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侵佔了我(2)

第一章 誰侵佔了我(2)

·處女夜·

河床平坦,河水泛著冷冷的綠,透過清清的水波,可以看見河底的碎石、小個的蚌、搗衣女遺落的襪子、拖鞋,爬滿了綠苔,一些生活的細小情節,沉澱在水裏,又浮現在眼裏了。

褰裳涉河,並非不能,只是冬天太冷,慾望只能埋藏。漫步河灘,河風不大,只是輕輕撩動風衣一角,添些動感。

「你長高了,當然,更好看了。」他取下羊絨灰格子圍巾,給呂玉圍上。

「你讀大三了吧。什麼時候來的呢?」呂玉感覺圍巾的溫度與徐鵬的氣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幾回了,總算看到了你。你怎麼從桔園墳墓那邊鑽出來?」長形酒窩出現在徐鵬的臉上。

「慌不擇路啊。你也長高了,差點沒認出來。你有點象趙文宣。」呂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個小窗戶,是你的房間嗎?」

呂玉「嗯」了一聲。徐鵬不吱聲了。

「想什麼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象個浪漫的詩人。」

「千萬不要。我媽會以為是鬼。」

「記得守靈夜嗎?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夢到我爺爺叫我娶你。」

「騙人。」

「真的!騙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給我姥姥『送亮』去了。」

母親已經睡了,風嗖嗖地在桔園裏穿梭。屋內木炭火燒得正旺。呂玉又翻閱《聊齋志異》,細品慢嚼,妖狐鬼怪,不免背上發冷。忽聽窗戶悉悉索索地響,象有人走動,呼吸,一時竟不知書里書外。

她搖搖頭兀自嘲笑:冬夜讀聊齋,處處是鬼聲。

不一會聽得有什麼東西輕輕彈擊著窗戶。呂玉只覺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了。再細聆聽,有人說話。

「呂玉,呂玉,是我,徐鵬。」低低而急切地呼喚。

「啊!」呂玉心驚肉跳,脊梁骨發冷。徐鵬夾着一股冷風卷進屋子裏。

「你……我……我們……這……」呂玉無措地囁嚅。屋外的風嗚咽了。

「我沒敢肯定這是你的房間,偵察了十分鐘左右。我……你……呂玉……」呂玉緊張地「噓」了一聲。圍着火爐坐下,半晌沉默不語。只聞呼吸吞吐。徐鵬把手指關節壓得辟啪作響。

「今晚,我想與你就這樣,相守,象兩年前為我爺爺守靈一樣。」

「我……這不一樣……我們……」

「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我也這麼想。」

牆上兩個身影。長發。短髮。半尺遠的距離。靜靜的,影子不動。鼻尖在說話。睫毛不安地顫動。心跳如鼓。有爪子撓門。大黑狗在門外嗅。

「我家的老黑狗。兩年前你看到過的。」

「嗯。它有點冷酷呢。讓它進來?」

「不行,它要是沖你叫,我完蛋了。」呂玉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不過,我從未聽它叫過。它有點怪。」呂玉補充。

「可能是啞巴。人也有殘疾的。」徐鵬說。

仍是枯坐着。各自不安地翻看自己的手。呂玉撥動炭火,炭已燃盡。徐鵬突然握住呂玉的手。爐火將他的手烤得異常溫暖。他微笑。呂玉很想撫摸他臉上長形酒窩。

「有些冷了,躲被子裏去吧?」呂玉輕聲得自己都聽不見。

「讓我就這樣溫暖你。」徐鵬抱緊呂玉。

呂玉淹沒在徐鵬的懷裏,無論身體、意識。

「把燈關了。」呂玉低聲且羞澀地說。

艱難地褪去重重包裹,徐鵬終於使呂玉全身緊崩的肌肉柔軟,他嫻熟地分開呂玉緊並的雙腿,被子被拱了起來,開始不斷起伏,時緩是急,時柔時烈,偶有片刻停頓,隨後卻是為猛烈的波動。舊式老床遭遇地震般瑟瑟顫動,搖搖晃晃地宣告「世界末日」。

黑暗中窗口那一框朦朧的夜色始終吸引著呂玉的眼光。她不知道徐鵬要將她怎麼樣,她幾乎是機械地配合著,象顆算珠,任他加減乘除。一聲壓抑而深沉的嘆息,伴隨徐鵬的終結。

與此同時,窗外有怪異的亮光一閃,象傳說中的磷火,有模糊的影子一晃而過。呂玉驚悚,徐鵬的嘆息聲讓她想起姥姥墳頭的黑洞;剛才那晃過的影子又如兩年前徐鵬從他爺爺的靈堂里閃現的姿態。

·老黑狗·

十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呂玉的母親圍着墳頭鋤鬆了幾塊田土種下南瓜。夏天,南瓜苗滿墳頭地爬,到秋天還不斷地開花結果。墳頭是結果的好地方。每個種菜的農婦都這麼說。所以,村人園子裏的墳頭,春夏被青藤覆蓋;秋冬遭枯草淹沒,人在上面踐踏,象踩着自己的土地。

這年,呂玉的母親腆著大肚子上姥姥墳頭摘秋南瓜,忽覺一陣子腹痛難忍,動彈不得。十分鐘后才恢復正常。下墳時,她在泛黃的南瓜葉中發現了可憐的小生靈——小小的奄奄一息的黑狗,它身旁是一個比老鼠洞稍大的黑窟窿和丁點露出土面的朽木。那個黑洞使呂玉母親有瞬間的昏眩。

冬天,呂玉降生。

小時候的黑狗是憂鬱的,顯得少年老成。它總是低着頭,眼睛朝上翻看人。人往往只能看到它眼裏泛白的色彩。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長大后的黑狗,眼睛隱蔽在黑色的毛色中,惟一能讓人看懂的眼神便是森森地陰鷙和閱盡蒼桑般無謂地冷,難以親近與冷漠。它那油亮的黑毛,象緞子一樣細滑,保持着不一般的潔凈,有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

它從不跟別的狗廝咬。它也從不吠叫。

村裏的小孩子見到黑狗總是恐懼地大哭。夜行人遇到冷不丁竄出來的黑狗,會嚇出一身冷汗,再膽小些的,永遠繞道而行,決不再從呂玉家門前經過。來呂玉家的鄉鄰本來很少,因為黑狗,來者更是廖若晨星。有好占卜者說,黑狗陰氣太重,是個不祥之物。

呂玉母親讀過高中,對於這些說法總是置以輕笑。

站在堤上望呂玉家,大片桔園深深掩蓋着青磚瓦房,僻靜若聊齋里的突然出現的野居,讓人懷疑那裏面居住着鬼狐精怪。走在桔園的呂玉母親,也不免讓人有美麗妖狐的假想。

黑狗十歲那年,村裏沸沸揚揚地傳開本村一個女村民的見聞。

小年前幾天,大約凌晨一點多,那個女村民打完夜牌回家,藉著朦朧殘月,匆匆趕路。經過呂玉家後園的長堤,見桔園內有豆大火星一閃,驟滅。女村民揉了揉眼睛,繼續走路,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呂玉姥姥的墳頭立起一個黑影,瞬即如煙消失。

女村民只覺雙腿發軟。這個晚上她迷路了,她在桔園附近繞來繞去,像個夢遊神。天亮的時候,面色蠟黃,回家便癱倒在床,睡了三天三夜。此人丈夫初時以為妻子與人偷情去了,等妻子情緒穩定下來說出原委,才明白妻子中了「鬼魂陣」——人一旦中了這個迷魂陣,是很難走不出來的,能活着回來,也算是個人命大,以正壓邪了。

這是村人的說法。

一天凌晨,這位村民的丈夫特意打扮成女人樣子,重複了妻子那晚的行程。經過呂玉家桔園,他故意放慢腳步。但見呂玉家桔園黑漆漆一片。驀地,墳頭有個黑影閃現。縱使這這男人有備而來,也只覺頭皮發麻!那黑影在墳頭走動。男人壯著膽子扯著嗓子惡狠狠的吆喝一聲:「么子鬼?!」那黑影倏地一竄,向堤上跑來。男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呂玉家的黑狗!

男人把自己的所見告訴了妻子,妻子死活不信,說:「一條狗,不可能站得象人一樣高。

她到處演說,告知村民,從此夜即閉戶,遑論夜歸。村民們將信將疑。黑狗本來有點怪異,經此一傳,更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人都有點不敢正眼看它了。

·魚水之歡·

大年二十九,老天仍沉悶着臉,不肯展顏,空氣里濃鎖著黯淡與陰鬱。過年的氣氛,卻並不因此而削減。小孩開始試穿着新衣服到處炫耀,帶哨響的衝天炮如離弦的箭,尖叫着,在空中爆裂,散出一團青煙,落下,劃出一道弧線。農人捕雞殺雞,雞叫聲雖帶恐慌,卻並不凄慘,它們歡快地撲騰著,渲染著傳統的年。宰生豬過年的,更是不同凡響。人的喊叫與豬的嚎叫混在一起,方圓幾里都聽得見。屠夫利索地揮起長條刀子,迅速堅定地捅向豬的脖子,熱氣騰騰的鮮血噴濺而出,汩汩流淌。這時候,主人家便會舀一碗熱血,點上蠟燭和香火,祭堂屋的先靈牌位。

大年夜,各墳墓上都「張燈結綵」。為避免風滅蠟燭,都買了彩紙做的燈籠,罩着蠟燭,一圈圈朦朦朧朧地光暈在墳頭五彩繽紛。昏瞑中在墳頭搖曳的燭光,有的零星,有的成片,村裏墳墓沒有規劃,凌亂散佈,與村舍窗戶的微光相映襯,同時又包圍着村舍——村舍窗口的燈,遠不如墳頭蠟燭繁多。

呂玉的父親被派到一個更遠的城市去了,這個春節不能回家。呂家清冷異常。年夜守歲,等到十二點正「開財門」的鞭炮聲停息,呂玉與母親各自回房休息。

今夜徐鵬是否前來,呂玉不敢肯定。她卻是企盼著的。

經歷了第一次的機械配合與疼痛難忍,後來的幾個晚上,徐鵬徹夜溫存與細心調教,呂玉從懵懂無知中醒來,體驗到肉體的快慰,前所未有的饑渴,每天都會從體內滋生。今夜這盆炭火,是不必熄滅的。今夜的燈,也是不必熄滅的。今夜的熱情,如這燈火。

房子裏很暖。折騰了一年的「年」,雖然還有零星的鞭炮聲遠遠地傳來,但快已是安靜了許多。攬鏡自照,柔和的燈光下,眉毛、頭髮、面容,到眼神、韻味,統統鍍上令自己陌生的色彩。呂玉對自己笑了一下,有一顆牙齒泛黃。鏡子背景里高高的暗色木衣櫃看起來漆黑一片,象徐鵬爺爺睡過的棺材。

眨眼間鏡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晃過。回頭,只有自己的影子映在柜子上。

呂玉一股寒意竄過脊背。有腳步踩在枯葉上的輕微的沙沙聲逼近門口。呂玉一陣狂喜,嘩地打開後門,冰冷潮濕的北風撲面而來。桔園裏黑乎乎一片,呂玉眼前卻幻化出無數星星點點和淡一塊濃一塊的黑團。

期望這黑夜凝聚成徐鵬的身影,然後將她緊裹。

什麼也沒有。失望地轉身,忽聽桔園一陣悉索,什麼東西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桔林直奔呂玉,一團漆黑滾至呂玉腳下,然後沖入房間,夾雜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呂玉心懸至暈眩,掩嘴驚呼中,卻見燈下的老黑狗眼睛翻著白光,油亮的黑毛冒着森森寒氣,未及呂玉緩過神來,它又風一樣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裏。

人對黑夜的畏懼與憎惡,是因為黑夜吞噬了一切,它把你變成一個盲人,讓你的耳朵聽見許多東西,眼睛幻化出許多怪象。除了奔跑的黑狗,黑夜裏還有什麼東西,不安份地涌動?展開棉被,被子上的花花朵朵便攤開了一床。慢吞吞地若有所思,解衣寬頻,迷糊入睡,朦朧中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呂玉只當是黑狗,不再理會,滿腹惆悵。似聽得窗戶發出彈擊的聲音,接着聽到熟悉的呼叫:「呂玉,呂玉,是我,徐鵬。」

偎在徐鵬的懷裏,臉貼着他冰冷的臉,手握着他冰冷的手,一邊溫暖着他,一邊卻嗔怨着他。「學會撒嬌了?」徐鵬颳了一下呂玉的鼻子,「我心不在焉地陪他們玩牌,着急得很啊!剛才黑乎乎地,在你姥姥墳邊摔了一跤。我以後要是對你不好,她肯定會收拾我的。」徐鵬半真半假地說。

「瞎說。你要是對我不好,我來收拾你。」呂玉鼻孔輕哼。

「你身上灑了香水么?」呂玉把面孔埋在徐鵬胸前深呼吸。

「體香。你也有你的味道。」徐鵬情不自禁地吻她。他用手伸進自己衣服里試試手的溫度,然後一翻身緊緊地壓着呂玉,開始了手的旅程。

在呂玉的初夜,這隻手是船堅利炮,催開冰河一樣的呂玉,把呂玉划進自己的搜索範圍,並且佔據;今夜,這隻手象春風,輕拂呂玉如花身體,逐瓣開放。

「你如魚得水。知道了有水的快樂。」徐鵬啞啞地凋調侃。

「你如水得魚,體驗了有魚的精彩。」呂玉徐鵬的耳朵。這個篇章她讀過的。

「子非魚,焉知魚之快樂?」

「子非水,焉知水之精彩?」

「我每天晚上都會來,你不用刻意等我。我喜歡鑽到你的夢裏要你。」

「這扇小門永遠為你敞開。你不要再敲窗戶了,嚇人。」

「等你上完大學,我們就結婚。」

「可我才高二呢。」

「我等你。」

含含糊糊的聲音漸漸隱沒。先前大海一樣涌動的被子也恢復平靜,沉入夢鄉。

天剛朦朦亮,徐鵬穿過桔園,經過墳頭,越過乾涸的溝壑,悄悄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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