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以血為證,那一生的承諾

第二章:以血為證,那一生的承諾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都是人世間最無可奈何的悲哀。石穿過去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想,可是當他親眼看着這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出現在身前時,腦子裏也不由自主的冒出這句話來。

地質學院教學樓二層拐角的房門半掩著,掛着大鎖的鐵鏈斜掛在地上,門口還能看到兩個暈倒的紅衛兵橫陳的軀體。可是沒有血,也沒有任何的聲音。似乎當窗外升起月亮,月光照射進來的同時,石穿便也進來了。

一樣的清清冷冷,一樣的了無聲音。

他單膝跪在地面,雙手顫抖著扶住了身前這位老人。曾經他心目中無比偉岸的英雄。如今,窮途末路的囚犯。

「老叔!老叔別睡啦,該走了!」石穿輕輕搖了搖老人的肩膀。老人鼻端細微的鼾聲立刻止住,雪亮的眼睛突然睜開看着眼前的石穿,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應該在西藏當兵么?」老人一把攥住了石穿的肩膀,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嚴厲的問道。

石穿笑了笑,淡然道:「當然是來救你。」

「救我?你個混賬小子,你也不想想,如果連你都能救得了我,我怎麼可能會被抓起來?」老人語氣中滿是不屑,根本沒有把石穿的冒險當做一回事。言罷,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當了逃兵……」

「是的,我當了逃兵……」

逃兵,若是在以往看來,這個詞實在是與「人渣」無異。

石穿任由老人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加大了力氣,默默的忍受着老人指端那仍舊十分強大的壓力,語調卻平緩的道:「老叔,走吧。保護您的命令已經下達很多天了,可是這幫兔崽子根本沒有遵循的意思,你難道還真的要在這裏等死么?」

「啪!」老人用空出的手掌扇了石穿一個耳光,呸了一口道:「老子我當了一輩子兵,打了一輩子仗,從沒有逃跑過!就是四七年在陝北,我和你爹也帶着胡宗南滿世界繞圈子,最後把他繞在了裏面!你如今讓我逃?」老人的胸腔顯然受了些傷,憤怒的說罷便開始劇烈的喘息起來。

石穿擦了擦嘴角道:「老叔,時代不同了,如今已經不是四七年了!這個時代也不是你當初理想中的時代了!所有人,包括那個人,都已經瘋了……」

「唉……」出奇的,這一次老人沒有反駁石穿什麼,只是重重的嘆了口氣。屋子裏一時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唯有牆上發條時鐘的鐘擺還是「咔咔」搖動着。良久,老人鬆開了在石穿肩上捏得發白的手掌,對他問道:「有煙么?」

石穿搖了搖頭,突然笑着罵了一句:「你個老傢伙……」

老人也回罵了一句:「你個小兔崽子……」忽然,兩人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旁若無人。

「真的不走?那個人……這次不會放過你的。」石穿看着老人堅定的目光,雖然明知結果但卻還是做了最後一次嘗試。

老人搖頭道:「老子我不會當逃兵。況且,正因為那個人不會放過我,我才更不能走。否則,明天天一亮,不知會有多少人頭落地……」他說的話,卻與岳楓一般無二。

「可是你自己呢?老叔!等死么?」石穿雙唇顫抖著道:「如果現在你留在這裏,你和劉老的下場不會有什麼不同的!」

「我知道,或許只會比他更慘」老人換了一個坐姿,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掌憑空搓了搓,又各自伸進了另一條手臂的衣袖裏。樣子,像極了一個平平凡凡的老農。這幅模樣,不識他真面目的人又怎麼會想到這個老農曾經橫刀立馬征戰天下,創下一個個不朽功勛?

終於,老人抬起頭,右手從衣袖中抽出了兩皺皺巴巴的紙,雙眼對着石穿充滿期冀的眸子,認真的道:「我不能走,但是小穿,我還有一件大事沒有辦完。我要你的一個承諾……」

淡淡的光亮從窗口透了進來,映在老人不住蠕動的唇上,映亮了那些乾裂蒼白的紋理。最後,定格住了他那好似田間老農般憨厚的笑容。那一刻,似乎混沌的天地都被這個笑容映得璀璨光亮。

地走人面獸,風吹鬼面花。

這是個混亂的時代,是個混賬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有人野心勃勃,有人愚昧無知,有人投機倒把,可是這個笑容告訴他們,這個時代始終有人胸懷天下。

離開北航學院的那一剎那,兩行熱淚猛的從石穿的眼眶中奪路而出,絲毫不受他的控制。他看了看手中多出來的一塊雕鏤著雙魚的玉佩,顫抖著右手拿出三棱軍刺,猛地刺入了身旁堅硬的牆壁之中,鋒利的鋼口帶的牆壁上石屑紛飛,也映得石穿臉上淚痕晶瑩。

二十八年,這是他自懂事以來第二次哭泣。石穿心中有種預感,今晚一別,他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這個和他父親無異的老人。那種預感是如此的強烈,就像當年她轉身離去,留給自己一個凄艷的背影時一模一樣。

如魔鬼般的衝動正在他心底里瘋狂的吼道:「殺回去!把那個老傢伙打暈了帶走!」可是他終究如少年時那般,輕合雙眼,回之以一聲長嘆。

擦乾眼角的淚痕,石穿沖着地上呸了一口,唾液中還帶着絲絲鮮血。

石穿很憤怒,很憤怒。他對老人的遭遇很憤怒,也對老人的態度很憤怒,他對這個已經扭曲了的時代很憤怒。他不是聖人,所以他需要發泄。抽出三棱軍刺,將玉佩塞進懷裏,石穿忽然轉身便向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

速度極快,猶如脫韁的野馬。

當他再次出現在那座歐式風格的民居外時,紅衛兵們早已停止了對女子的毆打,因為那年輕的女子已經不能再動,也不能再叫了。

「喂!你個走資派,別裝死啊!」一個紅衛兵沖着地上的女人腹部猛踢了一腳,可是那個曲線玲瓏的軀體卻好似沙包一般,動了動就僵硬了下來。旁邊被其他人死死按住的兩個孩子還在聲嘶力竭的嚎哭着,一聲聲的叫着「媽媽」。

石穿向前踏了一步,忽然感到腳掌處有些柔軟。他低頭一看,卻發現腳下是一大束長長的黑髮。黑髮很長、很亮、很柔,看上去頭髮主人保養得極為不錯。也能以此從一個側面看出頭髮主人相貌之秀麗端莊。可是此刻石穿看見這束頭髮,卻只是在心底里泛起陣陣噁心和憤怒。因為,這束齊根而斷的頭髮只有一半!

陰陽頭——紅衛兵批鬥女人時慣用的羞辱手段。對於怎樣去折磨、羞辱一個人,石穿的同胞們從來不缺乏想像力。連石穿這個沙場百戰的老兵看了這種手段也要自嘆弗如。望着腳下那束頭髮,石穿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這個國,已經瘋了。

「喂!」石穿忽然開口,喊住了準備用開水「叫醒」女子的一個紅衛兵,沖着他問道:「為什麼這麼對她?」

夜深了,正月里的風依舊凜冽,呼呼的吹過早已變得空曠的大街。吹動着滿地泛黃的紙頁和精緻的文具,吹動這些曾經價值不菲如今連垃圾都不如的廢物翻滾擾動。

耳畔,兩個孩童悲戚的哭喊聲仍然不絕於耳,可是聲音中又帶上了一些駭然和驚怖。她們看着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一時不知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當那個紅衛兵嘴裏再次出現「走資派」三個字的時候,五六式軍刺就已經破開了他的喉嚨,鮮血霎時噴涌卻沒有一滴留在石穿的身上。

石穿猶如一個悅動的精靈,在五個紅衛兵中間似揮毫潑墨般舞了一筆狂草。大地是宣紙,血水為墨漿,最後勾勒出的是一幅血花飛濺,屍首橫陳的作品。每個人身上的創口都在喉嚨正中恰好破開動脈和氣管,分毫不差。

五六式軍刺的創口甚為獨特,三棱軍刃破開皮膚之後不用太深,鮮血就會順着血槽滾滾流出,很快便會帶走一條生命。而石穿殺死五個紅衛兵的時間,僅僅用了二三十秒。兩個孩童的嚎哭還不曾換過氣來。

石穿用屍體上的衣服擦了擦三棱軍刺上的血跡,將之重新插回后腰的刀鞘里。信手翻出了幾人身上的糧票和紙幣。他走到兩個孩童身前,對那個年紀明顯稍大的女孩問道:「你們還有親人么?」

女孩一把拉過旁邊還在嚎哭的男孩把他抱在自己的懷裏。有些害怕的對石穿哽咽道:「還有爺爺。」

「爺爺在哪兒?」

「台灣」

「……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叫高珍,這是我弟弟高升……」

「跟我走吧。」

出奇的,女孩兒聽了這句話后沒有害怕,而是閃爍著一雙好看的眼睛,將自己的左手伸向了石穿,被他那佈滿刀疤和硬繭的大手握住,拉着她們姐弟兩個走向巷子的拐角處。背後,包括她們母親在內的六具屍體已經都被堆在了她們的家裏,家中早已燃起一把大火……

塔園東街最深處的小巷內,當岳楓看着石穿帶來兩個孩子時,表情變得極為精彩。他撓頭想了想,對石穿問道:

「失敗了?」

「不,我成功了。」

「可是……他沒有來」

「他不願走也不能走,只是要了一個承諾。」

「承諾?什麼承諾?」

「我的承諾」

「承諾了什麼?」

「焚檔。」

「焚檔?焚什麼檔?」

「我只能告訴你——焚檔」

岳楓無趣的聳了聳肩,他知道,這是那個老人與石穿之間的秘密,即使他是石穿的朋友也絕不能分享的秘密。他看了看一旁的兩個孩子,孩子們臉上此刻仍舊充滿著悲戚,兩雙眼睛正在好奇的打量著兩個大她們好幾倍的高個子。

「這兩個孩子……」

「我想讓你來照顧她們,她們剛剛失去了母親」石穿說話時,仍然沒有絲毫的客氣,他從不跟朋友客氣。但這一次,岳楓卻毫不猶豫的搖頭道:「石穿,我現在自身難保……」

「那就交給你的家人,你的母親,算我石穿欠你一個人情」石穿雙眼直視着岳楓的雙眸,直到岳楓最後無奈的點了點頭,這才俯下身子對兩個孩子道:「以後,你們聽這個哥哥的話,至少你們能夠活下來。明白了么?」

高珍和高升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慢慢走向岳楓的背後。

「你現在就走?」岳楓皺着眉頭問道。

石穿一把從岳楓的肩上解下軍用水壺,掛在自己的身上,語氣果決的道:「現在就走,十萬火急……」耳畔,老人嚴肅的聲音好像仍然在重複著說道:

「四川成都永興巷七號,在我的保險箱裏找到一份帶有紅色封泥的檔案,燒了它。」

「那是什麼檔案?為什麼要燒它?」

「那是一份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檔案,一份本就該焚燒的焚檔!記住,不要看裏面的內容,找到后就立刻燒了它。不能被人看到,尤其……不能被那個人看到,否則……」

「否則怎樣?」

「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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