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3

傷逝3

天將黑的時候,常貴妃的貼身丫鬟凝霜果然送了一些葯來,還有一些素淡的衣物——大約看我和母親衣衫襤褸,特意送來的。

雖然有些暈,我已經能下床走動。

母親見我能下床,便不再理我。

天色已暗,圓圓的月亮也掛在天邊。

「母妃,今晚的月亮好圓哪。」我走到母親身邊。

母親坐在窗外石台前的凳子上,在那古琴上撫摸來撫摸去,愛不釋手。

「傾兒,你都聽到什麼了?」母親沒有看我,淡淡地問道。

我心一跳,沒有出聲。

「唉——」母親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你這性子,像極了娘親。」母親停下撫摸琴的手,轉過身面對我,語意沉沉,「傾兒,娘親十六歲選秀進宮,進宮前已有青梅竹馬,無奈聖命難為。入宮后,本無意爭寵,只想在宮中平淡過下去。不料你父皇待娘親極好,但凡娘親開口,即便是天上月亮,你父皇也會試試為我去摘下來。你父皇開心的時候總是說,思月何時給朕生育麟兒。要是皇子,必定天資聰穎,英俊不凡;若是公主,也會像你一樣美麗如珠,蕙質蘭心……」

母親重複這些話的時候,似沉浸在往事裏,嘴角微微翹起。月華似薄紗般淡淡攏於母親臉上,母親蒼白的臉有淡淡的紅暈。

「傾兒,娘親命薄,進宮一年,太醫斷言娘親可能一生無子嗣。你不知道,娘親聽到這個消息,是多麼失望。」

「雖然你父皇從不介意,但娘親若一生無子,寂寞深宮長長暗夜,該如何支持下去?」

「母妃,父皇待你如此之好,你為何寂寞?」我忍不住問道。

「呵呵。」母親輕笑出聲,「你父皇,待我再好,畢竟是天子。他是君,我是臣,君臣之下才是夫妻。宮中嬪妃眾多,無不以皇上寵愛為榮。可是,皇上畢竟只有一個。嬪妃專寵乃是宮中大忌,所以即便他恩寵我的時候,也並非日日宿我宮中。」說到此,母親似乎有些赧然,十指輕微絞著。

「若是尋常百姓家,夫妻舉案齊眉,即使不求富貴,也日日相見,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生活百般滋味。但在宮中,不管你愛他,抑或不愛他,你永遠要面帶微笑,舉止得體,因為你侍奉的是皇上,是一朝天子。來到宮中,你也不再是你,整個家族的命運都繫於你一身。皇上一句話,翻手便是兩重天。拋開這一切不說,娘親只是一個女子,一個尋常女子,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已然不能與尋常百姓那樣夫妻舉案齊眉,若再沒有自己的孩子,傾兒,你可知那是何等的殘忍?」

「那時,娘親日日跪求上天,只要能賜予我一個孩子,甘願折壽十年。」

我心驟然沉下去。

「從此,娘親便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感昭寺上香祈福求子。娘親求了整整三年。那一次,寺廟正有法事,娘親便聽從寺廟主持的話,在寺廟偏殿住下,以乞求蒼天開眼。回來后不久便有了身孕。」

「母妃,這麼多年,皆是父皇陪伴你去嗎?」

「你父皇乃天下明君,日日忙於政務,哪能次次陪伴我去?而且每次去,興師動眾,感昭寺京城之外,不遠也絕不近,一來一回就得一天。娘親懇求皇上,上香求的是心誠。於是,每月初一、十五,娘親便妝扮成尋常人家的小姐,只帶兩個丫環,再就是兩個侍衛——你父皇擔心我的安全。他們皆是尋常打扮。」

「自從生下你,你不曉得你父皇有多高興。傾兒,娘親以為一輩子就那樣了。娘親有一個夫君,雖然他是皇上,不能常伴左右,但娘親有你。娘親一輩子也就足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月亮的緣故,眼睛裏亮晶晶的,閃著異樣的光彩。

那光彩只是一現,轉瞬就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見。

「傾兒,娘親一生向善,並無半分對你父皇不起,卻不知道蒼天為何這般待我。娘親也一直疑惑,你既不是你父皇的孩子,那你是哪兒來的?」

「啊——」母親的話猶如鞭子抽在我身上,我一躍而起,驚呼出聲!

而我,如晴天霹靂,彷彿大冬天被猛澆了盆涼水,立時結冰,我的牙齒格格的響,腿幾乎站不穩。心裏僅存的一點希望一下破滅了。

之所以一直沒有問母親,原還存有幻想,或許母親說的是別人,與我無關。

而今這**裸、血淋淋的事實真相擺在面前,卻像一陣颶風,直要把我把我捲起拋上天空,進而狠狠揉碎。

是了,這便是了。

之前一直模糊不清的答案隨着清晰的記憶霎時給串起來了。

「賤人,朕待你不薄,你卻做出這等苟且之事!」宮中,父皇對母親橫眉冷目,恨不得斬之而後快。

原來,原來如此……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該哭自己原來一直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夢醒只不過是場戲呢;

還是該笑自己慶幸沒有因此被殺掉,雖在牢籠般的冷宮,卻畢竟還活着……

「傾兒。」母親去全然不理會我此時的反應。

「原本娘親不想告訴你。你也大了,娘親怕哪一日去了你還蒙在鼓裏。你也是急性子,嘴上不說心裏一定惦念,還是索性告訴你。」

原本獃獃的我被那一句「哪日去了」刺激醒了,我撲過去,緊緊抱住她瘦弱的身體,「母妃,你在胡說什麼。」

母親忽一笑,「傾兒,娘親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一半和你父皇渡過了,一半有你在一起。娘親已經很知足了。」慘淡的笑容,眼裏似有灼灼的光芒。

我突然想起什麼,「母妃,既然你是清白的,為何不向父皇說明?父皇必會原諒你。」

母親又恢復了淡淡的面容,「傾兒,娘親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是你父皇,一個是你。我已失去你父皇,剩下的只有你了……你以後就會懂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

母親只望向天邊的明月,再無下文。

我則偎依在母親身邊,心潮起伏。

遠處傳來的更漏聲,已是三更了。

「母妃,回房睡覺吧。」我伸手去攙她。

「哦。好。」母親回過神來。

「傾兒,娘親再為你撫一曲,你且好好聽着。」

說着,雙手輕撫在她擦了半天纖塵不染的琴上。仍是那曲名動天下的《鳳求凰》,已聽母親彈過數遍,自己也彈了不下千遍,今日聽在耳中,少了幾分淡定,多了幾分熱烈。母親全神貫注於琴上,似平生氣力都已用上。

聽母親開口唱道: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已十年沒有聽到母親的歌聲,嗓音已大不如以前,只是我不知道,鳳求凰還有這段唱詞。只聽母親的歌聲,伴着琴音,如泣如訴。在幽靜的深夜,聽不出是向所愛的人的傾訴,顯得格外凄涼。

一曲終了,母親似老了十歲,顫顫起身,扶住我的手。

「睡吧,傾兒。」

我和母親並排躺在簡陋的床上,母親側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傾兒,你恨娘親嗎?」

看我睜大的眼睛,她微微一笑,「娘親待你過分嚴厲,總讓你成為最好的。以後若有中意的男子,一定要為他撫一曲《鳳求凰》,他若聽懂,便是你的良人。」

說完,不待我說什麼,母親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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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馭江山:和親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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