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第四章(3)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慣他那流氓勁兒,我教訓他幾句,嘿!壯麗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親戚,我心裡還膩歪呢。」

「我是干公安的,眼裡不願意鑽灰星兒,怎麼啦?我就是沒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習慣。」

「少跟媽擺臭譜,你干公安的怎麼啦,干公安的怎麼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廟,想娶媳婦還不得將就點。」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誰愛去誰去。」他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氣憤。

她猛地掀開他的被子,抄起掃炕管帚,在他的肩頭啪地一記,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當你是公安局的媽就不敢打你啦,沒那門兒,看我今兒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記管帚疙瘩飛下來,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槍,話也不說,一摔門就跑出去了。他聽見媽在他身後哆嚷發啞的聲音:

「黑燈瞎火的,你要幹什麼呀?」

幹什麼?走!逼急了,我不回來!他心裡直發狠。

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在街上走。頂著風。風,透過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涼。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這是幹嘛呀!為了一個葛建元,得罪了凌隊長,得罪了杜麗明,又得罪了媽。搞成了這麼個裡外不是人的德行,可知不知道自己倒底有什麼錯!

黑燈瞎火的,風又大,上哪兒去?火車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時候到火車站「刷夜」的事兒了,嘴上想笑,鼻子卻酸溜溜的。

那年,他剛剛上初一,十三歲,十三歲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經懂得並且敢於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歲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兒有一點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連一點值得懷念和留戀的記憶也沒給他留下。那時候,每天除了在學校里「複課鬧革命」,應付兩節「語錄課」之外,大多數時間就是和那輛揀廢紙的小車子做伴了。

現在思想。那意是主人簡單的東尼,底下圖木板拼.成三角,形,裝上三個在雜貨店裡買來的大軸承當鑽輸,上面再架上只筐。這種小車子在當年北京城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成群結隊時,小夥伴們一齊野腔無調地嘴哨著,能把車子蹬得嘩嘩地響徹一條街,倒也威風則個!直到七十年代以後,這棟廢紙的大軍才慢慢在城圈子裡絕了跡,大街上再也聽不見那震耳欲聾的輪箍聲了。人們也許都忘了,當年揀廢紙還真能算個生財之道呢,滿街貼的大字報足有兩寸厚,用小刀邊戳邊扯,一會就能扯一大筐,隨手抓撓個三兩張毛票兒,簡直玩似的。他從小是老實孩子,三毛也好,兩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數上繳,從來不象別的孩子那一樣,多少「秘」起個三毛兩塊的做體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夥伴們激火兒了,三毛錢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買了豬頭肉,站在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饞,而是受不了別人老說他窮光蛋。十三歲,從那會兒他就這麼愛面子。

就是那一次,媽打了他,也是用掃炕管帚,他一氣之下跑到火車站來了,就在大廳東側樓梯的拐角那兒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書包,就那麼空手空腹地上學來了。他沒想到前院兒的梁大爺他們好幾個人,陪著媽一大早就在學校門口堵著他呢。媽沒再打他,抱著他就哭起來了,反倒是一向疼愛小孩兒的梁大爺,戳著他的腦門兒罵:「猴崽子,人不大氣性不小,打是疼罵是愛,你媽再打也是你媽,你這一撒子,看把你媽急成什麼德行啦,好傢夥,真敢一宿不回來,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嗎?」

他也抱著媽,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媽,我再也不買豬頭肉啦,再也不亂花錢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過去了,媽媽的聲音,梁大爺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都還是那麼熟近,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昨天,他剛剛下了保證,今天,就又出來「刷夜」了。

可是今天,他已經大了,媽是無須再擔心他會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車站的大廳里,燈光明亮。他順著電梯上了二樓,漫天方向地往前挪著步子。

提著大包小籃的出門人不時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檢票口跑去,相形之下,顯得他那麼閑散、無聊、多餘,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著前面橫廊上那一排新華書店的櫃檯,腳下卻不知該往哪兒走。

「叔叔,請問幾點了?」

「啊,沒戴錶,對不起。」

怎麼著,連這麼高的小夥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麼顯老嗎?可實際上,他連個老婆還沒有呢,不,連個女朋友還沒有呢。他獃獃地信步近前,眼睛從那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書上掃過去,腦子裡卻不知在想什麼,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黃綠的光譜,或許只是書架上那片顏色在大腦中的單純折射。身邊,突然有一聲嫩聲嫩氣的東北話飄進他的意識,「媽,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個小男孩兒,四五歲,雖然東北話上得掉渣兒,可在這麼大點兒的小孩兒嘴裡,卻又顯得稚氣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當媽的柔聲哄著:「咱們不要狐狸,狐狸壞。」「我要……」「狐狸壞.狐狸…··」

狐狸壞嗎?他彷彿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著朗朗的童音,理直氣壯地向老師提這個認真的問題了。

「孩子們,從前有個狐狸,它看見了架子上的葡萄,饞壞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撲了幾次都沒夠到,臨走時,它說『這葡萄是酸的。」』

就為老師講的這個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把鋼蹦子全拿出來,買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張動物園的門票。他幾乎把那串葡萄一顆一顆全部扔進狐狸的籠子里了,可那懶洋洋的狐狸連聞都不肯聞一下。狐狸吃葡萄嗎?不,他證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師講的故事是沒有根據的。

對了,從這件事兒上就能看出他這個死認真的脾氣,真可以算得上由來已久了。

他當時就是轉不過那個彎兒來,老師幹嗎沒憑沒據的跟狐狸過不去呢?

「孩子們,有一次狐狸看到樹上的烏鴉嘴裡叼著一塊肉,就說:『烏鴉大哥,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大的動物了,你的羽毛那樣美麗,連孔雀也比不上;要是你再能張開嘴叫一聲,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烏鴉一高興,就張嘴叫了起來,肉掉在地上,被狐狸叼跑了,你們說,狐狸多狡猾。」

可是葛建元呢?對葛建元,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他的令人厭惡之處,真可以說是溢於言表了。可是,就如同沒有根據不能妄斷狐狸偷雞一樣,沒有根據能說葛建元窩贓嗎?是的,憑這傢伙的本色,他會幹出這種勾當的。

可是凌隊長。

「哎,同志,要什麼書快開票兒啊,我們要下班了。」

啊,真的十點了。他真要在這兒過夜嗎2就是這兒,這個樓梯,這個拐角,這個十七年前曾給了他一個亂鬨哄惡夢的地方,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也看不到那一群群蟋縮一隅的流浪漢了。從這條被擦得光潔如洗的樓梯上,似乎已經很難想象出當年的骯髒和混亂。這會兒,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順著台階慢慢往下走,拐過彎兒,一樓的大廳也顯得空空蕩蕩。那邊兒,乘客寥落的角梯還在從容不迫地運行看。

啊,富麗堂皇的北京站!他要是像當年那樣在這兒席地而卧,和衣而睡,不用試,馬上就會有服務員或者執勤民警過來盤問他,沒錯!

世道安定了,在家吵了架,倒是不容易找個猴一晚上的去處了。

走出車站大樓,風還在呼啦啦地響著。是順風,自行車蹬著非常省力,可他並不希望很快到家。媽睡了嗎?

媽,不是我成心氣您,不是我沒有孝心,世上哪有男人甘心自己枕邊寂寞?哪有兒子情願老母膝下荒涼?可是,媽,您給了兒子一根直腸子,不會見風使舵、逢場作戲;不懂能忍且忍,得過且過;不知道凡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兒子的脾氣不好,太倔。太死心眼,要是換上別人,也許就不會在凌隊長面前那麼得理不讓人,也不會在葛建元面前那麼按捺不住了。可我,恐怕這輩子包做不了那種。媽媽;兒子一生別無協願,只是想認認真真地做個好警察,您就原諒了我吧。

家裡的窗戶黑了,媽睡了?他無論怎麼放輕手腳,那扇老掉牙的屋門還是吱扭響了一聲,在安靜而空洞的黑暗中非常刺耳,他跟著腳走到自己床邊,摸黑脫了衣服,鋪開被子,還好,媽在裡屋沒動靜。他輕輕吐出口氣,躺下了。真累啊。

他夢見杜麗明了,他們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

後來的事他記不清了,就此夢斷還是醒后忘了?睜眼看看,窗戶已經染上了晨光,帶著紅暈的晨光把屋子照得半亮,看來頂多不超過六點半。裡屋依舊靜無一聲,印花門帘紋絲不動,媽還沒醒呢,對,趁她沒醒,早點起,最好不跟媽打照面。

剛坐起身,忽又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

「咳,還不是我那五四,饞著呢,這不,一禮拜沒給他吃油條,嚷嚷啦。」

原來媽早就起來了。真是順嘴胡編排,他哪兒嚷嚷啦?聽見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一出溜又鑽進被窩,閉上了眼睛。媽今天怎麼啦,怎麼跑到外麵館子里打早點呢?油條、豆漿,還有糖耳朵,媽很少這麼奢侈過,他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咕直叫,昨晚上在葛建元家的那頓,他等於沒吃。

門外,抓抓唄的漱口聲,夾著含混不清的說話:「大媽,您也是,幹嗎不讓五四起來打早點去?守這麼個大兒子,還不樂得享享清福?」

「咳,您哪兒知道啊,五四,一睡下來就沒個醒,不趕上班遲至起床,等他幾豆漿早沒啦。」

「您給他砸起來。」

「咳,我不也是看他從早忙到晚的不落忍嗎,現在滿世界凈流氓,他們不忙也得成啊!反正我早起也睡不著,情當著溜達一圈。」

「噗——」嗽口水噴在地上的聲音,「真是『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孝順?我才不待見他那份孝順呢,我是見他忙死累活的德行,怪可憐的,再怎麼說,人家是搞公安的嘛,咱該支持的還是得支持。」

媽媽的聲音就在門口,嗓子還啞著,攢著痰,絲絲啦啦直煽小哨兒,唉,媽老啦。徐五四想哭,可他聽見開門的聲響,使勁兒把眼淚憋回去,閉著眼,裝睡。

在和壯麗明鬧翻的第三天,凌隊長從瀋陽回來了,不知道殷副隊長是和他怎麼商量的,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組長找到徐五四,說隊里已經同意他參加鄭媛案的工作,叫他下午一上班,抓緊把材料熟悉一下。

他的性子更急,一吃過午飯就跑回辦公室來,不由分說,把鋪開架子正準備打一個噸兒的組長拉起來,非逼著他給介紹情況不可。

鄭願到胡踉城棘手,但常規的偵查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眼下是分了三撥人馬,齊頭並進,一撥人專在鄭家的熟人中了解情況,想搞清鄭媛之死有沒有結仇泄憤的因素。不過殷副隊長和組長對這一攤工作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從現場情況的特點分析,犯罪的類型屬於臨時起意而非蓄謀已久,所以,這一調查工作不過是避免遺漏,以為萬全而已;另一撥人集中對居住於現場附近的劣跡青年進行摸底排隊,到現在也沒有排出什麼高質量的嫌疑人來。殺人現場四面不著,附近居民一般涉足不到,因此大家對摸底排隊工作的價值,也頗有些爭議。

現在最讓人感興趣的是第三據工作:段副隊長和組下在預審科審一個昨天才拘留起來的名叫駱進財的嫌疑人。這人就是發案當天在工地上看機器的那個值班員。

據群眾反映,這傢伙過去就有過爬女廁所窗戶之類的惡腐。發案那天傍晚,有人看見他到鄭媛家的門口溜達過,案發後那幾天又神色恍惚,凈愣神兒。根據這些疑點,分局領導昨晚上決定,對駱進財先行拘留,突擊審訊。昨天夜裡把他從床上叫起來的時候,這小子竟嚇得尿了精濕一褲子。組長一邊說一邊搖頭。「咳,你算是饒過去了,那份臊!」

不過從組長嘴裡,徐五四也知道凌隊長今天從瀋陽回來,聽說拘留駱進財的事以後,似乎是不大讚成的神色,然而話卻說得很含糊,大概意思是嫌手裡頭尚無幾樣過硬的證據,抓人顯得匆忙了些,這傢伙要是來個死不認帳,到時取不下口供來,豈不坐蠟?

談完情況,組長叫徐五四先跟著搞搞摸底排隊的工作,五四點頭答應。到下午一上班,搞「摸排」的同志都下到自己「包干」的派出所去了。他就開始在辦公室里看材料,看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耐不下性子了。抄起皮包也想到哪個派出所去看看,他希望自己從此能忙得萬念俱無,一方面在良心上對媛媛有個交待,另_方面也好把越麗明從腦袋裡擠開。

剛走出辦公室,迎面碰上殷副隊長領著組長和預審科的老馬,神色嚴肅地快步往凌隊長的辦公室走來,組長匆匆忙忙問了他一句:

「哪兒去?」

「下去。」

「先別走呢。」

「怎麼啦?」

「駱進財承認了。」

組長的六旬不大,說得十分匆忙,但徐玉,四彷彿聽見了一顆,響雷!

「啊!他招了?」

組長沒來得及回答,就走進凌隊長的房門裡去了。徐五四帶著點傻相站在空無一人的樓道里,發了一會兒愣,才獃獃地走回辦公室來。屋裡沒人,他隨便找了個座兒坐下來,心裡頭有點亂,沒想到自己剛剛上手,案件就有了突然的進展,好比一個人要看球賽,剛打開電視機就碰上破網進球,還弄不清怎麼回事就得跟著歡呼叫好了,嘴裡頭多少有點沒味,他本來是憋著勁兒要為媛媛出口氣的。

屋門優地一響,組長又跑回來了,打開保險柜,手忙腳亂地翻材料,他小心地問了一句:

「怎麼樣?」

『啊,凌隊長要看今天上午的審訊記錄。」

「怎麼啦?」

「看我們上午有沒有指供逼供的問題。這案子,現在就得看口供材料硬不硬了,得叫人挑不出錯兒來。」

組長顧不上多解釋,翻出材料急急忙忙走了。徐五四靜下心來,細想想,恍然有點開竅,要說搞案子,他不能不佩服凌隊長的高明,能一眼在一堆亂網中拎出那條綱來。駱進財不過是具備作案主客觀條件的嫌疑所系,加上近來的一些反常舉動,才被拘留審查的,除此而外並沒有搞到什麼直接證據;而現有的間接證據又都是些零散孤立的環節,能把這些環節連結成一條有機鎖鏈的,看來就只有案犯自己的口供了。而口供又必須用完全合法的手段獲得,才能具有認定犯罪的法律效力。因為最後給人定罪量刑,還要經過檢察院的審查起訴和法院的審判活動這兩道關口的檢驗,如果發現公安機關取證的方式有違法之處,就是人犯劃了供,恐怕也難以承認它的證明力了。凌隊長的慎重不是沒有道見到時候要真前把案手稿夾生,既判不下來又放布出籠那可』就不知道該怎樣了結,怎樣善後了。

徐五四這麼想著,不禁對凌隊長又有點肅然起敬了。刑偵這行兒,的確是很倚重經驗的,經驗能給人遠見,能叫人走著這步看著下步。可他不能再往下想,一想,也犯嘀咕,葛建元的事該如何解釋?於英雄一腦袋漿糊不新鮮,你凌隊長犯什麼糊塗?翻山膛海走平地的人,還能叫螞蟻絆個跟頭?

組長回來了,一掃匆忙緊張之態,放好材料,慢吞吞地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地喝,怡然自得的神氣是不能掩飾的。徐五四沒急著開口,等著他有滋有味地賣夠了關子,才問:「到底怎麼樣了?」

組長放下茶杯,亮著嗓門說:「往檢察院呈報逮捕。」

這句話的含義是不問自明的。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逮捕人犯須同時具備三個必不能少的條件,其中首要一條就是人afor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凌隊長既然決定對駱進財呈報逮捕,那就是說,這個案子算破了!

媛媛有靈,這麼快就看到了兇手的末日,徐五四有點激動了。

這話使徐五四心裡咯噎一下,情緒一下子全沒了,組長沒注意他的表情,一面從柜子里取出批准逮捕呈報表,一邊說:「哎喲,我一高興差點忘了,凌隊長叫你到他那兒去一趟呢。」

「幹什麼?」

「不知道,叫你馬上去。」

徐五四沒精打采地往凌隊長辦公室走。案子破了,冤有頭,債有主。應該是件高興的事,可他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一想起和杜麗明一同送媛媛回家的那些個值得流連的時刻,心裡就像是重壓了什麼東西透不出氣來。現在,她們全都離他而去了,來得快,走得急,彷彿是一場明媚而短促的夢。在他眼前晃一下,沒了,只留下一瞬溫暖的記憶,使人依依。由此他更加憎恨葛建元,為這麼個混小子,他和領導、愛人、長輩都吵得一塌糊塗,他本來也可以百事無爭,一團和氣,上下左右都不得罪的,要不是為了問心無愧地做個好警察,何樂而不為呢!

凌隊長正在屋裡打電話,電話打得很長,好象是在說他這次在瀋陽查的那個案子。他站在旁邊等著,好容易等到電話打完。凌隊長又拉開抽屜埋頭翻找著什麼東西,翻了好一會兒才象是剛剛發現屋裡還站著他這麼個大活人似的,抬頭匆匆說了一句:「你坐吧。」便又干他自己的事去了。徐五四在桌邊坐下來,心裡有點火兒。

凌隊長終於停下手,眼睛在他臉上盯了片刻,開口問:

「我聽說葛建元是你未婚妻的表哥,有沒有這回事?」

這話問得如此嚴厲,近乎審問,徐五四實在沒法兒控制住一肚子的委屈和惱恨在心口洶湧起來,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這才明白,在別人眼裡,原來都覺得他在葛建元身上落了多少實惠似的,可他究竟得到了什麼?什麼!

「有沒有這回事啊?」凌隊長又問了一聲。

他和社麗明已經吹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沒有,可他硬硬地說了句:

「有!」他偏不否認,越否認,人家越會覺得你有鬼。

「晤——」凌隊長長長陪了一聲,索性關了抽屜,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直把眼睛來看他,緩緩說:「我不在家這些天,對葛建元這個案子,你有什麼新的考慮嗎?」

他完全明白凌隊長的暗示,可他回答的口氣仍舊極硬:「沒導我還是認為葛建元在這件事榜上,構不成窩贓罪z』

「哦,」凌隊長自言自語地點點頭,「這麼說,你還是堅持原來的意見噗,好吧,」他揮了一下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五四這時是真正體會到無所畏懼的滋味了,你頂多不就是把我發回派出所當片兒警去嗎?老子不怕!他坦然站起身來,轉身就走,凌隊長又把他叫住了。

「等等,拿著你的表,在我這鎖了好幾天了。」

他接過表,拿著,一句話衝口而出:

「隊長,我這表是偷的!」

他看到了凌隊長茫然的臉。他抬高了聲音:「你犯了窩贓罪!」

他聽到了凌隊長沉重的呼吸。他帶著一種無法遏阻的惡毒的快意,再把聲音抬高:「你犯了窩贓罪嗎?」

直到離開了隊長辦公室,他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熱汗,很痛快。話說出口,心裡的負擔反倒為之一掃。似乎全身從上到下都乾淨了,輕鬆了。仔細想想,其實又有什麼可牽挂的呢?英雄無畏,倒是那種瞻前顧後的主兒,活著才費勁呢。他不願做那種看領導臉色行事,聽上級口氣走路的庸人。他就認理,認準了理可以什麼都不怕。所以他坦坦然然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見凌隊長一個電話打過來把組長叫走了,心裡一絲也沒犯怵,該怎麼著,他等著瞧!

下班鈴嗡嗡嗡響了一通,他沒動。

於英雄走進屋來,一面往辦公桌里塞他的公文包,一面問他:「怎麼還不走?」見他沒吭聲,又說:「晚上在哪兒吃?告訴你,什麼時候你真得請我一頓,我今兒可替你向人家賠禮道歉去了。」

他抬眼望著於英雄半笑的臉,「道什麼歉?」

「今兒我和凌隊長下了火車先去鄭媛家了,他們剛搬了新居,孩子一出事,倆大人也不敢再住那鬼地方了。他們單位還挺照顧的,給了兩間的一個單元,八成帶點安慰的性質……」

徐五四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你們到底幹什麼去了,祝賀喬遷之喜?」

「啊?」於英雄愣了一下,「我們正經替你賠不是去了,你還不知道領情,沒良心。」

徐五四低聲說了句:「我惹的婁子,你們賠哪門不是。」

「凌隊長是代表組織去的呀,正巧又順路。」於英雄湊近他,笑笑,用一種很知己的口氣說:「凌隊長還真幫你說好話,說你這人特別愛孩子,特別喜歡媛媛,那天是太難過了,太激動了,所以才……」於英雄從煙盒裡彈出根香煙,停下話頭,把煙點著,噴了一口,籠而統之地又說了一句:「反正說了你不少好話。」

徐五四那顆已經冷冰冰的心忽地暖了一下,表情卻故作淡淡:「都說什麼了?」

「說你這個同志很認真,疾惡如仇,心直口快,反正就是那些話吧,然後我們再一通道歉,人家就是再有多大的火兒也發不出來了,抬手不打笑面人嘛。」

於英雄的話被開門聲打斷,組長回來了。

「正好,你們兩個都在,剛才凌隊長叫我去談了一下葛建元的案子..材料現在在你們誰的手裡?」

「在五四手裡,怎麼了?」於英雄小心翼翼地看了五四一眼,見五四板著臉沒搭腔,又向組長問道:「下一步叫我們怎麼搞?」

「葛建元窩贓問題證據不全,叫你們銷案。」

駱進財的逮捕證辦得很順利,檢察院第二天上午就批下來了。駱進財由拘留轉為逮捕之後,案子就從分局移到了市局預審終。徐玉.四將到被抽出來朝著預審處.的同志跑調查搞材料。一『色加班加點,挑燈夜戰,僅用了一個星期,駱進財殺人案就結束預審,提請起訴了。一切本著「從重從快」的原則,檢察院六月十七日提起公訴,中級人民法院六月二十九日開庭審理,認定:駱進財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的規定,已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的刑罰當然是毋庸挑選的——死刑。在宣判后的十天內,駱進財沒有上訴,判決於是生效,定在七月十八日交付執行。

七月十八日這天,上午下了一場暴雨,吃午飯的時候停了。七月的天孩子的臉;總是貓一陣兒狗一陣兒的;吃完午飯徐玉田·隨分局參加法場警衛的轎子車趕到預審處看守所的時候,南邊的雲開處,居然露出晴湛湛的天了。

一排紅磚砌就的簡陋的接見室,在看守所的外牆和監區之間隔出了一個挺大的空院子。在他們來以前,院子里已經排開了七、八輛各型各色的車子,有法院的,有檢察院的,還有插著鮮紅警旗的警備車、囚車。一些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正散在院子里的蔭涼處休息。接見室的門前,一個看守所的值班民警正在用竹掃帚掃著積下的雨水,嘩嘩的聲音不時被那群年輕戰士南腔北調的喧笑聲淹沒。分局來的民警們下了車,也都聚在一起雲山霧罩地開聊_王英雄的聲交尤其誇張,抑揚頓挫地不知又在吹什麼呢。徐五四沒去和他們扎堆「砍山」,因為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從觀念上,他都不願意那些嘻嘻哈哈的說笑沖淡了此時此刻的莊嚴,可他又沒法干涉人家隨便解悶兒扯閑篇幾,只好獨自站在接見室的門邊地上呆著。通過門上的玻璃窗,他能看見那位已經白了頭髮的審判員正坐在屋裡唯一的那張桌子前,十分沉住氣地看一份厚厚的材料;特來臨場監督的那位女檢察員坐在他的右手,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左面,他看見了凌隊長,站在牆邊正在和看守所的一個同志低聲說著什麼。罪犯還沒有提民隔著門上這層薄薄的、有點發烏的玻璃窗,他似乎能從屋裡那種看上去非常平淡的場面和氣氛中,感到一種極為強大極為莊嚴的力量,不由身受感染,情緒也禁不住突然興奮起來。

太陽從雲里鑽出來了,整個院子明亮起來。靠院牆西邊有一排挺拔的白楊樹,深綠色的濃蔭被雨水洗得新鮮而有生氣,連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受了它的感染,變得清涼潤爽起來,不知是於英雄「砍」累了還是大家聽膩了,院子里慢慢靜下來,靜得有點過分。大門外面突然響了一聲汽車喇叭,給沉悶單調的空氣帶來~點波瀾,又有人來了?徐五四沒顧上去看,因為他忽然感覺到身邊那庵接見童書時n受歡一聲咧開了二道瞪大概提植田田高盛區側的那扇門的開啟,形成空氣對流的作用吧。

他知道,該是駱進財提到了。

他知道,這是要履行處決駱進財的最後一道法律手續——驗明正身了。

「你叫什麼名字?」

「駱進財。」

隔著半開半掩的屋門,他聽到的聲音非常沙啞,發著抖。

「捕前職業?」

「北京市建築公司第…」句,他心裡就跳一聲,「惡有惡報」。啊,媛媛,你聽得見嗎?我們在幹什麼,你能知道嗎?

「駱進財,根據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你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的規定,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經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核准,於今天執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五條規定,你如有需要轉送親友的遺言和信札,我們可以代為……」

徐五四沒能把審判員的話聽完,屋門不知被誰推了一下關嚴了。應對;慶路子科·而走過幾個人完猛然把他村視線扯了過去。

是他們——媛媛的父親、母親,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還有她·

杜麗明!

他和她的目光不知怎麼就碰在一起了,碰了一下又各自避開。他將近兩個月沒見到她了,在這短短的一瞥中,覺得她有點見瘦,臉也沒有過去那麼白了,甚至還稍稍顯著些憔悴……他再把目光瞟過去看她,卻發現媛媛的父母正在主動同他點頭打招呼,便順勢走過去寒暄。

「你們來啦?」

他站在媛媛父母面前,眼睛盡量控制著不去旁顧壯麗明,但是他的神經卻能感覺到社麗明在看他,在溫和地看他。

「什麼時候?」

他愣了一下,杜麗明的目光正對著他,是她在問,是她在問,他連忙用略帶殷勤的口氣答道:

「馬上,馬上。」於英雄一臉嚴肅走過來,只和杜麗明草草點頭打了個招呼,便神情機密地湊近五四,雖然聲音輕得近於耳語,但徐五四卻聽得確確鑿鑿,他知道,身邊的壯麗明也一定聽得確確鑿鑿!

「駱進財又押回去了!」

「為什麼又把他押回去了?」

「不知道,看樣子今天殺不了啦。」

殺不了?不,不,這絕不可能!朝四下里看一看吧,警車。卡車\吉普車,莊嚴地排列在這竟大拇牌子里;刑增紀法套頭皮裝民警,威風凜凜,候令待發……難道都是來鬧著玩的!

可是,於英雄的神色是那麼鄭重,不帶半點玩笑的意思,搞得杜麗明一下子認起真來了,她甚至馬上就想到更深的那層意思里去了。

「是不是有人給他說情,想包庇他?」

「誰敢!」徐五四語氣堅決,他相信自己敢告到中央去!高級法院已經核准了死刑,根據人大常委會通知,判決就算生效,犯人也沒有上訴權了。到了這個份上,就是天王老子也沒那麼大能耐,敢刀下留人!

可於英雄的話,並不是空穴來風,接見室的門前,人疙瘩已經越堆越大,滿院子都在嘰嘰咕咕、交頭接耳……一個年輕的武警戰士操著一口山西腔東問西問:

「咋搞的,咋搞的?」但沒有人回答他,直到接見室的門打開了.審判員。檢察員、.凌見長他們魚貫而出,人們才一下子靜下來。

「為什麼不殺?他是殺人犯。」

徐五四猛地打了一個嚏噴,壯麗明的聲音是那麼勇敢、尖銳,就在他的身邊,在突然靜下來的院子里,顯得非常震耳,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

審判員腋下夾著皮包,眼睛甚至都沒有向杜麗明這邊瞥~下,對著滿院子泥塑般的人群,高聲說道:

「犯人臨刑喊冤!」

所有人都愣在那兒,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兒。一個戰士膽怯的聲音最先打破短暫的沉寂,使人們從呆怔中驚醒過來。

「喊冤就不殺n驢」

話音雖小,卻象一根導火線,轟轟轟,一片爆炸般的議論聲、爭吵聲,平地而起,夾帶著壯麗明理直氣壯地質問和媛媛母親嚶嚶的哭聲;那位父親站在人群里,結結巴巴地說:「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杜麗明甚至衝到了審判員的面前,「法院已經判了,你們難道可以不執行法律?

難道就讓孩子白死了嗎?」

審判員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徐五四甚至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莊嚴還是冷漠。審判員的頭髮已經灰白,也許這種場面見得多了,以至於可以絲毫不為群情激昂所動。

他的聲音高高的,但卻是異常冷靜的。

「我是執行死刑的指揮人員,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五條規定,犯人臨刑喊冤,我有權決定暫緩執行。」凌隊長跨上一步,低沉地說了句:

「分局的,都回車上去。」

這一下,也提醒了武警部隊的那位帶隊幹部,跟著向他的戰士們大喊了一聲:

「集合!」她張開兩手,站在院子當中,彷彿是要攔住上車的民警們,「求求你們,給孩子報仇,求求你們,給孩子報仇。」大家都低著頭,像逃債似的躲上了車。徐五四的心象給誰撕了一下,他想著應該向媛媛父母說幾句話,解釋,或者安慰,可他能說什麼呢?

凌隊長和那位始終沒吭聲的女檢查員說了句什麼,然後向汽車走去。徐五四也挪動雙腳跟著往汽車那邊走,他甚至忘了該和杜麗明說一聲再見,更沒想到壯麗明會猛然衝到他的前面去,攔住了凌議使的去路:

「你們不能走!你們得說一下,究竟暫緩到什麼時候產』

「不會太長。」凌隊長放慢了步子,可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還殺不殺?」

凌隊長遲疑了一瞬,「這個,現在還不知道。」

「你們知道不知道孩子是怎麼死的?你們到底是不是人民警察?」

「麗明!」徐五四一把拉住她。也許是杜麗明太激動了,也許是他的動作和聲音太猛烈了,壯麗明的淚珠子巴諾巴嘻地掉下來,低聲哽咽了一句:

「你們,是不是人民警察……」

「麗明,」徐五四輕輕地,輕輕地叫了她一聲。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成熟的大人,在勸導幼稚的孩子;就是個堅強的男人,在安慰脆弱的女子,「麗明,我們和你的心情是一樣的,讓那傢伙再苟延幾天吧,你放心!」

杜麗明不出聲地抽泣著,在他面前,像一個孩子對大人餓俄訴說著委屈:「媛媛……太可憐了,我老覺得她太可憐了。」

是的,一個可愛的孩子早早夭折,人人都能灑下幾行憐惜的淚水,可是,如果殺人犯得不到現世報,孩子在地下依然要擔驚受怕,做為她的生養者、教育者和保護者,彷彿都欠了孩子一筆債似的,如何能心安於日後?

·『你放心,你們放心吧!」他只能這樣安慰他們。他也相信,殺人償命,法理人情,誰也不敢法外開恩,放那廝一線活路去。

回到分局已經是五點鐘了。大家嗡嗡嗡地議論了一陣,各自散去。下班鈴打過好一會兒,徐五四最後一個從辦公室走出來。站在靜悄悄的樓道里,心裡空虛得不行。他看見凌隊長辦公室里還半敞著門,遲疑了一下,走過去了。

屋裡只有凌隊長一個人,什麼也沒幹,正獃獃地坐在辦公桌前抽悶煙。因為上午下了雨,窗戶都關死了,屋裡的空氣悶熱而通法;速度年七扶殊部科8過煥然產生了一種陌生感。彷彿連冷隊長那張很少表情的面孔,也在煙霧繚繞中變得更加模糊、疏遠、難以辨認了。

「你沒走?」

凌隊長問話時似乎並沒有看他,他答了一聲:「啊。」

「坐吧。」

他坐下來,問:「您知道處決駱進財改在什麼時候嗎?法院得多久才能定得下來呢?」

沒有回答。

他又說:「我剛才翻了一下刑事訴訟法,上面沒有明文規定臨刑暫緩的期限,不過總歸也不能太長吧。」

凌隊長抬起眼睛來,看著他,像有什麼話難於啟口似的。徐五四從來未想像過堂堂的凌見長也會有這樣一副出語躊躇的神情,他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膽顫,說不清,也許因為他已經隱隱猜到這種躊躇意味著什麼了。

「我估計,」凌隊長的聲音蒼老得厲害,「駱進財,大概是殺不了啦。」

「怎麼呢?」徐五四竭力控制著嗓子眼兒里的顫抖,「怎麼會呢?」

「這案子的麻煩就出在捕人捕得太早了點,應該先留著他,通過偵查取點證據,然後再動手。可現在呢,直接證據沒有,間接證據不全,口供,唯一能給間接證據一點生命的就是口供了。今天犯人臨刑喊冤,等於全盤翻供,你想想……」

徐五四不願患克制了,的,就是他殺的!」他放開嗓門兒,彷彿一定要把凌隊長駁倒似的,「我們在審訊中並沒有使用違法手段,全是他自己把的,這您都知道!

如果他不是兇手,怎麼能把現場情況和作案手段講得那麼准!」

「我並沒有說不是他殺的,可法律不排除偶然性。沒有口供,其它證據又不充分,你就是把一千個可能性加起來,也不能等於一個肯定性。」

「放,倒還不至於,可是殺,看來也不合適了。人頭落地,萬一錯了…」

徐五四無話可說,而胸中的悶氣,卻一拱一拱地直往上頂,發不出來,又咽不下去,他直想摔個東西!

「今天在看守所,你表現不錯。」

凌隊長沉沉地說了一句。徐五四當然領會,這是指他下午勸阻壯麗明這件事而說的。可他心裡卻彆扭,在凌隊長眼裡,好象他天生就是個「愣頭青」,「沒遮攔」,今天沒跟著壯麗明火上澆油,就算是「表現不錯」了。他委屈!可這時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屋裡真悶。他打開一扇窗子,遠處大街上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他長長地呼了口氣,像是要把胸中的鬱悶一下全吐出去,看看錶,七點了。他沒心情再談下去,低聲問了一句:

「您不回家?」

凌隊長一動不動,好半天才答非所問地說:

「最近,見著葛建元了嗎?」

「沒見著,怎麼啦?」

「沒什麼,我是說,那件事你是做得對的,怪我不好,委屈你了。」

他萬沒想到凌隊長會在這個時候如此鄭重地向他表示歉意。進刑警隊一年多了,他從來沒見過凌隊長向誰這麼認真地道過歉、,這二瞬間,他甚至後悔當初那麼尖銳強硬地頂撞隊長,如今人家沖他一低頭,你反要覺著欠了什麼情分了。人啊,也許都這樣兒。一夕之間,一念之間,可以干戈玉帛。

他把頭低下來,又搖了搖,「這事也怪我,可能當初沒把審馬有利的詳細情況跟您說清楚。」

「不,不怪你,」凌隊長卻用一種複雜得難以捉摸的眼光看著他,說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話:「我一直是清楚的,我只是,太性急了。」

啊——?徐五四的瞳孔都吃驚得放大了,葛建元構不成窩贓罪,難道凌隊長一直是清楚的?他為什麼?一個老公安人員,為什麼要這樣!這僅僅是性急的問題嗎?

五四身上冒汗了。

凌隊長還是那個不動聲色的面孔,默默站起來,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卷材料來。

「要不是天天忙駱進財這個案子,我早想把這些材料給你看看了。」

卷宗皮里的材料厚厚的,沒有裝訂。

「這就是葛建元從1979年開始,三次涉嫌犯罪的材料。三次,都是證據不全,不了了之了。」

凌隊長一字一頓地說著,彷彿這幾句話有許多分量似的。徐五四的聲音也不由得放沉重了。

「您上次說的房修公司的盜竊案……」

「那是最近的一次。房修公司俱樂部的二十英寸彩色電視機被竊。彩電是美國貨,一個華僑送的,國內沒有進口這種彩電。案發後的第三天,有兩個房修公司的工人偶然到葛建元家串門,無意中發現那台彩電就在他的床底下藏著,型號、新舊,一點不錯,回去向保衛幹部彙報了。可保衛幹部沒有找我們就冒冒失失地向葛建元追問這件事,葛建元當然不會承認,說那彩電是他一個朋友賣給他的,這個朋友,就是馬有利!」

「嗅!」徐五四禁不住叫出聲來。

『哪個機會很可惜,如果保衛幹部及時向我們報案,我們及時採取措施的話,很可能在葛建元家裡人贓俱獲。可是保衛幹部到第二天才找到馬有利核對情況,一切都晚了,葛建元有充分時間同馬有利串供,所以馬有利一口承認電視機是他以一千元的價格賣給葛建元的。」

「這不是美國貨嗎?應該問馬有利是從哪兒搞來的!」

「這還不好編,在東單信託商店旁邊的衚衕里,從一個陌生人手上買的。」

「那麼電視機呢?叫葛建元拿出來讓人認認。」

「還是在東單信託商店的衚衕里,葛建元又把它賣給另一個陌生人了。」

「這簡直是哄孩子!」

「對了,他們撒謊並不高明,可對法律來講,就是再蠢的謊言,也要靠證據來推翻它,證據呢?沒有。」

「盜竊現場沒有勘查嗎?」

「俱樂部的大門平時是不鎖的,誰都能進去,葛建元做為房修公司的職工,有正當進出的理由,所以,現場沒有勘查的價值。」

徐五四目瞪口呆地聽著。

「還有,大前年有人在葛建元的衣服兜里找煙抽,卻翻出了一個嚇人一跳的存摺來,多少?一萬!他一個普通三級工,哪兒發的橫財?我們查了一段,沒有線索;想去銀行查實,人家有為客戶保密的規定,沒有確鑿證據不給查;僅憑一個人的揭發檢舉,我們又木能採取任何動作;而且你也知道,咱們人力有限,在一個案子上耗不起太長的時間,結果最後也放棄了。」

這些話要是放在以前,徐五四也許會說:「沒有證據嘛,本來就該放棄,沒證據就別動人家的心思。」可他現在不但說不出這話來,自己心裡甚至也猛烈地跳了一下——那天,他不是也在葛建元家裡看見過一個可疑的玉獸嗎?後來被葛建元匆匆忙忙藏起來了,難道就沒有可能是件來歷不明的古董?太可能了!但你就是把一千個可能性加起來,也不等於一個肯定性啊!

凌隊長站起來,認真地收起那捲材料。就著窗外黃昏薄暮的餘光,徐五四依然看得見他的頭髮就要白了,不,已經白了。他把材料送進保險柜,鎖上,站在那兒長長地出了口氣,彷彿有趕不盡的疲倦,又突然揮了一下手,動作卻是那麼乾脆利索,聲音也墓地有了力量:「葛建元肯定有問題,絕不會有錯的,只不過沒抓住他的尾巴就是了。當然,現在還沒法認定他有罪,可我們國家的法律也並不實行『無罪推定』的原則,沒有抓住尾巴,不等於沒有尾巴。而且這種人,我是看透了,不給他點苦頭就指望他改惡從善,做夢去吧!『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知道這個典故四K』頓了人下似乎並不等著五四回答什麼又說,「摩托車這。件事出來以後,我本來想趁機會把他收進來算了,總比漂在社會上害人強,我是太性急了,不應當這麼做,也沒想到你會這麼堅持。你來隊里一年了吧,沒發現你還有這麼種一絲不苟的素質,好,我喜歡這樣的。唉,我也是仗著對葛建元心裡有底,才破例搞點歪門邪道的手段。後來想想,不行,要是開了風氣,別人也學著樣兒做,豈不亂套嗎。

這事幸虧你硬頂著沒搞成,不然我非後悔不可。」

徐五四直想掉眼淚,他覺得自己真混,彷彿再也亮不起那理直氣壯的嗓門兒了,呼瞞著說:「我只是,只是怕搞錯了案子,隊長,我從進公安學校那天起,就發誓要當一個好警察,一個稱職的、問心無愧的好警察……」他看見凌隊長的臉一下子變得慈祥起來,還有那從未有過的親切的目光……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三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跨進北京市公安局大門的時候,才十六歲_十六歲,多好的年組我也是發過警地。要為新的政權,為解放了的人們,為咱們的北京城,當個好警察。三十五年過去了,對這個初衷,我自信是身體力行的。這些年,我親眼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一茬一茬地補充進來,有不少人幹得比我們這些老傢伙好。

可有時我也覺得,咱們這些穿『官兒服』的,怎麼樣才算盡職了,怎麼樣才稱得上一個好警察?局裡這一茬一茬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看法、標準。你們也許認為,能一輩子不冤枉無辜,不搞錯案子,就可以問心無愧了。可我們這幫老一點的,心事就更多一些。特別是現在,我們總覺得自己沒能好好地盡職,總忍不住要去懷念六四、六五那幾年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昇平盛世。我們是從那時候過來的,不象你們,一進來就趕上十年內亂,沒有我們這種懷念和幻想。你看前些年,開大會做報告一張嘴就是那句套話,叫做社會治安有所好轉,但惡性案件仍有發生,但實際情況怎麼樣,咱們在基層工作的人最清楚嘛,那時候,社會治安越來越壞,惡性案件有增無減!在這麼個現實下,還一味堅持少捕少拘,不敢提『亂世用重典』,一提,有人就扣帽子,說你否定大治天下。有什麼辦法?全在那兒自己騙自己呢!老百姓那幾年是怎麼說我們的?說我們笨蛋、能包、廢物點心。人們上街出門走黑道,連點安全感都沒有。大家恨小偷流氓猖狂,也恨我們這些公安人員沒用。我這次去瀋陽,瀋陽市局的同志說,當時有人把瀋陽出的那六個劫機犯、二王流竄殺人犯和咱們公安局並列起來了,叫六英二虎一能,我干公安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干到這個份上,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了。這三十五年,我可以說基本上沒搞錯過案子,沒冤枉過好人;『文化大革命7一開始我們這些老公安就捲鋪蓋了。所以也沒有欠帳。可我仍然覺得我們沒有盡職,一個工作上從來不出錯,可對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也一點不著急不痛心的警察,是好警察嗎?至少在我這兒,我不承認他!」

徐五四一連串地打著冷戰,臉上卻燒了一片火,如果這時候有人摸他一頓,他也情願挨著。這些年他天天覺得自己已經不錯了,可以問心無愧了,別膽怯、別出錯、別摘砸了案子,他對自己一直就是這麼個標準,可除去媛媛以外,對那些被打被殺被侮辱被禍害的父老.他見來沒有過象凌隊長這樣發自內心的慚愧和焦急,從來沒有過!而他還一直以為凌隊長只不過是個極為熟練的機器人呢。他三十歲了,竟是這樣一個混人!

「五四,你也是從十年動亂中走過來的人,應該有體會,社會治安的問題是長期動亂的後遺症,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氣魄絕搞不好。這話我以前就說過,現在看怎麼樣?要不是前年中央堅決提出『從重從快』的原則;要不是咱們全國幾十萬幹警拚命干,怎麼會有現在的局面?多年降不下來的發案率降下來了;老百姓拍巴掌叫好了;我們也覺得實現社會治安的根本好轉真的有奔頭了,干著是那麼回事了。中央撐腰,老百姓也撐腰,往下就看咱們的了。不是要當個好警察嗎?行,那就既別罰無辜,也別赦有罪。現在光是把浮在面上的一層臟沫子打掉了,還有不少沉在下面的渣滓沒動呢,有朝一日水一渾,照樣沉渣泛起,象葛建元這樣的,你別小看了他!」

「不,凌隊長,我不是個好警察,我真的不是好警察……」

天黑了,他記不清是怎麼離開凌隊長的辦公室的。踏上寬闊的馬路,回頭看去,他們的辦公樓里已經亮起了點點雪白的燈光。今晚上加班的格外多。馬路邊,乘涼的人群也開始擁擠起來,搬個板凳,鋪塊涼席,安閑吸茶,高聲談笑;幾個孩子喧嘩著從他後面擦身跑過去了,是女孩兒,一片斑斕耀眼的裙子飄飄地融進了柔和的夜色里。他深深地、莊嚴地吸了口氣,陡然覺得雙肩沉重了許多,而兩條腿卻似乎更粗壯更有力,他禁不住也跑起來了。他想叫喊,大聲兒的!老人們、孩子們、男人們、女人們,萬家燈火的北京城啊,我是你們的!我要重新地、真正地愛你們!

對了,我不是個好警察,可我要做一個好警察,我一定要一做一個問心無愧的好警察!

馬有利、駱進財、葛建元,所有社會的渣滓們,你們聽見了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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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於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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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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