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hapter 7

7chapter 7

「這種異常的波動究竟是好還是壞?」碧小野的眼線又黑又細尾端微微上揚,讓她看起來像一隻精明嫵媚的波斯貓,「她昏迷已經快一年了,你之前和幾位專家的會診已經判斷她為植物人。現在這種不平穩的心電波動,究竟是蘇醒的跡象,還是……」

「目前還很難說,需要進一步觀察。」舒默查看完那孩子的瞳孔,正掛著聽診器聽心跳,聽到碧小野的話,抬起頭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但我們作為醫護人員的,總是應當朝著最好的結果按著最好的路子照顧病人,哪怕是時日不多的絕症病患,也不該存著什麼差別之心。沒有治不好的病人,只有醫術不精的醫生。」舒默重新低下頭去,聲音降得很輕,喃喃地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更何況,生命本來就是充滿奇迹的。」

碧小野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嫩的臉蛋上頓時泛起了兩團不自然地潮紅,細長的貓眼尷尬地眨了眨,塗著粉嘟嘟的唇彩的嘴唇哆嗦了一陣,喉嚨眼裡才擠出一條又干又細的聲音:「我、我是為她擔心啊,如果她當真快要恢復意識了,醫院得抓緊時間聯繫到她的家人啊,或者聯繫政府相關機構,給她找個安置的地方。」

這孩子被送來的時候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證件或物品,警方推測大概是肇事者為了逃避追查特意搜颳走的。為了查找到她的真實身份,警方當時也做了一番努力,一方面在相關媒體上發布了公告,另一個方面也仔細地和那段時間裡所申報的失蹤人口進行了核對,但均一無所獲。這孩子遍體鱗傷棄嬰一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連住院費用誰承擔都是個問題。

好在老天眷顧,在高速公路上發現她並把她送來醫院的那人據說來頭不小,雖然當時把她送來留下聯繫方式就匆匆走了,後來因為協助調查來了醫院,聽說女孩的情況之後,拍拍胸脯答應承擔女孩手術和今後的醫療費用。

舒默當時竭力和醫院領導溝通過,希望能醫院能夠免費為這孩子提供治療,但是人家領導沒同意,為這舒默還氣得摔了一個杯子。那杯子是我們去希臘的時候在聖托里尼買的,上面的數碼印圖是愛琴海邊的落日下的層層疊疊的白房子,特別漂亮,我和舒默一人一個。他摔完之後就後悔了,心疼得呲牙咧嘴的,跪在地上用小刷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一點點掃進了紙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包好疊好,仔細地藏在了書桌左邊最下面的那個抽屜里。

舒默緩緩道:「等她蘇醒過來意識恢復,自然會聯繫到她的家人。」

我跪在床邊,半個身子都趴在床上,從舒默懷裡鑽過去,轉過頭從下面看著他小刷子般的睫毛下烏黑髮亮的眼睛:「那要是她跟我一樣,昏迷太久喪失記憶,忘了自己是誰今年幾歲家住哪裡父母是幹嘛的,又該怎麼辦?」

舒默兩排濃密的眼睫毛抖了抖,他強大的中樞神經制止了他的眼睛轉而落在我臉上,但我極歡喜地看到他攥著聽診器的手背緊得都爆出了青筋。我喜歡看他被我逗得氣急敗壞卻又拚命壓抑的模樣,特逗,特減壓。

就像舒默因為背負了我這個巨大秘密而變得有所不同一樣,我也因為具備某種特徵而成為了一隻與眾不同的鬼,如果失憶也算得上某種與眾不同的特徵的話。

我不記得自己年方几何家住哪裡父母在哪裡高就,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有一個白衣飄飄笑容溫暖的小戀人或相親相愛相依私語的小閨蜜,我不記得自己是善良溫暖眾人愛戴還是冷漠孤傲受盡排擠。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是死在自己一時軟弱捧起的一掬白色藥片下,還是一輛尖叫著疾馳而來的汽車的四隻飛速旋轉地車輪下,是青面獠牙的兇猛歹徒閃著寒光的匕首下,還是醫院冰冷慘白的四面圍牆下。除了曾子若這個名字,我對我自己一無所知。

我是在聖爵那個以寬闊美麗得堪比海景公園的後花園里醒來的,睜開眼睛后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紛紛揚揚鋪了滿地的粉白色櫻花。但還沒等我捧起一掬落英繽紛離人風騷一番,我就驚恐地發現那些散著沁人芬芳的粉白色花瓣同樣把我淹沒了,我的身體里堆著厚厚一層櫻花,讓我變成了一大袋人形天然有機肥。

刺耳的尖叫聲劃破我的喉管,同樣也劃破了漫天芬芳的寧靜天空。

我試著去接那些簌簌飄落的花瓣,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自然地從我看起來白皙紅潤的手掌心中穿過。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站起來掐了掐自己,一點也不痛。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認出這是聖爵中學的後花園,一股熟悉而安心的感覺頓時將我圍繞,讓我剛剛如踩在萬丈崖邊的恐懼感驟然減輕。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竭力地保持平靜,試著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又在這裡呆了多久,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這種空白感讓我剛剛有所減輕的恐懼感彷彿加了外掛,頓時蹭蹭蹭地升至滿格。我彷彿看到一隻無形的巨大的食人獸在向我呲牙咧嘴嘶吼著逼近,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我緊緊閉上了眼睛,耳邊卻只浮現出一個遙遠而凄厲的聲音,彷彿耗盡了全身的氣力般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子若,曾子若!不要死,不要死!」

那是我對我陌生而短暫的人生僅有的些許記憶,一個未知名的聲音文件為載體,以兩條重量級信息為內容:第一,我的名字叫曾子若,第二,我已經死了。

午飯的時候我坐在快餐店角落裡問正坐在對面吃商務套餐的舒默:「晚上院長家聚餐你預備去嗎?」

舒默兩隻耳朵里都塞著耳塞,細細的白色金屬線從他耳邊的黑髮里垂了下來,看起來既像是在聽音樂又像是在打電話。

我催促:「你說話啊,對著那個耳機說,別人看到還以為你是在講電話!」

舒默看了我一眼,低頭夾了片黑椒牛柳送進嘴裡,嚼了兩口咽下去,吐出兩個字:「不去。」

「不行!」我一拍桌子:「我不同意!」

碧小野跟他說的時候,我就猜到這慫貨肯定又要找借口逃避。舒默一直有點社交恐懼症,在聖爵的時候就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剛到美國的時候更是嚴重,成天除了去教室上課就是跑去圖書館看書再不然就是回家做飯,什麼樓聚新生聚華人聚老鄉聚一律不去,什麼萬聖節趴復活節趴聖誕節趴一律不參加。但是因為在美國上課的時候小組交流課堂發言小型演講和辯論的內容佔了很大比重,一直挨到大學畢業他才稍稍好些。

舒默剛去聖爵的時候沒什麼朋友,連個打籃球的伴兒都沒有。我第二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聖爵的籃球場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練習投籃並且屢屢不中。我那時候已經打聽清楚舒默的一切底細包括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父母高就模擬考試平均成績甚至他此次轉學給學校捐了多少贊助費。在聖爵這片人口密集八卦的傳播速度遠比禽流感要快得多的地方,要獲取這些信息並不是難事,尤其對於我這個具有卓越聽力的隱形「人」來說更是易如反掌。

聖爵這個是非多到漫天飛的地方,要想摸清一個人的底細,只要跟在他身後或是站在他所經過的地方,自然會聽到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恨不得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扒個底朝天。

那時我已經觀察舒默很久了,他每天六點半起床,七點去食堂點上一碗豆漿二兩生煎,吃碗早餐七點一刻去教室開始上早自習,午餐永遠是食堂最便宜的二十元套餐,晚餐是一碗素澆面。他晚上一直在教室自習到十點半,然後去操場一個人跑上半個小時后回寢室洗漱睡覺。他們寢室一共四個人,除了他之外的三個都是富二代,其中一個就是江小白。據我觀察,舒默和他們交流不多。平日里不玩遊戲不看閑書,唯一的愛好是打籃球。偏偏球技奇爛外加人際關係冷漠沒人喊他打球,更讓他陷入了越爛越沒人跟他打越沒人跟他打越爛的死循環。

總而言之,身為高三黨的舒默就是一個平淡無奇中規中矩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卻依然成績平平同時無法融入聖他爵主流社會的死書呆,而我之所以對這個書獃子如此青睞有加,原因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他是全世界唯一能看得到我的人。

我至今仍然沒有搞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舒默並不能看到別的鬼魂或是邪靈之類,據他所說他也並沒有經歷過鬼上身之類的奇聞異事或者襁褓時期被某個陂腿道人點化而開了陰陽眼。甚至一開始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平白無故被激發出的超能力,以至於他想都沒想,就把我當成了跟江小白他們一樣在聖爵拿讀書當幌子把混日子當裡子的富二代,偶爾在聖爵的校園裡碰到,他還會禮貌而疏離地沖我點個頭,然後默默走開。

我們第一次正式交談是在籃球場。那天我站在籃球場邊的大榕樹下,看舒默站在三分線外一次又一次地起跳投籃不中。初秋傍晚的余陽溫柔中夾著一絲清冷,夕陽像是融化了的冰激凌大喇喇地在西天邊攤開明媚的一片,橘紅色的陽光好像一隻巨大的柔軟的纖薄而透明的山羊絨圍巾鋪在地上,也裹著球場上那個頎長瘦削不斷高高起跳又落下的身影,看起來很像某本青春文學雜誌的插圖。

我始終站在大榕樹底下逃避陽光,不知道是我生前就對曬太陽這種有益於身心健康的免費活動無感還是打從歷經了重大質變之後頓時產生了類似於吸血鬼嗜血的作為鬼的某種本能,在那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討厭陽光而喜歡呆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光明而溫暖的東西譬如陽光總讓我感到煩躁,彷彿跳進了一隻水溫過高的大浴缸,能頓時讓我渾身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舒默那天在籃球場耗了一整個下午居然一粒未進,想想就算是故意要保持連續投籃三小時投不進也實屬不易,這讓全程目擊的我真恨不得張開雙臂仰天長嘆一聲:這也是個奇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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