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開心

第151章 開心

一大早起來,許有臻就聽見喜鵲在屋檐房脊上吱吱喳喳的叫。

他抬頭無神地看看窗前,都說喜鵲是報喜鳥,但他知道,自葉青彤走後,他再也不知喜從何來。

他能聽見喜鵲的叫聲,他看不見,自從她走以後,他的世界就一片黑暗,如今,不過是眼與心俱寂。

乾冷的晨風裡,隱約傳來鴿哨的悠揚,隨著鴿子飛得遠近,哨聲飄忽在風裡,若有若無,好像是在隔壁,又好像是在天上,忽而之間,叫他想起很久之前,那個蟬鳴陣陣的夏天,在翠綠的夏之風景中,他攬著她,在狹窄的火車裡騰挪,躲閃……

其實,早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愛了上她,要不然,怎麼會以生命相回護?

而他卻懵懂無知,妄圖與內心的情感抗爭,錯過了多少的好時光。

往事如閃電轟然劃開記憶的腦海,劃過窗欞,劃過身體,劃過幽深的黑暗,照亮他無邊無涯的寂寞。

她連告別都沒有一句,就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他千方百計偽裝,千方百計地遺忘,千方百計苦苦壓抑見她的**,卻發現不管是縱歡買醉,還是軟玉溫香,都無法令他忘記。

他的胸口——始終缺了一塊。

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令他空蕩蕩,叫他心慌慌。

鴿哨聲清亮悠揚,指引鴿子回家的方向,她呢,可知道回家的方向?可知道他已經到了北平,住在昔日她家裡的舊宅?

無數有關的記憶紛涌而來,他想起他們從相見到分別,還不到一年,卻整整分開了六年。

六年九個月零七天。

想起有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她從外面回來,被雨淋的鬢絲全部撒開,淺紅色的旗袍因為沾了水,變成近乎皮膚一般貼在身上,還沒等他轉身,婀娜柔軟的腰身便裹進了他的臂彎,如同一泓清泉,清涼地,緩緩流過他的手臂,繞在他的腰際,而她,嬌嬌柔柔地抬起頭,楚楚可憐地說:「阿臻,我冷——」

平日里那樣清冷的一個人,和他撒嬌,如同女兒紅一般,灼烈而清香,一縷縷侵入他的心田,在四肢百骸流淌。

還有那一次出去同她跳舞,她靈巧的像一條魚,就那樣,她還謙虛地說:跳得不好,讀書的時候沒怎麼顧上練習。

想起那個夜晚,她穿著薄薄的西梅色罩紗的裙子,等他回來,卻被引得去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他不曾安慰她,無論她怎麼說,都不肯相信她的無辜,她望著自己時,那眼底的冰寒……他曾令她那樣失望,她還是原諒了他。

這麼多年過去,她是生?是死?亦或是已經愛上了別人?

他曾多次用盡方法到東北探聽,卻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有一回,他甚至當面質問向井軍吉,卻被對方傲慢的拒之千里:許總長連自己的妻子都看不好,需要讓別人幫你找嗎?

葉青彤,許葉青彤。

你究竟在哪裡?

許有臻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一大清早,他不該喝酒,只是從前還能在槍林炮雨中麻醉自己,如今閑賦在家,他只能靠酒精,才能令心裡的灼痛稍稍平復——

「噹噹當!」門口忽然有人敲門。

傭人們都知道他不喜歡打擾,誰在這個時候,膽敢敲書房的門?

許有臻沒回頭,卻聽見門被推開了。

顧子信帶笑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咦,看起來許四爺的心情不太好啊。」

許有臻回過頭,「想喝自己倒一杯。」

陪同顧子信一同進來的嚴鳳瑾,對著他比比劃划。

顧子信不客氣地拿起書桌上的酒瓶,從架上取了兩個杯子,斟上之後,先端起來聞了一下,「到底是許四爺,就連澆愁解悶的,都是好酒。」

嚴鳳瑾言笑盈盈,「所以咱們才要一大早過來打秋風啊。」

許有臻道:「哥,嫂子,你們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來擠兌我嗎?」

三年前,顧甫華戰死疆場,臨終前,不僅取了葉青彤外祖父的那枚印鑒給顧子信,還告訴他一個秘密。

原來,顧子信和許有臻本是許樂福的雙生子,顧甫華不滿許樂福屢下絆子,阻擋他向葉家要那對瓶子,加之許家數年來一直為難顧家為,甚至將他們從金陵逼到了江浙,為了報復,他就買通了許家的傭人和接生婆,用自己那兩天才出生就夭折的兒子,換掉了許家雙生子中先出生的那個。

到那個時候,顧子信才明白為何自己在顧家,多年來一直不為父親喜愛,備受排擠。

但看見顧甫華臨終時的懺悔,他還是原諒了父親,畢竟,雖然在情感上顧甫華沒有對他多親近,但在其他方面,卻從未短缺,要不然,他也不會成為能夠和許有臻同爭光輝的顧子信。

他也沒有改名字,只是大兒子姓許,小兒子才姓顧。

顧子信和嚴鳳瑾已經有三個小孩,老大是兒子,老二和老三是一對龍鳳胎。

顧家的兵馬和家業,他都交還給了顧三少,如今他領著的,是山西的兵馬,因年前耳朵受傷,聽不見聲音,一直在北平療養。

看了嚴鳳瑾的比劃,顧子信坐在了沙發上,蹺起二腿腿,顯出心情很好的樣子,「我是特地來找你,告訴你個好消息。」

許有臻面露喜色,「哥,你的耳朵好了?」

這回嚴鳳瑾沒比劃了,笑嘻嘻地說:「你哥說,他的耳朵就這麼聾著,才好和你扮哼哈二將。今個說的好消息,是有一個人,要從東北回來了,你終於可以開始睡安穩覺了。」

許有臻驀然回過頭,「誰?誰要回來了?」

「還能有誰?」顧子信看許有臻的嘴形,就知道他在問什麼,看著他高興地說:「葉——青——彤,你老婆,你老婆要回來了,還給你帶回了兩個兒子。」

葉青彤這三個字一出口,他和嚴鳳瑾就看見許有臻的身子微微一震。

早有準備的嚴鳳瑾急步向前,連忙從許有臻手裡把那隻昂貴的水晶杯救下來。

再讓他那麼握下去,杯子碎了,他的手也得劃破。

「依我看,這消息怎麼也值一桌上好的魚翅席……」顧子信已經開始在盤算如何敲許有臻一筆。

花旗銀行的那筆錢取出來,全部做了他和許有臻的軍餉,要不是雲伯父幫他們把利息留下經營,他和許有臻這會兒,光靠那點兒俸祿,都要喝西北風。

「哥,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許有臻終於忍不住,一聲斷喝,「別光惦記吃,少不了你的。」

「向井軍吉通過私人渠道密電找你,你成天窩在家裡,誰都不聯繫,他們就找到了子信!」嚴鳳瑾開口解釋道,「說是這周她就會到北平來,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嘉禾,一個叫嘉木。」

許有臻牙關繃緊,「就這些?」

嚴鳳瑾攤攤手,然後點點頭道:「就這些,密電嘛,不可能像書信一樣,什麼都交待清楚,好在人就快要到了,有什麼事,你可以當面問彤彤。」

坐在沙發上的顧子信笑道:「阿臻,你老婆可以啊,這一回來,就給你帶了兩個兒子。」

已經過去坐在他身邊的嚴鳳瑾推了他一下。

顧子信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是吧?」

他們都不認為葉青彤去了東北,落在日本人的手裡還能保住清白。再加上突然冒出來的兩個兒子,連之前沒有往這上面想的顧子信,經嚴鳳瑾一推,也意識到,那多半不會是許有臻的兒子。

畢竟,離開的時候,那般倉促,葉青彤當時,根本不曾有身孕。

就連許有臻,也覺得不大可能,結婚幾個月都不曾懷上,怎麼可能那一個早晨就有了?

他的唇角含著苦澀,但那苦澀和內心巨大的喜悅相比,不值一提。

「對,只要她回來,回來了就好。」他喃喃自語。

葉青彤,這天底下就只有一個的葉青彤,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她能夠回來就好。

在亂世之中,想要一點都不受傷,一點都不被沾染,太難了。

他不會嫌棄她的,就像她,也一定不會嫌棄他一樣。

那兩個孩子,不管是誰的,既然她說是他的兒子,他就一定視若己出。

只要她回來,回到他的身邊來。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要分開。

鴿哨聲幽遠地響起,彷彿穿過了層層距離,從記憶的河流里,慢慢浮現。他清晰的聽到屋檐下喜鵲的叫聲,嘰嘰喳喳,那黑色的尾巴翹起打開了,會如同一把展開的扇子般油光水滑,煞是好看。

喜鵲的尾巴,好像她常拿著的那把烏木檀香扇。

扇子後面,她的頭髮也像烏木一般,烏鴉鴉的閃著光。

記憶里,她整個人都是發光的,她就是他的光源。有她在,他才會開心。

一時間,他好像又回到有她相伴的好時光,月光如水,晚風清涼,院里的花都開了,她的身上有玉蘭一般的細細清香。

許有臻露出笑容,「這周回來,是哪一天?是坐火車還是汽車回來?我要去接車,嫂子幫我看看,穿那件衣服比較好?你們說,她會不會一眼就認出我?也不知道彤彤這些年,長變了沒有,希望她長胖一點了……」

興奮地,語無倫次地,嘮嘮叨叨地,像個啰嗦的太婆。

顧子信和嚴鳳瑾相視而笑,許有臻這一早晨的話,比過去六年都多。

不管怎麼樣,彤彤回來就好。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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