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邊城縱馬單衣薄>

<第三十八章 邊城縱馬單衣薄>

雁涼行營万俟朔風入內見到夜天凌頓時有些後悔挑了這個時候。

漠北三千里冰雪壓不過周圍逼人的靜。夜天凌負手獨立窗前一襲清冷籠於周身寒意深深望過來的目光隱帶犀利饒是万俟朔風這般狠戾的人物與他雙眸一觸亦從心底泛起十足冷意。

万俟朔風與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索性將手中的鴿子往前一擲「殿下請看!」

那鴿子在夜天凌面前一個撲楞展翅便飛卻哪裏逃得出去。青衫微晃白鴿入手夜天凌眼中隱約浮起怒意「幹什麼?」

万俟朔風抬手一指:「腿上。」說罷徑自跪坐於案前看着夜天凌的反應。

出乎他的意料夜天凌依言將鴿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麼淡淡瞄了一眼臉上風平浪靜然後將密函恢復原樣重新系回鴿子腿上推窗將手一松。鴿子掙扎一下向前飛起很快便消失在雁涼城外。

夜天凌目送鴿子遠去微雪穿窗飄過身畔零星幾點寒氣。他回身看了万俟朔風一眼万俟朔風不由擰眉不得其解一時未言。

片刻的停頓夜天凌吩咐道:「來人傳南宮競。」

外面侍衛應了一聲不過須臾南宮競入內求見。緊接着半炷香的功夫夏步鋒、唐初、史仲侯包括冥執在內玄甲軍大將先後聞召夜天凌分別做出不同的吩咐。

諸將對突然換防都有些意外但無人表示異議接連領命退下。

万俟朔風在旁聽着暗生欽佩。寥寥數語軍中佈置乾坤顛倒調整得天衣無縫。難得的是表面看來各將領受命之處都可能成為防守的唯一弱點他們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會再次冒險通知突厥以免放過如此良機。

夜天凌不動聲色地看着最後一人離開幽黑眼底泠然寂靜眸心一縷利芒稍縱即逝如烈陽光灼洞穿一切。指掌間一張無形的網已悄然籠向雁涼城。

万俟朔風扭頭道:「大軍幾十萬人殿下如何這麼肯定叛徒就在玄甲軍中?」

夜天凌淡然抬眸:「領兵對敵若連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過便是數人而已。」

万俟朔風道:「殿下對我倒似信得過竟不怕這人原本便是我?」夜天凌尚未說話卻聽他又道:「難道就是因為王妃信我殿下便對我毫無懷疑之心?」

話方出口便見夜天凌臉色一沉冷冷說了句:「是又如何?」

万俟朔風卻似不怕死的樣子說道:「方才與王妃現此事王妃有句話不是衛長征看來殿下也這樣認為。」

夜天凌雖面色不善還是說道:「有些人至死也不會背叛我衛長征便是其中一個。」

万俟朔風眉梢挑了挑:「殿下與王妃當真心有靈犀。」在夜天凌壓抑的不滿即將作時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過是暫時的當務之急應該儘快攻克薊州萬不能讓薊州落入突厥手中。」

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許怒意轉瞬便已壓下淡淡道:「薊州之後過離侯山先滅東突厥。」

「好!」万俟朔風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繼而蘇圖海、四合城。」

夜天凌情緒冷淡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激賞說道:「英雄所見略同。」

万俟朔風目光炯炯懾人:「虞夙前夜命喪湛王手中東西突厥難再聯手如今三城之中蘇圖海是漠北重鎮最難攻克。」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來徐徐踱了數步:「你有何想法?」

万俟朔風面上含笑眼中卻有一抹嗜血的殺氣逐漸升騰:「給我三萬騎兵一日時間我可兵破蘇圖海。」

「哦?」夜天凌軒眉略揚「三萬騎兵一日時間?」

万俟朔風道:「我曾以突厥右將軍的身份駐守蘇圖海柔然有人在城中。」

夜天凌點了點頭:「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脈尚存而且是在突厥軍中。」

万俟朔風神色漠然:「我能活下來不過是因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時候忽略了一個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們就在那井外姦殺了我的母親。」隨着這話他深眸微細便泛出陰寒與森冷:「而我至今都沒有找到父親的頭顱。」

「日郭城。」夜天凌道「離此也不遠了。」

「不錯!」万俟朔風長身而起說道「殿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破城之後請殿下將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給我處置。」万俟朔風語中的狠辣令這原本平靜的室內闔然一冷。

「唔。」夜天凌毫不在意地應了聲看着窗外連綿不斷撲進室內的雪「你可以一個不留我只要木頦沙一人。」

「一言為定!」

夜天凌不急不緩轉身:「你還想要什麼?」

雪落無聲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彷彿只看着對方眼睛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后是無從捉摸的深邃。相互間的試探如一道無形之刃鋒芒於暗處微亮。

終於還是万俟朔風開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國的領土。」

夜天凌點頭目光仍舊鎖定万俟朔風:「柔然不過是天朝境內一族。」

万俟朔風霍地抬眼似有話到了唇邊又硬生生壓回。夜天凌看在眼中聲色不動。

卿塵的忠告在此時翻上万俟朔風心頭他略一思量說道:「殿下身上本就流着天朝與柔然兩國王族的血脈這樣說我並無異議。但若要讓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個保證。」

夜天凌道:「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万俟朔風道:「憑此時我能令殿下攻城掠地事半功倍亦憑此後橫嶺以北長治久安。」

夜天凌掃過他眼底一停:「你的條件。」

万俟朔風道:「柔然絕不會臣服外族但卻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條件很簡單隻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宮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夜天凌語中帶出了一絲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話雖冷然但万俟朔風已會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頭時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叫了聲:「大哥請你將這個帶給茉蓮姑母。」

這一聲「大哥」顯然令夜天凌頗為意外他愣了片刻將東西接過來原來是個雪玉雕成的蓮花墜。

万俟朔風暗中看着他的反應繼續道:「茉蓮姑母與我父親自幼感情深厚她遠嫁中原前將這朵玉蓮花送給了父親我當日便是憑此物確認父親屍的如今留在我這裏不如物歸原主請替柔然族人問候姑母。」

雪玉晶瑩每一瓣蓮花都如月光般瑩潤似凝結了昆崙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點渺遠的涼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說道:「我會的。」

万俟朔風感覺到他身上那種迫人的氣勢和若隱若現的疏離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認卿塵的提醒極為正確——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冷月半灑入夜的雁涼城靜然人馬安寂。

風過中庭茫茫白凈的雪地中殷采倩低頭緩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殘留身影暗長。

推門而入她將風帽抬手撥下。夜天湛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幾簇燈焰之下他看上去臉色極蒼白卻襯得那丹鳳眼線墨玉般斜挑入鬢燈影深淺將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聽到有人進來他未有絲毫動作似乎連看也不想去看始終半闔雙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將兩個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內服忌怒、忌寒、尤忌勞心。」

瓷瓶無意碰撞一絲極輕的響聲落於耳中。夜天湛仍未睜開眼睛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輕痕。不必看冰瓷玉聲蕭山越窯有名的製作僅供宮裏及各王府使用當初延熙宮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歡用雪色的綾絹墊了靈芝木封口薄絹有時沿瓶身灑下便半遮著瓶上手繪的蘭花。

「為何只畫蘭花?」

「……因為我只會畫蘭花。」答話時她微揚著眉神情略有些無奈又帶着誘人的俏皮輕抿著唇耳畔秀微拂。

「你若喜歡別的改日我幫你畫。」

「出水清蓮你畫得極好。或者梨花怎樣?」她側目看來眸光似水清清蕩漾。

「白瓷梨花太素凈了。」

她失笑眉眼輕彎羽睫細密:「巴掌都不夠的小瓶你總不能畫國色天香牡丹圖吧?」

他輕抱了雙臂微微搖頭:「牡丹雖美我卻不覺得國色天香。」

她眸中帶了好奇廊前風過衣袂輕飄太液池微波輕泛帶來她身上淡淡藥草的芬芳午後暖陽融融安神靜氣。

他溫柔笑說:「國色天香仍是蘭花。」

人如畫岸芷汀蘭臨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卻只轉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稍後回頭:「畫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極好襯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閑步隨後含笑道:「寒梅襯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張開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蘭柔靜而清秀三兩點纖蕊修葉雋然。燈下看去三分風骨似攜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蘭芝清香浮動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開口眉宇間帶着難掩的倦色。

殷采倩點了點頭應了聲。

夜天湛眉心愈緊:「怎麼會知道?」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葯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麼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麼?」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儘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誰心裏又不難過?」

「既然早晚要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願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剎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地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言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嘆一聲:「采倩什麼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着燈影憧憧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有些漫無目的地踩着鬆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後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里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着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卷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着酒此時仰飲下飲盡鬆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言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於身後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乾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說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裏:「就像飲過烈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凌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着夜色淚眼朦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那一瞬間目光落於她身後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着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麼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並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那箭現在怎麼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麼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着前方的新墳看着夜天凌祭墳看着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來得還早夜天凌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現她並沒有去夜天凌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清淺一笑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鍾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着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乾乾淨淨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裏鞏思呈、鍾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着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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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瓏 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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