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午夜驚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午夜驚夢

夜靜的出奇。()

外面的一切喧囂聲停止了,丁咚那邊的卧房也沒像往常那樣傳出鼾聲,只有窗外後院傳來幾聲蛐蛐鳴叫,這聲音好像在為靜夜吟唱,更增添了夜的寂靜。

她靠在床頭織毛衣。一件就要完工的毛衣堆在她面前的被褥上,一雙略微骨感而顯纖細的手拿著光滑的木針,一扣扣,一針針,東進西出,那藏青色的毛線漸漸變成了衣領、衣袖。

她守著一盞昏黃的電燈,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一來一回,一刻也不停息。就像密實的針腳正在注入愛意,織就著短暫愛情的足跡,一扣扣,一針針,東進西出,這極其簡單周而復始的動作卻絲毫沒有疲憊她的眼睛。

夜很靜,牆上有一個身影,那是昏黃的燈光把她拈針的姿勢放大投上去的,投在牆上像夢影。

木針在簡單而重複的動作中好似在吟唱: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一輩子織毛衣……

她看著針線一遍遍地想:美滿的生活就像一件完整的毛衣,我就要織好它了,只剩下這半隻衣袖……如果,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把自己編織進去……

毛衣織好了,一件溫暖如斯的毛衣展現在眼前,她摩挲著,又捧起來靠近臉頰。想著他穿上的樣子,她會心的笑了。

毛衣織好可多了一截毛線,那線頭從袖口掉下,牽扯著線團,她看著多餘的毛線習慣地拿起剪刀,正要張開剪刀口她卻怔住了……

也許,我的愛情就像這多餘的線頭?

她有些昏沉沉地躺下,不一會兒做了一個夢,一個迥異的夢,夢醒后她再也不能入睡,一直坐到天明。

晨曦中,一條江水緩緩東流,從她身邊淌過,她背著小喜在岸邊,眼見擦身而過的江水正在發愣,一陣狂風乍起,小喜突然不見了,倉皇中她四處尋找,卻見遠處一團烏雲倏地抱著小喜,在狂風的肆虐中騰空而起。

「小喜!」

她仰天呼喊,卻發不出聲,她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唱:

「咿喲——

夕陽(那個)伴炊煙,

天在(那個)水裡邊,

……」

天哪,是丁一芳的聲音!

她看見他穿著稀鬆飄逸的長衫站在遠處,朝她望一望,徑自拄杖跛足而行。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跛行幾步,突然飄飄然飛起來,飛到了半空中。

她仰頭瞅著他在後面追趕,沒料想自己也身輕如燕,竟能飛著隨後而行,她輕盈地飛著,飄忽間見他飛到了一片墳地,落下地后便在墳間跛行,低著頭,似乎在尋覓著什麼。

她也輕飄飄落地,卻理他並不近。

她遠遠地見那跛足之人在墳頭林立的空隙間忽閃著身軀,一會兒不見蹤影,她再要追他時,雙腿卻似被一團厚重的亂絮纏住,怎麼也使不上勁了,不小心,她踩到了一顆樹,是一顆開滿梔子花的小樹。

說來奇怪,那被踩倒的小樹上的花朵竟然瞬間枯萎,潔白的葉片突然凋零,最奇的是那被折斷的枝幹冒出血水來,涓涓地流淌著的鮮血,浸染了一地,看著殷紅的鮮血滿地流淌著,她嚇壞了,大聲呼喊,仍然發不出聲音,只能嘶啞地喘氣。

這時,丁一芳在遠處的墳頭再次出現,他抬臉仰望天空,眼睛不知為何變成了灰色,他就用那灰色的岩石般的眼睛望望天,再回頭凝視著她,她剛要叫他,卻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叫自己:

「貞香!貞香!」

她扭頭看見武天明走來,他笑吟吟地走近她,魁梧的身軀就站在她的面前,狹長的眼睛眯縫著,依舊充滿柔情,他照樣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軍裝,可他容光煥發,臉上好像鍍金一般。

她盯著他看,他卻直衝她笑,他笑得笨拙,孩子氣,這是她熟悉的。

「跟我回去吧。」武天明說。

她遲疑著,扭臉再去看丁一芳時,卻已不見他的蹤影。

她撇下武天明,憑著直覺追趕丁一芳,好不容易再次追上他,卻見他悄立在高高的懸崖上,一陣山風吹來,拂動他的長衫,他站在懸崖上朗聲高唱:

「荷花(那個)映紅天,

蓮蓬(那個)香甜甜,

水裡喲夕陽耀花眼,

胸中喲明月掛心簾。」

唱罷,他扭頭朝她一笑,然後伸開雙臂,向懸崖下飛撲……

「一芳!」她驚叫一聲。

她醒了,夢中的景象是那樣詭異,卻又那般清晰,好像剛剛發生在眼前。

她醒來后覺得腦子發脹,眼前是混沌。

她在蒙蒙曉色中穿上衣服,聽見了兒子房間熟睡的鼾聲。她想,他也做夢了嗎,是否也夢到自己的父親?無名鳥在後院石榴樹上啼囀幾聲,留下凄清悠遠的餘音。

她起床後為丁咚做好早飯,做罷早飯提上籃子上街買菜。今天是星期天,可丁咚說要跟著師傅趕木工活,晚上才回來。

一個月前她就和武天明約好,今天去領證登記結婚。約定的日子他一準會早早到來。

她在菜場穿梭,很快買好了菜。正如所料,她回來時武天明背著雙手正等在門口。

見貞香提著菜籃子走近,武天明的眼睛豁然發亮,笑著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她拿鑰匙開了門,他卻緩緩地把一隻手從背後拿過來,站在她的身後,將一朵潔白的梔子花戴在她的鬢角,貼近她的發卡。

她問:「你從哪兒摘來的花?」

「你猜。」他眨眨眼,看她低頭不語,一直瞅著她說:「我在街邊一個小女孩那兒買的,她的梔子花又大又香。」

「咱們後院不是有嗎。」她說。

「後院的給你留著欣賞,別摘。」

她聞到了濃郁的花香,他輕輕地觸摸把溫馨帶給了她,從耳廓到腦際,再到心坎……

她把他讓進門,然後跟著進屋。菜籃子里都是武天明愛吃的菜,有茼蒿,蓮藕,一條鯽魚,有腌制的炸胡椒,還有一斤豬肉。她把和丁咚兩人一個月的肉票都拿來買了豬肉,還稱了半斤花生米,打了一斤白酒。

武天明見了既高興又感到驚異,他囁嚅道,「怎麼,像過年似的,買這麼多好吃的。」

貞香聽見他的聲音總是感到很甜蜜,這種感覺會立刻傳導到她的頭腦和四肢。這樣的感覺對一個多年情感荒蕪的中年女子的感官作用如此強烈,就彷彿昏睡多年的河流被喚醒。

她清晰地記得和他不不久前剛剛歡歡喜喜地一起打掃過房間,結婚照就掛在床頭。她說還是把家安在小巷裡好,縣委大院住著不踏實,太張揚,她會不習慣的。他同意了,說只要你願意,怎麼都行。他們忙了一整天,忙個不停,又刷、又掃、又沖、又洗,里裡外外,包括門楣和後院。

他還把後院花壇里親手種上的梔子花修剪了一下。

他曾站在她面前,貼近她的耳邊輕聲笑著說:「貞香,你就像梔子花,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香……」

他為她專門添置了梳妝台和穿衣鏡,還購置了一些新傢具。常用的保持原樣,可新添的精心擺弄,為的是能帶來新鮮明媚的感覺,比如白底蘭花的布窗帘和椅套,是她親手縫製,她把它們漿洗得平平展展。

愉快而舒適的環境萬事齊備了,只等今天去領證……

他進門后幫她收拾洗摘,又問今天為什麼買這麼多好吃的,她說不為什麼,就是想在今天再為你好好做頓飯。

他輕輕的摟住她的腰,從後面把她抱在懷裡,他用一個男人的控制力抱緊她,她沒有拒絕。

他問,我們幾點去領證,她在他懷裡遲疑著說,午飯會花不短的時間吧,咱們先做飯吃吧。

她在鍋台邊忙碌,他在灶前續柴,興奮之中還掏出口琴,瞅空吹了一段,這次他吹的是打靶歸來。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

午飯好了,貞香張羅吃飯,武天明一見並排放著正被她斟酒的兩個酒杯心裡咯噔一下:她不是不會喝酒嗎?又一想,嗯,因為高興要破例了。他儘力克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慢慢地享受著默契的時光。

「天明,來,我敬你。」

首先她舉杯了,可不知怎的她說著自己先干為敬,就把一杯酒倏地喝下肚。

他驚詫地看著她一飲而盡,想制止,告訴她猛酒傷身,可根本來不及。貞香再次給自己斟酒時,朝他笑笑,輕描淡寫地說:「別擔心,我好像會喝酒呢,不信,咱倆比試比試!」

武天明看著不同尋常的貞香,心裡又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他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端起第二杯。

「你幹什麼呀?」她輕輕推開他的手,嗔怒地看著他,乘其不備,又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兩杯酒下懷,她覺得眼前出現了重影,杯子和碗,桌子和人,都是雙重的。那是武天明嗎,哎呀,那怔怔的獃人可不像他,唔,是誰……好像有兩個身影在晃動。

她隱隱聽到了聲音,側耳傾聽,好像風在後院的樹梢低聲嘆息,呼喚:

「貞香!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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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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