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始
黑色鋪蓋了整個天地,沒有一顆星子。
腳下如湖面般光滑澄澈,輕步移動,漣漪緩緩。
重千月低頭看去,只見自己容顏模糊,恍若鬼魅。
她驀然睜開眼。
嘗試着動一下肢體,卻有螞蟻啃噬的麻癢疼痛傳來。她理智地停止動作,回想之前的事情。
她現在在哪裏?
腦海中有紛亂的記憶湧來。
大恆永定六年,生為女子,容顏淑麗,靈動嬌俏,恰巧遇上出外遊歷的霜刃宮宮主藍遐邇,來此歷練,賜名蘭緣,與一個叫做「九骨」的男子成為搭檔,漸生情愫,不料被藍遐邇看中,欲取其身,不從,被師父卿華責罰……
永定六年?三年後?
不,這不是她的記憶。
她明明本是大恆一生崢嶸的皇后。那天,她命人駕車,怎料走入雪原,被人偷襲,手腳俱折,鮮血流盡,落得個雪中長眠的下場。
不知她的夫君,江時風如何?
他定是傷心欲絕。想起他,重千月有些黯然。
他們攜手坐上至尊的位子,本以為一世恩愛,誰知佳人早逝?
再往前面回想,便想不起來了。
傳來石頭厚重摩擦的聲音。
她轉頭看去,是一名藍衣男子。他逐步走過來,安穩平和。
然而他的目光危險得像一條蛇,似乎觸手只有片片蛇鱗,冷得讓人心生敬畏。
而他看她時,溫暖如春。
她用冷靜的眼神看着他,不置一言,卻攝人心魂。
男子看她眼神,並未慌張,只是將手拿開,扶她起身。
重千月看清了他的容貌——是那個九骨?
她有了機會俯視自己的身體。
體態曼妙。
這果然不是自己的身體。
她曾閱千百書籍,有一書載魂歸之術,與置死地而後生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身死,魂仍在,有不滅之意志,遊盪數年,附於同性之身,再過一生。
也好……
再活一次,又有什麼人不願意呢?
她勾了唇角,一笑如花。
縱使再活一次,她也自信,不比前生差。
不過……她仍然記得死前的事情——那個人——讓她失去溫度躺在了雪原中,被飛雪覆蓋……
這答案,在何處?
九骨端來一碗葯,「蘭緣,把葯喝了。」
重千月接過葯碗,一口飲盡。藥味甘苦,但乾澀的喉嚨得到滋潤,終是欣喜。
喝完葯,卻發現九骨的眼裏含了一絲驚訝。
「你終於想通了?」
重千月點頭——是指委身藍遐邇的事情么?這又有何難?
她前生,也出自霜刃宮。
霜刃宮是皇宮在宮外的耳。由大恆始皇胞弟創建,一代一代在大恆皇朝流傳下去。
霜刃宮治理森嚴,每一個弟子都必須遵守上級的命令,就算讓你脫光了衣裳到大街上走一圈,也不能違抗。
因為這樣的絕對遵從性,所以對弟子的訓練都是非常殘酷的。而殘酷的訓練方法,一方面來自師父卿華,最後敲定的人,是藍遐邇。
聽說藍遐邇魅惑如妖,妖嬈似水……
以前世傾世之貌,還無法引起藍遐邇回顧,那……
腦中一陣疼痛。
與他沒有交集嗎?和他不曾說過一言一語嗎?未與他把酒言歡嗎?
正在沉思之中,九骨的聲音傳來。
「把衣服脫了,我給你上藥。」
重千月一愣,剛才思索藍遐邇的諸般事迹,未曾注意到後背刺痛,九骨一說,後背的痛感立馬像春天的絨絨細草一樣冒了出來。
不上藥怎麼行,她一向愛惜自己的身子,既然以後要靠這副皮相吃飯,還是好看點為妙。
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得九骨道:「我會守規矩。」
重千月抬眼看他,見他面頰上一抹薄淡嫣紅。
男女之別?
滾一邊兒去,她都快疼死了。
九骨剝去衣服時才發現血浸透了麻衣,有些已經與麻衣的紋絡凝固在一起,揭開時無疑是又一次剝皮去肉之痛苦,九骨擔心重千月受不了,故手法格外小心緩慢。
但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在重千月上一世作為霜刃宮的弟子時,因為頑劣不堪就受過許多次罰,但是其靈根至慧,又不能下狠手,萬一打死了打殘了打破相了就不好辦了,所以所受的刑罰大多是不傷皮肉,只傷筋骨的。
受完罰之後,就躺床上,一動也不動。
為什麼不動呢?
因為動輒都會受皮肉撕離之苦。
現在有人給上藥,真是再好不過了。
藥膏的溫度比空氣還要冷,接觸浸血皮膚后,是無法忍受的刺入骨髓般的疼痛,好在這疼痛立刻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神清氣爽。
似乎是在清晨,聞到了從遠山飄來的草木花葉香味。
他的指尖略微粗糙。
清風送月,涼如寒冰,兩人俱是無言。
重千月忽然有一種感覺。
在這熟悉也陌生的世界中,在這森冷無溫的霜刃宮中,他們兩個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她又想起了前世。
在衣香鬢影之中,人心冷暖都變作了天邊雲煙。
因為得不到,所以知道它是虛假,所以就不會再抱期望,所以再一次得到時就會變得格外珍惜。
她閉上眼。
聽聞蘭緣終於屈服,藍遐邇迫不及待地就在隔天派了人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