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我稍大一點兒就知道別人家的爸爸背着女兒,我也不能多看一眼,免得我媽傷心。沒想到現在長大了,還有機會被人背,蘇悅生看上去挺瘦的,但肩膀很寬,伏在上面倒是很舒服,我看着他脖子裏的汗珠,問他要不要歇一歇,他說:「你又沒有多重。」然後跟我講起他去爬乞力馬扎羅雪山,背着全副的登山帳篷和工具。我都不知道乞力馬扎羅在哪兒,聽他說得似乎挺輕鬆,好像那雪山也不高似的。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就走到了垂柳依依的碼頭邊,我趕緊從他背上溜下來,赤腳踩在公園新鋪的防腐木上,比石子路好過多了。

那些鴨子船就泊在碼頭邊,我們左顧右盼了一下,四處靜悄悄的,只有蛙聲喧鬧。我們倆小心地躬著身子走過去細看,才發覺每一隻船都用鐵鏈子串起來,然後用另一根鏈子拴在碼頭一個石墩上,我和蘇悅生蹲在那裏解了半天才解開鐵鏈,幸好沒鎖,大約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人來偷鴨子船吧?

我們當然也不是來偷船的,我們只是偷偷來划船。

解下最靠邊的那隻船,蘇悅生就把鐵鏈套回石墩上,我先爬到船上,蘇悅生站在碼頭上用力將船往外一推,然後也跳上船來,小船晃晃悠悠,飄向湖心。我又興奮又害怕,蘇悅生坐下來試着掌舵,我們兩個踩着腳踏,慢慢向湖心劃去。

月亮映得湖中十分明亮,今天雖然不是十五,但半輪月亮皎潔光華,湖中波光粼粼,像倒映着萬千條細小的銀蛇。不知道什麼時候風住了,連蛙聲都息了,四周安靜得只聽得見鴨子船踏水的聲音,我問蘇悅生:「你小時候有沒有劃過鴨子船?」

蘇悅生說:「沒有。」

我心裏覺得奇怪,小時候我是因為窮,所以從來沒有上公園來劃過船,蘇悅生又是為什麼呢?

我們的船已經慢慢划進月亮的倒影里,四處都是銀光閃爍,像是誰打碎了碩大無朋的鏡子,映出一道道銀色的流光,又像是誰隨手撒了一把星星在湖裏,千點萬點銀釘都被細碎碎地攪散,更像是元宵節的時候放煙花,我們就坐在那煙花四濺的天幕上,湖水是黑絲絨般的暗,反襯著銀粉澄澄的光華。

蘇悅生的臉龐有一半被船頂的陰影遮住,顯得晦暗不明:「我爸總是開會,或者在出差。那時候我媽媽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從小是保姆帶大的,保姆從來不帶我去公園。等到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被送到國際學校寄宿,每年夏令營都是去歐洲或者北美,所以,我也沒有劃過鴨子船。」

他敘述的語氣平淡得幾近無趣,但我卻知道其中的隱痛。沒有經歷過單親家庭的人大約很難以想像,比如我就無數次想像,如果有魔法,我寧可回到過去最窮的時候,寧可一輩子不買新衣服沒有好吃的零食,我願意拿自己擁有的一切去換取我的爸爸。

旁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會多麼羨慕那些普通而平凡的家庭,那些有爸爸媽媽的家庭,是的我媽對我很好很好,但那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蘇悅生和我一樣,他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可以在童年時代,跟爸爸媽媽到公園,划著鴨子船,就像所有普通人那樣,就像別的所有孩子那樣。

很尋常很微小的事情,但我們都曾得不到,而且,永遠得不到。

我慢慢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涼,握住了我的指尖,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船隨着風在湖中蕩漾,我說:「我唱支歌給你聽吧。」

他說好。

我很認真地唱搖籃曲給他聽,小時候我生病了,或者難過的時候,我媽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唱歌給我聽。那時候很窮很窮,她買不起玩具哄我,只能唱歌給我聽。她唱得最多的就是這首搖籃曲,在她的歌聲里,我總能慢慢地平靜,慢慢地睡着,也許這世上有一首歌是靈藥,它可以安慰我,讓我覺得像母親的懷抱一樣安全,一樣寧靜。

所以每次我特別特別難過的時候,總希望身邊的人可以唱歌給我聽,隨便唱什麼都好,都會讓我覺得不那麼難過。我輕輕哼唱着柔美的歌謠,同樣希望着自己的歌聲可以讓蘇悅生也覺得不那麼難過。我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他低頭吻着我的發頂,月色朦朧,他的耳朵真好看啊,輪廓弧線柔和,被月色一映,好像白玉一般,我忽然想起來他上次唱小星星,不由得臉上發熱,笑了一笑。

「你笑什麼?」他低聲問我。

「不告訴你。」我朝他扮鬼臉,我才不要再提起那件丟臉的事情。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忽然攬住我的腰,深深地吻我。月亮被雲彩遮住,漸漸有星星的光華露出,初夏夜風溫軟,風裏有槐花清甜的香氣,還有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酒香讓我微微眩暈,他的吻彷彿湖水一般,讓人沉溺。

突然有一束雪亮的光照過來,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更多的雪亮光束射過來,我本能地捂住雙眼,蘇悅生將我擋在身後。我這才發現岸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群人,他們拿着巨大的手電筒,毫不客氣地用那些刺眼的燈柱籠罩着我們,還有人沖我們嚷嚷:「你們倆怎麼回事!怎麼溜進來的你們!」

「劃過來!我們是公園保衛科的!」

「誰讓你們划船的!快靠岸!」

「告訴你們我們已經報警了,派出所的同志馬上就到!」

「劃過來!」

我被手電筒照在臉上,連眼睛都睜不開,蘇悅生一邊將我擋在身後,一邊用手擋着眼睛,他大約這輩子也沒這麼狼狽過。保衛科的人一邊朝我們喊話,一邊就去解開船朝我們劃過來,我們被兩艘船逼迫着靠岸,一上岸就看到了警察,他們真的報警了。

我都快哭了,蘇悅生好像還挺沉得住氣,我們倆被簡單盤問了兩句,就被110的車子帶回了派出所,我這輩子還沒坐過警車,估計蘇悅生也沒坐過,被關在警車後座的滋味……真是百感交集啊!

幸好沒給我們倆戴手銬,不然真是沒臉活了。

大半夜派出所還挺繁忙的,值班室不大,整間屋子裏瀰漫着一股泡麵的味道,一個四五十歲的老民警坐在桌子後邊,一邊吃泡麵一邊跟押我們來的人打招呼:「喲,老張,又逮到一對兒野鴛鴦?」

我不由得鼓了鼓眼睛。

「這對兒倒不是賣淫嫖娼,這對兒是談戀愛的。」

「談戀愛你把他們帶回來幹嗎?」

「甭提了,深更半夜這兩位不知道抽什麼風,翻牆進公園划鴨子船,被公園保衛處逮了個正著!」

吃泡麵的民警樂了,沖我和蘇悅生直笑:「划個船才多少錢啊?一小時十塊?二十?你們倆這摳門勁兒!哎小姑娘,不是我說你,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肯不肯為你花錢,你說連十塊二十都要省,這種男朋友還能要麼?」

我看了看蘇悅生,他也看了看我,我們倆的眼神同樣悲壯。

接下來的經歷就更悲壯了,吃泡麵的民警三口兩口撈完了泡麵,開始給我們錄口供,說我們倆危害公共安全。

蘇悅生終於忍不住了,分辯說:「我們沒危害公共安全,我們就是劃了一下船。」

「那還不叫危害公共安全?你會游泳么?好,就算你會游,小姑娘會游泳么?黑燈瞎火的,她要掉水裏你救她不?你萬一救不起來反倒把自己也淹水裏了怎麼辦?公園公園,就是給老百姓遊玩的地方,你們倆要是在公園裏出個事,大家心裏多膈應!還怎麼上公園玩去?還能玩得開心么?以後還有人敢划船么?這不是危害公共安全是什麼?」

民警同志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完,這才呷了一口保溫杯里的熱茶,說:「來,姓名住址工作單位電話!」

我和蘇悅生對望一眼,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說。

「怎麼?怕丟人啊?爬公園牆的時候怎麼沒想過丟人?」民警同志繼續滔滔不絕地教育我們,主要是教育我,「什麼叫遵守公共秩序,公園牆那是能爬的么?小姑娘,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對你怎麼樣。你看看爬那麼高的牆,多危險!他帶你做這麼危險的事情,這種男朋友還能要麼?我告訴你,我閨女和你差不多大,她要敢帶這種男朋友回家,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蘇悅生氣得額角直暴青筋,我在桌子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後弱弱地反駁那老警察:「他……對我挺好的……」

「對你好能帶着你去爬牆?你看看你衣服都掛爛了……」老民警直搖頭,上下打量我,「鞋也弄丟了吧?嘖嘖,男人靠不靠得住,就看他對你什麼態度,你鞋都丟了他還帶着你滿世界亂跑……」

我理直氣壯地說:「剛才他一直背我呢!」

老民警橫了我一眼:「對你好就有用啊?對你一時好那不算好,對你一輩子好才有用!」他重新拿起那張紙頭,「姓名住址工作單位電話!帶沒帶身份證,拿身份證出來!不要以為不說我們就查不出來啊!」

(接)出版書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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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丟人了,讓學校知道我還活不活啊!我急得快哭了,蘇悅生突然說:「對不起,我們知道錯了,您別生氣,給個機會,是我心血來潮硬拉着她一塊兒爬牆的,這樣吧,您先放她走,我押這兒,教育罰款我都認了。」

民警樂了:「哦還挺爺們的啊!把你押這兒放她走?你以為到這兒了還能演英雄救美?想得美!說,你們倆哪個大學的?」

蘇悅生閉上嘴,我囁嚅着想要說話,被他在桌子底下擰了一把,只好也閉上嘴。

「就知道你們倆是大學生,大半夜的不回宿舍,在外頭晃蕩啥?雖然現在治安還好,但萬一遇上歹徒怎麼辦?」

老民警滔滔不絕又將我們倆訓了一通,我們倆只得態度誠懇地認錯,再三說明是一時衝動,保證以後絕對不敢再犯。民警同志終於看在我們是初犯的份兒上,同意放我們一馬,不通知學校不罰款,前提是通知家長來接。

我的臉再次垮了,今天能出來我可是騙我媽,說同學給我慶生所以我住寢室,三更半夜我要給她打電話讓她來派出所領人,她非撕了我的皮不可。

蘇悅生急中生智:「我們都是外地的,家長都不在這裏,您看同學來可以么?」

也許我們倆楚楚可憐,也許老民警真有個女兒如我這般大,最後他還真同意了。

蘇悅生被獲准打電話,他都不敢把手機拿出來,怕露陷,就借了派出所的座機。我聽見他一撥通就說;「小許,你來公園派出所,事情很緊急,坐計程車來,是的,打車來。你和我同學這麼多年,一定不能見死不救啊!」

蘇悅生還挺有急智,小許也挺有急智,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他十分鐘就趕到派出所,自稱是我們的同學,順順噹噹把我們領出來。

這一個生日過得,真是……特別有意義。

我們坐計程車兜了一個圈子,回到小許停車的地方,在派出所折騰了大半宿,又累又餓又困,在車上我就睡著了,還是蘇悅生把我抱下車。他的懷抱真暖和,他家的地毯真軟,我從他懷裏掙扎著跳下地,他家我來過一次,所以熟門熟路,打着呵欠就跑到浴室去洗澡,首先得把我在公園裏弄得臟髒的腳丫子洗乾淨,我用沐浴露洗了一遍又一遍,終於連指甲縫都洗乾淨了,蘇悅生家的花灑真好用,水又大又細密,洗澡特別舒服,我琢磨回頭得問問他是什麼牌子,好在自己家裏也裝一個。

洗完澡出來,看到外頭不知什麼時候放着一套乾淨衣服,還有一雙拖鞋,或許都是蘇悅生的,我穿上去太大了,袖子要折好幾折,褲子也像裙褲似的,得挽起來,拖鞋也太大,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我就那麼踢踢踏踏下樓。

蘇悅生不在客廳里,廚房裏亮着光,我走過去一看,他正穿着浴袍在煮麵。我壓根沒想到他還會做飯,都震驚了。

他一回頭看到我,說:「馬上就好。」

我坐在餐桌邊打量他,他頭髮沒有完全吹乾,鬢角碎發軟軟的,半貼在臉上,越發顯得稚氣年輕,怪不得派出所的人會覺得他是我同學,其實他比我大好幾歲,就是臉嫩,顯不出來。

「看什麼?沒見過帥哥?」他頭都沒抬,卻知道我在看他。

我摔著下巴答:「沒見過帥哥煮麵。」

「哼,我煮的面還很好吃呢。」

我半信半疑,沒一會兒他就煮好了,將一隻大碗放在我面前:「嘗嘗看。」

異香撲鼻,我嘗了一口麵湯,真是不錯,不由連眼睛都眯起來了:「你還有這一手,真看不出來。」

「長壽麵,不可以咬斷。」他把叉子遞給我,「慢慢吃,燙。」

我小心地吃着麵條,努力不將它弄斷。蘇悅生自己也有一碗,他吃得很斯文,吃到最後,我在碗底發現鮑魚,怪不得這麼香。

「前天就用火腿和雞湯燉上了,燉了兩天。」蘇悅生微笑,像是想起什麼開心事,「以前我過生日,我媽媽一定親自下廚給我做長壽麵,提前兩天就燉上湯,然後把鮑魚埋在面底,因為老話說,鮑魚是元寶,長壽麵吃到碗底有寶,很吉利。我媽一直說,把誰當寶,就煮這樣的面給誰吃。」

我臉頰微微發燙,過了幾秒鐘,才俯身親吻他,他的唇齒間也有清冽的芳香,他用的洗髮水味道真好聞,植物的香氣連鮑魚的濃香都壓下去了,他緊緊摟着我,這個吻熱烈而持久,纏綿得讓我們都不願意放開對方。

他的臉頰滾燙,我的也是。我忽然就明白過來,我是喜歡他的呀,當發現他喜歡我的時候,其實我心裏很高興吧。這和他是什麼人沒有關係,你孤獨了許久許久,一直在一個人走,突然你遇上一個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做什麼都高興,他比所有人都更讓你放心倚靠,那就是這個人啊!

我也許怔住了,因為蘇悅生微微凝視着我,他問我:「在想什麼?」

我問:「你愛我嗎?」

他的瞳仁里有我小小的倒影,他很坦誠:「愛。」

「我也愛你。」我將臉貼在他的胸口,小聲說:「我真的愛你。」

他所有動作都靜止了,過了大約幾秒鐘,他突然將我抱起來,把我擱在餐桌上,注視着我的眼睛:「你說什麼,我沒聽見,再說一遍!」

「不說!」

「再說一遍!」

「不說!」

我是真的惱羞成怒了,那麼肉麻的話,我怎麼再說一遍,他卻哈哈大笑,一彎腰將我抱起來,我差點撞到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燈,他一邊用手揉着我的頭髮,一邊問:「你說不說?」

「不說!打死也不說!」

他突然將我按倒在餐桌上,「這樣也不說?這樣也不說!」他的吻又密又急,最開始我胳肢他,他一邊笑一邊躲,也不停地反擊胳肢我,但吻到後來,他的吻就像火一般,在我全身蔓延。這是怎麼樣一種奇妙的感受啊,你愛的人,正好也愛着你。我想全世界最大的奇迹就是這樣,成千上萬的人,你正好遇見你愛的人,而他也正好愛你。

就像全世界都燃起焰火,就像成千上萬顆流星穿過夜幕,就像萬里的花海,開在明媚的陽光下,就像一重重彩虹,在眼前綻放。

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我摟住蘇悅生的脖子,他稍稍用力就將我重新抱起,他像抱着珍寶一般,一路走一路轉圈,不停地輕吻着我,我們兩個都並沒有喝酒,卻像微醺一般。愛情就是這樣吧,讓人暈乎乎有一種醉酒般的感覺。

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返回學校的寢室,已經是中午時分,大家都去食堂吃飯,我擔心被同學們看出什麼不同,於是拉開被子,獨自窩在床上。到了此時此刻,新鮮的烙印漸漸退卻,我不由得有一絲害怕,班上也有女同學會跟男友在外面租房同居,但我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起碼,跟我沒關係。

我沒有提防自己會這麼快和蘇悅生走到這一步,或者說,我對戀愛的全部想像,還停留在親吻,王子吻了公主,從此後過着幸福的生活。我這時候似乎才緩過神來,畢竟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在床上躺了差不多整天,晚上室友打水回來,對我說:「底下有人找你。」

「是誰?」

「不認識,一個男的,長得還挺帥的。」

我有些害羞,拿被子蒙過頭,說:「我病了不舒服,就說我不在。」

宿管阿姨不會放任何一個男生進樓棟,原來我覺得宿管可討厭了,現在我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宿管上,幸好還有宿管阿姨,不然蘇悅生要是能上樓來,我可沒別的辦法攔住他。

室友大約以為我在跟男朋友吵架,以前她和她男友掉花槍的時候,我也幫她傳過話,所以她很快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寢室門被推開的聲音,想必是室友回來了,所以我問:「他走了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突然覺得不對,女孩子雖然穿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也不會這麼重,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果然是蘇悅生。我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往被子裏一縮,彷彿那被子就是個殼,我就是只蝸牛。

幸好蘇悅生沒上來掀被子,不然我可就真不活了。我悶在被子裏,聽見他問:「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臉上發熱,哪有為這種事情去醫院的,他在床前站了一會兒,又拿過一張椅子坐下來,我心裏發急,又擔心室友回來看見他,於是叫他:「你走吧!」

「你把被子揭開,我看一看你就走。」

我仍舊矇著頭,也不肯答話,過了幾秒鐘,被子被揭開了,他半躬著身子看着我的臉,看得很仔細,好像在看什麼重要的文件似的。我板着臉說:「現在看也看了,你可以走了。」

他說:「我們結婚吧。」

我愣了一下,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雖然我知道將來我們一定會結婚,但我還沒畢業呢。

我說:「別鬧了,等會兒我同學回來了。」

他鬆了口氣似的:「那你不生氣了?」

當然生氣,早上要不是他膩膩歪歪,也不會害得我曠掉整整半天的課。尤其回到寢室,熟悉的校園環境提醒了我自己,我還是個學生,我覺得愧疚,好像自己做錯了事。但這愧疚沒法跟人說,就覺得懊惱。

我和蘇悅生鬧了幾天的彆扭,主要是我覺得彆扭,他每天還是會給我打電話,我在學校不肯出去,他就來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讓宿管阿姨破例,但有時候他也上不了樓,只能托室友替我捎東西上來。他辦事情特別周到,昂貴的進口零食總是買一堆,每個室友都有份,漸漸同學們都知道我男朋友很體貼,總來學校看我,室友們都被那些零食哄得很開心,老在我面前說他好話。

我跟蘇悅生拗了幾天脾氣,最後他還是把我哄好了。他着意賠小心,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好意思老給他冷臉著。只是那句話怎麼說來着,食髓知味,蘇悅生就想天天能和我在一起。

那時候我太年輕,實在不能理解他的熱情,迴避敷衍的時候多,實在跑不掉也會讓他稱心如意,那段時間他好像上癮似的,天天琢磨讓我搬出來跟他一塊兒住,我那時候脾氣很壞,很不願意遷就他。

我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怎麼這麼彆扭呢?難道將來結婚了你也不跟我一塊兒住?」

我裝作滿不在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更何況,我跟你還不一定會結婚呢。」

也許這句話把他刺激到了,他立刻說:「那我們馬上就結婚。」

我還以為他是開玩笑,說這話的時候是周三,等到周五的下午,他就在校門口等我,送我回家。我挺不願意搭他的車,我想他說是送我回家,待會兒在車上一定會說服我周六周日想辦法出來見他,我老往外跑,我媽會起疑心的。

結果一上車,他就遞給我一個小包,我好奇地打開一看,裏面竟然是他的戶口本。他說:「我前天回了一趟北京,把戶口本拿過來了,你也把戶口本拿出來,明天咱們去民政局登記,我打聽過了,周六他們也上班。」

我都傻了,他拉住我的手,往我無名指上套了個戒指,說:「本來應該隆重一點兒,科室我一想你又不見得喜歡單膝跪地那一套,所以……」他大約是看我傻獃獃的,所以把我拉過去吻了吻我的額頭,「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我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素麵光圈,鑲著一點碎鑽,是我挺喜歡的樣子,尺寸也剛剛合適,可是……我哭笑不得:「我都還沒畢業呢,再說結婚怎麼能這麼兒戲……」

「怎麼兒戲了?」他說,「我連戶口本都偷出來了,怎麼能叫兒戲呢?你要覺得不夠隆重,今天晚上我也訂了餐廳,要不到餐廳我再求一次婚?今天晚上吃完飯我就送你回去,你趕緊把戶口本偷出來,明天我們去領證。」

「那不行的。」

「你不願意嫁給我?」

他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話,叫我怎麼答呢,其實我自己心裏還一團亂,我都還沒有畢業呢,結婚對我而言,真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看我沉默不語,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似的,自嘲般地笑了笑,他說:「你還是喜歡程子良。」

我被這一激,直覺得血往頭上涌,眼圈發熱,鼻尖發酸,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看我,我並不喜歡程子良,我自己明明知道,那一切已經結束了,他也明明知道,但她知道怎麼讓我難受,他說這話,就是想讓我難受。只有你愛的人,才會知道怎樣才能傷害你。

我把臉仰一仰,說:「你要是這麼覺得,我們就分手好了。」

我下車甩上車門,沿着馬路往前走,初夏的太陽曬在裸露的手臂上,微微生疼。我走得很快,一會兒工夫就拐過彎,前面就是公交站,搭公交到我家,還得換乘兩次,但沒關係,我可以先搭公交到地鐵站。我牙齒咬得緊緊的,這時候才覺得嘴唇疼,原來我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鬆開了,有公交車來了,我視線模糊,眼睛裏都是眼淚,也沒看清楚是多少路,就自顧自跑着追上去,也許是我要搭的那趟,不,不是我要搭的那趟我也得上車,馬上上車離開這裏。

我沒有追上公交車,因為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回頭一看是蘇悅生,下意識想要甩開他,他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拉住我,我不願意在馬路上跟他拉拉扯扯,就說:「放手!」

話說出來才覺得自己聲音啞的可怕,他的聲音十分暗啞,彷彿帶着某種鈍痛似的,他說:「我錯了。」

「你放手!」

他硬把我拉近他懷裏,我把他胳膊抓紅了他也沒放手,他說:「對不起,我錯了。」

我扁了扁嘴,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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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愛情的鄒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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