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鬼話

月落西山，寒霜依稀。

將軍提着頭顱與李月並肩而行，巨大的無頭戰馬遠遠跟在身後。這是一段破碎坎坷的石板小路，四周黑壓壓的枯林中魅影閃動，不斷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李月向身側瞥了瞥，舉目遠望，夜色中的萬枯嶺彷彿一隻匍匐的巨鬼，猙獰內斂，殺機四伏。

「這些都是我手下的鬼卒，兄弟你不必介意。」

「將軍你又為何守在這荒山老林，何不再入輪迴，轉世投胎呢。」

「唉……」將軍一聲嘆息，卻不回答。

一花一草，一雞一犬，都有自己的故事，斷頭將軍的故事恐怕更加慘烈，更加悲壯，也更加不堪回首。

李月不再追問，隨着將軍默默拾級而上。

「都是因為自私。」將軍忽然說道。

「自私？」

「是啊，自私，人有人的自私，家有家的自私，族有族的自私，國有國的自私，禽獸有禽獸的自私，妖魔有妖魔的自私，神仙有神仙的自私，你自強不息，成就了個人的自私，你保家衛國，成就了家國的自私，你天下為公，成就了蒼生的自私，只有程度的不同，又有什麼區別呢？」

將軍似有所指，語聲中充滿了悲憤，李月只是靜靜的聽着，走着。

「誰不說自己好，誰沒有套天花亂墜的說辭？不過是讓他們的作為更名正言順罷了，最後呢？還不是成就了他們自己？」

「無知之人被那些所謂的大義和理想騙來騙去，拋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屍，最後呢？還不是成就了別人？」

「如果只成就自己而不顧大家，便成了罪人，如果既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大家，便成了好人，如果不顧自己去成就大家，便成了英雄，哈哈哈哈。英雄與罪人又有多少區別呢？」將軍大笑，笑得如此凄涼，如此寂寞。

李月也不禁感嘆：「還是努力修行，跳出六道三界，做神仙的好。」

「哈！」將軍冷笑，「神仙？你護佑黎明，降福祛災，成就了凡人，那你可以算是神仙，為了自己不顧蒼生，做得過分了，禍及無辜，你便是惡魔，神魔本就在一念之間，只是法力更高，神通更大罷了，想跳出六道三界？痴心妄想。」

「真的沒有辦法超然世外嗎？」

「有啊，找個沒人沒妖沒神沒魔的地方孤苦伶仃一輩子，那不就是超然世外了嗎，哈哈。」

「那不過是自欺欺人，暫避一時，無論生死，最終還是要糾纏進來的。」李月淡淡的回答，心頭升起一股濃濃的惆悵。

夜也濃濃，一片蕭瑟。

「當然，只不過，若真沒了自私，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了一個短命的笨蛋，哈哈哈哈。」將軍揶揄的笑着。

李月跟着一起苦笑，這時，幾道白光劃破夜空，在將軍與李月頭上盤旋了幾下，落下幾個人來。

當先是一個美人，白衣白裙，白髮白眉，白面白唇，彷彿白玉雕琢，衣鬢飄飄，髮絲搖曳，又好像一朵白雲隨風而來，只有點漆般的眸子靈波流轉，眉心一隻火紅的蝴蝶栩栩如生。

美人身後跟着數名女童，或頭生雙角，或頸長如蛇，或膚色黃綠，或手足殘缺，都是十二三歲模樣，面目姣好，雖然怪異，卻不顯得陰森詭異，羞怯恭謹的神態反而激起李月幾分同情。

「老金，你身邊的是誰啊？」那白玉般的美人好像根本沒看見李月，對着斷頭將軍幽幽的問道，問的卻又是李月。

「哈哈哈哈，這是我的兄弟，李月！兄弟，這位是穎雪仙子。」

李月本來就沒有拿美女當回事，他見過的美女太多了，眼前這位雖然脫俗，也只能算是中上，又白的過於詭異，神情傲慢，總之，給李月的感覺不大舒服，但礙著將軍的面子，聽將軍對他人稱自己為兄弟，心中一熱，正要抱拳行禮，那位穎雪仙子卻把身子側過去了，「老金，這個傢伙不會也是來盜寶的吧。」

「唉！不是，我兄弟只是想在火溶洞等他師兄來了一起孵化龍龜。」將軍有些尷尬，一面解釋，一面沖着穎雪仙子連使眼色。

這回穎雪仙子似乎連將軍都看不見了，凝望着遠方山腰的落月：「你是越老越糊塗了，明天就是五月初七，六十年一逢的極陽之日，多少心懷叵測之輩就等著這一天了，你卻帶人上山，萬一……」

將軍急忙介面：「我這個兄弟不是人，也是妖族，他是……」

「我不管他是什麼，這樣做山主知道了會怎樣處置？你也不好好想想。」

將軍沉默了片刻，大聲說道：「山主那裏，自有我一力承擔，你少來管我。」

穎雪仙子輕輕哼了一聲，突然消失，出現在李月身後，兩隻素手閃電般將李月的頭顱向後一擰，只聽「喀喇」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李月的面孔整個扭到了背後，又閃起八道寒光，沒入李月的肩胛腰肋。

這一切只在一瞬，將軍與李月都沒有絲毫反應，絲毫動作，將軍的臉上泛起一絲嘲笑。

不是來不及反應，而是不屑反應。

此時，李月的雙眸與穎雪仙子的雙眸對視在一起，他眼中紅芒一掠，又面無表情的緩緩轉回頭去，同時，那幾把短刃慢慢退出李月的身體，落在地上。

穎雪仙子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狠狠抓了一下，渾身一震，看到李月不但沒死，居然還把頭轉回去了，不由得驚怒交加，正要再次出手，只聽那邊將軍冷冷的聲音：「妹子，你再動手的話，大哥我可保不住你了。」

穎雪仙子急退兩步，一閃，出現在原先站立的地方，現在，她一臉驚詫的上上下下打量著李月。

將軍又開口了，語氣更加冷峻，「我這兄弟看上去只是辟穀後期，可要是真打起來，你，再加上你那些小女娃子一起上，也堅持不了半柱香，對客人如此不恭，即便山主過問，也是你自己的責任。」

「大哥過譽了，這也是小弟我禮數不周。」李月改口稱將軍為大哥，其實他早就對這位生當人傑死亦鬼雄的斷頭將軍敬慕不已，只是還開不了這個口罷了，「仙子，在下李月有禮了。」他言罷，對着穎雪仙子一抱拳，深深弓下腰去。

這一切，都是為他新結識的這位大哥所作。

穎雪仙子又冷哼一聲，袍袖一拂，帶着那幾名女童飄然而去。

眾女身影剛一消失，將軍連忙捧過自己的白首對着李月，老臉上滿是尷尬的笑容：「兄弟你莫怪啊，我這個大妹子……」

李月洒然一笑，抱拳道：「剛才仙子的話在情在理，我確實不是為了取什麼寶來的，孵化龍龜之事是師兄師姐最大的心愿，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希望大哥能轉告仙子與山主，多多海涵，聽我師兄說，孵化龍龜整個過程只需一兩個時辰就可，成功以後我們即便離去。」

將軍面色有些沉重：「憑你的血族妖身，以後無論什麼時候知會我一聲，獨自前來孵化就可以了，明日中午的確不是個好時間，六十年前的極陽之日，這裏可是殺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我手下的鬼卒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喪命此時。」

「可……」

將軍看見李月為難，呵呵一笑：「我為你們在火溶洞裏選個地方，明日如果出現什麼變化，我讓小妖鬼卒不去騷擾那裏就是了。」

李月大喜，深施一禮，「多謝大哥！」

「來，我們走！」

……

走進洞中沒幾步，一股灼熱的酸氣迎面而來，溫度驟然升高，李月頓時胸悶眼花，向後踉蹌了兩步，以手掩鼻，連咳帶喘的說：「大哥，這裏我可受不了了，還是先換成那個傢伙，然後由您帶着進去吧。」

「那個傢伙？」將軍反問道，隨即他明白過來，所謂的那個傢伙肯定是指李月體內的女子元神。

「嗯，兄長稍等片刻！」李月說着，又一陣咳嗽，身側緩緩騰起一團黑霾。

李月舉步跨進黑霾，又轉頭對將軍道：「大哥，咳咳，千萬不要被那傢伙的外表騙了，她是個真正的，咳，壞蛋……」話說了一半，身形已經淹沒在黑霾中。

「哦！」將軍答應了一聲，心裏卻大大的不以為然，一個小女娃子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怨氣衝天的女鬼，心狠手辣的女妖自己見得多了，也沒見吃過什麼虧嘛，這個兄弟真是多此一言。

他靜靜站在原處等待着，面前的黑霾不住的翻湧鼓盪，始終保持着一丈來高三尺來寬的大小。

左等也不見有人出來，右等也不見有人出來，將軍有些急了，問道：「喂，兄弟，好了沒？」

「急什麼呀，人家還在換衣服呢。」黑霾中傳出一聲嬌膩膩的聲音，彷彿一團又甜又糯的元宵扔在將軍臉上。

將軍一下子就愣住了，雖然事先做了心理準備，但妖妃的聲音還是讓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