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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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裝工場間的機器還沒停下來,一支支長長的日光燈開得雪亮,角落裏的搖頭電扇在飛速轉動,調劑女工們神經的大喇叭里正在轉播電台的輕音樂節目。

杉杉的工作很辛苦,上一小時班,就得實實在在干一小時活。不像他在電影院裏管理冷氣間,機器一開動,保證不出故障,他就可以到休息間看書、打牌、放錄像、吹牛聊天。而到了秋、冬、春三季,便更輕閑。裝修地下室輕音樂茶座、檢修電影院的電路、修理舞廳壞了的彩燈這些活,全是他主動去攬過來做的。他不做,沒人會說他干少了。

每次到杉杉的服裝廠來,梁曼誠拿妻子的工作與自己的相比,心頭就會湧起股要對杉杉照顧得更好的感情。她每天來做八小時,真正是辛苦。現在已是秋天,都要開電風扇。在盛夏三十幾度氣溫下,一大群女工們埋在堆得幾乎齊天花板高的面料、布匹和縫紉機、拷邊機中間,那滋味同在蒸籠里幾無差別,何況還有機器聲、喇叭聲這些噪音。

杉杉每月領一次工資,真不容易。她賺的是人們常說的血汗錢。

輕音樂停下來了,質量不高的擴音喇叭"吱嘎嘎"怪叫了幾聲,傳出一位潑潑辣辣的老大姐的聲音:

"姐妹們,大家辛苦了。現在我把今天晚上各人做的數目報一遍,聽好了:王秀虹領子二百七十八條,李玉珍袖子二百四十五隻……"

我的媽呀,定時定量,還真嚴格呢。

梁曼誠的臉不時地在窗外晃來晃去。有個挨窗坐的女工看見了他,抿嘴一笑,俯身向對面那個女工悄悄說了句什麼,那胖乎乎的女工急速地朝梁曼誠瞥一眼,又把話傳給第三個人。一忽兒工夫,杉杉從一大堆邊角布料後面站起來,喜盈盈地朝梁曼誠擺擺手,表示她已曉得他來接了。

機器聲停下來,潑潑辣辣的嗓門仍在繼續報著各人加班做出的數量。梁曼誠看看錶,九點五十五分,快下班了。

鈴響過之後,步出服裝廠的女工們嘻嘻哈哈說笑着走出來。不曉得哪個最先拿梁曼誠打趣開玩笑,自行車脆朗朗的鈴聲里,響起一片爽朗的笑聲。

"杉杉,你真好福氣。女兒那麼大了,加個班小梁還來接你。"

"人家是保鏢。"

"讓我們這麼漂亮的杉杉吃了虧,梁曼誠心裏過得去嗎?"

"你這位老梁同志,真是忠心耿耿啊!"

……

杉杉笑得合不攏嘴,幾次上車,都沒跨上去,她乾脆一按車鈴,尖脆的嗓門叫道:

"你們眼紅,喊自己男人也來接嘛。"

女工們嘰嘰喳喳指點着,哈哈嗬嗬歡笑着,紛紛騎上自行車揮揮手離去。

杉杉親昵地朝梁曼誠嚷嚷:"走啊!表揚了你幾句,你骨頭都酥了?"

梁曼誠推出自行車,和杉杉並肩沿着馬路騎回去。

十點過後的馬路上,行人稀少寥落。路燈的光影不時把兩人並肩行駛的影子拖長、拖長,繼而又縮短、縮短,幾乎疊印在一起。

"累嗎?"梁曼誠關切地問杉杉,帶着若有所思的語氣。

"本來有點困了。"杉杉笑吟吟道,"一聽說你來接我,心裏高興起來,就不覺得累了。噯,云云的作業,你給她檢查了嗎?"

"呃……"梁曼誠一驚一怔,他滿腦子都是梁思凡到來的事,早把杉杉叮囑的事忘了。

"忘了吧!"杉杉的情緒甚好,息事寧人地道,"我就曉得你記不住這事。沒關係,錯了明天我讓她訂正。"

梁曼誠的車速慢了下來,沉吟般道:"我不是故意忘的,今天出了件事。"

"什麼事啊?"杉杉的車也跟着慢下來,轉臉饒有興味地瞅了丈夫一眼。

"對我們家來說,就像摜了顆炸彈。"

"曼誠,你……你在單位上出事了?"杉杉的語調變得驚慌失措,一臉的緊張。"是替人家裝修,收了錢的事?"

"哪裏?"梁曼誠看她的模樣,心中愈加不忍,"幫人幹活,按鐘點收錢,這是勞動所得,哪會出什麼事兒!"

"那你說的是什麼事?"

"私事。家庭里的私事。"

"我讓你越講越糊塗了。"

"杉杉,我對不起你。"梁曼誠用充滿懺悔的聲音道。

杉杉剎了車,從自行車上下來,扶著車把道:

"到底是怎麼啦?你下車,把話講講明白。"

梁曼誠也從自行車上下來,邊慢吞吞往前推著車,邊以低沉的口氣道:

"記得嗎,我們相識時,我曾讓介紹人告訴過你,我插隊落戶在雲南的西雙版納,有過一次婚姻。"

"你們不是離婚了嗎?"杉杉突然用懷疑的口吻道,"難道那是假的?"

"不假。我和那個叫羅秀竹的傣家女子是離婚。但我向你隱瞞一點……"

"孩子?"杉杉陡地截住了他的話頭,自言自語般輕聲問。

"是的。"梁曼誠把車停下,整個身子都轉過來,居高臨下地望着妻子,"麻煩的是孩子到上海來了,他找到了我。"

"噢,噢,曼誠,這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杉杉的臉揪成了一團,一雙大而閃光的眼睛裏剎那間汪滿了晶瑩的淚水,"怪不得你今晚上良心發現會來接我,怪不得你連云云的作業也忘了檢查,怪不得……你、你的心思全在兒子身上了。你、你整整瞞了我十年,騙了我十年,曼誠。你真是居心叵測,你肚子裏真藏得住事啊。你讓我以後怎麼來信任你?你說啊!"

"我不是故意瞞你的……"

"還不是故意的!"杉杉尖聲尖氣嚷嚷起來,"那要怎樣才是故意?"

"你始終沒有問我。"

"我怎會想到那上頭去,我總以為你同雲南女子離婚,事情就算兩清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多提幹什麼,那是自尋煩惱。沒想到你就鑽了這個空子!"淚水從杉杉大得灼人的眼睛裏湧出來,頃刻間糊滿了她那小小的、微顯憔悴的臉龐。

梁曼誠惶恐地朝周圍望望,馬路對面已經有行人注意他倆了。他低垂著頭說:

"杉杉,是我不好。"

"現在承認都已晚了。"杉杉掏手帕拭著淚,"反正,我不回家了,這個家叫我怎麼回啊?那麼小的地方,又塞進一個人來。嗚嗚!"杉杉傷心地哭泣起來。

梁曼誠更是心亂如麻。杉杉賭氣說她不回家,她不回家也沒地方可去。她娘家住房同樣緊張,云云的外公外婆,杉杉的已到了婚齡卻還沒成家的弟弟、妹妹,一大家人擠住三層閣上,她硬要跑回娘家去,只有在地上搭地鋪睡。他用賠罪的、勸慰的語氣道:

"沒經你的同意,我沒讓梁思凡跟着回家來。他今晚上到'埃及白臉'那兒住。你還是回家吧。"

"啥?"杉杉猛地一個轉身,雙眼又瞪得老大,她伸手點着梁曼誠,"你怎麼可以讓一個外地小孩,跟着'埃及白臉'這種人住。他跟着'埃及白臉'學壞了怎麼辦?快、快去接他回家來呀!"

梁曼誠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的是真話?"

"我還要來虛情假意地敷衍你是不是?"杉杉長長的睫毛上閃著淚光,反問道。

梁曼誠又驚又喜又感動:"要接,也等明天接吧。住一個晚上,還不至於學壞的。"

兩口子回到家,輕手輕腳打開亭子間門,床頭亮着一盞三瓦小日光燈,把堆滿了傢具的房間映照得依稀可辨。那是梁曼誠怕云云驚醒過來害怕,特地開着的。

云云睡得很熟,嘴邊流着一縷口涎,眉眼五官似笑非笑的,一副可愛相。

杉杉留意到,梁曼誠一直在賠小心般向她獻殷勤。進屋以後,他替她倒洗臉水、洗腳水,還給她沖了一杯酸甜酸甜的果珍。她沉着一張臉,彷彿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了。過去她總以為,梁曼誠作為一個男子漢,雖沒多大成就,沒啥名譽地位,但他為人忠厚老實,幹活勤快,尤其是對她,是一片赤誠的愛。她本人不過是個踩縫紉機的女工,有這麼個噓寒問暖、貼心貼肺的丈夫,這輩子也算滿足了。

可從今晚起,準確地說就從剛才在馬路上他說起自己還有個兒子以後,她覺得整個世界全變了,連這間小小的寄託着她無限溫馨和戀情的亭子間,也好像變了樣子。

上床以後,梁曼誠伸過手臂來,試圖摟抱她。但她毫不客氣地用胳膊肘兒頂了他一下,嚴厲地說:

"你放規矩點。"

梁曼誠畏怯頹喪地縮到一邊,不敢再吱聲。杉杉知道他沒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夫妻生活中突然要起很大的變化,他能睡得着嗎?他要睡著了,才真是沒心沒肝的畜生呢。

杉杉翻了個身,把背脊對着丈夫。她在無聲地垂淚,她那安寧、平靜、知足的心境整個兒被破壞了。她的心靈受到深深的傷害。不過她又不敢哭出聲來,她怕驚醒女兒,怕驚動鄰居。她甚至不敢因抽泣而聳動肩膀,這樣梁曼誠一定又會來勸慰她。而此時此刻,她討厭他。她決沒有像他那麼複雜。她是七十年代初到崇明農場去的,她記得農場里筆直的新開河岸上栽種的刺槐,她記得刺槐林里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儘管農場里下過禁令,但男女知青們還是戀愛成風。她生得俏,個兒小,臉蛋俊,眼睛大,比她大幾歲的姑娘們說她長相可愛,男生們背地裏稱她小鴿子,有幾個流里流氣的乾脆在排隊給連里的姑娘們打分時說她有性感,是個尤物,氣得她躲在帳子裏偷偷地哭。有人給她捎來條子,約她到大堤上散步,到刺槐林里幽會,文筆好的男生給她寫來情意纏綿的情書,她好奇而微帶甜蜜地讀過幾遍悄悄地撕了,還有人裝作豪爽地把從上海帶來的奶糖、樂口福、麥乳精、鳳尾魚避開耳目送進她的寢室。對待所有的進攻,她都把他們阻擋在心靈的大門之外。她不願呆在農場,她也不想讓如瘋如痴的戀愛搞得自己神魂顛倒,她一心想回上海,回到市區落實個工作再談婚事。她的希望逐步如願了,但抽調回市區分配進區屬服裝廠工作以後,她的年齡畢竟稍大了一些,初到農場時的一些女性的優勢正在失去。雖然圍着她要給她介紹對象的人還是"莫佬佬"莫佬佬——滬語,形容很多。,只是可供她挑選的男性卻不是那麼廣泛了。在眾多的候選人中她挑上了梁曼誠,這個人一眼讓她看着愜意,相貌堂堂不說,他還處處顯示出一種男性不常有的安然而自在的風度,他的一個眼神,一投足一揮手,一句簡短的話語,都吸引著杉杉並使她傾倒,他對她彬彬有禮,顯得知書達理。婚後多年杉杉還想不通,這麼個堂堂男子為什麼僅僅只是個普通冷氣工,他應該有輝煌的前途,他聰明能幹,他善解人意,作為一個姑娘她還指望什麼呢?當聽說他曾經在插隊落戶時有過婚姻,杉杉猶豫過,但轉念一想杉杉又想通了,像他這樣的男子沒姑娘愛,那才是怪事呢。杉杉不是那種挑精揀肥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父親只是個菜場職工,她的母親是個僅在里弄生產組有活時才去乾的臨時工,她本人是個每天得踩八小時縫紉機賺工資的女工,她不指望倚賴自己的姿色容貌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意願實實在在地愛一次。

結婚以後她一心一意顧著這個家。八十年代是刮家用電器風的年代,她和梁曼誠既要撫養可愛的云云,又要合理安排開銷,擠出錢來三十五十地存,存滿了一筆去買一樣,家裏的洗衣機、電冰箱、彩電就是這樣一筆一筆存起來買的。梁曼誠善於裝修房屋、咖啡廳、音樂茶座、舞廳,他的一雙手特別能幹,請他的人多,他也便時常有些工資之外的錢揣回家來。杉杉拿到錢不是先眉開眼笑,而是劈頭就問錢的來路,她寧願自己手頭上省吃儉用,剋扣自己,讓人譏誚寒酸小氣,她也不願花非分之財。就這樣她還時時替梁曼誠擔着一份心事。她常對梁曼誠說:

"我並不貪心。大家有的,我們有了,我就知足。很多有錢人家有的,我們沒有,我並不覺得自己比人家矮一個頭。都在靠勞動吃飯,那麼多錢是怎樣賺的,我還懷疑呢!"

因此,她的日子雖然過得緊湊、辛苦、忙忙碌碌、瑣瑣碎碎,但她覺得充實、知足,因而也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之樂。比起那些發了財子女墮落的個體戶家庭,比那些東湊西借非得去國外洋插隊的家庭,比起那些住房寬裕、夫婦之間為第三者插足而苦惱的家庭,杉杉自認他們小家庭還是幸福的。

她哪裏會想到現在這個家庭里要添加一個陌生人,而這個不大不小的陌生人恰巧是梁曼誠的兒子。當這個人出現的時候,樓上樓下的鄰居們將怎樣議論,弄堂里的人們會怎樣地指着他們家取笑,她自己又該是多麼狼狽而難堪。

這小小的十平方米的房間,又怎樣來安置這位遠方來客的住宿。噢,杉杉真不敢往細處想。這個孩子還沒有出現,已經徹底地攪亂了她的心境,幾乎把一切都改變了。一旦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杉杉簡直不能想像會是個什麼局面。

天,人活在世上,為啥要遭這麼多平時做夢也想不到的罪啊?

大清早,梁曼誠到后弄堂口去取回牛奶,又把一夜的尿盆端到公廁旁的糞池倒掉,拿回到自來水兜邊沖洗乾淨。

弄堂里每天清晨一刻不誤的"生活組曲"也隨之奏響了,龍頭開得大的,洗衣裳的、沖尿布的、洗菜的、倒痰盂的、刷便桶的各種噪音跟着水流聲響遍整條小市民集居的弄堂。

推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幼兒園的少婦在同買菜回來的老太打招呼,早起趕到公園去鍛煉的老人樂呵呵伴着上學的孫兒孫女步出弄堂,健壯的中年男人大著嗓門和人交換昨夜電視轉播球賽中的險球。稍凝神沉思,人們定會驚異,一條既不長又不寬的弄堂,僅僅全是一色的三層樓房,怎麼能容納下這樣多的人。

昨晚家裏沒剩飯,梁曼誠端著雙柄小鍋去買回了八兩生煎饅頭。一邊蘸醋吃着生煎小饅頭,一邊撬開門口的蜂窩煤爐子,替云云把牛奶煮開了。杉杉起床后草草梳了下頭髮,正在窗邊替云云脖子上系紅領巾。

夫婦倆都不主動講話,相對沉默著。梁曼誠是怕他貿然提起話頭,遭到杉杉的搶白。但他倆配合默契,讓云云洗臉、漱口刷牙,吃生煎饅頭,喝牛奶。喝了大半杯,云云就像每天早晨一樣拍著小肚皮說:

"吃飽了,我喝不下了。"

不待父母反應過來,她就去背書包,小手舉過肩頭,唱歌一樣機械地叫:

"爸爸媽媽再會,我上學去了。"

若在往常,剩下的小半杯牛奶,夫妻倆就要推來推去,讓對方喝。今天杉杉沒吭氣,梁曼誠遲疑一下,把杯子往杉杉那邊一推:

"你把它喝了吧!"

"聽着!"杉杉眼角都沒向杯子瞥一眼,"趕在上班之前,你去'埃及白臉'那裏,把那個、那個……小孩接回來。"

"你不上班啦?"

"昨晚加班,今天上午休息,調電。"

"他……他能在這裏住?"梁曼誠心裏感激妻子,卻又忍不住問一句。

"不讓他住又怎麼辦?你要讓他跟着'埃及白臉'住下去,可能嗎?"杉杉尖銳地問。

"好,我馬上去,馬上就去。"梁曼誠點點頭,轉身就要出門。

"回來!再吃幾隻生煎饅頭吧,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杉杉又喝住了他,"你們不是八點半才上班嗎,'埃及白臉'不會走這麼早。"

"嗯、嗯。"梁曼誠又退回來,卻並不挨近桌子坐下,而是站着,伸筷子挾小饅頭吃。

杉杉拿着把塑料梳子,臉對着大立櫃的鏡子梳着額上的劉海,嘴裏還咬着幾枚夾針,說:"你們之間,講話方便些,問問他,來上海是什麼目的?長住還是短住?如果僅僅住一月兩月,我們可以克服困難,讓他擠住下的。"

梁曼誠嘴裏在咀嚼,其實一點也沒吃出什麼滋味。杉杉說出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仔仔細細。他點頭哼著是,心裏知道杉杉有這個態度,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了。但她的這一表態,也使他擔上了又一份心事,萬一梁思凡不想離開他,不願離開上海,怎麼辦呢?

好在這道難題得在一兩個月以後再解,眼下的矛盾,暫時可以解決了。他得調休一天,先去把梁思凡接回來再說。

看見梁曼誠進屋,"埃及白臉"跳起來向梁曼誠拍手歡叫:

"哈哈,你這個兒子真好玩!昨晚我問他,到上海來,想到哪兒去玩,你猜他怎麼說?"

梁曼誠瞅一眼正在吃豆漿大餅油條的兒子,眨眨眼睛,把疑惑的臉轉向"埃及白臉"。"埃及白臉"嘻笑着道:

"他要去玩八仙橋。我問他怎麼知道八仙橋的,喏,他就拿出這本廉價書來。"

說着,"埃及白臉"從床頭拿起一本薄薄的小書,遞給梁曼誠。

梁曼誠接過來,原來是一本《上海的傳說》。儘管他住在上海,他也沒見過這本書。他隨手翻開目錄,那裏面第三篇傳說,講的就是八仙橋。想必思凡是從這個傳說里知道八仙橋的。他哪裏知道,傳說中講的活靈活現的八仙橋,現在就連橋的影子也沒有了。那裏和上海的其他熱鬧地段一樣,除了一家一家門面的商店,就是擁塞不堪的人流。難怪"埃及白臉"覺得好玩。梁曼誠又看看書價,這是處理特價書,原價一元二角,處理價僅三角。他把臉轉向兒子:

"這本書你是哪裏買的?"

"縣城。趕場天的攤攤上。"梁思凡道。

梁曼誠點着頭,沒再吭聲。他和"埃及白臉"不同,他不覺得兒子可笑。相反他從兒子掏三角錢買下這本廉價書併當作寶貝帶在身邊的舉動,看齣兒子對上海和對他的感情。兒子若不知道有個生身父親在上海,他會在西雙版納的縣城街上,買下這本介紹上海的書嗎?

帶着兒子往家走的時候,梁曼誠鬱悶的心頭籠罩的愁雲並沒給驅散。他僅僅只是過了頭一關,麻煩事兒還多著呢。杉杉是同意在那十平方米的亭子間騰出一塊棲身之地給他了,可又怎麼向鄰居們解釋他的身份?弄堂里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們聽說了此事,又會怎樣議論?他梁曼誠以後如何在弄堂里做人?人家不但要在他的背後指指點點,還要在杉杉和云云的背後指指戳戳,小孩子不懂事,可能還會在發生爭吵相罵時直接拿這事兒咒罵云云。

他緩緩地推著自行車,梁思凡稍落後他半步,緊跟他走着。車輪子滾動着,泛出一道一道閃爍的白光。梁曼誠眯縫着眼,害怕秋日的陽光般緊皺着眉頭。

"阿爸!"

梁曼誠聽到這聲怯怯的喊聲,受驚地站定腳步,回首望着梁思凡。上海的秋陽正照射在思凡的臉上,若不是瘦,他一定比現在這模樣更可愛些。他有一雙很像羅秀竹的眼睛,向眼窩深處微微凹進去,雖然不大,卻很有神,很會體察人的心思。瞅他那模樣兒,就是個來自外地的小孩,紅色翻領球衣外套,一件半新半舊的藍卡其外衣,不知是縫的時候他還小呢,還是縫得不好,如今套在他身上顯得又緊又小,十分彆扭。

"我坐車后,"梁思凡提出了個要求,"你帶我走吧。"

梁曼誠一夜苦思失眠的癥候顯示出來了,他的眼前飛迸著無數星星,腦殼也在同一瞬間眩暈了。

他閉了一下眼,鎮定着自己,俯首瞅著梁思凡希冀渴望的眼神,委婉地道:

"上海不同於版納鄉間,騎自行車是不能帶人的。這是交通規則。這樣吧,你坐到自行車上來,我推着你走。"

說着,他把後座上的尼龍包取下,掛在車龍頭上。

"要得!"梁思凡聽明了他的意思,利索地快跑兩步,躍上後車座坐好,雙手抓着椅墊。

梁曼誠推著車,梁思凡喜滋滋地東張西望,饒有興味地眺望着馬路兩邊的商店櫥窗。

這樣推著走進弄堂,那才好看呢!梁曼誠心頭掠過一陣不安。只是頃刻便消逝了,人都要住進亭子間去了,他還在乎這個!不如做得光明正大些。

再說,再說剛才梁思凡用沒變嗓的童音說出的那句話,深深震動了他。他的聲氣同羅秀竹的嗓音多像啊。當年他同秀竹,不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增進友情的嗎!

"龍宰龍宰——大哥。傣語。!曼誠龍宰!"

梁曼誠推著單車走出人流如潮、喧嘩得幾乎沸騰的街子,在路邊那棵團團如巨傘般的大黃桷樹黃桷樹——即榕樹。旁剛要騎車離去,身後鳳凰樹蔭下跑出了曼雀寨上的姑娘羅秀竹,揚着手追到他單車旁,指著車後座說:

"我坐車后,你帶着我走吧。"

梁曼誠一怔,他瞅瞅羅秀竹,她穿一條醒目的淡黃色長筒裙,上身是一件雪青色的短衫,在清晨飄飄悠悠如紗似綾的薄霧映襯下,顯得亭亭玉立,裊裊娜娜,格外地清新漂亮。

見他不吭氣,羅秀竹急了:"龍宰,要不得嗎?"

"咪巴咪巴——老大媽。呢?"羅曼誠記得,趕這天不亮就要離開曼雀寨的早市街子,羅秀竹是同她阿媽一起來的,這會兒,她咋個一個人要先回去呢?

"阿媽竹籮里還有些豆芽沒賣脫,她讓我先回家,好不誤出工。"

羅秀竹烏黑的長發盤著髻,用紅線系得緊緊的,把一張讓淡黃色檳榔塗抹的臉襯托得美麗誘人。

梁曼誠幾乎不敢多瞅她一眼,只是委婉地推託道:

"坐我車后,你不怕?"

"怕個哪樣?又不是沒坐過。"

"我騎得快哩!"

"騎快點更安逸!"

梁曼誠沒有理由再推辭了,他拍拍車墊道:"上車吧,摔下來我不負責。"

他的話招來羅秀竹一串爽朗的抑制不住的大笑。

滇南邊陲,純粹的亞熱帶氣候。時令進入三月,天氣已十分悶熱。於是乎,早市便從下半夜就開始了,一個個小攤子上方點着盞盞煤油燈,或是燃著散髮油脂味兒的松明火把,把個一整條街子映照得頗有詩意。而真到了天亮之後,炙人的太陽升起來,炎熱難當,早市亦就陸續散去。

這是邊地傣族曇花一現的早市的奇特風光。

梁曼誠向寨上的小普毛小普毛——小夥子。傣語。借了輛單車,與其說是為街子上偷偷摸摸出售的來自境外的化妝品、女明星彩片而來,不如說是為了領略孔雀之鄉的曇花早市的邊地風情更確切。他既沒藥材、黃泡、煙絲、毫糯夕出售,又不想添什麼日用小百貨、採購啥土特產請人帶回家。他只是為排遣那枯燥乏味的插隊生活的苦悶煩惱而出來散散心。

是從那朦朦朧朧的竹林里吹來的晨風拂去了他的睏倦,還是拂曉的幽冥中那綠樹掩映的竹樓村寨讓他感覺耳目一新,梁曼誠的雙腳蹬得特別來勁兒。單車呼呼生風地在大路上往前直衝。

"好安逸啊!曼誠龍宰。"羅秀竹非但不怕,還"格格格"地一個勁兒笑着,主動地找話同他搭訕,"你耽擱瞌睡,跑來趕早市,買了點啥呀?"

"沒得啥好買的。"梁曼誠道,"就是來耍。"

"咋個會沒得啥買?"羅秀竹驚異道,"只怕你是眼界高看不上哩。"

"你說說看,哪些算是傣家風味的特產?"

"你想帶回上海去么?喏,烤牛皮、青苔、蚱蜢……"

梁曼誠料定她準會擺這些,不再搭理她,又使勁兒猛踩足蹬。他不能告訴曼雀寨上的秀竹姑娘,說上海人不喜歡這類東西。他匆匆離開早市,還有個緣故,那便是長溜溜的街子上,都是些婦女在擺攤設點做買賣,男人們寥寥無幾,他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流中走過,周圍團轉的龍英龍英——姑娘。傣語。全轉過臉來瞅他,有的人還毫不掩飾地吃吃吃發出並無惡意的嘻笑。擺攤攤賣煙絲、賣香煙、備有從境外來的私貨的大嫂、大嬸、伯媽,一見他還"龍宰龍宰"地聲聲喊,非要他買下些啥不可。嗬,這邊地的早市,如同是傣家婦女們包下來的一般。

羅秀竹還在譏誚着他:"嘻嘻,一個大男子漢,趕個早街空手回去,不怕人笑你!"

"有啥好笑的!"梁曼誠忍不住回了一下頭,振振有詞地道,"黑更半夜起來離寨去趕街,帶那麼多東西,走那麼多路,全都是女的干,那才好笑呢!看看你們吧,穿着艷麗漂亮的筒裙,一張張臉都泛著橄欖色的光澤,寨里寨外,

屋頭外頭,啥不是你們做?除了犁田放牛,你們傣家女啥都干,撒種、薅秧、打穀、收麥、砍柴、割草、挑甘蔗、擔水、背竹簍、背背兜、在屋頭挑花描雲綉筒裙、騎單車趕擺做買賣……

"這樣不好嗎?"羅秀竹不無自豪地問。

"你們太辛苦了。"

"那你們上海,姑娘家不下田土、不出門砍柴割草趕街子?"

"不。好些事兒都是男的做。"梁曼誠無法跟她細擺上海姑娘並不幹這些農活,只簡簡單單地說,"哪像你們這裏,男的光管犁田、放牛,其他什麼事都不做。"

"上海的小普哨小普哨——小姑娘。傣語。們真舒服,耍得一定好!"羅秀竹不無羨慕地說。

光顧著說話,迎面開來一輛卡車,梁曼誠都沒注意。卡車按了喇叭,梁曼誠疾忙拐龍頭朝路邊讓,動作慌亂了些,身後的羅秀竹尖聲尖氣驚叫起來:

"哎唷唷,哎唷唷,曼誠龍宰,你要把我甩到車輪底下去嘍!嚇出了我一身汗。"

清脆爽亮不無張揚的驚喊聲中,羅秀竹的雙手攔腰摟住了梁曼誠,仰起笑臉不時擦碰着他的背脊。

秀竹姑娘響鈴般的笑聲,此刻還在梁曼誠的耳畔迴響。

當年那場讓他至今想來心蕩神迷的戀愛,後來就引出了他與羅秀竹遭人議論、引人注目的婚姻,再後來便有了梁思凡。

而今天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的小思凡,已是個十四歲的大孩子了。

梁曼誠用眼角朝後瞥視了兒子一眼,兒子正昂着腦殼,喜盈盈地望着他:

"阿爸,那是啥?"

思凡的手指向一座正在修建的聳入雲天的高樓,那頂上是個圓形的旋轉餐廳。誰知又是幾星級啊,梁曼誠就連國際飯店,也只去過一次十四層樓的孔雀廳。上海新建的很多高級賓館、飯店,他連大門都沒進去過。他告訴兒子,那是賓館吃飯的地方,會自動轉。

"哈呀,那一定安逸!"思凡驚喜地嘆道,"到了那麼高地方,坐着吃飯,能望好遠啊!一整個上海都看得見。是嗎,阿爸?"

"大概……是吧。"梁曼誠真不想打斷他的興緻。但是莫法啊,很快要到家了,杉杉讓他和思凡談的話,摸摸他此次來上海的底,他一句還沒說呢。杉杉對他說很容易,他要對思凡講,就那麼容易么?孩子是敏感的,梁曼誠在曼雀寨上插隊近十年,他多少了解一點傣家的孩子,他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差不多每個孩子——不論他的眼睛是大是小,是長是圓——的眼光中,總是含有一股強烈的新奇感。他們想了解除曼雀寨之外的一切人和事,他們的心靈因單純而顯得格外的脆弱與敏感。他若劈頭對思凡講杉杉說的那些話,兒子一定是會感覺到他在嫌棄他,在趕他走。

不,梁曼誠說不出口,至少眼下對兒子說不出口。要說也得等他們重新熟悉以後。

但他覺得,思凡馬上要進入他的家,那個螺螄殼一樣小的亭子間,對兒子來說,這同樣是一個嶄新的環境,一個新的世界。有些話,他必須預先叮囑兒子一番,免得惹出不必要的煩心事兒。

梁曼誠的雙手越來越無力,他把自行車推得慢些、再慢些。他真希望這段路長一點,讓他把必要的話都對思凡說完。

"思凡,"他咳了一聲說,"我們現在到家裏去,我的家,也就是……嗯,一個新家……"

"很大嗎?"思凡眨眨眼睛。瞅他眼神,梁曼誠發現他已留神這一談話了。

梁曼誠苦笑了一下,說:"很小。去了你就知道,那房子很小。我們住了三個人,也就是說,除了我之外,還有……還有……嗯,你知道,回上海之後,我又結了婚……"

"我曉得了。"思凡在他身後側接了聲嘴。說這些話時,幸好他沒面對着兒子,他起先以為很簡單的對話,現在看來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子的嗓音有點異樣,他忍不住又轉過臉望兒子一眼。

哦,但願是他的錯覺。他看到兒子眼裏晶亮晶亮的閃光,僅僅只是秋陽照射的緣故。他不想往下說了,但又不得不說:

"思凡,我的意思是說,你到我家,可能會有些不習慣,可能會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也可能有些問題。總之,不論遇到啥不高興,你不能耍娃娃脾氣。"

"我懂得,阿爸。"

"這不等於說你就不能講話了;有話,你對我講,好嗎?"

"好的,阿爸。"

梁曼誠愕然回過頭去,這回看清楚了,思凡兩眼噙滿了淚,一顆滾圓滾圓的淚珠,掛在眨動的睫毛上了。

梁曼誠心頭緊了一緊,同樣是一陣酸辛。瞧這孩子,有多敏感!他故意用輕鬆的語調道:

"那我們就算達成協議了。"

"要得,阿爸。"

梁曼誠再不敢回頭望他,但又覺得總該再說上幾句安慰他的話。沉吟片刻,梁曼誠說:

"你這麼懂事,我很高興。思凡,你畢竟長大了,是個大孩子、小大人了。"

這回梁思凡沒再吭聲。梁曼誠推著自行車,默默地往前走。再過一條橫馬路,就到家了。在思凡同杉杉見面之前,梁曼誠覺得該囑咐的話,都講了。但他們真正見面之後,真正在一間屋裏生活時,又會惹出些什麼麻煩,捅出些什麼漏子,鬧些什麼彆扭,梁曼誠真不敢預料。眼前他只能說,思凡這孩子是懂事的、聽話的;而杉杉,他的妻子,在遇到了如此重大的感情考驗時,她對他還是通情達理、還是善解人意的,她是在用最大的理智處理著家庭的這一天外來客般的小客人。

可人的感情是如此複雜敏感、幽微難測,如此地言說不盡的。梁曼誠真不敢想像和預料,思凡這樣子進入他們的家庭,將給他和杉杉、女兒云云之間的關係,將給他們的心靈帶來些什麼撞擊和波瀾。

哦,求神佛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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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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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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