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一:東風暗換年華

尾聲一:東風暗換年華

聖躬違和已有半年。

冬日天晴,白花花的暖陽斜入朱欄花窗,輕紗微漾,映得殿中滿地光華。滔滔穿着玉色碧荷紋外袍,輕手輕腳的掀起明黃帷幕,倚著軟榻坐下,輕聲道:「十三,你睡著了么?」

榻上蒼白的男子緩緩睜開眼睛,嘴角動了動,道:「你來了。」

滔滔「嗯」了一聲,有宮婢呈上朱漆食盤,裏面放着一碗漆黑苦黃的葯汁及半碟酸沁可口的青梅子。她揚起笑意,似乎極為歡喜,道:「這可是今年新做的腌梅,是太子去汴山上採摘,我和玥晗親手做的,你要不要嘗一嘗?」

趙曙點點頭,滔滔伸手將他扶起,在身後放了個大木枕頭。趙曙的眼神一刻也不離她,看着她俯身,看着她額上的青絲搖搖墜墜,又看着她直起身子,輕呼了口氣,端過宮婢手中的葯湯,朝自己半哄半勸道:「先喝了葯,再吃梅子。」

陽光淡淡的照在她的臉上,白皙凝滑,頰上飛紅,沒有半絲紋路。他禁不住哂笑道:「你明明比我還大三天,模樣兒卻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為何我卻老了呢?」

滔滔兒笑道:「因為你為了我,把幾輩子的心都操盡了...」

趙曙撫了撫她的臉頰,喃喃道:「我多想,一輩子都不讓你煩心。」

滔滔兒眨了眨眼,像幼時那般調皮道:「不想我煩心,就趕快好起來。」她將葯碗遞到他眼前,濃密的葯汁就像化不開的愁結,令人望而生畏。他眉頭緊蹙,頗為抗拒,卻還是伸手接過,一飲而盡。只要是她拿來的,即便是毒藥,他也會喝。

外面有御前內侍悄聲進殿,微不可聞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求見。」

滔滔道:「讓他進來。」

太子一身緋紅裘衫,身長玉立,眉宇間英姿勃發。他快步上前,跪在榻前,揚聲道:「兒子給父皇、母后請安。」

趙曙頷首,道:「起來罷。」

太子謝了恩,起身立在滔滔身側,笑道:「我瞧著,今天父皇的臉色極好,想來假以時日,就能下地走動了。兒子近日學着處理朝政,實在有太多不懂之處,還等著父皇教我哩。」他的聲音清脆而明朗,像是春日裏啼叫的鳥聲,極有活力。

趙曙聽着,也覺精神頭一凜,彷彿真的就能上朝處置政事一般,道:「你不知如何處理時,要多多聽取朝臣的意見,切不可妄自菲薄。」

太子一雙眼眸沉定如水,道:「兒子謹聽父皇教誨。」他還想多說幾句,卻聽皇帝道:「你先下去吧,趁着我精神好,想和你母后說幾句話。」父皇待母后的愛意,太子從小瞧在眼中,他知道,對父皇來說,就算是整個大宋江山,也抵不過母后的一顰一笑,遂道:「兒子告退。」

滔滔叮囑道:「過兩日,尚宮局會將參與太子妃揀選的世家女名冊呈上來,你自己仔細瞧著,別出了什麼錯漏。」

太子應了一聲,道:「母后儘管放心。」說完,便徑自退下。

直待緋紅的身影抹在簾外不見了,趙曙方道:「一轉眼,大頭寶寶都該娶妃子了。」他握住滔滔兒的手,道:「我又幫不了你,朝里朝外都需你操心。」

滔滔兒道:「我是大宋國母,萬人敬仰的皇後娘娘,即便我再不愛那些繁文縟節、朝政瑣事,可既然坐在了皇后的位置,自然也要擔起皇后的責任,母儀天下。」自趙曙病重,太子又還年幼,滔滔只得在東殿垂簾聽政,宰臣都到小殿簾前上奏國事。

趙曙定定的望着她,道:「我很高興。」

滔滔兒擺出小女兒家憨憨的神態,嗔笑道:「看見我累,你不快點病癒來幫我,還高興!」她嘟著小嘴兒,嬌俏不已。在朝堂之上,她向來穩重肅穆,也能唬住許多懷有異心的朝臣。此時這般模樣,若是讓大臣們瞧見,只怕眼珠子都會驚得掉下來。

趙曙眼角泛起淺淺皺紋,柔聲笑道:「真的,我很高興。滔滔兒,你長大了,往後即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定能好好的照顧自己,我也就放心了。」

滔滔兒皺了眉,斥道:「說什麼鬼話,我寧願一輩子也不要長大,我要你一輩子都為我操心!」他病重已久,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起先還只是咳嗽,後來是咳血,接着要人攙扶著才能走路,到如今,已經完全不能下榻。她的憂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埋下了,只是不肯在人前表露,那樣隱藏的,為了騙別人也為了騙自己。

趙曙道:「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喉口處忽而一陣腥味襲來,他劇烈猛咳,那樣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將肝膽肺全部都要咳出來一樣。她眼中噙着眼淚,趁他俯身時,悄然抹去,又裝出明艷的模樣,一面幫他撫背順氣,一面笑道:「有什麼可是不可是,反正我說的話,你若是敢駁,我可要打人的。」

好不容易才停歇,他已經累得連喘息的力氣也無,只得歪在滔滔懷裏,低聲道:「那年在父親的書房裏,我跟他說,就算是老了,也絕不會讓自己比你先死,我會將你安葬好,再隨你而去...」滔滔兒隱約猜到什麼,心中大慟,眼淚禁不住雙流,哽咽道:「十三,求你,不要說了。」

趙曙拼勁全身氣力才抬起手撫在她的臉上,輕輕的拭去她的眼淚,道:「你別哭,聽我把話說完。」頓了頓,喘了口氣,方道:「我還說,我趙曙這輩子,絕不會讓高滔滔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世上。」他的眼角閃出淚花,劃過高挺的鼻樑,落在滔滔兒的肩膀上,幾乎微不可聞道:「可是我做不到了,滔滔兒,我做不到了。對不起,對不起...」

滔滔兒緊緊的抱住他,道:「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只想你好好的,為我操心,為我抹淚。」放在她臉上手越來越吃力,他神思開始恍惚,雖然是那樣的留戀這個世界,那樣的留戀眼前的小妻子,可是這一刻還是來了。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那樣輕那樣輕,就像是輕輕的撫摸了一下,他拼勁最後的力氣,氣若遊絲道:「還記得那年我去泰州賑災么?那是我唯一一次離開你。如今,你盡當我是去了遠處罷。」頓了頓,又道:「滔滔兒,我愛你。」滔滔兒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泣聲道:「不要說了,十三,不要說了好不好。」

趙曙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只是將臉往她的脖頸里擠了擠,聞見她身上的清香味道,絲絲縷縷的鑽進鼻中,就像小時候那般,能讓他心靜安寧,好似能忘卻一切的煩憂。

耳邊儘是小時候滔滔兒吵吵鬧鬧的叫喊聲,她趾高氣昂道:「死十三,你過來。」她拉住他的衣袖:「臭十三,我不許你走。」她捂著雙耳,口是心非道:「我不愛你,我才不愛你!」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舊時高府蜿蜒而悠深得長廊里,她綰著雙髻,身後滿是花枝橫斜,她朝自己擺手,道:「你明兒早些來接我,我們一起去廣文館看蹴鞠賽。」她的笑靨那樣好看,她的聲音那樣歡快。

他好想再看她一眼,可是眼皮像是被黏合在了一處,怎麼用力也撐不開。他張了張嘴,低聲而悠長道:「滔滔兒,我愛你...」

滔滔兒圈着他的身體,道:「我也愛你,十三,真心真意的,永生永世的只愛你。」那一刻,放在她臉上的手悚然垂下。那是她從小牽到大的手,是擁着她入睡的手,是為她抹過無數次眼淚的手。可是現在,那隻剛勁有力為她抵擋世上一切煩憂的手,竟然虛弱的、如飄零的落葉似的,甩在自己眼前。天地好像崩塌了,碎成一塊一快,惶恐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心上的肉連血帶皮的撕下來,痛得讓她恨不得即刻隨他而去。

她將他攢在懷裏,嚎啕大哭,氣噎息堵。

這世上所有的快樂與不快樂,幸福與不幸福,都煙消雲散。從此以後,她便不再是高滔滔,而是高太后。對她而言,她無時無刻都在期盼著死亡的到來。

至少,她的屍骨能和他埋在一起。

皇帝駕崩的消息傳至公主府邸,方平正與糯米糰子在老公主面前說笑承歡,乍然聽聞,只覺身上似被狠狠剮去了一塊血肉,麻木的起了身,滿腦子都在想,肯定是自己弄錯了,昨天去宮裏瞧他時,他還和自己說起往昔在太乙學堂的舊事,那樣言笑晏晏,半點也不像行將就木之人。他顛顛撞撞往外走,起先糯米糰子和他說話,他還能回兩句,待行至門廊處,發現府里的小廝正在往梁房上批白紗,掛白燈籠。頓時,喉口像是被繩子勒緊了,如窒息一般,雙腿無力,跌倒在地上,怎麼也站不起來。

糯米糰子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模樣,他的眼神悲愴而絕望,豆大的眼淚滾滾而落,無聲的涌滿了臉,被陽光一照,就能折射出光來。他甚至將臉埋在泥土裏,雙肩抖動,很久很久,才嗬的大哭起來。

(其實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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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宮之夢啼春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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