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親情嘎然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親情嘎然

軍人出身的勞改農場場長比丁一芳小兩歲,可不拘言笑,嚴肅冷峻,頗顯蒼老,他的臉上似刀刻泥抹,滿是滄海桑田,天生一副老相也很得力,使他平添了幾分勞改農場最高長官的威嚴。……www.……

突然出現的丁一芳讓楊場長覺得很意外,悶聲說句「稀客」,心裡卻犯嘀咕:嗯,太陽從西邊出了?這個從不主動與人交往的跛傢伙……今天來找我幹啥,要釋放回家了,還有什麼可求老子的……

丁一芳的一條肉腿和一根木頭拐杖如生根一般,直直地杵站在廠長面前。

「場長,請求讓我留在農場吧!」

丁一芳的開場白很直接,他的請求讓場長微微一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場長嘀咕道:「你神經沒毛病吧?」

丁一芳搖頭,「我很清醒,腦子很好用,不信,我現在給你背誦『老三篇』。你說……哪一篇?」

「得得得!」楊場連忙制止道:「不是神經出毛病,那就是……就是我們待你太好了,好過頭了,讓你得隴望蜀,不然,怎麼會不要自由,不要親人,願意留在這土疙瘩上。」

「我在農場就很自由,你和農場的管教就是我的親人……至於土疙瘩,我習慣了,離不開它們。」

「放屁!」

楊場長忍不住開口罵了一句,瞅一眼低眉順眼的丁一芳,雙手反剪背後,在屋裡踱步。

丁一芳望著場長的背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天下哪有比這農場更美,更適合自己的地方……我早把這勞改農場當成自己的歸屬了。丁一芳凄然地想。他看慣了這兒鬱鬱蔥蔥的樹木,看慣了幽靜的刁子湖,看慣了阡陌縱橫的良田,聽慣了斑鳩野雞和紅雀的叫聲,還聽慣了數不清的青蛙和蟋蟀的低鳴。而且最重要的,他離不開這裡不受外界干擾的寂靜容身之地,還有人們不含憐憫的目光。

他習慣了安靜,不願意被憐憫。

他想:我出去意味著孤獨,意味著被同情、被憐憫,還將成為親人心裡的包袱。

「我不能回去。」他對著場長的脊背說。

自從八年前火災一劫后,貞香令兒子常來常往,使他重拾昔日的皮影鏤刻愛好,尤其紅雀還給他來過信,告訴她在鄉下一切都好,讓他保重身體。每每閱讀紅雀的來信,心靈的慰籍會使他熱淚盈眶,淚眼迷離。親人們都好,他認為生活對他已經格外開恩,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和生活的樂趣,這一切足矣。

他早已從兒子的嘴裡得知武天明是常客,和母親很談得來,她越活越年輕了……關於這些他毫不奇怪,當初他對武天明提出「關照」的要求時就已預料到這一天。他希望貞香幸福,有一個男人照顧她,愛她,慰籍她的心靈……雖然為永遠失去她而感到掏心摘肺的難受,但他認命了。

眼下要我出去,回家,我回去如何立足?除了成為大家的負擔……

場長轉過身了,看著憂心忡忡的丁一芳說:「丁一芳啊丁一芳,你以為勞改農場是一家旅店,是你家開的茶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住多久住多久?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政府將你提前釋放,說明過去錯了,有錯就改,這是我黨的英明,再說……你表現也不錯啊,現在罪魁禍首倒台,動亂結束了,你的問題嘛……」

該說說丁一芳提前釋放的緣由了,可場長感到很為難,怎麼給這個倒霉鬼下結論?場長略微思忖,乾脆啥也不說為好,改為命令的口吻道:「廢話少說,丁一芳,你趕快收拾東西,離開我的農場,不然,我會讓管教拿槍攆你走!」

「場長,請考慮我的請求吧,我很迫切的希望留下來。」他近乎帶著哭腔說:「你了解我,我心裡也知道,這八年來你一直在保護我,關照我,你好像一直沒有把我當犯人看。」

「放屁!犯人就是犯人,只有改造好了才不是犯人。」場長不允許有這樣的言論,馬上制止道。

「讓我留下吧,我願意終生做你的犯人……就讓我在勞改農場改造一輩子。」

「不行!」場長厲聲回答。

看著丁一芳茫然的樣子,場長動了惻隱之心,他想,丁一芳必定是遭罪遭怕了,恐出去受屈辱,遭人白眼,於是靠近丁一芳,拍拍他駕著拐杖的左肩,又低頭瞅瞅他那弔兒郎當的空褲腿,嘆了一口氣說:「這樣吧,為了改變一下你的外表,我想辦法撥點錢,給你裝一條假肢,讓你看起來象個正常的人……正常的男人。」

「我早已不是正常的男人了……」

「又在這胡扯,老子知道的……你大腿以上都沒問題,肯定還是個男人,不信你自己回去試試。」

場長說罷呵呵笑了,他以為自己的笑聲可以感染和激勵丁一芳,但他錯了,他的話更讓丁一芳氣餒。

丁一芳此刻想起了貞香,抑制不住地想,可他想的是怎樣見他一面就從她的眼前消失……

貞香好像有感應似的,此刻在姐姐臨終前也在為丁一芳辯解。

貞蘭病危,三寸金蓮的一隻腳已踏上黃泉之路。

貞香來到姐姐病榻前,貞蘭見了她招手,讓她靠近些。

病床上的貞蘭已經把自己裝裹好了,她穿著一身新衣裳,藍底白花的上衣,藍布褲子,頭上挽著的髮髻正是過去張小坤喜歡的樣式。

貞香走過去握著姐姐的手,貞蘭微弱地說:「我怕是不行了……等不到那一天……小坤回來……」

「別這樣說。」貞香忍住淚,凝視著姐姐。

「是的……我清楚……油盡燈枯……就是這樣吧。」貞蘭凄婉一笑。

「姐姐,」貞香撫摸著貞蘭的手,寬慰老姐道:「小坤哥他知道的,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守候了他幾十年,他也知足了。」

貞蘭微閉雙目,幽幽地說:「丁一芳呢,他遭報應了吧?我不會原諒他的。」說罷,流出一行清淚。

貞香輕輕抹去姐姐眼角的淚,勸解道:「別咒他了,他也夠倒霉的,過去的事過去了……小坤活著,我想也會原諒他。」

貞蘭氣息微弱,費力地拉著貞香的手說:「快找個相愛的男人共度餘生吧,別太苦了自己。」

「男人……可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了。」貞香支吾著。

「你還在等他呀!」貞蘭閉上眼睛,搖頭,語氣里含著怨懟。

天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貞蘭扭頭看看窗外喃喃:「下雨了……下雨了……他今天不會回來了……」

貞蘭示意讓貞香把自己扶起來,她靠床坐好喘息著,氣息越來越微弱,最後抬起頭看看天花板,冥幻莫測的雙眼好像看見七彩雲霞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露出靜美的笑容。

貞香明白姐姐內心深處的期盼,在她耳畔輕聲說:「姐姐,你以後一定會見到他的。」

貞蘭的頭垂下了。

此刻,貞蘭若泉下有知,一個月後丈夫真的會回來,她無論如何會支撐下去,等到夫妻團聚的那一天。

一個月後的一個傍晚,兩鬢染霜的張小坤千里奔波終於回到了家鄉。

他的經歷堪稱奇迹。

那晚月黯星稀丁一芳逃走時,巧的是也染上瘧疾的橫肉臉昏昏睡去,另外幾個持槍的押送者沒人管制便呼呼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既沒人去追趕逃亡的丁一芳,也沒人催著趕路。

氣息奄奄的張小坤扛過黑夜沒有死去,他那微弱的心臟又頑強地跳動起來。第二天張小坤醒了,他想起了小姨子貞蓮曾經教他治癒瘧疾的草藥,踉蹌著爬起來,說服眾人去滿山採藥,後來瘧疾得以控制,自己也得救了。

兵敗如山倒的國軍去了台灣,他就在這隊伍中被迫隨行,流轉到台灣后被派往金門,成了一位駐守金門的國軍排長。與妻隔海相望幾十年,這位排長望穿了雙眼,終有一日能得令歸家探親,萬里迢迢奔回家,沒曾想見到的卻是妻子的墳冢。

張小坤跪在貞香的墳前述說自己的思念和遭遇,仰天發問:「老天爺啊,我回來了,她在哪兒啊!」

張小坤在墓地出現后再也沒有在小城出現,而是去了鄉下鍾滾壋,去了那個曾經讓夫妻二人重新和好,心心相許的地方,他的餘生就在那兒度過……

此刻,踏上黃泉之路的貞蘭臉上的笑容未變,只是沒有了生氣,貞香的一支手輕輕合上她的眼睛。

貞香附在姐姐耳邊細聲說:「守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姐姐,我知道,你現在可以休息了,不用再辛苦地等待他,總有一天……你們會見面的。」

許是貞香的話語被貞蘭聽見了,她的眼角濕潤,竟然流出一滴淚來,貞香為姐姐擦去那滴淚珠,卻見貞蘭的頭髮散了,長長的黑髮抖落開來,涼涼的,輕輕拂過貞香的臉頰。

貞香望著姐姐的臉,深切地叫了一聲:「姐姐,你安息吧!」

床前榻板上,放著一雙小巧精製的繡花鞋,兩隻鞋上各綉著一隻鴛鴦,貞香拿起鞋,穿在了貞蘭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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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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