一團碩大的氣雲,向姬雲裳惡撲而來。

原來琵琶中還暗藏利劍。

劍光如蛟龍出匣,已在九天之上。而劍風,卻宛如山嶽崩摧,困獸哀鳴。

這一劍雖然不驚天動地,但也已不遠。僅僅那宛如星雲流轉一般的劍光,就足以讓人瞠目結舌、意亂神搖。

這一劍想必是她護身必殺之技,就算姬雲裳,也一定沒有見過。誰又能想到,以弦音成名的持國天居然還會用劍。而且她的的劍法,竟比毗琉璃還要高?

黑暗中,姬雲裳輕輕冷笑了一聲,這冷笑中,竟也帶上了幾分嘉許。

然而姬雲裳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剛才那樣輕一拂袖,沒有多用一分力,也沒有少用一分。

龍吟秋水,嗡嗡不絕。漫天劍光在黑夜中蓬然爆散,化為萬億塵埃,紛揚落地。

多羅吒根本沒有來得及出聲,身子便如斷箭一般從半空中跌落下來。她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柄青色長劍,胸口卻已經沒有了起伏。

而她全身居然看不到一點傷痕。

楊逸之的心更沉。多羅吒這一招若取向自己,他就未必就能接下來。姬雲裳卻只不過輕輕揮了揮衣袖!

他雖早料到姬雲裳的武功已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親眼看到這一幕,仍忍不住聳然動容。

姬雲裳從楊逸之身邊緩緩穿過,她冰冷的衣角在石地上發出淅淅簌簌的輕響,身上黑色大氅幾乎與夜色毫無分別。

她在多羅吒的屍體旁止住腳步,輕輕搖頭道:「我並沒有說一定要殺你,你為何總是這般沉不住氣呢?」她嘆息一聲,俯身扣住多羅吒的手腕。她緊握的手一松,姬雲裳已將劍拾了起來,緩緩回頭。

火光沉浮,姬雲裳全身籠罩在夜色之下,臉上卻是一張鐵青色的面具,上面沒有任何雕飾。

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眼波彷彿能穿透那層青鐵,落到楊逸之身上。那種感覺說不上魅惑也說不上恐怖,卻讓人覺得在這雙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事物,都變得不值一顧。

如果說蜉蝣女王紫凝之的眼波如幽谷深海、往聖先哲,已洞悉了世間的生老病死,榮辱哀樂;那麼這雙眼睛不但洞悉了一切,還將一切掌握於己手。

任何人在這樣一雙眼睛面前,都只能感到無能為力,哪怕你愛她也好,恨她也好。

楊逸之輕輕嘆了口氣,心中湧起淡淡的悲哀。他落入地宮以來,每一戰都在生死邊緣,而在死亡的磨礪之下,他獲得的進益卻比這十年所積還要多。就在見到姬雲裳之前的那一刻他還堅信,自己雖然不一定能勝,卻至少有和她一戰的資格。

然而到了如今,他卻只剩下深深的無能為力。

姬雲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難過,二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我執劍之人。」

楊逸之默默看著她手中的長劍,道:「你要用她的劍?」

姬雲裳淡淡道:「什麼劍都是一樣。何況二十年前,我的劍就已贈人。」

楊逸之搖頭道:「你早就知道了多羅吒不忠於你,暗自藏劍於琵琶,你也早已算好要借我的手引她出來,然後再一招斃之?」

姬雲裳搖頭道:「那也未必。強者為尊,天下只有勝與不勝,沒有忠與不忠之事。」

楊逸之道:「強者為尊……然而剛才我已經敗了!我為多羅吒的伏魔弦音所惑,只是突然聽到一聲嘆息,才驚覺還手。在下只想知道,這聲嘆息是否是前輩發出的?」

姬雲裳冷冷一笑,卻不回答。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我只想知道前輩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姬雲裳淡淡道:「理由你已經聽過。」

楊逸之道:「哦?」

姬雲裳道:「毗琉璃已經告訴過你。」

楊逸之皺眉道:「莫非前輩也只因無法修鍊梵天寶卷,卻執意要看其中的武功?」

姬雲裳淡然一瞥他,道:「你錯了,裡邊的武功我都已知曉。只是要看在你手中能發揮幾成。」

楊逸之沉默,良久道:「為什麼是我?」

姬雲裳注視著手中的長劍,緩緩道:「這部奇書在我手邊放了整整十年。我雖不能修鍊,卻無時無刻不在想破解之法。只希望某日能有一位絕頂高手,用上面記載的武功與我一戰。若尹痕波在世,我必約她決戰雪峰,一試這所謂天神之卷,比姬某十年心血如何!」她的聲音倨傲之極,震得石室迴響不絕。

姬雲裳的目光久久凝駐於劍上,眼波似也盈盈而動,良久才平息下來。她長嘆一聲,道:「只可惜曠代奇才,不世而出。尹痕波既不可復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世上還有一種人,就宛如這柄劍一樣,本質所非絕佳,但偏偏能愈煉愈粹——你恰好就在其內。」

楊逸之皺眉道:「難道這四天王的性命,就僅僅是用來磨礪在下的么?」

姬雲裳道:「若他們勝了,就是磨礪他們;若你勝了,則是在磨礪你。」

楊逸之搖頭道:「但前輩心中希望勝出者,卻是我!」

姬雲裳笑而不語。

楊逸之道:「否則,你只要不出聲警示,我必已死在多羅吒手上。」

姬雲裳淡然道:「你的表現雖未能盡如我意,但也還勉強值得起那四條人命。」

楊逸之默然。

姬雲裳一翻手腕,將橫放胸前的長劍卓然立起,目光卻依然沒有離開刃鋒,緩緩道:「梵天為創世之神、造物之主。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殺。所以,得其力量者,必須心存包容——既能包容善,也能包容惡,因為如果只有善而沒有惡,世界已失其衡,不可能被創生,反之亦然。一陰一陽謂之道,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個和,就是平衡。你生平坎坷,性格優柔,進退兩難,卻反而更能領悟『平衡』之意。因此,在這點上,你比卓王孫或者晏馨明更適宜修習這部寶卷。然而,這並不是主要的。」

楊逸之低頭無語,似乎正在思考她所說的話。

姬雲裳繼而道:「金木水火,皆為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但基礎本非本源。萬物本源,唯風與光,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楊逸之搖頭。

姬雲裳道:「因為五行之物,從本質上講,皆是凝止、不變、永存的。唯風與光流動不息,化生千萬。而創生之力正在於變化無定……佛家言『如在如不在,如來如不來。』老子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正是這個意思。」

楊逸之注目遠處,若有所思。

「多年前,我曾對你講過,世人皆以為,毀滅之力剎那間磅礴而來,不可抗拒,而創生之力卻是緩慢滋生的過程,實則是對『生』之誤解。『生』之一剎那前,不可謂之生,只是生的準備;而剎那之後,則已是生的結果。所以滅為剎那,生亦在於剎那。只是生的剎那並不在於撼天動地之力,而要在無盡變化之中把握,所以更加艱難,也更具韌性。生而化之,永無終止。無盡的剎那變化不息,綿綿相繼,就是永恆,可惜你至今仍未能完全領悟。」

楊逸之聽著她的話,心有所憶,已漸漸忘記了身在危險之中。恍惚之中,姬雲裳彷彿持天練而舞的佛女,將十萬繁華盡顯於他面前。

姬雲裳頓了頓,看了他一眼,悠然笑道:「你平生禦敵,只在一招,不勝則死。這並非託大,而是你對這生之『剎那』,有所感悟……尹痕波記錄此卷,意在完成心愿,不在傳諸後人,所以其間用語極為生澀難懂。你能獨自領悟到這一步,已經難能可貴。」

姬雲裳輕輕扣劍,道:「然而,你心中諸孽皆重,沉思於以往,執念於當前,而至無法精進。借風月而發力,並非倚於風月;心中有情,亦並非溺於情緣。枉你自負甚高,卻連這些基本的道理也無法堪破。」

姬雲裳搖頭嘆息一聲,繼而道:「毗琉璃一戰,我本意是試你在倚仗已失的情況下,還能做些什麼。然而你執迷不悟,只求光源,而不求諸己身。僅就實戰而言,你出手之時毫無自信,劍上猶疑不定,否則一擊必中,何至於受如此重傷。只可惜毗琉璃的執念竟然比你更重……所以你早已該死,之所以能活下來,只不過你的對手比你更該死。」

楊逸之猶豫片刻,道:「毗琉璃以身殉其道,也算得其所哉。」

姬雲裳冷笑道:「力不能勝,何可言其道?尹痕波才曠天下,獨立雪峰,代天地而立言,繼往聖之絕學,此可謂之『殉道』;至於毗琉璃這樣的人,妄言武『道』,不過徒做笑談耳。」

楊逸之搖了搖頭,卻也想不出辯駁之語。隱隱之中,覺得姬雲裳此言雖然對毗琉璃頗為殘酷,但也不無道理。

姬雲裳又道:「至於毗留博叉一戰,你本在劣勢,卻急中生智,用一塊石子將對手引入圈套。此舉你一定暗中引為得意。然而,你只能發現我在地上布下的石子,卻沒有想到那種石子本來就是可以碰擊出火花!」

楊逸之一怔。那種石子入手的感覺光滑而沉重,與周圍粗巨的岩石絕不相同,根本不像散落的碎石。他當時心中也的確有一絲疑惑,但情急之下卻沒來得及細想。

姬雲裳淡淡道:「本來,物為我用,無非為了結果,你既然勝了,怎樣使用也無所謂。只是你本可以省下一點火折,然後找到可燃之物,支撐到下一關。」

楊逸之道:「我已經找過,毗留博叉全身決沒有一縷可燃的材質。」

姬雲裳冷笑道:「他身上沒有,你自己呢?」

楊逸之愕然動容。

姬雲裳緩緩道:「我計算過你當時所處到那間密室的距離,若你肯脫下身上的衣服製成火把,是正好能支撐到門口的。這樣,你至少能看清門內是什麼,而不必貿然走進去。」

楊逸之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姬雲裳冷冷道:「也許你此刻仍覺得不可接受。然而,為了所謂羞恥之心,放棄生存的希望,無疑是一種愚蠢。」

楊逸之道:「我想知道,若換做前輩你,真的會這麼做么?」

姬雲裳斷然道:「當然。我之所以不會落於這個境地,是因為我有維護尊嚴的實力。當你無法保護自己不受羞辱的時候,要麼甘願死去,要麼就得忍辱活下來,直到自己變強。」

楊逸之沒有答話,姬雲裳又道:「我安排你在石室靜思七日,本是想讓你明白一些東西。結果你雖有所悟,但對毗沙門一戰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注視著楊逸之,一字字道:「你本該立刻殺了他。」

楊逸之道:「然而……」

姬雲裳打斷道:「然而你自信已經看穿了他的心,以為他一敗之下,心如死灰,必不會向你出手,是么?」

楊逸之無言。

姬雲裳冷笑道:「你始終要記住,世界上有一種人,生來就是天生殺人的機器,決不能用自身的情感去揣測他們的想法,否則就是自尋思路。」

楊逸之心中一動,猛然抬頭道:「既然他是殺人的機器,又怎會不趁機追殺,反而內疚自盡?難道……難道毗沙門並非自殺,而是死在你的手上?」

姬雲裳冷冷道:「你不必知道!」

楊逸之嘆了口氣。

姬雲裳又道:「我本以為,經過了這七天,你能看開很多事,然而多羅吒仍然輕而易舉,引動你的愛別離之苦。看來讓你拋開對風月的依賴容易,拋開心中魔障還要很長的時間。這曼荼羅之陣對你的歷練之功,並非如我所願。」

楊逸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曼荼羅之陣?」

姬雲裳道:「八苦諦。生老病死,你們都已在陣中四國里勘破。而後四種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盛,你卻剛剛經歷。」

楊逸之一怔,道:「這麼說,曼陀羅在山腳下引發的求不得、愛別離之苦並非是真的了?」

姬雲裳冷冷道:「只要你心有所執,這就是苦,無所謂真假。只是卓王孫等人經歷的后四苦和你的並不相同。只因為,這曼荼羅大陣本為是你一人而開,其他人不過是陪襯。」

楊逸之道:「就是說,我剛才通過的四宮,才是曼荼羅陣后四苦的真正含義?」

姬雲裳嘆息道:「你總算明白了。只不過這四種苦諦,隨緣而生,並不一定應在你或四天王身上。勝負的關鍵,就是能否勘破此苦。能破,則勝;不破,則死。所以,毗琉璃求而不得,毗留博叉怨嗔難解,都死在了你的劍下。而多羅吒的愛別離之苦,卻是你不曾堪破的。」

楊逸之喃喃道:「求不得,怨嗔會,愛別離。那毗沙門……」

姬雲裳道:「你被囚於石室中七日七夜,心魔來侵,萬念俱起。而此時,毗沙門正在門外和你同時厲受五蘊盛之苦,只可惜,最終等不及的人是他……你能突破五蘊盛之苦,我本以為這柄劍是淬成了,卻沒想到,最後面對多羅吒誘發的愛別離之苦,你竟徹底敗了!」

楊逸之心中一凜。

姬雲裳緩緩注視著他,道:「你要記住,楊靜和相思,是你一生的魔劫。這兩段孽緣勘破之日,也就是你徹底覺悟之時。」她說到這裡,輕輕拂劍,嘆息了一聲:「只可惜,你此生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這輕輕一拂,那柄青色長劍就宛如得了甘霖的滋潤,頓時煥發出一道奪目的光澤。她橫劍而立,劍的華光映著她深不可測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輕輕道:「我說的這些,你可聽懂?」

楊逸之注視著姬雲裳,道:「非但聽懂,而且句句可謂至理之言。」

姬雲裳笑而不語。

楊逸之一字字道:「然而,你本不該向我講這些,只是你已經說了,而我也已經聽到了。」

姬雲裳搖頭道:「我只覺得自己說得還不夠。」

楊逸之皺眉道:「不夠?」

姬雲裳道:「多說一點,你必然多長進一點。只是如今……」她輕輕嘆息了一聲,臉色突的一沉:「作為我的弟子,你已經是座下第一;而作為我的敵人,我很懷疑你是否能接住我三招!」

楊逸之的神情陡然堅毅起來,緩緩道:「既然懷疑,何妨一試。」

姬雲裳微微一笑,輕輕將手中長劍往前一推。

楊逸之往後退了一步,右手五指,已輕攏於掌上。

姬雲裳搖頭笑道:「你不必緊張,我只是讓你看這柄劍——此劍你已經見過。」

楊逸之道:「是。」

姬雲裳道:「而我即將使用的春水劍法,想必你也見過多次。」

楊逸之一怔。到了姬雲裳這種地步,可謂天下武學無不精通,具體用什麼招式,其實已經無關緊要。然而他仍想不到,姬雲裳最後竟然選擇了春水劍法!

華音閣十二招春水劍法天下流傳,幾乎每一個江湖中人都曾聽說過,也至少學過一種以上的破法。這些破法代代相傳,當然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江湖上當然也有一些人將春水劍法學得不成樣子,敗在這些破法之下。

然而這十二劍一旦到了每一代華音閣主手中,就宛如突然有了秘魔般的力量。

能破解華音閣主施展出的春水劍法的人,從古到今,也不過幾人。

姬雲裳曾是華音閣上弦月主,她以春水劍法禦敵,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叛出華音閣,最後卻選擇了以它對決梵天寶卷。

楊逸之忍不住道:「難道前輩所謂十年心血,破解梵天寶卷的劍法,仍是春水劍法?」

姬雲裳淡淡一笑,道:「正是。只是招式雖一樣,出自我手,則未必如卓王孫手中的春水劍法。何況,你應該記得這三劍的……」

她緩緩道:「你初入我門下,我便用三劍對你,開啟了你的靈心。現在,我將用那同樣的三劍。」

楊逸之沉默著,他似乎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多年前,密林之中,青墳之前,姬雲裳對他出了三劍,即引導他成為第一流的高手,也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而如今,她手中光華流轉的劍鋒,帶著的又是什麼?是一如既往的授業之恩,還是冰冷無情的殺意?

楊逸之眼中神光動蕩,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如此,請賜教。」

姬雲裳並不急於出手,緩緩四顧周圍,道:「我本在這間屋子裡為你準備了四十九支火炬,不過現在看來你已用不著了。」她一瞥窗台上的油燈,輕輕抬起衣袖,道:「這最後一盞燈欲熄欲燃,悉聽尊便。」

楊逸之搖了搖頭,道:「不必。」

姬雲裳悠然一笑道:「好。」

突然,她手中長劍一聲龍吟,一朵光暈流轉的七寶蓮花就在她手中緩緩盛開,綻放出絕代風華。

第二十七章、風月三生知何在

劍為重逢,劍法亦是舊知。

而劍上傳來的感覺,卻是楊逸之從未經歷過的。

黑裳如雲,人亦如雲。姬雲裳所取的姿勢極為隨意,彷彿並不是在禦敵,而只是在拈花微笑,卻已勝向所言。

劍刃微顫,就彷彿承受了夜之雨露的粉蕊,悄然綻放。但一發之間,便形成了花之海洋。碧潮赤浪怒卷,毫無朕兆之間,花狂葉舞,轟轟發發而成為赤碧之流,卷舒浩瀚而起!

姬雲裳卻仍然如一朵遮天之雲,順流鼓舞,凌駕於這彷彿恣肆於一切之上的怒流,轟然沖了下來。

恆河沙數,便在這一瞬間,卷涵了整個世界,隨著這一劍的攪動,盡數化為劍光中每一個花瓣浪朵樣的顫抖,在姬雲裳真氣摧動中,漫漫然浸過整個空無而荒涼的大地,向著楊逸之侵蝕而來。

錦浪千重,楊逸之凝注著劍尖,光華氤氳流轉,如龍游其中,嘯騰九垓。楊逸之竟覺得自己宛如置身蒼茫溟海之中,在不可抗拒的波動之下,漸漸沉沒其間。

他忍不住將目光挪開。

那劍光卻隨之陡然一盛,碧熒熒的寒光猶如波濤一般滿過整個地宮,然後如洪波倒瀉、天河傾流一般,向著楊逸之暴濺而下!

幾年過去了,重臨這一劍的威嚴,楊逸之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這劍勢的無上天威。剛剛一抬手,大力便鋪天蓋地而來,休說抵抗,就連多承受一刻也是萬萬不能。他只覺得自己全身骨骼似乎都在顫抖,血液如沸水般汩汩奔涌,整個人似乎立刻都要碎為塵芥!

時空宛如在瞬間被撕為無數碎塊,楊逸之突地一聲暴喝,雙手交叉胸前,用盡全身力氣,往下一壓。一道青白之光從他腕底升騰而起,還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他所能作的僅僅是勉強將臉側開。

一瞥間,他看到了窗台上那盞微弱的油燈。石室內每一分氣息似乎都已被抽空,沉沉壓力讓巨石壘成的四壁都止不住悉簌爆裂,震顫不止。而那盞油燈就在窗台上靜靜燃燒,似乎那扇窗,就是這種力道的分野。

窗外是一片寂靜黑暗。不可知其所往,亦不可知其所來。

楊逸之突然撤手,那道巨力頓時惡撲而至,他的身體就宛如狂風中一片落葉,輕揚而起,向窗外飄落過去。

就算窗外是懸崖深谷,楊逸之也不得不跳!

姬雲裳猛一收劍,那宛如諸天末劫般的力量瞬時消失,彷彿從不曾存在過。

楊逸之的身形究竟快了一步,已到石窗之外。

窗外真的是一個谷,幸好並不太深。

楊逸之落地之後,身體的每一處關節都宛如碎裂般的劇痛,但終究還能勉強站起來。

四周寂寂無聲,沉淪在完全的黑暗中。

楊逸之扶著石壁,胸口劇烈起伏著,傷口裡每一條血管都似乎又被震破,半邊身子都已染紅。

然而他已來不及想這些,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拋開一切雜念,返照空明,重新體悟虛無之劍的奧義。

只是他心中已不再虛無,又怎麼能運起這虛無之劍?

姬雲裳默默站在窗前,她的身形在谷底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卻似乎並不急著追擊。

良久,一直等到楊逸之的喘息已平。姬雲裳才緩緩舉劍,道:「第二劍。」

她話音一落,只見那道陰影宛如一隻黑色巨蝶,展開無邊無際的雙翼,向楊逸之緩緩撲了過來。

這一次,暗夜中根本沒有一絲劍光。然而楊逸之知道,這不是無劍,而是長劍已和她的身體融而為一,進而又融入這黑夜中去。

劍勢無聲無息,絕不同於第一招那樣帶著天地改易之威。但它的力量越來越沉,也越來越緩慢,就如夜幕一般,沉沉降臨;如日月運行、四時變化,隱隱然竟帶著種永恆的味道,直貫入宇宙的最根本之源。

楊逸之靜氣凝神,反鑒空明,只覺得她每一舉,每一動都無比清楚,似乎能被拆分為無數片斷,每一段看上去都平淡無奇,但連起來卻如行雲流水,自然到無法抗拒。

劍氣,宛如溫柔而又無比強大的夜色,將一切沉沉包裹,萬物在這種包裹下,唯一可作的,就是靜靜安眠。那一瞬間,連周圍的時空,彷彿都為這一劍顛倒,回歸於遠古洪荒般的寧靜。

然而楊逸之卻還不能沉睡!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沉到極靜處的壓力。

那是一種碾碎所有希冀的重壓,宛如巨蟒一般匍匐而來,將楊逸之緊緊捆住。

這蟒彷彿吞噬天地的狂龍,他已無從掙脫。

楊逸之也沒有掙脫。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氣,靜靜地看著那夜色般的劍光襲來。

這劍光所取之處彷彿並不是他,這個狼狽到不堪的人也彷彿不是他。他是天地間的過客,漠然注視著宇宙間偶爾飄落的一顆塵埃。

他已注視了千萬年,也將繼續注視下去。

劍氣瞬時已至眼前。楊逸之猛然睜眼,目光正好與姬雲裳的眼波相對,他的目中暴射出一道悍然精光,緊緊吸附在姬雲裳的雙睛中!

無邊的殺氣,也就從他的瞳仁中怒放而出,宛如太陽轟然炸開,怒流潮卷,剎那間形成一股狂放的力量,倏然全然貫入了姬雲裳的眼睛中!

風月之劍,本是藉助光的力量,但姬雲裳決想不到,楊逸之借的不是燭光、星光,而是用眼中的神光!

瞳中之華,宛如日月!

這目光,悲愴而又傲岸,馴雅而又狂放,正是最真實的楊逸之,也是最不真實的楊逸之!他所受的所有壓抑,他不能對任何人訴說的痛楚,全都在這目光中淋漓盡致地宣洩了出來,或許,這正是他最強悍的力量!

以姬雲裳之能,也忍不住心神微亂,劍光沉了一沉,而在此時,楊逸之的手動了。

一動如劍,劍氣如虹,虹飛驚天,天裂!

好強一劍!

這一劍,也許,楊逸之擊向的不是姬雲裳,而是自己。是那個躲在心靈的最暗處,不敢先天下的自己!

一擊出手,他的心中忽然有了種快意,風月之劍,也隨之怒發激嘯,劍氣一強、再強!

尖銳的風聲暴呼而出,整個梵天地宮彷彿被這堪稱世上最強的兩道劍光震動,悶啞地轟鳴了起來。

姬雲裳目光一錯,瞬間便恢復了冰冷,她的劍,也冰冷宛如天上的星辰,絲毫不受人間感情的影響。她本就是天上之人,非人力可敗!

兩劍交擊,宛如天霜鳴於秋柱,長吟不絕。

楊逸之的身體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卻被姬雲裳的這一劍橫擊,湔血飛退。他腳下的碎石噼啪作響,火光亂濺,照射出他那襲鮮血浸透的襤褸衣衫,以及地上兩道長長的血印。而他的生命之火,卻在這至柔至韌的勁力消磨下,漸漸黯淡。

突然他身體一震,止住了後退之勢。

山崖上一塊巨石斜出,將他的身體擋住。

楊逸之雙手撐住巨石,微一鼓息,那道追隨而來的勁力就宛如潮水一般,悄然透體而過。

楊逸之只感到一陣微寒,彷彿晨風拂過,剎那間已了無蹤跡。

他靜靜地靠在巨石上,一動不動。和多年前一樣,他深知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身經脈都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然而全身卻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經都粉碎了一般,再無分毫力量,甚至連痛覺都已失去。

他依舊沒能招架住這一劍,因為他如今的風月之劍,還是無法剋制住姬雲裳的劍氣。

人間風月,又如何勝得過天人魔神?

下一劍,無論姬雲裳如何施展,他都已無法躲避。而他自己的那一劍,卻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使出了。

他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愴然,姬雲裳說的果然不錯,無論如何,自己仍不可能在她手上走過第三招;而如果當時他真的與卓王孫、小晏聯手呢?他當時自負四成勝算,其實,他們只怕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這時候,他聽到姬雲裳冰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第三劍。」

無論這第三劍是如何的妙絕天下,楊逸之也不想再看了。

劍氣襲來,他用盡平生所學,以及僅存的力量,也不過是微微側了側頭。

龍吟之聲衝天而起,姬雲裳這一劍已深深刺入了他臉側的巨石之中。

楊逸之雙目微闔,已無力再躲。

但楊逸之的心中卻忽然掠過以前的種種時光。

那時他一劍在手,天下英雄折腰,他的蕭然出塵之姿,也不知讓多少江湖兒女熱血沸騰。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可笑到可怕的程度!

鏗然聲響中,姬雲裳也不拔劍,徑直拉動著已沒入石中的長劍,向楊逸之臉上斜劈而去。

金石碰撞,擦出無數亂濺的火花。

楊逸之只覺臉上一陣刺痛。刃鋒雖在一寸開外,但灼熱的劍氣已划傷了他的臉,而流出的鮮血竟似乎也是滾燙的。

熱血流過他的眉頭,他下意識的眨了眨眼。恰好就在此刻,一粒微小的火花宛如從某個不可知的地方飄搖而來,輕輕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楊逸之心卻如破了個洞。

光華只微微一點,稍縱即逝。但就在那飄落的一瞬間,卻似乎猛地一亮,彷彿它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光源,燭照著萬物眾生,有情世間。

楊逸之訝然發現,自己身子所倚處不是一塊巨石,而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石像宏偉莊嚴,趺跌而坐,四面四臂,一手結印,另外三手各持寶劍、拂塵、念珠,正是大梵天的法相!

梵天殿內並無神像,神像本在地宮之中,而他現在所處,必然就是這座地宮的核心。

梵天四面之中,有一面微微垂首,似在替世人思索一切煩惱,又似在憐顧一切有情。而楊逸之這一抬頭,卻正對著神明那雙詳藹的眼睛。

楊逸之一怔。他愕然發現,梵天的眸子竟然是外黑內白的。於是,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這一看,竟忍不住痴了。就連姬雲裳的長劍裂石而來,他也渾然無覺。

那雙眸子本來並無光澤,這時卻從眸子的深處化開一道光圈。這圓圈看去雖然不大,但中間光影錯亂,越是看的久了,就越覺其無邊無際,浩瀚深沉。一點點微茫的白光從中透出,漸漸光點閃爍,佔滿了整個光圈。

這光,看上去竟然是極暗的,就宛如被天孫裁下的一道夜幕,雖然有光,卻還是夜。

旁邊的黑暗,卻顯得無比耀眼,宛如其中正有無盡的大光明就要破之而出。

光明本就孕育於黑暗中,而新的黑暗亦誕生於光明。

無際的光與暗就在梵天的雙眸中交錯不定,如在如不在,如來如不來。最終生出天地元一,然後一生二,二生三,芸芸眾生,恆河沙數,生生不息。

這就是梵天的力量。

更讓楊逸之駭然的是,這光明與黑暗發自梵天神像眸子中,彼此糾結纏繞,化為有形無質的實體,在地宮中不斷延伸,最後竟宛如綻開了一對半黑半白的虛無之翼,徐徐張護在姬雲裳身旁,隨著她的舉動而起伏、震顫。那光暗之翼在空中飄搖飛舞著,點點白或者黑的微光落下,充斥在姬雲裳的劍光中,於是這劍光就有了干霄裂雲的大氣勢,連蒼天都可以斬落。

但這氣勢卻有種莫名的詭異,躲在這光與暗的背後。這本是楊逸之從來未曾發現的,甚至姬雲裳本人也渾然無覺!

楊逸之眉頭皺起,他整個人彷彿都被深深的憂慮佔據,然而他憂慮的卻不是自己身處的險境,而是姬雲裳身後這一對怪異的光暗之羽翼!

光與暗,出自梵天神像,最後卻籠罩在姬雲裳身後;它似乎滲透在姬雲裳的一舉一動中,給了她無敵的力量。但它已滲的太透,也在一寸寸悄然蠶食她的靈魂——它們到底是什麼?

熾熱的劍鋒已貼上了楊逸之的臉,邃密的劍氣在他的軀體上震響著,尋逐著每一分罅隙,要將他分裂成碎片。但楊逸之卻渾然不覺,他的心神全都鎖定在這對光翼上,探詢著這曼荼羅陣中,最終極的秘密。

光翼的源頭,便是梵天那巨大的眼眸,黑白輪轉交替,彷彿明月與黑夜的深眸。光與暗……生與死……霍然之間,他的迷茫彷彿被硬生生地撕裂開,進而灌注入無窮無盡的念意。他的心中突然一動,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將陰霾一掃而光,巨大的驚喜灌滿他全身!

楊逸之不知不覺中一笑。

他的笑容在黯淡的光線中顯得惝恍而迷離,彷彿見到最後天國之光輝的殉道者,但這笑容中又有種堅定無比的力量,使它穿透萬千鋒芒,湛然綻放在姬雲裳的面前。

姬雲裳忍不住心神一動,她久已不起波瀾的心腑竟然莫名地煩躁了起來。心神激蕩之下,手中寶劍也嗡嗡震響,倏然停在楊逸之面前。

姬雲裳猝然住手,冷笑道:「你笑什麼?」

楊逸之注目遠方,似乎從濃濃的黑暗中看出了宇宙化生般的變化。他淡淡道:「師父,你敗了!」

姬雲裳一掣手,劍已回到袖中。她冷笑道:「哦?」

楊逸之道:「我叫你這聲師父,不僅是感激你多年授藝之恩,而是謝你助我領會了梵天寶卷的真正奧義。」

姬雲裳冷冷道:「這麼說來,你已經練成梵天寶卷了?那為何不施展出來?」

楊逸之搖頭道:「我雖然領悟了梵天奧義,但是以我現在的身體,卻施展不出來。」

姬雲裳冷笑道:「那又有什麼值得欣喜的?」

楊逸之看著她,眼中流出難以言說的感情,一字字道:「我為領悟了梵天寶卷而欣喜,卻並不在乎能否得無限的力量,而是因為領悟梵天寶卷后的我,能看明白一件事你未曾明白的事。」

姬雲裳臉色一沉,曼荼羅陣中之事,無不出自她的掌握,難道還有什麼是她自己也未曾發現的么?她微微冷笑道:「什麼事?」

楊逸之注目著姬雲裳,緩緩道:「明白了如何救你。」

姬雲裳不禁失笑:「救我?」

楊逸之的眼中透出一陣悲憫之情,這讓他看上去竟和那尊龐大無匹的石像有種冥冥的相似:「師父,你或許還不知道,你已經化身作曼陀羅八苦中的最後一苦:五蘊盛,陷入陣中了!」

姬雲裳冷笑:「我是曼荼羅陣的主人,怎麼可能反被它陷住!」

楊逸之搖頭道:「毗沙門與吡琉璃等人差相彷彿,而五蘊盛卻為萬苦集合,豈是他能勝任?我既然未能勘透愛別離之苦,又何能勘透五蘊盛?這最後的萬苦之和,除了親自操弄曼荼羅陣的您,還有誰能擔當?」

姬雲裳微微冷笑,並不回答。

他嘆息道:「曼荼羅陣殺氣太重,侵蝕主人,最終人陣合一,萬劫不復。而本是絕無方法可破之陣,又終因您太執著於強力,自身也墮於苦諦之中,因而就有了必敗的缺點。」

姬雲裳冷冷問道:「是什麼?」她心中不知為何,覺得煩惡無比。她也從未聽說過曼荼羅陣尚有缺點!

楊逸之的目光緩緩抬起:「就是這創世之主——梵天!」他目光注處,巨大石像的眼中依舊是光暗相生,卻沒有絲毫為自己辯解之意。

「曼荼羅陣守護的梵天,也正是毀滅此陣的機緣。這本就暗示了一件事,凡主持此陣運轉之人,最終必當為此陣吞沒,他體內所有力量,都將成為維持曼荼羅陣下一次啟動的源泉。」

姬雲裳緩緩變色。

楊逸之勉強抬手,指了指她身後那對虛無之翼:「這對光暗之翼,從梵天眼中流出,最終垂照在你的身上,這就是你和曼荼羅陣無法割斷的聯繫。曼荼羅大陣,上古神術,萬世流傳,表面上增強了陣主的力量,讓你當今天下再無匹敵,其實卻也在不斷攫取你的心血,維持它的運轉。你如今已化身為八苦諦之最後一諦,若再不醒悟,將和其他芸芸眾生一樣,永墮幻境,再無解脫!」

姬雲裳不再說話,她看不到那雙羽翼,但卻忍不住開始相信楊逸之的話,因為她的心意從未如此煩亂過。一時間,數十年往事一幕幕從她腦海中飛旋而過,其間所歷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之念紛至沓來,讓她本來嚴如冰山的心神,也撼動不止。

作為陣主,她當然知道此時唯一的方法,就是毀掉整個曼荼羅陣。但她絕不允許這樣,因為二十年來,曼荼羅陣已經成為是她的身體,她的生命!

姬雲裳一聲清嘯,滿天流光之中,她的劍再度破空而出。

這一劍,已然灌注了她全部的修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墜,光華滿室。就算楊逸之真的煉成了梵天寶卷,姬雲裳也有足夠的信心瞬時將他擊殺!

她這一劍取的是楊逸之的心臟,她並不想讓他死得太痛苦。

劍若驚鴻,一瞥即至!

楊逸之卻沒躲閃,連臉上淡淡的笑容也未減退。他的笑容中浸漬著些許傷感,通達后的洞明,然後便是濃到化不開的悲憫。

神衹有情。

佛有情,故微笑;菩薩有情,故白衣;梵天有情,故創世。

佛有情,故魔王頓首;菩薩有情,故獅象來歸;梵天有情,故萬物誕生。

創生的力量,豈非正是有情二字?

這便是他對梵天寶卷的領悟。

這一瞬間,他手中的有情風月,也化為一道無堅不摧的劍芒,脫手而出!

第二十八章、彈鋏歸去暮色長

光暗明滅,變化無定。

姬雲裳的長劍攜著開天闢地般的力量,掃空一切阻礙,瞬息觸上了楊逸之血跡斑駁的衣衫。

然而,她駭然發覺,楊逸之劈出的那一劍,針對的並不是她,而是自己身後那尊巨大的梵天神像!

姬雲裳心中一驚,欲要收劍。然而,這全力而出的一擊已渾然不是人間的力量,強如她也無法收發自如!她儘力回撤,也不過讓這冰冷的劍鋒稍微沉開了數寸!

亂血橫空,長劍從楊逸之肋下透體而過!

而楊逸之手中的有情劍氣,也已洞穿了身後的梵天石像。

大地震顫,萬籟和鳴。

這參透了天地奧義的風月劍氣,帶著催生萬物的磅礴生機,帶著天神創世的無盡慈悲,是如此的美麗、慈柔卻又不可抗拒,沒有誰能阻擋這一劍綻放,就連梵天法像也不例外!

轟然一聲巨響,石像裂開無數細紋,卻沒有坍塌而下,而是仿如一堆碎屑凝聚成的虛像,在寂靜無風的地宮中,勉強保持著原來的姿態。

然而,楊逸之最後的力量也彷彿被這一劍消耗怠盡,他面色蒼白如紙,身子搖晃了幾下,向塵埃中深深跪了下去。

姬雲裳不由自主的拋開手中的長劍,將他扶住。青郁而猙獰的面具后,她止水一般的眼波也興起了點點漣漪:「你……」

楊逸之沒有抬頭,反手緩緩將肋下的長劍拔出。劍鋒刮削著骨骼,發出極為森寒的鈍響,他的身體也因劇烈的痛楚而顫抖。然而他的眼中卻看不見一絲痛苦,有的只是淡淡的欣然:「師父,多年前,你在青墳前傳我三劍,為我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劍道之境;之後,曼荼羅地宮數度磨練,讓我拋開對風月的倚賴;如今這三劍,逼我領悟了梵天寶卷最後的奧義……授業之恩,弟子從來沒有忘懷過……」他胸前起伏,一時說不下去,姬雲裳只是默默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喘息了良久,才繼續道:「然而,師父生殺予奪,無所不能,我本以為永遠不會有報恩的機會……」他半面浴血的臉上透出笑意:「而今,能為師父斬斷這曼荼羅陣的羈絆,報答再造之恩,也解開了我多年的一個心結……曼荼羅陣羈絆已去,師父當如天外之人,俗世再無能望項背者……」他說著,終於將長劍從體內拔出,和著滿手鮮血,輕輕遞到姬雲裳面前,而他的聲音卻突然一梗,再也說不下去。

姬雲裳沒有去接那柄沾滿鮮血的長劍,寂靜的黑暗中,她的氣息第一次有了波動,片刻才平復下來,她冷冷道:「我是為了殺你罷了,你不必感激我。」

面具下,她嘴角徐徐浮起一個凄涼的笑意:「我沒有弟子,一個也沒有。」

多年前,曾有兩個中原少年來到曼荼羅密林,向她求藝。她給楊逸之重重磨練,卻對另一人多方照顧,悉心教授,然而,楊逸之後來盜梵天寶卷,叛教逃走,而另一個人,卻對她最親的人,作出了不可原諒的錯事。

從此之後,她再也不相信,世間有師徒的情分。

她寧願索居在叢林密莽中,隔絕天日,在地底神殿中陪伴這巍峨的石像。與神佛同在的,是她橫絕一世的力量,也是她無人可知的寂寞。

如若不是這寂寞,她又怎會被曼荼羅法陣羈絆?

楊逸之望著她,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低聲道:「師父本是神仙中人,又何苦久久掛懷於前塵?」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道:「何況世寧他……」

「住口!」姬雲裳厲聲喝道,整個大殿似乎都為她這一喝而瑟瑟顫抖。

姬雲裳目光又已變得冰冷,一字字道:「再提他的名字,我立刻殺了你!」

楊逸之看著她,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憫。

原來,情緣真是每個人都無法勘破的苦,就連師父這樣超卓一世的人也一樣。

四下寂然,塵埃飛揚,一切奔涌衝突之力都已凝滯,空曠的大殿中,只有師徒兩人隔著一道猙獰的面具,默默相對。

突然,一塊白色的碎石彷彿受了她這一喝的震動,輕輕跌落下來。兩人周圍的時空,宛如平靜的湖波,被擊起一道細小的漣漪,卻瞬間蔓延開去,無處不在。

楊逸之還在詫異,姬雲裳已皺眉道:「不好。」她豁然抬頭,向楊逸之身後的石像看去。

石像身上的裂紋悉簌顫抖,緩緩延伸開去,蔓延到整個地宮。梵天石像、地宮穹頂、四壁石柱都開始搖搖欲墜,彷彿隨時會轟然坍塌!

姬雲裳望著四周不住震顫的岩石,對楊逸之冷冷道:「你斬斷了我與曼荼羅陣的因緣,也導致曼荼羅法陣運轉的紊亂。整個曼荼羅陣,馬上就要崩塌,方圓數里,盡歸塵土。」

楊逸之一怔。

姬雲裳眼波更冷,突然抄起那柄浴血的長劍,向那尊欲塌未塌的神像迎了過去。

楊逸之忽然明白,她是要用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曼荼羅大陣的反噬!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但他才一動,已被姬雲裳一掌擊在肩頭,整個人飛,跌到地宮一角的帷幔中。

楊逸之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全身的筋脈卻宛如斷裂一般,完全不能聚力。

山巒崩裂的巨響隆隆不絕,碎石亂飛,光明與黑暗的紐帶彷彿被完全斬斷,破碎的交織在一起,發出慘烈的嘶吼,一切都彷彿淪入創世前的混沌中去!

只有姬雲裳身上彷彿散發著絲絲的光芒。

她站立在這扭曲的光暗之前,天地之威在她面前肆虐著,她深深知道,這一切,絕非人力可能抗衡,但她卻了無畏懼。

我已卓出塵外,天地之威又若何?

她的身形宛如一片墨雲一般飛起,長劍挽出萬朵劍華,如祥雲瓔珞般環繞在她身旁,墨黑的雲裳綻放如花,只聽她朗聲徐吟道:「日月虛藏,天攖地成,住!」貫徹天地的劍光與紛飛的玄裳合而為一,向那正在坍塌的石像上撞去!

轟然一聲巨響,一道極亮的光柱洞穿黑暗,彷彿要將這亘古已然的黑夜完全驅散!

楊逸之禁不住閉上了雙眼。

耳畔嘶嘯之聲連連不絕,整個大地都在不住顫動。世界彷彿在這一刻,滅絕了又重生,再滅絕,再重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切聚集的力量都在消解,萬物眾生都臣服在這光芒的威嚴中,緩緩消散,如春潭冰釋。

光線洞悉著四周,大殿的穹頂竟已被穿開一個大洞。

奪目的陽光投照而下,這座地宮大殿竟然比曼荼羅山上的神殿還要恢弘壯麗。每一面石壁上都精心雕刻著梵天本生故事和梵文典籍。

只是那座十丈高的梵天神像,卻已化為灰飛煙滅。

姬雲裳靜靜的站在倒塌的石像碎屑中,她手中的長劍深深刺入腳下殘缺的蓮花石座,人和劍都被一道奪目的光柱籠罩,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透入地宮的陽光,還是她劍上的光華。

光柱直透穹頂,宛如定海的神針,支撐起就要坍塌的大殿。

她就隔著那道光柱,默默注視著楊逸之,眼神中竟然有一種清空微漠的笑意。

良久,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嘆息道:「曼荼羅陣……曼荼羅陣……終究還是破了!」這嘆息有些凄傷,也有些欣然。然後,她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紫塵飛揚,她的雙手支撐著地面,一低頭,那青鐵面具從中間裂開,鏘然落地。陽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滿身。

楊逸之投向她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也曾聽卓王孫提起過,姬雲裳的美貌曾名動江湖,據說任何人一見之下,都會終身難忘。

楊逸之當時根本沒有認真去想這句話的意思。然而現在,他親眼見到了她,卻還是無法想象這句話的意思。

美麗、端莊、妖艷、絕代風華,這些本為形容女子美貌的終焉之詞,放到眼前這個人身上,都無疑顯得蒼白而矯情。她的容貌的確不應該用這些俗語來形容。

也許,在世人的印象中,以為沒有女人可以真正完美的和「堅韌」、「強大」「決斷」這樣的詞結合,如果有,那這個女人也必定是個和男人一樣的女人。然而若當你看到姬雲裳的時候,就會知道自己錯了,這些詞語,本來就是屬於女子的,雖然不只屬於她們。

她的臉色極度冷清,然而並不蒼白,卻透著一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柔韌而不激烈,威嚴而不嗜殺,並不讓你瞬時感到顫慄懾服般的壓力,卻分明有一種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傲氣。她之所以不讓你恐懼,是因為這天下的萬物本來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壓服;之所以不嗜殺,是因為生殺予奪,已在她手中定為規則,平穩運轉不休。

就算如今,她那令天地震懾的力量已經耗盡,這種感覺也沒有絲毫減弱。

楊逸之隔著奪目的光華,默默凝望著她,心中湧起深深的愧疚。

自從落入梵天地宮以來,是姬雲裳一步步幾乎殘忍的磨練,讓他最終領悟了梵天寶卷,得以看出姬雲裳和曼荼羅陣的紐帶。他本以為,這是自己唯一報答恩師授業之恩的機會,沒想到,紐帶的斬斷竟然引起了整個曼荼羅陣的坍塌,一發不可收拾。

而那一刻,姬雲裳獨自面對瘋狂反噬的曼荼羅陣,用自己橫絕一世的力量,支撐住了整個地宮,卻將他一掌擊開,脫離了大殿力量的核心。

她雖然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他的弟子,但她卻一次次救了他,一次次給他磨練,傳他最上乘的劍意,還有……

還有,作為絕頂高手的風儀、傲骨、責任、擔當……

「你的本質本非絕佳,卻偏偏能越煉越粹。」

六年,六劍,粹煉出一個參透了梵天寶卷的絕頂高手。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過數日,但他這一生的師緣,都被粹煉在這六劍之中!

楊逸之心中一慟,忍不住要衝上去,接過那柄沾染了兩人鮮血的長劍,替她分擔這萬鈞之重,然而姬雲裳卻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這時,殿頂的空洞里沙沙亂響,一些碎屑紛揚而下。上面竟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楊盟主!」

楊逸之猛一抬頭,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們在地宮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楊逸之還沒來得及說話,姬雲裳卻緩緩道:「過來。」雖然她此刻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然而她的話,竟然還是一如以往,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這話竟然是對小晏說的。

千利紫石猶豫道:「少主人……」

小晏輕輕搖了搖頭,衣帶緩招,已到了地宮之中。

姬雲裳又道:「到我面前來。」

小晏走了過去。

姬雲裳緩緩抬頭,如今她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似乎極為艱難,當她抬頭時,額邊碎發已被冷汗沾濕。

小晏輕輕伸手扶住她,試圖用內力幫她緩解痛苦。

姬雲裳一拂袖,將他推開。雖然小晏並沒有運氣抵抗,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讓姬雲裳痛徹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沒有絲毫變化。

姬雲裳輕輕咳嗽了兩聲,抬頭凝視著小晏良久,輕輕搖頭嘆道:「你長得並不像你的母親。」這一聲輕嘆,竟帶著前塵舊夢,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輩曾見過我母親?曼陀羅當日那一招,是否為前輩所傳?」

姬雲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羅山初見清湄的時候,她手中正握著一支水蓮,在湖邊冥思這一招的變化。我當時從樹林中走出來,指出她此招中十三處紕漏,她不信,於是我們以蓮為劍,在湖面上對決了兩千七百多招,最後兩人都精疲力盡,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會水……當我跌跌撞撞的將她拖到岸邊的時候,她猛地坐起來,揮劍斬落了我的一束頭髮,然後也割發為誓,約定此後的每一年,都要相約湖上這麼比試一次,直到兩人白髮蒼蒼,連劍也握不住了為止。」姬雲裳的雙眸中,竟然也注滿了盈盈的笑意,似乎還和當年一樣。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親的閨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說來,前輩是我母親的摯交?」

姬雲裳將目光投向遠天,微笑道:「本來我以為,我們可以找一處幽靜之處,習劍對月,展卷燃香,終此一生。沒想到有一天她卻不告而別。」

小晏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姬雲裳看了他一眼,嘆道:「為了你。」

小晏道:「我?」

姬雲裳臉上的笑意漸漸冷卻,道:「傳說中,轉輪聖王降世有三十二種預兆,只有一切吻合,他才會誕於世間。而普天之下,能完整預言這三十二種預言的人,只有三個。」

小晏似乎明白了什麼,道:「你是說……」

姬雲裳點頭道:「這三個人,就是傳說中西王母的三隻青鳥:日曜、月闕、星漣。只有她們才擁有洞悉未來的秘魔之力。這三隻青鳥所居住的地方,都是常人無法靠近的。而那第一隻日曜,也正是曼荼羅教天、陰、欲、死四魔中的天魔。」

小晏愕然道:「天魔?」

天魔,曼荼羅教四大魔尊之一,與曼陀羅、蘭葩、姬雲裳並稱,而排位甚至還要在姬雲裳之上。

姬雲裳緩緩點頭,道:「其實你母親當年來曼荼羅山的目的,正是為日曜而來。」

小晏道:「難道……」他搖了搖頭,再也不敢想下去,因為他實在無法接受姬雲裳至今仍無比懷念的那個邂逅,竟是母親故意安排的。

姬雲裳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你母親最初的確是為了利用我幫她找到日曜,但最後卻不是了。所以,我從來沒有責怪過她,你當然也不必。」她頓了頓,又嘆息道:「只可惜我卻告訴她,日曜居住在樂勝倫宮的第五道聖泉之中。」

小晏訝然道:「第五道?」

崗仁波吉峰為三教共同供奉的神山。山上有四道聖泉,分別為獅泉、象泉、馬泉、孔雀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為灌溉十方、撫育萬眾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為恆河;流入中國的,則為長江。

然而,居然還有第五道。

姬雲裳點頭道:「第五道聖泉只存在於傳說,根據典籍記載,一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濕婆親挽神弓,一箭洞穿,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這個傳說實在太虛無飄渺,而且崗仁波吉峰上危險重重,絕非人力能夠抗拒,所以我力阻她不要前去。」

姬雲裳說道這裡,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微笑:「或許我當初不應該如此理智,而是陪她登上雪山之頂,尋找這第五道聖泉……永生永世都無法找到又如何?」她自嘲的一笑,又搖頭嘆道:「只可惜我當年太年輕,太年輕!」

「……於是,她就只剩下兩個選擇,去尋找伊式神宮內,寄居在八咫神鏡中的惡靈月闕;或者是潛入華音閣,盜取青鳥島上的人魚星漣。她最終選擇了第一個……」

小晏的臉色漸漸沉重:「你是說我母親嫁給父皇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夠接近惡靈月闕?」

姬雲裳道:「本來伊式神宮是日本皇室重地,除了天皇本人,任何人不能進入。但是這一個規矩,對於清湄而言實在構不成什麼障礙。」

小晏搖了搖頭,在他心目中,母親是他平生所見的最溫柔、善良、美麗的人。雖然有時也有些嚴厲,但卻連一草一木都不忍傷害。而母親的身世似乎又是如此悲傷,流落異國,嫁入宮庭,又遭眾妃嬪嫉妒;為了生下自己,受盡艱辛……雖然他也曾疑惑過為什麼母親又是幽冥島島主,而那幾可冠絕天下的武功又從何而來,但是他一直都沒有,或者說不敢、不忍懷疑過母親的身份,以及這種種經歷的真實性。

然而姬雲裳口中的那個清湄,竟然完全與自己的母親判若兩人。他忍不住看了姬雲裳一眼,姬雲裳此刻也在看他。她對他淡淡一笑,道:「清湄終於來到八咫鏡前,見到了月闕。月闕答應用自己的生命向上天交換這個關於轉輪聖王的預言,但是卻提出了一個條件——轉輪聖王也就是她唯一的兒子出生后,就在他身上種上血咒。這個血咒存在一天,這個嬰兒就必須靠飲食人類的鮮血來維續生命,直到他將自己流著青鳥魔血的身體帶到另外兩隻青鳥面前,並將那兩人心中之血飲盡。這既是解除血咒的唯一方法,卻也是召喚出西王母的唯一方法……其實,由於青鳥散落人間太久,她們的力量已經極弱,甚至只能寄身在神泉、寶鏡、血池等極為特殊之處,因此可以說再也沒有了重逢的可能。她們必須趁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之前,尋找到兩個使者,把自己的血帶到第三處。這樣,三種魔血才有匯聚的可能,而西王母也才能重新凝形出世。你,正是這兩個使者之一。」

小晏猝然合目,他雖然努力控制著自己,但身體已止不住顫抖:「這不是真的!母親絕不會為了這個目的,寧願讓她唯一的兒子種上如此殘忍的血咒,一生都要過著這種不人不鬼的生活!」

姬雲裳微微苦笑道:「我真的寧願我是騙你的,就如西王母的出世,或許也不過是三隻青鳥編造的傳說……其實,你不應該怨恨自己的母親,你可知道,她得知轉輪聖王降世的三十二種預兆之後,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讓這三十二種預兆一一應現在自己身上?讓你,也就是這一世的轉輪聖王終於成了她的兒子?」她望著小晏,嘆息道:「你母親看上去柔弱,實際上是一個比我更加堅強的人。而我,枉自以為天下萬物,莫不在掌握,卻無法幫她完成這唯一的心愿……」

「夠了!」小晏止水不興的眼中竟然也有了憤怒,他一字一句的道:「難道,母親要的只是轉輪聖王,而不是我?只要轉輪聖王是她的兒子,無論這兒子是怎樣一個人,怎樣和魔鬼一樣,噬血為生,她都不在乎?!」

姬雲裳沉聲道:「也許你會難過,但事實就是如此。但你必須記住,無論她怎樣,都是你的母親。」

小晏長嘆了一聲,緊握的雙拳漸漸鬆開,雙眸中光芒閃耀,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雲裳道:「我有一件舊物,還望你交給清媚。」她低頭從衣袖中拿出了一個黑色的錦囊,錦囊面上沒有一點裝飾,看上去極為普通,裡邊略鼓,卻不知道裝的是什麼。

小晏接了過來,卻發現錦囊下邊還墊著一張紙片。

姬雲裳道:「紙上是解除喜舍屍毒的藥方,這些葯雖不常見,川貴一代,飼蠱人家甚多,重金索求,應當也不是難事。」

姬雲裳臉上有幾分倦意,輕輕揮手道:「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你們可以走了。」

楊逸之皺眉道:「師……」。

姬雲裳揮手打斷他的話,冷冷道:「你既然已經破了我的春水劍法,那麼崗仁波吉峰上,卓王孫的春水劍法必定也擋你不住。就你如今所悟,實已得梵天寶卷精髓,尹痕波有知,也當含笑於地下。你以今日成就,言一句天下第一高手,可謂當之無愧。只是我這位故人之子,由於得了月闕血咒之力,能遇強越強,其暗中進益的速度,實在你們兩人之上。更加上其有轉輪聖王之資,一個月後該當怎樣,我也不能臆測;甚至卓王孫這一去,會不會遇到別的機緣,從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還是個未知之數。所以一月之後的決戰,你仍要好自為之……」她長嘆道:「言已盡於此,梵天神像被擊碎,曼荼羅陣也失去了樞紐,我傾盡所有力量,也不過暫時維持地宮的平衡。然而,曼荼羅陣逆轉已不可遏制,若不摧毀,勢必災難蔓延,波及整個苗疆……摧毀曼荼羅陣之時,整座曼荼羅山都將淪於地下,山上草木鳥獸都將隨之陷落,你們若再不走,只怕也就走不出去了。」

小晏道:「那前輩你?」

姬雲裳淡然笑道:「我是曼荼羅陣之主,曼荼羅陣在此,我還要去哪裡?」

楊逸之嘶聲道:「師父……」喉頭一梗,後邊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

姬雲裳看著他,淡淡道:「你最後一劍的實力,實已超出了我的傳授,你可以戰勝我,卻不必同情我;你雖叫我一聲師父,卻不意味著你盜書叛教之罪,就一筆勾銷。你們若執意不走,那麼我發動此陣滅法,玉石俱焚,則休怪我沒有提醒你們。」她微微一笑,將目光轉開。她的話語雖然依舊冷漠無情,但美麗的雙眸中,已泛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

這卻是兩人再也無法看見的。

小晏默然注視著手中的錦囊,似乎還想問什麼。

楊逸之毅然道:「若師父不走,弟子也不走。」

姬雲裳微微苦笑,再也不看他們,抬起右手,斜斜往地上一劃。

一道寒光倏的遁入地底,宛如水波一般在地心深處迅速擴展開去。

而遠處,隆隆回應之聲,由小到大,四面迴響,此起彼伏;而腳下的大地,也開始微微動蕩。

楊逸之也不相信,幾乎經脈盡碎的她,居然還能施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小晏來不及多想,喝道:「走!」

他一把拖起還在遲疑的楊逸之,縱身而起,兩人幾乎同時躍到地宮之上。千利紫石臉色蒼白,緊緊抱住一根石柱,似乎已無法抗拒這振蕩之力。她耳邊尖銳的轟鳴迴響不已,腦海中一片空白。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小晏沉聲道:「抓住」,而後只覺得一道紫光輕輕將她帶住,瞬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殿外飛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看到芳草凄凄的大地。

小晏輕輕將她放下。她愕然回頭,只見那座巍峨的峰巒竟然在隆隆巨響中緩緩下沉。

塵埃,遮天蔽日,整個叢林似乎都被一雙巨大的羽翼籠罩,閃電一般的陰影瞬時呼嘯掠過,而後又已恢復常態。

陽光、森林、樹木、河流,彷彿完全沒有改變過,又彷彿已經完全改變。就如末劫后的世界,終會長滿草木、人群,誰也不會記得它曾在萬億年前就已毀滅過了。

只有一抹劫灰,寂寞的沉於昆明池底。

楊逸之向著曼荼羅地宮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他的眼淚忍不住湧出,強大絕倫的曼荼羅陣終於被他親手打破,但自己一生的師緣,竟也已到此而盡!

飛花如雪,從此程門一立,竟成永遠!

她的強大,她的寂寞,她那凌駕天下的威嚴,那離群索居的傲慢,那天地變色的劍法,那青郁面具后的師道尊嚴、那墨色大氅下慈柔之心,都已隨風散去,宛如夢寐。

小晏握著那個錦囊,默默面向東方而立,似乎也陷入了一場沉痛的夢中。天下,血咒,轉輪聖王,芸芸眾生,母親……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然而,無論如何,對於他們而言,縱然諸劫歷盡,也不過恍然一夢,當夢醒之後,一切都是新的。

而崗仁波吉峰頂之雪,卻已千年寂寞,如今無盡華光重現峰頂,也不過是為了等候這三位天選者的沉沉腳步。

後事請見《華音流韶-天劍倫》

昨日種種已頓開,風花雪月不帶來。

劫生每看空成土,性命何妨疑轉猜。

青鳥頻傳染血碧,紅狐暗首掩城灰。

繁華瞬息指彈后,細數蒼涼暮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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