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第十一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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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口子啦!」密支那大山深處玉石礦區的街子上,隨着貴州客麻三大嗓門的一聲吼,頓時傳開了一條令人激動的消息。人們口口相傳,個個的臉上現出興奮的神情,爭先恐後地紛紛往峽谷里的街子上跑。

初來乍到的天華睡了一個大懶覺,本就要去街子上吃早點,起床以後,一邊跟着朝街子上走去,一邊不解地問身旁背着裝酒「皮吞」的景頗族挖礦漢子畢叫:「啥叫亮口子?」

「嗨,」畢叫揚起雙眉,扁扁的鼻樑聳了聳,圓大圓大的鼻珠扇了扇,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在玉石礦上幹事,咋個連亮口子也不曉得?」

「我真不懂。」天華茫然地擺着腦殼說。

「當真?」

「當真。」

畢叫見天華說得誠懇,扶了一把自己背的「皮吞」道:「那麼,你聽說過一刀窮、一刀富的講法嗎?」

「聽說過。」就連這種說法,天華都是到了玉石礦以後才聽說的。

「這就對了,說的就是這回事。」畢叫倒也並不賣關子,邊走邊講,「亮口子也叫開口子,就是給石頭開口子,也有人叫開亮洞。這可是一手絕活,不是哪個人都能幹的。要有專門的玉匠來干。我們這些粗蠻的人從礦洞裏開出的老山石,看上去同一般的石頭差不多,你咋個會曉得它是賣得高價的美玉呢?」

「咋個曉得?」

「要把老山石外頭的那一層皮切開,玉質才會顯露出來。」畢叫雙手比劃着說,「切開這層皮殼的過程,就叫亮口子,也就是亮一個口子,看看這塊玉的成色。玉的成色好,是絕色翡翠,一刀解下來,能賣幾十萬、上百萬,那就成了富翁,這叫一刀富。」

「反過來,就叫一刀窮。」天華頓時理解了。

「不過,也有例外的。」畢叫站停下來,聳聳鼻子,旋開他隨身背着的「皮吞」,也就是粗竹做成的酒筒,把筒蓋翻過來當杯子,往筒蓋里倒了點酒,遞給天華道,「來,喝一點早酒。」

天華小時候在版納,趕場的時候也見過山上下來的景頗漢子,曉得他們的一點規矩,畢叫是緬甸的景頗族,想必他們同樣喜歡喝自醞的米酒,喜歡以酒作為交友的規矩還是一樣的,於是他接過酒筒、酒蓋,把畢叫斟在酒蓋里的酒往酒筒里倒回大半,只留下墊底的一層,以示對主人的尊重,遂而高高舉起酒蓋,一口把剩在酒蓋里的酒喝光了,用手背抹著嘴唇,由衷地讚歎道:「好香的酒。」

說着,又把皮吞遞還給畢叫。畢叫見天華完全照着景頗族的規矩喝他的酒,心頭十分受用和高興,他說一聲你這兄弟要得,斟出酒來,喝了一大口,接着道:「有時候,明明是一塊好玉,口子亮得不好,裏頭無色,就當頑石仍了;也有時候,石頭並不好,可開亮洞的是個高手,一刀下去,讓人覺得裏頭好像有色、有光,是塊好玉,逗得人花高價買下來。真正解開來,結果上了大當,也是常有的事。」

天華叫起來:「這麼說,亮口子是一件有勁的事。」在上海生活久了,天華說的版納話中,時不時會漏出一些上海口音。

「那是十分激動人心的時刻,」畢叫連連點着腦殼,「看得人心都懸懸地吊起來。你曉得啵?聽人說,今天背着幾塊老山石來的漢子,炸出了一小個玉窩子,家裏有人生了急病,忙着要用錢,才在礦區就亮口子了。」

這個天華也曉得,一般的礦主,挖著了玉石,寧願雇來大象背、馬隊馱著,走十來天山路,運到中國雲南的昔馬,或者乾脆直接運送到中國的翡翠城騰衝,賣出了高價,才聘請高手來解玉石。得到了玉石,在密支那礦區里就叫賣,價格喊不高。可究竟喊多少,天華心中無數。

他問:「今天這石頭,喊個啥子價?」

「不曉得,」畢叫說,「有喊六千八千的,也有喊一萬的。唉,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喊得再便宜,我們也要不起。」

那倒是真的,不過有熱鬧看,天華還是高興,這地方太悶愁了,他拍了一下畢叫的肩膀說:「走,我請你吃麵條去。」

「麵條有啥吃法?那還不如吃小鍋米線哩。」畢叫直率地叫起來,「碧玉美人的小鍋米線,又香又鮮美,還有下酒菜,好吃得很!」

「你說啥子?」

畢叫眨了眨眼睛,大聲笑道:「碧玉美人,你聽進耳朵里去了吧。她可是密支那玉石礦區第一大美人。開的小鍋米線鋪子,赫赫有名,客人多得擠不過來哪!」

天華也來了興緻,問:「在哪裏?」

「街子拐角那裏,倚著山坡建的那一幢青磚小樓房,生意好得很!」畢叫的手朝着彎彎的街子一指,眉飛色舞地說,「你沒去吃過?」

「沒得。」

「那我們走。」畢叫的手有力地一揮,順着上坡的水泥路街面,大步流星地走去。

礦區小街的兩邊,都是各式各樣雨打風蝕得牆面斑斑駁駁的小鋪子,有的是磚砌的,有的是干泥巴壘的,乍一眼看去,滿街都顯得殘破不堪。這些小鋪里,有賣日用小百貨的,有賣七零八落的雜貨的,有賣各式真假飲料的,有賣衣裳的,各式小鋪子門前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招貼畫,搔首弄姿、五顏六色的美女廣告,一眼望去,整個街面上花哨得很。一路走去,更多的是各地風味的小吃鋪子,簡易的火鍋店飄散著濃烈的酸辣味,摺疊桌椅在門口擺得東倒西歪的麵店、炒菜店,其中還夾雜着有寬敞院壩的車馬店,牛肉鋪子和賣米、面的糧店,一條街子顯得骯髒破陋,雜亂無章。

坐落在小街拐角處的青磚小樓房,那白色的磚縫,那砌得整整齊齊牆面,那倚著山岩建築的二層小樓,因利用了低洼下去的地形,乍一眼看去不過只有普通平房那麼高,走得稍近些,才顯出這樓房牢固得如同碉堡般墩實。在一片亂糟糟的氛圍中,這幢青磚的小樓顯得分外醒目和有幾分品味。

天華光顧著仰臉眺望拐角處的小樓了,走不多遠,人聲鼎沸的一大堆人圍成圈聚在微斜的半坡上,隨着人群的推搡擁擠,那一大堆各式衣裳圍成的人圈不時地移動着。

天華正不知是怎麼回事,人堆中央,一個大嗓門叫起來:「看看,看看來,這砣石頭比剛才那塊大多了,手掂一下,少說也有八九公斤,起價八千,哪個要解,現場就開亮洞。」

畢叫逮了天華一把說:「已經在亮口子了,快,鑽進去看看,來,你跟着我來。」

畢叫不愧是個挖礦漢子,只見他勾頭縮身,三鑽兩拐,一會兒喊借光、一會兒請哥子幫個忙、一會兒連連給人堆笑臉,打躬作揖,頃刻已領着天華,鑽到了人堆中央。只見一張肉案般厚實的長桌上,置放着一隻堅實的栗色硬木架子,架子上穩穩地擱著一塊玉石。天華睜大眼盯着這塊懸空的石頭,怪了,不就是一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頭嗎,天華一點也看不出喊價這麼高的玉石和山坡上普通的石頭有啥子差別。

一個大臉龐漢子,眼大,鼻大,嘴巴大,身子也高大,嗓門更大,見無人應聲,就指著長桌上的玉石,又粗聲吆喝起來:「咋個,今天才解了兩砣玉,就沒人要了。我跟你們說啊,這塊玉石可是有來頭的,其一,它出在產過好玉的礦脈上;其二,前頭叫價的兩塊玉石,解出來都無色,俗話說,一二不過三,輪到它了,就更有可能是塊寶……」

話沒落音,一個臉色白凈的斯文漢子往長桌前走了一步,搖着手中的一把摺扇,扇了幾下道:「我說麻三,頭前兩塊,一塊起價五千,一塊起價六千,你都讓人家的一萬多塊錢打了水漂。現在又是獅子開口,喊出八千的價,太高了點吧……」

「嗨,麥有良,你這哥子,」大嗓門搶過斯文漢子的話頭道,「頭前兩塊石頭能同這一塊比嗎?你看看,你細看看,看這成色,看這模樣,也是大不同嘛。你們說說對不對,對不對?」

畢叫的嘴巴湊近天華的耳朵,悄聲說:「大臉盤漢子叫麻山,人家也叫他麻三,反正山和三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他都答應。聽說,他是貴州黔西南貞豐人,講義氣,力氣大得驚人,緬甸礦老闆奈朋常在暗中雇他當個幫手啥的。今天這是賣玉石的漢子臨時雇他幫忙的。」

天華也聽說過麻三的名字,他到密支那玉石礦工地來,投靠的也是緬甸礦老闆奈朋,麻三又從中國貴州過來,看身材長相真是一條好漢。他感情上先就有一種好感。臉色白凈的麥友良一抬手:「聽你這麼說,我有心要解這塊石頭。麻三,看你也是一個爽快的漢子,少點,我就讓師傅當場動手。」

「要得!」麻三雙手重重地一擊掌,拍出一個響亮的巴掌,「老闆屋頭急等著用錢救人命,今天我就替老闆作這個主。七千,當場就解。」

「成交。」臉色白凈的麥友良收一揮,沒等天華看清,他的手裏已經擎著一迭百元人民幣,「嘩嘩」地朝着眾人晃了兩下,遞了過去。麻三身後閃出一個五短身材的精壯漢子,接過錢當下清點起來。

畢叫又在天華耳邊輕聲道:「這個叫麥有良的漢子,是香港玉石商人雇的代理。他自家說是從香港過來,有人說他是廣東汕頭人,反正沒人說得清。不過,他干這代理,還是要得。」

天華轉了一下腦殼問:「如何要得?」

「買虧了,他不得傭金,但也不怪他。買賺了,傭金翻倍。」畢叫左右環顧了一下說,「玉石礦這地方啊,看去是荒山野嶺,時間待久了你就曉得,實在是藏龍卧虎之地啊,有中國大陸跑來專挑名貴玉石的神秘人物,有台灣商人,有泰國寶石城清邁玉石商人的眼線,還有、還有說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各式各樣人物。你可別小看了今天這亂鬨哄的一大堆人。」

天華聯想到自己的情況,光是點腦殼,沒接畢叫的話。

主人點錢的工夫,長桌一端那亮口子的玉匠,已經挨近了那塊賣價七千的石頭,細細地察看起來。

五短身材的精壯漢子點完錢,揣進米色的帆布兜里,朝着麻三一點頭,麻三又拍一聲巴掌,叫一聲:「開解!」

「嘩啦」一下,人堆一陣擁動,人們紛紛朝着長桌圍攏上來。天華被身後的人推著,幾乎挨着長桌了。

只見開石頭的玉匠,一個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慢條斯理地從自己的工具兜里摸出一把尖頭雪亮的鑿子,瞅准了石頭的一條縫隙,像鑽泥層一般輕巧地挖了進去。

天華站在前頭,看得分明,這漢子看去精瘦,手上下的力氣很大,在他掏挖時,手背上的青筋一條條都鼓突起來。

只見他掏挖了一陣,又鼓起腮幫子吹一吹灰,接着掏挖,臨到挖不下去的時候,他又從自己兜里取出一把小錘,朝着石頭用力敲擊幾下。

里三層外三層圍住長桌觀看的人,不管對玉石的成色、品相懂不懂,都鴉雀無聲地睜大眼瞅着他的一舉一動。

在天華的感覺里,只不過一會兒,精瘦的玉匠收起鑿子,又從自已的兜里摸出一把長柄的勺子,利索地從石頭縫隙里掏出一些石碴、石粉,遂而聲色不動地往後退了兩步,和眾人站在一起,瞅著那塊石頭出神。

「咋個樣?」

「有色沒得?」

圍觀的人們迫不及待地悄聲問。

石頭上露出了一個大指拇般的洞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個深深的洞口。天華明白,這就是亮洞了。

麥有良一臉的緊張神色,雙手撐著長桌面,湊近石頭,瞪大了雙眼,使勁地往亮洞裏瞅。

畢叫在天華耳邊道:「和山上撿的石頭一樣。」

天華轉臉不解地望着他,畢叫又沒湊上去看,他怎麼會知道?

畢叫明白他的意思,光是向他努嘴,要他接着往下瞧。

「是個芋頭底!」只聽臉色白凈的麥有良慘叫一聲,兩手撐著長桌面,失望地垂下了腦殼。

人群里不曉得哪個幸災樂禍地叫了一聲:「七千塊錢哪,泡泡都沒起一個!」

「拿這七千塊錢,去碧玉美人的米線鋪子,吃五塊錢一碗的米線,要吃多少碗哪!」又有人故意說笑話。

有人笑,有人呈無奈狀,有人搖頭嘆息。

「媽的,」港商代理麥有良出乎意料地咒罵了一聲,仰起他那慘白的臉,吼了一聲,「三千五,有哪個願收?」

人堆里響起了一陣譏誚般的鬨笑。

麥有良的臉色泛了青,兩隻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嚴肅道:「有人要嗎?」

「一塊爛石頭,你還想賣錢?」有人調侃地問。

「他是輸不起了。」又有人嘲弄道,「麥代理,你又不是不曉得,這解玉石,本來就是瘋子賣、瘋子買,還有瘋子在等待的買賣呀。」

「你還是把它仍到河溝里去吧。」更有人譏諷道,「千百年後,也許它會變成玉。」

又引來一陣大笑。

還有人把徵詢的目光移向解石頭的玉匠,有時候掏出來的石碴、石粉也會透出一些信息。他應該是最清楚的。

那精瘦的玉石行家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擺了一下腦殼。

「二千,」臉色白凈的麥有良發瘋般地又吼一聲:「有人要嗎?」

人們從他那有些失態的聲氣中,像是聽出了一些味道。人堆里有的在竊竊私語:

「這個龜兒子,輸慘了!」

「老闆要炒他魷魚哪,呆這麼長時間,沒買下一塊像樣的石頭。

「我看他是賭輸了。」

「你們曉得個啥子,這個爛龜兒整天睡起抽4號,最近又迷上了冰毒,把老闆的錢都花在那上頭去了。」

「嘖嘖,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那臉色看起就不同。」

……

主持解刀的麻三也看出勢頭有點不對,他輕輕一拍港商代理的肩膀,安慰道:「麥有良,我的弟兄,你冷靜點,今晚上我請你喝酒。」

臉色白凈的麥有良渾身一抖,似乎一點也沒聽見眾人的議論和麻三的話,只是使勁地把腦殼一晃,像與什麼人賭氣般狠狠地一跺腳,眼睛瞪得老大,又一次聲嘶力竭地大吼:「二千也沒人要嗎?」

人們面面相覷,都不搭言,逗人笑的俏皮話都沒人敢說了。連天華都看出來了,這傢伙的眼神不對頭。

「你說得當真嗎?」人群里響起一個女人清亮的聲氣,那嗓音讓天華聽來像鋼玉般美妙。

麥有良的臉泛著層光,他得救般把臉轉向說話的女人,緊緊圍在最里圈的前排人群蠕動了一下,往邊上散開,一個二十七八歲、系著沾滿油漬的素色薄牛皮圍裙,腦殼上插著一朵野花的女人步履輕巧地走到長桌邊來。

天華的眼睛睜圓了。在一大幫粗野的挖礦漢子中間,這女人雖然穿着干灶頭活的皮圍裙,額前的一綹鳥發還有些零亂,卻顯得不卑不亢、亭亭玉立。再加上她臉色透亮,相貌出眾,一雙靈動鮮活的大眼睛含着笑意,讓亮口子現場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畢叫興奮地搖撼着天華肩膀,急促地喘著氣道:「碧玉美人,我就是喊你去她的么鋪子吃米線。」

她長得這麼美,怪不得年輕力壯的景頗漢子畢叫也喜歡她哩。

「當真啊,碧玉美人。」港商代理麥有良乜斜了碧玉美人一眼,拖長了聲氣道,「你拿出兩千塊來,這石頭就是你的了。莫非你……」

「要得,這裏是兩千,你清點一下。」碧玉美人從她的圍裙兜里取出一隻信封,瞅了一眼,伸出手臂,遞到麥有良的跟前。

麥有良的眼睛閃出一道光來,他的手臂甩了一大個圈,急不可待接過碧玉美人手中的信封,嘴一咧道:「點個啥子唷,碧玉美人,你讓人把石頭抬回米線鋪子去吧,它是你的了。二……二天我發了,自會來照呼你的生意。」

「碧玉美人,」麻三激動地拍了拍巴掌,叫了起來,「你夠意思,危難時刻搭幫了這漢子一手。來人哪,哪個年輕漢子出點力,幫碧玉美人把石頭抬到她的么鋪子去。」

「算我一個,算我一個!」

好幾個願意出力的年輕漢子應聲往前,爭先恐後地擠來,又逗得人一陣陣笑聲。

「不消了,」碧玉美人的手蹁蹁起舞般一揚,朗聲道,「就麻煩這位玉匠師傅,當着眾人面把這塊石頭一剖兩半。」

看熱鬧的漢子們紛紛發出聲聲歡叫:

「好啊,把石頭劈開!」

「好一個碧玉美人,真是個奇女子。」

「玉匠師傅,破這塊石頭不能收錢。」

……

精瘦的玉匠師傅連聲應道:「要得要得,碧玉美人出錢讓大家開眼,我豈能掃了眾人的興緻。」

說完,玉匠師傅第二回挨近了長桌,趴在桌沿上,對着這塊現在只值二千元的玉石瞅了幾眼,似乎漫不經心地從自己的帆布兜兜中取出一把扁扁小鏟樣的尖鑿,一把油亮油亮的奶頭鎚子,對準石頭中間部位的一條縫隙,狠狠地敲打下去。「嘩啦」一聲響,架子上的石頭一剖兩半,一塊還留在架子上,另一半失去了重心,從硬木架上跌落下來,仰面朝天躺在長桌面上。

「哇!」緊緊圍住長桌看熱鬧的漢子們發出了一聲驚呼。

奇迹出現了。天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呆了。連他這個一點沒啥玉石常識的外來客都看出了,這是一塊精美的好玉。被剖開的兩面在密支那陽光的照射下,發散出誘人的翡翠色。

麻三粗大的嗓門幾乎吼叫般喊了起來:「絕色翡翠!」

「儘是戒面料!」精瘦的玉匠師傅像補充麻三的話一般,用同他瘦削身材不相稱的洪亮聲音道。

人群擁動起來,一個好不容易擠到前排來的漢子把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在長桌上,大叫一聲:「碧玉美人,五萬!你讓給我。」

「五萬,虧他開得出口。我出十萬現金,碧玉美人,玉石歸我。」對面一個漢子,聲氣不高,卻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挑釁一般道。

「碧玉美人啊!」愣怔了半晌的麥有良哀號似的叫出一聲,一手撐著長條桌沿,幾乎站立不穩地屈下身子,彷彿朝着碧玉美人下跪般,舉起手中的二千塊錢,顫抖地搖晃道:「你給的二千,太少了呀!」

人群中發出一陣訕笑、鬨笑,有人搖頭,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直截了當道:「這不是要壞我們規矩嘛。」

更有年輕漢子不屑地吼著:「把我們漢子人的臉面都丟盡了。」

麥有良卻像沒聽見大夥的議論般,臉漲得通紅道:「你是看到的,我掏盡了兜里的錢……」

「說吧,你想咋個做?」碧玉美人脆亮的嗓門打斷了他的話。

「我……我只想要回七千……」麥有良吐出七千兩個字,就像是在哭。

眾人又七嘴八舌罵了起來:

「真虧他吐得出口。」

「真正像條癩皮狗!」

「嗨,抽上了4號,人還有啥子尊嚴可講。」

「少廢話,看碧玉美人咋個做?」

……

待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聲低弱下去,碧玉美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要得,給還你七千。」

「恩人哪!」麥有良的這一聲道謝,又像要哭。

碧玉美人的臉轉向開出十萬的漢子說:「是你開的十萬現金?」

「一個子兒不少你。」這漢子落地有聲道。

天華看他的模樣,中年人,一臉的精明相,穿戴一身瀟灑飄逸的絲綢衣衫,是專來收購玉石的商人無疑。

「十萬?」人堆里響起一個狐疑的嗓門,「兩半都是戒面料,少說值個三四十萬。」

中年人毫不示弱地臉一沉說:「有種的,你抬價啊。」

麻三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瞅了碧玉美人一眼,碧玉美人朝他一頷首,麻三放開嗓子喊起來:「十萬,這位客人叫出了十萬。真正的好玉啊,還有人……」

「十一萬!」麻三的聲音未落,後頭有人揚了一下手。

「十二。」另一個聲音報得更簡捷,連萬「字」都懶得說。

現場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報開了價:

「十二萬一千。」

「十二萬二。」

「十二萬三。」

……

「不要啰嗦了!」最先報出十萬價的中年人用不耐煩的聲氣道,「十五萬!還有人要嗎?」

剛剛活躍起來的人堆里,一下子又安寂下來。人群再次蠕動了一下,沒有人往上喊價。

「就是他了!」又是碧玉美人當機立斷的聲音,「這位先生,你先把五千現金,給了麥有良。餘下的十四萬五,就麻煩你給我開一張支票……」

中年男人打斷她的話說:「只要支票嗎?我也可以過現哩。」

「道謝了。我不忙着要錢,就只要支票。你把兌現的日期開得長一點,送進我的么鋪子。」碧玉美人似乎對一切都早有考慮,她客氣地吩咐道,「麻三,你送神送進廟,就麻煩你把這兩塊玉石,抬到我米線鋪去。今天的午飯,麻三,還有你玉石師傅,都請在我的么鋪子吃。」

「要得嘛!」麻三用唱山歌般的聲氣歡快地大笑道「哈哈哈哈,這才像一台戲呢。」

付錢的付錢,抬玉石的抬玉石,圍觀看熱鬧的人們,意猶未盡地在三三兩兩議論著散開去。

惟有局外人天華,情緒上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仍泥塑木雕般站着,竟忘了自己還沒吃早飯,忘了肚皮餓。

毫沒來由地落雨了。

天華萬沒想到的是,他剛安定下來的心,隨着大雨落下來,又陷入了他擺脫沒多久的恐懼之中。

這是緬甸密支那地方春末夏初的時節說下就下的暴雨,下得聲音「劈哩啪啦」響,下得坡上的綠葉陣陣顫抖,下得溝渠里的水淌得急起來,下得整個玉石峽谷潮粘粘的難受,下得簡直叫人心煩意亂。

玉石開採場想趕在雨季到來之前離去的漢子們都唉聲嘆氣地喊起來,狗日的,這雨一落下來,我們就走不脫了。唉,那要拖我們多久啊!

天華曉得,他們喊出的是真心話,從去年的秋末冬初跑進密支那省的玉石開採場,這些漢子們哪個不抱着想發大財的慾望。在玉礦,在玉石峽谷,「一刀傾家蕩產」的事情干不得,「一刀瞬間暴富」的好事,說不定輪到他了呢。

這年頭,雖說玉石越來越難開採,越來越難挖著,珍貴的翡翠玉越來越難以得到。但是,真像前不久一塊玉石賣出十五萬元的價格那樣,四五個月干下來,這些漢子們除了微薄的工錢,多多少少得到了幾塊好石頭。憑着這幾塊好石頭,雇上幾匹滇產川馬,走十多天的山路,運到中國邊境上的昔馬,再轉賣到怒江右岸的騰衝百寶街上,翻上幾倍的價錢,發一點財,那是沒啥子問題的。

而現在雨一落,就宣告了雨季出乎意料地提前到來,這些做夢都在想着發財的漢子們走不脫了。

自小在西雙版納長大的天華曉得,雨季從四月末梢開始,要延續漫長的半年時間,一直熬到十月間,才會結束。那不是要讓這些渴望發財的漢子們,整整地等待難以打發的半年時間嗎?

再說了,在玉石開採場,哪個不曉得,玉石就是錢呢。哪怕這些玉石只不過是坯料,一旦運出去,就是大沓大沓的票子啊。曉得你藏有這類玉石坯料的,等於曉得你懷揣著黃金,明裏暗中都有人盯着你哪。你守得住嗎?

天華倒巴不得這場雨早早地落下來。前不久他驚恐萬狀地從上海逃回西雙版納,聽阿爸說街子上的警察正等着他的到來,已經問及多次了,他就害怕得無心在阿爸的曼冗寨子待下去。提心弔膽地躲進附近的密林中熬了幾天,終究不是一件長遠事情,就聽從了阿爸的勸,跟着阿爸託付的朋友康朗桑,一趟跑進了荒無人煙的密支那深山老林之中。

哦,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旅程。

天華是趁著旱季的晴朗天,空甩著雙手,僅僅背着一點兒換洗衣衫走進來的。一路之上,綠色越來越濃翠,林子越來越密,山巒迭著山巒。垮塌下來擋路的巨石,一塊比一塊大。而彎彎拐拐的山路越走越崎嶇難行,羊腸小道的那種陡峭險峻,漫長路途,直讓他覺得遙遠得不見盡頭,這一回,他算是吃盡了苦頭。不過,始終懸吊吊提着的心,隨着他走出中國的版圖,算是踏實下來了。

雨一落下來,天華就認定,采玉漢子們是回不去了。想想嘛,一進雨季,那些艱險的山路上泥濘遍地,一腳踩下去,不曉得是深是淺。不少的路已經被大水淹沒了,連牲畜都踩不下腳去。即使是那些看得清的路面,也都像是擦上了油,溜滑溜滑,莫說走,就連蹲下身子爬,都要爬得在地上打幾個滾啊。

天華本就是來避風頭的,采玉漢子們走不脫,正好給他做伴。要不,他正發愁呢,他們都走光了,他一個中國內地跑過來的人留着不走,勢必引起人懷疑。到這地方來的人,哪個不是為玉石、為發財而來的呢。他要跟着采玉漢子們回去呢,才過去了沒多久,萬一曼冗的警察仍張網以待地盯着他,他又到哪裏去躲呢?現在好了,雨季提前來了。不說其他了,玉石開採場周圍,空氣當中的粉塵,就比旱季時少了許多,呼吸都暢快好多。

前不多久,到達玉石峽谷以後,天華就看出來了,阿爸託付的這個朋友康朗桑叔叔,在當地是個有點身份的人物。進入玉石開採場,置身於一幫粗野的漢子們中間,從上海過來的天華活脫是個文秀之人。緬甸老闆用他濃眉下那雙大大的眼睛犀利地打量了他一陣,見他有點文化,又是康朗桑帶來的,什麼也不向他打聽,每天只是要他負責過個磅,記個賬,留心一點玉石工們的開採信息。一旦炸出了玉窩子,找著了上好的玉石料,通一個信息,以便讓老闆好同玉工們砍價。老闆是豪爽的生意人,對天華管吃、管住,每月給他六萬緬幣,相當於人民幣九百元。有這點錢,他一個人買點煙酒,零花花是足夠了。

一般開礦石賣苦力的工人,鑽礦洞,打炮眼,炸石頭,選玉礦石,一天累到黑,一個月只能拿到四萬緬幣。和他們相比,天華算是瀟灑的了。不過,在天華的心底深處,他從來就沒把每個月的九百塊錢當一回事。他是到手多少錢,花去多少錢。抽的是好煙,喝的是好酒,有了時間,就跑進街子上的小館子裏,邀上像景頗漢子畢叫那樣和他年齡相仿的三五個朋友,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再加上他也算管着點事兒,手中有那麼點過磅權。人們見了他,都覺得這個小夥子夠意思,是可交的朋友,他們會主動和他打招呼。故而玉石礦上有了啥子信息,天華往往是最早曉得的人。

大雨落下來的同時,雞腸峽礦洞裏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玉窩子的消息,天華就是在玉石工們對大雨的報怨聲中聽說的。照例他把這消息告訴了礦老闆奈朋,奈朋不動聲色地揚了揚他那粗濃的眉毛,滿意地用他那厚實的巴掌拍着他的肩膀說:「要得嘛,今晚上,你就幫我辛苦一趟,跟着他們進一次洞子,看看是真是假。」

天華一口答應下來。他心頭說,奈朋是玉石礦老闆,他見過的多了。工地上不是盛傳,去年一處玉窩子,他看準了,一炮就炸出了三百多萬人民幣嗎?既然老闆要他加夜班,那就去罷。

奈朋看他答應得這麼爽,高興地笑了,又一次重重地擊打着他的肩膀道:「雞腸峽那地方我曉得,下坡的路途險,難得走,回來儘是上坡,更難得爬。這樣吧,晚上好好吃過一頓夜宵,你再上坡去。」

天華感覺得到奈朋對他的關心,聲氣清亮地答應:「要得。」

夜裏,和玉石漢子們打過幾圈牌,趁著雨不大,天華走進了街子拐角上碧玉美人的小鍋米線鋪子。

自從景頗漢子畢叫帶着天華到過碧玉美人的么鋪子以後,天華已經成了小鍋米線鋪子的常客。幾乎是常常能見着非同尋常的碧玉美人了。真像她的名字一樣,她的年齡也是謎。有人說她三十齣頭,也有人講她看去這麼年輕,才二十五六,只不過她出道早罷了。

正因她所作所為非同一般,相貌又美得有點媚人。玉石礦上傳遍了關於她的種種流言蜚語。有人說她,白天賣小鍋米線,晚上賣迷人的身子。也有人說,要想得到她的身子可不容易,沒有上好的玉石料,你就是想挨近她的身邊,都沒得門。漢子們一幫一幫進她的么鋪子吃米線時,經常有意無意地當着她的面粗聲大氣地講一些葷段子,講一些含沙射影的話;個別地一個兩個來時,就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放肆了。天華和她年齡相仿,又是初來乍到,無論是隨着眾人來,還是一個人來,都從沒當着她的面說過一句粗話。

倒是碧玉美人,曾經大睜著一對天華不敢直視的媚眼,直通通地問過他:「艾溫,看你年歲也不小了,想不想找一個緬北姑娘呀?」

艾溫是天華到了玉石開採場用的名字。他回望了碧玉美人一眼,眼前晃過馬玉敏俏麗的臉,搖著腦殼說:「不想。」

「嘿,你莫鬼扯,是男子漢,哪有不想的呀!」碧玉美人走到天華坐的桌子旁坐下,探過腦殼來,晃着她的一頭鳥發,兩隻鳥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大大的,認真地放低聲音說:「街子上有人托我多回,跟你說呀,緬北姑娘,又能歌又能舞,溫順得很!比那些玉石可愛得多了,討得了一個,你要是喜歡,還能娶第二個。」

「真的?」

「我還能騙你?實話告訴你,像你這樣的英俊小夥子,哪天真的時來運轉,像我那一回瞎貓撞著老鼠般,一刀剖出塊大玉石,成了富翁,隨你娶,你想娶三個五個婆娘,就去娶三個五個,給你生下一大窩崽崽。哈哈哈!喜不喜歡?哎呀,看這個艾溫,真經不起逗,還臉紅哪!」碧玉美人比劃着雙手,說得眉飛色舞。見天華漲紅了臉,不由得拍巴掌大笑起來。「你真不曉得嗎,在緬甸,法律規定一夫多妻制,你們男人的天堂啊。只要有錢,你娶多少個婆娘都沒得人管。」

其實待了幾個月,天華是多少曉得一點當地的風俗的。但他還是搖著腦殼說:「不曉得,我還是頭一回聽你說。」

「真是個戇包!」碧玉美人罵着,走離開去。聽她罵人的聲氣,也不知真認定天華是戇包,還是嗔怪他傻。

今晚上,也許是來得早了,么鋪子裏一個食客也沒有。天華一進門,碧玉美人就熱情地招呼道:「艾溫,咋個這麼早就來吃米線,是晚飯伙食不好?」

「哪裏,」天華隨口道,「吃飽一點,要上坡。」

「上坡,去哪裏?」碧玉美人一邊站在灶前為天華利索地燙著米線,一邊轉過臉來留神地問。

天華走到么鋪子角落裏面一個幽暗的桌子旁坐下說:「雞腸峽,聽說,那個坡去的路難得下,回來的路更難得爬!」

「黑古隆冬的,去那個荒坡野嶺幹啥子?」碧玉美人把燙好的米線給天華端過來,不解地說,「你得帶好長柄電筒,小心摔落下坡去。」

「你沒聽說嗎?」天華接過大大的米線碗,問。

「聽說啥子?」碧玉美人站在天華的桌邊不動。

天華的聲氣放低了,但仍帶着點興奮:「漢子們發現了一個玉窩子,大玉窩子。」

「噢?」碧玉美人有些意外地哼了一聲。

外面的雨下得更小些了,又有客人走到門口來,碧玉美人連忙聲氣柔柔地迎上去說:「唷,是貴州客麻三呀,進來嘗一口米線罷,我今天這小鍋米線,又加了新料,不是跟你吹,比得昆明城頭過橋米線的味道。」

「好,就沖你碧玉美人的臉貌,我也吃他一碗。」大臉盤的麻三粗聲說笑着,搖搖晃晃走進么鋪子來。

「要得,我這就給你燙一碗。」

「好么,紅重一些。要有牛肉,也給我切上一盤。」

「要不要啤酒?」

「那還用說。」

「麻三,你沒得吃晚飯?」

「吃了,那種豬潲樣的飯菜,吃半碗我就倒了。」

「好好好,到我這裏來,我管你吃好、吃飽。」碧玉美人打開她么鋪子裏的冰櫃,取出原先切好矇著保鮮膜的牛肉,先端了上去,「這是牛肉,這是我給你配的水煮花生,這是我泡的酸筍和啤酒。你先喝着,小鍋米線一會兒就燙好。」

碧玉美人在玉石礦區的街子上名聲響亮。天華算是真正地領教到了,無論是緬甸的漢子,還是中國那一頭過來的漢子,不論是腰纏萬貫過來選購玉石的客商,還是鑽礦洞、下苦力開山放炮的漢子,都曉得她是標準的緬甸美女。她的臉色不比一般的緬甸婦女黑,和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臉上總是透著一層彩釉似的亮色,像無形中抹上了一層油彩,加上她的名字叫宋碧玉,人們又說她可愛的樣子就像是一塊難覓難尋的碧玉,那些個從中國過來的挖玉漢子就叫她碧玉嫂子,而緬甸開採玉石的漢子們說她就是個密支那產的碧玉美人。

碧玉美人,碧玉美人,就這樣叫開了。

曉得一些她生世的人說,別看她現在只能在街上做做小生意啊,原來,她男人曾經是個富商,抱着一大堆錢來到密支那,也許是太相信那一句「一刀富、一刀窮,一刀生、一刀死」的俗諺,幾十萬塊錢砸上去,賭買一塊據說剖開就能值上幾百上千萬的大玉石,結果輸慘了,無臉見人,跳了雷打岩。又有人說,還是碧玉美人經受得起,遇上了這麼大的慘禍,她哭也哭了,嚎也嚎了,哭過嚎過,她又重新像常人一樣過起了日子。真是富也富得,窮也窮得,男人一死,她硬是開出了一家賣小鍋米線的么鋪子,把人世間這一份艱難的日子撐持着過了下來。混在密支那深山玉礦工地的男人堆里,她只賣米線不賣身,一天天也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尤其是她撿元寶一般買到了那塊戒面料,大度地付還麥有良七千元的事情,更被人傳得神乎出神,贏得了七千元都買不來的好名聲。從那以後,她的米線鋪子,生意更好了。挖到了玉礦石的漢子們,到她的么鋪子裏來喝酒慶祝;幹完一季,啥子玉石都沒摸著一塊的倒霉蛋,也到她的么鋪子裏來喝酒消愁解悶。在整個玉石礦區,只要一提碧玉美人,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故而,編排她各種各樣怪話的,也不少。有人說,她和她那死去的丈夫,本身就是清邁大玉石商人派來礦區購玉的眼線,她的丈夫蝕了幾十上百萬,回不去了,一跳雷打岩了之。她怕回去以後遭人討債,也不敢回去了,思忖著多少得收購一些玉石才好回去交賬。故而,她賣米線是假,開一個米線鋪子打探玉石消息,暗中收購玉石才是真。

更有人喝醉了酒在私底下說,啥子不賣身啊,她這個年齡,那不過是說說罷了,只要哪個漢子身上有上等的白玉、黑玉、翠玉,還有稀世珍寶一般的紅寶石,一句話,只要有原先幾百里蠻莫土司地界上產的玉石,就能得到她的身子。她暗中藏起的玉石,跑進大城市去,都快能開一家富麗堂皇、價值連城的大珠寶玉石鋪子了。

這才是她叫碧玉美人的真正原因。

人家姑妄傳之,天華姑妄聽之。他不全信這些傳言,也不把這些傳言都置之腦後。畢竟聽來像傳奇故事一般,挺提神的。其他的天華沒看到,可碧玉美人手上常戴着一隻艷蘋果綠色的手鐲,倒是真的好看。識貨的人說,這隻滿綠翡翠是值錢貨,十萬八萬不算貴。不識貨的人說,這隻鐲子算啥呀,值個三五千了不得了。天華不懂手鐲,不敢瞎議論。不過,有一點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碧玉美人和貴州客大臉龐麻三的交情不薄。他在米線鋪子裏,不曉得多少回遇見過麻三了。而且每一回,碧玉美人都像對待親哥子般熱情地招待麻三。麻三給錢是這樣,麻三不給錢賒賬,她還是這樣。

麻三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牛肉、酸筍和花生,發出不雅的「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大口喝着冰鎮啤酒。碧玉美人把燙好的小鍋米線端過去,順便也在麻三的桌子旁坐下,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幾句:「你嘗嘗,我替你多舀了一勺脆哨,還加了羊雜和紅油,看夠不夠味。」

麻三推開酒杯和盤子,撈起米線,吃得稀哩嘩啦,連連點着腦殼說:「夠味,夠味。碧玉美人,就是你這么鋪子,懂得我這紅重的口味。我這貴州人,就是喜歡吃你這裏的脆哨。哈哈,有你這一頓晚飯墊底,今晚上這活,我就幹得愈加乾淨利索了。」

「咋個,雨下這麼大,晚上還要鑽洞子?」碧玉美人語氣甚為關切地問,「去哪裏?」

「還不是那個……」麻三的聲音壓低了。

「真的!」碧玉美人吃驚地叫起來。

「嘿嘿,嘿嘿嘿,」麻三仰起大臉盤一陣笑,像察覺到說漏了嘴一般,舉起啤酒杯,「來,來,難得你碧玉美人坐我桌邊,喝,你喝一口。」

碧玉美人沒接麻三遞過來的酒杯,只是爽快地抓過桌上的那一隻啤酒瓶子,晃了晃瓶底的一小點酒,舉得高高地道:「好,幹了,算是我宋碧玉祝你今晚上上坡乾的活,馬到成功!」

麻三的酒杯和碧玉美人的酒瓶子碰了「當郎」一個響,兩個人一飲而盡。麻三用粗大的手背在自己的大臉盤上抹拭了幾下,大睜著一對眼睛,壓低了嗓門,往碧玉美人面前湊了湊說:「啊,喝得真舒服,真爽哪!我從你這么鋪子一回,就倒在鋪上去睡他一個大覺。你可記住了,我啥子都沒對你說過,啥子都沒說過。」

「我曉得,你啥子都沒說。」碧玉美人同樣放低了聲氣道,「在我這裏,就是說了,說的全都是酒話。不作數的,不作數的。」

「對、對頭,不作數的,哈哈,不作數的。」麻三掏出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往桌上一丟,邁著大步,往么鋪子外頭走去。

碧玉美人跟着站起身來,叫道:「麻三,我要退你錢。」

「不用退了。」走到么鋪子門口的麻三豪爽地一擺手,雄赳赳地消失在黑夜裏。

坐在幽暗角落裏默然吐著煙的天華,把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裏。這會兒,也掐滅了煙頭,把碗中的米線湯喝完,準備離去。

「艾溫,你也走嗎?」碧玉美人轉過身來,聲氣柔柔地問。

「是嘍,」天華答道,「我早吃完一陣子了。」他從透著濃郁煙火氣息的碧玉美人身旁走過,朝門口走去。

一步剛剛邁出門檻,一場暴雨嘩然而下。天華曉得,密支那的山嶺中,雨季的氣候也同西雙版納差不多,說來就來,一點預兆也沒有,一陣狂風刮過,豪雨就隨之而來,下得四處起響聲。天華人還站在么鋪子的屋檐下,身上、臉上已濺了不少雨點子。

他無奈地一步退進鋪子裏頭,自我解嘲地說:「你看這雨,要走,還走不脫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那就再坐一會兒。」碧玉美人熱情地走到天華身邊說,「雨下得太大,我來把門掩上吧。」她動作利索地把么鋪子的木板門,重重地合上,順手「咣當」一聲逮緊了長長的門閂。

雖然關上了門,可么鋪子外頭的風雨,還是把樑上懸掛着的電燈泡撼動得輕搖輕晃起來,天華和碧玉美人的影子,也在牆上晃悠着。么鋪子高高的幾扇小小的窗戶縫裏,不時地漏進一些風來。

除了鋪子外頭的風聲雨聲,么鋪子裏安寂一片。碧玉美人不無來由地長嘆一聲,清晰地道:「唉,這大風大雨之夜,坡上的玉礦洞子裏,不曉得又要添出幾個冤死鬼!」

乍一聽這話,天華還沒回過神來。待她的聲氣一落,天華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問:「你、你咋曉得?」

「你沒得聽說過嗎?」碧玉美人也是一臉的驚異,她端過兩杯茶來,往抹拭得乾乾淨淨的光桌面上一放,她手腕上那隻玉鐲閃爍出一道艷綠的光,「來,艾溫,喝口我這裏的熱茶。這地方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來了這一陣,我以為你是曉得的。」

「曉得,這同我的家鄉差不多。」天華端起茶杯喝一口,又重重地放在桌面上,「不過,在這裏幹活,我只曉得做好奈朋老闆關照的事,其他的我就啥子都不曉得了。」

「怪不得,你整天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快活樣子,活得好安逸。連溫情脈脈的緬北姑娘們都會暗中看上你,托我來說親。」碧玉美人不真不假嗔怪說,「跟你說吧,玉礦工地上,私底下傳著這麼句話……」

「傳得啥子?」

「麻三一有活,玉礦峽谷里就要見死屍。」

啊,竟有這麼恐怖!這是天華從來沒聽說過的,陡地他平靜了沒多久的心怦怦一陣亂跳,暗自忖度,碧玉美人今晚上為啥要對他講這些話呢?他抬起頭來,雙眼隨之也瞪大了。「這話咋個講?」

「看來你這娃兒是真正不知了。」碧玉美人的手在天華的手背上,溫順地輕輕一摩挲,天華能感覺她手上那隻玉鐲的清涼,「是你剛才說的吧,落頭一場雨那天,雞腸峽玉礦洞子裏,又找見了一條玉石礦脈?」

「是呀!都說那玉窩子的品相,比去年的那一窩還要好。運氣好的話,一炮能炸出個三五百萬。」

「是啰。這種事還瞞得住?跟你講,在這裏值三五百萬,運到中國的昔馬、騰衝,特別是運到泰國的清邁,就能值上千萬,若真正是驚世好玉,國家玉石廠子都要來竟價,值個上億都有可能。」

「這麼多?」

碧玉美人沒理會天華的無知,顧著自己往下說:「那些從早到晚累死累活的玉石礦工們,也想賺錢也想發啊!他們要慢慢挖,慢慢出石頭,趁著夜深人靜,輪流鑽進礦洞,用釺子鑿,用鋼棍撬,用鎚子打,至多是放些小炮。為的是出力的各人都可以得一點,發點財。」天華第一次,坐得離碧玉美人這麼近。他看到,碧玉美人悄聲憂心地說話時,光潤發亮的額顱當中,顯出一條彎彎細細的皺紋,說話間,這條細紋不住地顫動,不住地扭曲。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碧玉美人嘆息道:「玉石大老闆奈朋這龜兒子,哪裏肯把這麼大的肥水流進別個的口袋裏。」

「他會咋個做?」天華好奇地問。

「還會咋個做?他當然要獨吞礦脈,獨吞玉窩子啊!」

「他有那麼大本事?」天華忍不住問。那些五大三粗的挖玉礦工們,一個個都是力大無窮的蠻漢,會隨他擺佈嗎?

「你說呢?」碧玉美人反問道。

天華直搖腦殼。

「這種時候,麻三就出場了罷……」

「麻三?」

碧玉美人直點腦殼說:「這是個誰喂他肉吃,他就朝着誰吠吠的狗呀!他哪是人。跟你說得直一點吧,一到下大雨,下暴雨,特別是下雷雨的晚上,就是麻三動手的時候。」

「動手?」

「還用說。」

「為啥子非要等到下雨?」

「你這人啊,看你一臉的聰明相,咋個這麼不明白呢?」碧玉美人今晚上的耐心特別好,她一五一十地告訴天華,「一下大雨,沒找見玉礦的工人們就不挪動了嘛,玩的不玩了,耍的也不耍了,連我這小鍋米線鋪子,都沒幾個人上門。好多人像你平時一樣,趁早睡覺了呀。」

「睡覺了還能幹啥子?」

「你是睡了,」碧玉美人淡淡一笑,聲氣更帶點神秘地說,「那些想要出點外快的,想偷點玉礦石的,想放一小炮多得點的,就趁這機會鑽進洞子去了嘛……」

「那麼,麻三又去幹啥子?」天華還是聽不明白。

「他幹啥子,他等到那些玉石礦工們進了洞子,就帶幾個攆山狗……」

「攆山狗?」天華聽不懂。

「哦,就是你們說的狗腿子。」碧玉美人的眼睛瞪得老大,用只有天華聽得見的聲氣道,「在被大雨淋得透濕的洞子邊放一炮,那些讓幾天來的大雨、暴雨泡得松垮垮的山石、泥巴,一炮轟開,就全垮塌下來,把礦洞活活地堵死。那些趁著雨夜鑽進洞子挖玉礦的工人們,那些找見了玉礦石在哪個方位的漢子們,就全都被堵在了裏頭,死在了裏頭。」

天華的腦殼幾乎要炸開。他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等那些真正發現了玉石礦脈、和玉窩子的工人們死光了。礦老闆奈朋又組織一撥新的工人上坡,說是他花錢勘探清楚了,朝着這個方向往裏挖,挖出的玉礦石就統通歸他所有。怪不得天華聽一些礦工隱隱約約地說起過,雷雨之夜,常常是礦工出事故的時候。這所謂的事故,這所謂的洞子垮塌,這所謂常見的山體滑坡,原來就是這麼發生的呀。

大約是天華的神情顯得太愕然了,碧玉美人冷不防又輕輕地道出一句:「聽到人傳說,我那男人跳雷打岩死的了嗎?」

天華把眼睛望定了碧玉美人,點着腦殼。

「他哪是跳岩死的呀。他就是心大,跟着幾個挖著了玉礦石的漢子,沒頭沒腦鑽進洞子看礦脈,被炸死在洞子裏的。」

天華心頭又遭重重一擊。碧玉美人一雙鳥溜溜的眼睛裏,無聲地淌出了兩行眼淚。哦,天華震驚地瞅着她,真想曉得她這眼淚的滋味。

「艾溫,」碧玉美人噙著淚道,「現在,你還以為這地方天高皇帝遠,是世外桃源嗎?」

天華雙眼茫然地望着她,點點頭,趕緊又搖搖頭。這話是他來吃米線時對她講的,沒想到她還記着。他惶然問:「你、你給我講這些,是說……是說我今晚上鑽進雞腸峽礦洞裏,也要被炸死?」

「你說呢?」

「不會吧,麻三他、他夜裏出門,就一定是去雞腸峽?」天華還是不相信。

「不去哪裏他能去啥子地方?」碧玉美人反問。

「呃……」天華無言可對。

「反正他剛才跟我咬耳朵講的,就是要去雞腸峽。實話告訴你,這種情形我試過多回了。回回都是準的。」碧玉美人冷冷地道,「不是看你這麼年輕英俊,人也厚道,我不會把底子告訴你。」

天華忽覺得脊背上直冒冷氣,他一跺腳,不解地叫道:「緬甸礦老闆奈朋……」

話玉未落,碧玉美人伸出手來,掩住了他的嘴巴,低聲喝斥說:「輕點聲,你不要命了!」

天華不由委屈地放低了聲音:「我又不和他搶玉石,他為啥子要害我呢?」

「可你曉得雞腸峽礦洞裏有寶石啊!那裏頭髮現了玉窩子,不是你告訴他的嘛!」

「是啊,照理他該獎我啊。」

「在他看來,把你埋在礦洞裏頭,就是對你的獎勵。」

「呃……」天華目瞪口呆地盯着碧玉美人。

「你是他啥子人?是他的親戚、朋友?」

天華搖著腦殼說:「我是跟着康朗桑來的……」

碧玉美人臉上掛着淚,失態地大笑道:「康朗桑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阿爸的朋友。」

「你阿爸又是咋個認識他的?」

「這我不曉得……」

「我曉得。你回去問你阿爸,他肯定會對你說,是在趕街的時候認識的。」

「是的,阿爸就是這麼說的。」

「可你曉得不曉得,這個康朗桑,就是專替奈朋介紹廉價勞力的人。他說他是傣族,還取了一個傣族知識分子的名字,康朗桑,就是專門為了矇騙像你一樣的傣家小伙。」

「你說他是騙子?」天華又是一驚。

「連他是不是真的傣族,我都懷疑。他給奈朋帶人來挖礦石,奈朋付他錢。」

天華渾身的汗毛全豎了起來,他張口結舌地瞅著碧玉美人說:「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

「跟你道實情吧,艾溫小伙。」碧玉美人的聲音雖壓得低,但每一個字吐得清清楚楚,「密支那深山裏的玉石礦場,就是一處鬼門關,一個大魔窟。你一個文文秀秀的大小夥子,長得挺英俊的,為啥跑這裏來?」

「我?」天華不曉得咋個回答她。

「是犯了啥子事情?販毒?殺人?」

天華陡然發現,剛才兩眼裏還在流淚的碧玉美人,這會兒兩道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天華真沒想到,她輕輕幾句話,就着實點到了他的要害。他說不出話來,也不敢久視她的目光,只得把眼睛望着別處。

「不要編啥子想要發橫財的話來騙我,嘿嘿,」碧玉美人冷笑一聲,「你這副模樣,也不像是來覓寶、尋玉的。真正價值連城的玉石抬到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識貨,你懂得啥叫老山石嗎?」

天華搖頭,他不懂。

「你又懂得啥子叫綺羅玉嗎?」

天華還是不懂。

「你就是跑進密支那的深山裏來躲災禍、避風頭的,」碧玉美人的食指點着天華腦殼,「我說得對不對?嗯!」

天華不無慌張地瞅著碧玉美人。他萬沒想到,自己從沒對人講過的情況,被這個在密支那玉石礦場上的女人直截了當的幾句話,就說了一個八九不離十。他真的不曉得如何回答她的話。想想嘛,她都能猜着他的底細,那麼玉石礦場上那些老奸巨滑的人呢?他們難道會猜不到。天華簡直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感到自己的腳彎子裏在發抖,渾身上下都有一股惶惶不可終日之感。照碧玉美人的說法,他今晚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上雞腸峽的礦洞子裏去了!可是,躲過了今晚這一劫,到了明天,奈朋見他明目張膽地不聽吩咐,會怎樣對待他呢?奈朋既然可以如此不露聲色地害人,今後,天華在他的手下,還會有好日子過嗎?天華真正感覺到了不寒而慄是一種什麼滋味。

「碧玉姐,」天華用感激而又哀求的語氣道,「你都給我講了掏心窩的話。那麼,我……我又該咋個辦呢?」

「你想咋個辦?」

天華有一種命懸旦夕的走投無路感,他晃着嚇出的一腦殼滿頭大汗,絕望地說:「我不曉得,我真不曉得。碧玉姐,你要救救我!」

「你願聽我的?」

「願意。只要逃得一條命回去。今晚上,我該咋個做?」

「你真願聽我的?」

「真。」

「那好,你留在我這裏。」

「留在你這裏?」

碧玉美人淡然一笑說:「你不敢?」

天華抿了一下嘴說:「敢。只是,明天,奈朋見了我,我該咋個說呢?」

「你就說在我這裏喝酒醉了,一覺睡過了頭。」

「他會信嗎?」

「那你就別管了。」

「往後我怎麼辦呢?」

「明天我會告訴你,看這雨越下越大了。來,我給你拿酒,你再多喝點,讓你明天仍然帶着滿身酒氣。」碧玉美人離座起身,又去她的冰箱裏取來兩瓶啤酒、幾盤冷盤,分別斟了滿滿兩杯,把其中一杯往天華跟前一推,又舉起手中的一杯道,「喝吧,艾溫,給他來一個真真假假、真假難分。只是,你得記住,從今往後,我們兩個的命,就拴在一起了。」

大雨瓢潑,下得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風吼嘯著颳得一陣比一陣緊,彷彿要把碧玉美人青磚砌起的米線鋪子,都吹得搖撼起來。雨點子潑打着小小的玻璃窗「撲撲」地響。

天華一杯接一杯毫無節制地喝着啤酒,門窗都關緊了,米線鋪子裏有點悶熱。天華喝得滿頭大汗,可內心的恐懼又使得他的四肢在不住地顫抖。他從來沒嘗過這樣的滋味,他端起酒杯喝酒,放下酒杯拿筷子,每一個動作都有些僵硬,有些神經質,每一個動作都情不自禁地顫動着。

碧玉美人給他拿來毛巾,替他拭去額頭上的汗,剛抹去,豆大的汗珠又不由自主地沁了出來。

他的雙眼驚慌而又憂心地瞅著碧玉美人,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心頭的慌亂。只覺得碧玉美人美得晃人的臉在他眼前不住地擺動。

碧玉美人一把逮住了他的手腕,低聲果決地道:「不要喝了,你看你,滿腦殼滿臉,渾身上下全都是汗,擦也擦不幹凈。你得去洗洗了。」

「在哪裏洗?」天華的舌頭有些僵硬。他也想洗洗了,想讓水兜頭兜腦地沖涮個遍。

「你跟我來。」碧玉美人緊抓着天華的手,在幽暗的鋪子裏走了幾步,推開一扇門,拉亮了燈,把天華往裏頭一推,「你就在這裏洗吧。」

門「砰」的一聲又重重地關上了。

天華鎮定了一下自己,這才看清楚,原來這是一個小小的像個四四方方桌面那麼大的沖淋房,腦殼頂上是一個蓮蓬噴淋頭,腳底下是幾塊鋪得有點高低不平的山石,可能是被水沖得久了,每一塊山石都光溜溜的,初初踩着有點咬腳板,用力踩着挺滑爽舒服的。哦,真沒想到,外面看來那麼簡簡單單的米線鋪子裏,碧玉美人還安裝了這麼一間小巧的淋浴間。天華不及多想,三下兩下脫光了衣裳,一扭開關,「嘩」地蓮蓬頭裏冰冷的水,兜頭兜腦直衝而下。

天華先是打了一個寒噤,繼而就仰起滾燙的臉來,承接着噴灑而下的水流,盡情地讓水花沖洗着他的頭髮,噴灑着他的臉頰,順着他的肩膀、胸脯、肚皮、大腿流淌而下,從角落的一個圓洞裏淌出去。圓洞口子處,伸出一根發銹的鐵管,水波在圓洞口旋轉着,爭先恐後湧進圓洞裏去。

有多少天了呀,他沒像今天這樣舒服地洗一個澡了。自從一路之上惶惶不安地逃回西雙版納,又跟着阿爸安排的康朗桑來到緬甸密支那的玉石礦工地,他哪天不是在骯髒的狗窩樣的住處對付著過日子。即便在奈朋讓他單獨住的窩棚里安頓下來,身上痒痒得難受了,出過一身透汗了,他不過就是打來一盆水,脫光衣服抹幾下也便了事了。哪裏能有今天這樣的享受?

水聲嘩嘩,水花飛濺。天華閉上眼睛,緩緩轉動身子讓冰涼的水沖洗著自已的青春的軀體。恍然之間,他已經分辨不清哪是屋外嘈雜的雨聲,哪是蓮蓬頭急劇地噴灑下來的水聲。

門打開了,碧玉美人的聲氣傳進來:「要沐浴露嗎?」

天華不曉得自己回答沒有,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感到一雙溫暖滑凈的女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這雙手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那隻玉鐲透涼透涼地觸碰着他,遂而緩慢地在他的肩胛、頸脖、和臂膀上撫慰一般摩挲起來。哦,這種感覺真好,像柔柔的輕風,像溫靜的細雨。天華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放鬆,從未有過的舒爽,他感覺到一陣比一陣酣暢淋漓。

碧玉美人是從他的身後擁抱住他的。水花飛濺中,她緊貼着他。哦,在這一時刻,女人的肌膚和高低起伏的軀體竟有這麼大的吸附力。天華簡直感到自己的身軀陶醉般飄浮起來了,神往地騰飛起來了。他覺得舒服極了,體貼極了,快活極了。

當天華極力想要轉過身來看她的時候,她在他身後緊緊地貼着他,抱緊他,就是不讓他回過頭來看她。天華的身子彷彿癱瘓了,他任隨她的雙手擁抱着、撫慰著、輕摸著,任隨頭頂上的水花水珠不斷地噴灑而下,從他的頭上身上,流到她的頭上身上。

當天華終於用力迴轉身來時,他看到的只是碧玉美人透濕透濕發亮的鳥發和水淋淋的聳得高高的胸脯。那銀亮的水珠滴在她櫻紅櫻紅的乳頭上,爍爍地在他的眼前閃耀。

他抱緊了渾身濕漉漉的碧玉美人,問:「你為啥子給我道破底細?冒險救我一命?」

水聲「嘩啦嘩啦」,眼睛裏閃爍的都是水花的白光。

天華聽不到她的回答。

天華心有不甘地更緊地抱住她。

她說了:「你不像壞人。」

天華忍不住俯下臉去感激地吻她。她起先接受着他的吻。天華吻得熱烈了,她的兩片嘴唇也隨之有了反應,貪婪有力地回吻著天華。吻得久了,天華覺得她臉頰上油膩膩的,忍不住問:「你的臉上,咋個像塗抹了一層啥子?」

她掩飾道:「哪裏,我是油質皮膚。」

藉著被水汽包裹得模模糊糊的燈光,天華大睜雙眼看着她。她好像不是天華往常見到的那個碧玉美人了。她顯得輕靈而又有力,雙臂緊緊地摟着他,臉朝天仰起來,整張臉被燈光水色照耀得放射出異樣熾熱的光芒,她的眼睛情意綿綿地斜視着,神色顛狂而又熱烈,兩邊上翹的嘴角含着譏諷一般的笑容,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一陣比一陣灼熱的、撩人的氣息。

天華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騰,內心裏似乎有一團火焰在往外冒。他再次低下頭去,在她濕濡濡亮燦燦的嘴唇上紮實地吻了一下。

她發自內心地輕哼一聲,叫了一聲:「艾溫!」兩片嘴唇帶着火一般回吻著天華。她扭動渾身溜滑發亮的身子,不知滿足地往天華身上貼來。

「轟隆隆──」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響過,「啪」的一聲響,電燈熄了。淋浴間里一片黑暗,惟有蓮蓬頭裏的水仍在不息地噴灑著。

天華只覺得碧玉美人停頓了一瞬間,遂而便以更加熱烈、更加狂放的動作向著他迎來。她的全身上下好像都在扭動,都在散發誘人的熱量,都在顯示她的媚態。黑夜給她增添了百倍的勇氣和瘋狂,她的雙手一邊撫摸一邊尋找,她的嘴裏發出急促而又饑渴的低吼,她身上的血好像頃刻間就要奔瀉噴發。天華頭暈目眩、心蕩神迷地接受着她毫不掩飾的熱情。是的,他和馬玉敏有過性愛的體驗,他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他從來沒碰到過像碧玉美人這樣火一般熾熱的恬不知恥的情慾。

他很快被碧玉美人喚起了本能,他毫不費勁地恢復了青春的雄壯和英武。他覺得焦渴難耐,慾火升騰。他凝聚起全身心的力量熱浪般向她撲去。碧玉美人渾身顫動,嘴裏呻吟般屈起輕靈的身子迎合著他。她把兩條濕漉漉的手臂緊摟着他,氣喘吁吁地在他的耳畔局促地說:「男人走後,我這是第一次,真的,第一次……」

天華心裏說,我何曾不是第一次呢,自從離開馬玉敏,離開上海之後,我這也是第一次。名副其實的第一次。

緬甸密支那大山深處的雨,越下越大,一點也沒停息下來的跡象。雨幕把山巒、森林、峽谷和星星點點的村寨,全都籠罩在一片茫茫的夜色里。惟有時不時顫抖般撕裂開雨幕的閃電,利劍似的直插黑暗廣袤的大地,讓人感覺到陣陣恐怖,感覺到大雨的氣勢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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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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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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