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她告訴他,武哥告訴她的事:「你二十歲時被人綁架,但自己想辦法逃了出來,因受驚過度,喪失記憶,但你手臂上寫了紅眼的電話,所以你打了電話給紅眼,紅眼派人找到了你,但當他們試圖通知你家人時,才發現你母親在三年前就過世,你父親和你在同一天失蹤,報警的是你們的管家,綁架你們的犯人至今都沒有抓到。你後來恢復了大部分的記憶,但被綁架的經過,和之中發生的事,你都沒有印象。」

他看著窗外遠方的林葉,沉默著,有那麼一瞬間,幾乎又感覺自己在那森林裡奔跑,但她抬手輕撫他的背,讓他清楚知道她在這裡,和他一起。

「你的手,是在那時斷的?」她問。

「嗯。」他點頭,深吸口氣,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安撫自己,然後才開口道。

「我砍掉了自己的手。」

娜娜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秒,她什麼也無法做,只聽到他加快的心跳。

「所以,你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小心的問。

「一開始,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不敢想。」他緩緩的,語音粗嗄的道:「武哥帶我去老家,讓我住在那裡,我慢慢想起來大部分的事情,只有那段期間的想不起來,十一個月後,我變得比較正常,我以為我好了,可以把那些事拋在腦後,繼續生活。」

「出了什麼事?」她知道一定出了事,才讓他把自己關在這地方。

「我開始做夢,聽到聲音,看到幻覺……」他摟緊她,語音沙啞:「我無法分辨現實……開始攻擊在我眼前的東西……」

她心疼的將他緊擁,聽見他說。

「我儘力控制自己,卻做不到……」他顫顫的吸著氣,告訴她:「有一天,我又發作,拿刀……砍傷了屠愛……屠叔阻止了我……」

娜娜愣住,知道這件事,才是主因。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便不是故意的,他依然無法原諒自己,他害怕再次傷害到旁人,所以才搬到山上來。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正常的,但每到這個月,出事的這個月,情況就會變得很嚴重。」

她稍稍退開,看著他憂鬱的黑瞳,柔聲道:「你應該尋求醫學幫助,夏雨能幫你。」

他抿著唇,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才承認:「她對我的情況無能為力,只能開藥給我,緩和我的狀況,但一年後,她勸我把葯停了。」

「為什……」她話沒說完,就看見他眼裡的羞恥,突然理解過來。

他對藥物上癮了,所以夏雨才要他把葯停了。

他舔著乾澀的唇,直視著她,說:「我知道我不該依賴它們,吃那些葯,太過容易簡單,它們讓我能夠睡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一次倒了一大把在手上,多到掉到了地上,當我蹲下來撿那些葯時,我知道我其實想把那些葯都扔進嘴裡,我想把整罐葯都吞下去,直到我什麼都無法思考,我曉得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把葯戒了,靠運動和其他方式,控制我的情況。」

她知道,事情沒有他說的那麼輕鬆簡單。

他的其他方式,是那條鐵鏈。

這男人把葯戒了,但無法讓惡夢不來,無法控制不再發作,所以才跑到山裡來住,才用鐵鏈代替藥物,不讓自己在這個月,跑出去傷人。

一年又一年,一年復一年,他獨自在這裡生活,把自己關起來,鎖起來,一個人面對他的惡夢。

她撫著他的臉龐,只覺得心口緊縮著,隱隱作痛。「所以你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全部……」他看著她,啞聲道:「我並沒辦法確定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是夢。」

「你可以說說看。」娜娜凝望著他,鼓勵他,知道有時候光是說出口,就是一種幫助。

他閉上眼,掙扎著,但她再次伸手擁抱他,將他緊擁在懷中,讓她的心貼著他跳,那給了他勇氣與力量,他深吸口氣,將這些年拼湊起來的殘缺片段說了出來。

「我……不記得經過,但我記得自己在一個像迷宮的地下甬道,那地方很老舊,充滿了腐敗的味道……有許多小房間……有個房間用黑筆在牆上寫了程式,也許是我,也許是之前的人,我不確定……我寫了一些……」

他停頓一下,回想,道:「有些不是我寫的,那不是我的字跡……甬道里的門,是密閉式的艙門,需要旋轉前方的轉盤才能打開……每隔一陣子,時間一到,門就會被打開,我們會被趕到其中一段甬道……」

她聞言一愣:「你不是一個人?」

「不是,有很多人,十幾個,二十個,我不確定,人數一直在改變……我沒有見過所有的人……我被……我們被關起來……手背上被寫了號碼……偶爾……有時候……常常在那甬道里奔跑、躲藏……有個男人……」

娜娜越聽越不對,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襲上心頭。他全身僵硬,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越形急促,她沒有打斷他。

「我認得那個男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物理學家,他叫亞瑟,來過我家很多次,他的頭被砍斷了,被逃命的人像足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他頓了一下,下顎緊繃的道:「我知道我必須想辦法逃出去,否則我會和他一樣死在那裡。所以我殺掉了追殺我的人,混亂之中,我的手被對方砍傷,他死了之後,我拿袖子止了血,但我的骨頭已經斷了,神經也被切斷,我看著他的屍體,知道只有一具屍體是不夠的,他沒有回去,他們會再來找,我需要兩具屍體,所以我把我斷掉的左手砍下來,綁在水管上,插到水裡,讓它剛好能伸出一截手掌在水面上,那裡光線不足,他們看到手就以為我死了,也沒人費事到水中把我撈起來,他們喜歡讓屍體留在原處,可以驚嚇我們。」

他停頓了一會兒,重新又吸口氣,才道:「在那之後,我找到一個廢棄的通氣孔,我那時很瘦,勉強可以擠進去,通氣孔被塞住了,但我可以聞到新鮮的空氣,我想辦法挖開了它,從那裡爬了出來。」

她沒想到是這樣,娜娜震驚的看著他。

情況一定糟到某種很可怕的程度,他才會砍掉自己的慣用手,只為了能有機會逃出來。

這一秒,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無以名狀的憤怒和疼痛充塞全身上下,她想尖叫,想咆哮,想痛毆那些將他逼迫至此的人,但最後她只是將他緊擁在懷中,感覺到他將臉埋入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顫抖的將它吐出來。

她不想追問他,但她知道她必須問,所以她開了口。「你和紅眼的人說過這些事嗎?!」

他僵住,沉默半晌,她能聽見窗外的蟲鳴鳥叫,感覺到他屏住了氣息,感覺到他心跳加快。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後還是開口回答了她。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而我……」他緊擁著她,瘠啞的坦承:「我無法分辨那是幻覺或真實發生過的事,那些……有可能只是我瘋狂錯亂的神經自行虛擬出來的……」

「你並不瘋狂。」

這句評論,讓他笑了。

那苦澀干啞的笑聲,教心好酸。

娜娜撫著他的後腦,悄聲道:「我沒見過瘋子會試圖把自己關起來。」

「我有清醒的時候。」他閉上眼,下顎緊繃,啞聲道:「一年之中有十一個月,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這個月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我應該被關起來,住在精神病院。」

「我不這麼認為。」她柔聲告訴他,開口建議:「我認為你應該考慮把你想起來的事告訴紅眼的人,讓他們重啟你的案子。」

她以為他會在第一時間反對,但他只是沉默著,呼吸急促,心跳飛快。

娜娜沒有催促他,她知道他害怕什麼,曉得他恐懼什麼。

如果紅眼查證之後,發現了什麼,那會證實他的惡夢是真的,如果沒發現什麼,那就代表他瘋了。

這是他為何不曾和紅眼的人提及的原因,他不想被證實是個瘋子。

風,不知在何時停了,鳥兒也不再啁啾,只有蟬還在叫。

日光緩緩輕移,從床邊慢慢退回窗邊,然後退到了窗外,卻變得更亮,更加刺眼。

高毅以為她會逼迫他,但她沒有,自從吐出那建議之後,她就沒再開口了,她只是安靜的待在他懷裡,溫柔的擁抱著他,也讓他擁抱。

他從她的肩頭上,可以看見窗外盎然的綠意,和其上的藍天白雲,能聞到她發上的香,感覺到她規律的心跳,然後他聽見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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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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