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第四章(2)

冒襄本以為把財物盡數獻出,好歹可以買得一條生路,沒想到對方竟然又提出這樣的要求,頓時像給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錯,這一陣子,他一直暗暗為女眷們的安危憂心焦慮,但始終想不出能使她們免於茶毒的辦法。

他甚至想過萬一清兵狗賊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奮起一拼,即使死了,也比橫遭凌辱強些。現在對方提出用、r環去頂替,不管怎麼說,總算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是這些丫環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親手把她們送入虎口,他卻感到不管是論人情還是論天理,都有點做不出來……「相公,什麼事?」一個關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回家人們當中來,而向他打聽的則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躊躇著,覺得這件事實在不應由女人們來摻和,但由於始終委決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邊,把對方的要求說了。

出乎意料,董小宛卻沒有顯出特別的吃驚,相反,還分明鬆了一口氣。她點點頭,又問:「那麼相公……」冒襄沒有吭聲。

「情勢急迫,只好如此了。終不成讓做主子的遭殃!」侍妾的聲音再度傳來。

冒襄錯愕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的表情嚴酷得像一塊寒冰,一雙直視著他的眼睛卻在炯炯發光。

「啊,不錯!」他猛然醒悟,「若還優柔寡斷,那麼到頭來,遭殃的就會是我們主子了!」頓時,冒襄的心腸硬了起來,但畢竟不想親自出面做這件事,於是轉過身,向冒成招一招手。等僕人跟著走到一邊,他才低聲地轉述了一遍清兵的要求,末了,吩咐說:「嗯,這事就交給你,你看著挑吧!」

冒成起初不知道是什麼事,聽完主人的吩咐之後,他的臉色驀地變了:「大、大爺,非、非是小人推搪,這件事,小人,做不來!」

「你說什麼——做不來?」由於這樣的回答出自冒成之口,在冒襄記憶之中還是第一次,他不禁為之愕然。

「是、是的,這事……小人,做……做不來。」冒成低著頭重複地說,不敢正視主人的眼睛。

有片刻工夫,冒襄變得目瞪口呆。但是,他的火氣漸漸升騰起來。「胡說!」

他咬著牙,惡狠狠地低聲呵斥說:「叫你做你就得做!莫非,你打算眼睜睜看著韃子兵過來撒野不成?莫非你想讓老爺、太太,還有我和少奶奶都去死?啊?」

看見主人發了火,冒成不做聲了,但是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蒼白。終於,他聲音低沉地應了一聲:「是!」轉過身,向人群走去。

點人開始了。

在眼前這種情勢下,為著保存一家的性命,對方的任何要求儘管都惟有服從,但按照冒襄的想法,送出那麼幾個干雜活的粗笨丫環,好歹把危險對付過去,也就夠了。他深知冒成辦事精細,所以事前並沒有特別交待。事實上,開始時被點到的也確實是那些人。但不知怎麼一來,漸漸地,連董小宛房裡的紫衣,甚至馬夫人房裡的春桃竟然也被點到裡面。冒襄在一旁看著,感到又吃驚又氣急。他想上前制止,但是又怕驚動清兵,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倒是那些、丫環不知道是什麼事,看見是冒成呼喚,都一個接一個順從地走出來……終於,八個、丫環湊足了。冒成重新走回來,垂著頭,一聲不響地站在主人跟前,大約是等候下一步吩咐。

冒襄正十分不滿對方剛才的胡亂點名,看見如此一來,更無異於向大家表明,事情是出於自己的吩咐,因此,不待冒成開口,他就像給針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轉過身子,惱怒已極地走了開去。不過,那群清兵壓根兒沒有覺察到這種情形。

他們已經事先得到那位降官的指點,這會兒,全都虎視眈眈地盯在那群丫環身上。

正當在場的多數人都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就驀地發出一陣淫邪的狂笑,向丫環們猛衝過去。

也就是到這會兒,那群可憐的丫環才如夢初醒,驚慌地尖叫著,向四面逃去。

可是,已經遲了。她們那一雙柔弱的小腳,又怎能跑得過如狼似虎的清兵?轉眼之間,就一個一個落人了那些粗野的韃子兵之手。儘管她們頭髮披散,又踢又咬,拚命掙扎,結果,還是被拖著、抱著,分別弄到了馬上。其中有幾個,在掙扎當中,衣裳被撕開、被扯脫,露出了雪白光潔的肉體,這更極大地刺激起那些兵的獸慾,以致乾脆就在馬背上肆無忌憚地動起手來,抱住她們瘋狂地又是捏又是啃。

其中有一個——冒襄認得那是紫衣,大約因為反抗得激烈了點,競被那個嗷嗷地怪叫著的清兵三下兩下把身上的衣裳扒個精光,然後揮起蒲扇似的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在她臉上、身上狠揍起來,那種餓虎撲食羔羊,暴風摧折鮮花一般的情景是如此驚心動魄,悲慘可憐,以致在場的人們都紛紛低下頭,不忍心再看……「好了,總算沒事了!」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一個聲音如釋重負地說。

冒襄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降官。他也已經坐到了馬上,正用鞭子指著他們一家子:「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剃了發的!今日幸虧遇著我,要不然,休想指望過得了這一關去!你們記著,趕快把頭剃了!否則,下一回只怕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說完,他加了一鞭,催動坐騎,追趕那伙清兵所拋下的一片飛揚的塵土去了。

留在原地的人們彷彿被這最後的咒語所禁住,全都呆若木雞地望著。直到那急驟的蹄聲消失了好一會,大家才開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遲遲疑疑地動彈著由於長久地跪伏變得酸軟麻木的手腳,末了,好不容易才坐起了身子。但是也只是一會兒,他們就紛紛重新撲倒在地上,撕扯著自己的衣衫和頭髮,失聲痛哭起來……這當兒,惟獨董小宛與大家不同。她長久地站立著,望著那一片飛揚遠去的塵土,並沒有哭。只不過,那神情卻像一下子老了五歲似的。

如果說,作為難民的冒襄一家,並未因為明朝魯王政權在浙東地區的初戰告捷,而免於顛沛和殺戮的話,那麼,在昔日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城中,居民們對於外間發生的這一切,卻甚至壓根兒一無所知。這是因為,自從三個多月前,在以王鐸、錢謙益、趙之龍等原弘光朝廷的文武大臣主持下,向清軍獻城投降以來,作為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鎮,南京已經一變而成為清朝繼續向南推進,以圖最終在朱明王朝的廢墟上確立其全面統治的大本營。儘管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鐸總督江南軍務的洪承疇顯得頗為寬大賢明,不但能約束部下,嚴禁騷擾民眾,而且大力招降納叛,對明朝的舊官廢員多所起用,但骨子裡其實防範很嚴。他把精銳之師集中駐紮在以舊皇城為中心的東城,並派重兵扼守住從通濟門到金川門一線的要衝地段;對允許民眾日常出入的其餘各門,則嚴加盤查,一旦發現可疑人物,立即拘捕。因此,雖然周圍不少地方已經因義師蜂起鬧得沸沸揚揚,但南京城中的人們仍舊毫無反應。

當然,之所以如此,還因為作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區,早在三個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徹底地執行過剃髮令。雖然在豫王多鐸入城的當初,曾經明確表示過,除了軍人之外,禁止官民剃髮;但到了這時,也就顧不上信守諾言。於是,經過幾天殺氣騰騰的實施,自然免不了要賠上幾條性命,南京就完全變了樣。別看只不過是頭髮換個式樣,前邊少了那麼半腦殼子頭髮,後面則多出一根辮子,但是已經足以使滿城的男人們,像是一夜之間全都被強行閹割了似的,一個個變得忍辱含羞,氣息萎靡。許多人因為18慚形穢,便儘可能躲在家裡,避免出門;即使非得出門不可,也是屏息低頭,匆匆而行,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去理會多餘的事。無疑,因此而私心竊喜,甚至趾高氣揚,以為從此做穩了順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沒有,但畢竟為數不多;而且這種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勝,更加不會去打聽和傳播四鄉民眾起義的消息了……正是這樣一種絕望、壓抑而又沉悶的局面,使已經離開禮部衙門,搬到城南的善和坊來居住的柳如是,變得愈來愈心情沮喪,煩躁不安。

柳如是是在一個多月前,匆忙搬出禮部衙門的。本來,自從清兵入城之後,那位豫王多鐸對錢謙益他們這些降官,倒還算是相當優待,不但沒有怎麼為難,還允許他們暫時繼續住在各自的衙門裡。不過,對於這種「禮遇」,別人怎麼想不知道,柳如是卻覺得彷彿被關在囚牢里似的,一百個不自在,成天價吵著要搬家。只是由於錢謙益看見別人都沒動,擔心獨自這麼做,會引起清軍方面的猜疑,再三勸說,才又勉強捱著。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疇正式到任,而錢謙益也接到命令,讓他和別的幾位降官頭兒,連同不久前在蕪湖被追兵俘獲的弘光帝一道,跟隨回朝復命的多鐸前往北京去「陛見」順治皇帝,她便立即設法搬了出來……現在,柳如是穿著一襲深紅色的夾綢女衣,手裡拿著一柄白紗團扇,皺著眉兒,咬著嘴唇,斜靠在庭院當中的一張鋪著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著小圓桌的另一邊,則坐著她那位情誼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盡頭的這所宅子,本來屬於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陣子,這戶人也舉家南下,離開了南京。

柳如是是經人介紹,半租半借地住進來的。這宅子雖然比不上錢謙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縱深三進,外帶東西兩個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於擔心戰火會燒到鄉下,錢謙益臨走前已經把陳夫人、錢孫愛等一干至親家眷搬到南京來;又擔心儘是女人和孩子,無人撐持門戶,把侄孫錢曾也召出來同住,以便就近幫忙照料。不過,柳如是獨自佔住了整一個東偏院,連吃飯起居也同陳夫人那邊分開,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擾。眼下,正交未時光景,四下里靜悄悄的。秋日的陽光從枝葉繁密的木樨樹頂上斜射下來,在她們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說姐姐,」也許是看見柳如是久久不說話,盡自在那裡生悶氣,惠香勸解地開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馬亂到了這一步,也只有順應時世,好歹對付著過下去罷咧!既然那些大老爺們兒眼睜睜看著韃子打來,沒有一個拿得出解救的辦法,我們做女人的,又哪來的本事操這份心!莫非姐姐當真以為,我們比老爺們兒還強么?」

停了停,看見柳如是沒有反應,她接著又說:「按說呢,當初姐夫那樣做,只怕也是出於無奈。『老神仙』和馬閣老都逃了,韃子兵已經打到朝陽門外,他要搭救這滿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這一條路了。終不成也學揚州那樣,讓韃子兵殺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們都得了性命,可這黑鍋我們只怕八輩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說。

「哦,怎麼?」

「怎麼?你不見書場子里、戲檯子上,那些獻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個不是千秋萬代被人指著鼻子、戳著脊樑罵個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覺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寬太遠,也太怪;而且,說到眼前還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錢謙益,將來會成為說書、演劇當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點令人不可想象。不過,對這位手帕姐妹心高氣傲的脾性兒,她已經十分熟悉,於是點著頭兒,微笑說:「罵個臭死?那怎麼會!如今滿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來小及呢!」

「你別凈挑中聽的哄我!」柳如是厭惡地把手一揮,「這到底是怎麼個光彩的事兒,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連碰了兩個釘子,惠香不再介面了。她眯縫起眼睛,望著女伴那越來越變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說:「姐姐這些天獨個兒守著深閨,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當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進京,豈不更好!」

這一次被清朝皇帝點名進京陛見的,除了弘光帝和錢謙益之外,還有前東閣大學士王鐸、左都督陳洪範等幾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帶著家眷同行,一來是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來也是向新主子表明舉家投靠的誠意。錢謙益本來也很想把愛妾帶上,但柳如是堅決不肯,才只好作罷。惠香自然知道這件事。但看見女友眼下這般模樣,她就不免有點猜疑了。誰知,柳如是卻「哼」了一聲,說:「寂寞?姐姐我要是真箇熬不住這份寂寞,當初也就不會挑這門子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糟老頭兒,被窩裡能有多大本事!」

這麼鄙夷地否認了之後,大約看見惠香大睜著眼睛,還在等著聽下文,她就把白紗扇子往桌上一擱,站起來,傲然說:「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你,當初多少公子爺兒——一個個又有錢又俊俏,丟了魂兒似的圍著我的裙腳兒轉,姐姐我都不屑一顧,單單挑了他這麼個半截子入土的糟老頭兒,難道姐姐當真鬼迷心竅,生怕沒人要沒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聲地位,指望他能帶我飛上高枝兒去,替手帕姐妹們爭一口氣,讓那些把我們當成路邊草、腳底泥,任意糟踐的王八龜孫活活地愧死,氣死!後來,嫁進了門,才知道他原來是個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這倒也罷了,總算他對我言聽計從,那麼我就拼著費點心神,替他在後面扇扇風兒,扯扯線兒,又何妨!結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幫他謀成了復官起用,還升了半品!著實讓他如願以償,嗯,也出足了風頭……」說到這裡,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那時節,不怕妹妹笑話,姐姐我也滿以為自己從此尚書太太、誥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總算不枉此生了!」惠香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目光閃動了一下,微笑說:「其實,姐姐已經做成了……」「你說什麼?」柳如是像是忽然回過神來,疑心地問。

「我說,這尚書夫人,姐姐已經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頓時倒豎起來,惱怒地把手一揮,「你聽我說呀——不錯,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卻全軟掉了!你沒瞧見他在馬閣老、阮鬍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樣兒,有多噁心,明擺著是用熱臉一個勁兒去貼人家冷屁股!難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騰了這些年,連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為的瞧他這副狗獾面孔?好,這還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檜——不,連秦檜都不如的千古醜事來!你說,姐姐我如今豈不是賠個精打光!往後還落個被千人笑、萬人罵!這日子還有什麼奔頭,有什麼盼頭!哼,陪他一塊兒去給韃子皇帝下跪叩頭?虧他還敢指望!我寧可當初在池子里一頭淹死了,也絕不跟他做那種丟人現眼的事!

我當面給他說明白了:到今時今日,我還肯替他守在這裡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

他要回來就回來;要不回來,老娘就回盛澤,依舊過我的風流快活日子去!」

這一次,柳如是越說聲音越高,眼睛越睜越圓,臉蛋漲得通紅。看來,錢謙益開門迎降這件事,確實令她失望已極,至今氣憤難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噠、噗噠」地狠扇起來。惠香茫然地望著她,始終不大明白女伴為何如此。她遲疑了一下,試探地說:「姐夫那樣子,或者確有不是。不過,依妹子看,他對娟娟可是一片真心……」「真心有個屁用!」柳如是惡狠狠地說,「老娘才不希罕呢!哼,比起來,我倒佩服妹妹洒脫,說完就完,那才叫乾淨!」

這些年來,惠香也一心指望從良,有一陣子,曾經同前明的吏科給事中、後來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熱。那李沾也答應替她贖身脫籍,誰知到頭來卻翻臉不認賬。為這事,惠香氣得大病了一場,剛剛才見好,現在冷不防聽對方提起,倒一下子紅了臉。她勉強地笑著說:「愚妹可沒得罪姐姐,何苦又來揭我的傷疤!」

「不是揭傷疤!為姐說的是真話!你那個姓李的,本來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踐你。你若真箇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給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碼還能多活些年!」

惠香沒有再分辯,一雙細長的眼睛卻朝遠處眯縫起來,只是,嘴角兩旁的皺紋變得越來越深。許久,她才喃喃地說:「姐姐適才說,要回去當婊子?這話說著玩兒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縱使別人不笑話,只怕今時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個罪了!」

大約看見惠香說話時,神情是那樣抑鬱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終於被噎住了。而且,經過剛才一通發泄,她心中積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點,因此臉色稍稍變得平和下來。有片刻工夫,她咬著手中的汗巾兒,不再吱聲,末了,像是下了決心似的,站起來說:「算了!不說這些勞什子事——哎,好久沒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點興緻,下它一盤,如何?」

情誼深密的兩位女友在木樨的濃蔭下擺開棋局,交談也隨即停止了。靜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後來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篤」聲響。看樣子,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打擾,她們便會這樣消磨一個下午。然而,偏不湊巧,一盤棋尚未下完,外間就傳進話來,說惠姑娘的鴇母派了人來,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見棋枰上就要做成一個大劫,冷不丁來了個攪局的,自然惱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為至今仍留在舊院的一位姐兒,惠香眼下還得憑藉色相,千方百計覓食謀生,何況聽說兜搭到的又是一個大主顧。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來,準備送客。

惠香仍舊猶豫著:「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擺手:「你就別管我了,快走吧!趕明兒要沒事,早點兒過來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幾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著站起來。看得出,她其實也有點著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禮,就匆匆轉過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直到目送著惠香從老銀杏樹邊走過,出了月洞門,那角粉紅裙裾最後閃動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轉過身來。

九月的秋陽還在西邊的亭子頂上弄影——離天黑還遠得很。偌大一個東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個人。無疑,院子里還有紅情、綠意和別的、丫環老媽,但是那些人只配打雜侍候,卻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尋樂子,閑磕牙,更別說替柳如是排愁解悶了。本來,這種日長無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經歷過,說到排遣的辦法,也盡有,譬如讀讀書啦,寫寫字啦,再不然就學當年李清照的樣兒。

挑個字數頂少、頂難押的韻兒作幾首詩。然而此刻,對那種種玩意兒,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興緻,才拿在手裡,又拋下了。於是到頭來,她只好依舊拎起那把白紗團扇,皺著眉兒,咬著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獨自發怔。

暗綠的濃蔭在周遭幽幽地籠罩著,濃蔭外陽光耀眼。兩隻白色的小蝴蝶翩翩地飛過來,忽上忽下地轉了一個圈,又雙雙飛走了。庭院里瀰漫著桂花的濃烈的芬芳。

說也奇隆,剛才,當惠香取笑她深閨獨守,寂寞難熬的時候,柳如是還激烈地否認,可是此時此際,一股孤獨冷清的滋味,卻悠然漫湧上來,有片刻工夫,柳如是胸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這種情形,是過去所從來沒有過的。她不由得用雙臂抱緊了自己,竭力試圖抵禦,結果,卻咬著牙齒,霍地站立起來。

「哦,死老頭兒,死老頭兒,死老頭兒!」

這麼恨恨地一連咒罵了幾聲之後,心中才似乎好過了一點。她慢慢走回椅子,重新坐下。為著避免剛才的困擾再度襲來,她把桌上的一本書舉到眼前,強迫自己看下去,但終於又放下了。

大約是為著不打擾女主人,這會兒,那些丫環、媽媽暫時都失去了蹤影。四下里愈加顯得靜悄悄的,只有微風吹過,檐前的鐵馬發出「丁丁鈴鈴」的輕響……現在,柳如是微蹙著遠山樣的眉兒,歪在涼椅上,仰望著天上朵朵浮蕩的白雲,開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覺得,自己同錢謙益的緣分,恐怕確實已經到了盡頭。雖然老頭兒口口聲聲說,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為著等待時機,報效大明。可是憑他那個怯懦、窩囊的秉性,還指望他能幹出什麼真正硬氣的事來!更何況,如今他又被一傢伙弄進北京去軟禁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遷就他,他又回不來,那麼這後半輩子,看來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們做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兒,只要樂意,就照樣能弄個女人來替他暖著被窩。可是我呢?雖然賭氣嚷嚷要回盛澤去,其實到了靠三十的年紀,也是回不去的了!

那麼莫非只有從此空房獨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捱命?」

由於發現,自己這幾年費了多少心思計謀,使出了無數手段,好不容易才把陳夫人、朱姨太這些厲害的對手一一打敗,最終奪得了專房之寵,誰知才不過兩年,自己竟然也落到與從前的對手同樣的命運!柳如是的淚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氣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發了!

「紅情,紅情!」她一挺身坐起來,用扇子使勁敲著桌子,憋著嗓門狠叫。

「哎,來了!來了!」紅情連聲答應著,慌裡慌張地從屋子裡奔了出來。

「酒!把酒給我拿來!」

「是!」這麼答應了之後,紅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隨即轉過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回屋裡,很快地,就把一壺酒,外帶一隻細瓷杯子,用托盤端了出來。

「夫人,還要點什麼不?」紅情一邊朝杯子斟著酒,一邊小心地賠笑問,「前日惠姑娘送來的一罈子醬肉,還不曾開封,正好用來下酒。」

「昆賬!不要!我要核桃仁,炒栗子!聽見沒有?快點拿來!」柳如是厲聲呵斥道,隨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這是一股馨香的、略帶刺激的熱流……柳如是分明覺得,它正沿著喉管緩緩地往下流著,流過心窩,流過肺腑,到了胃裡;片刻之後,便在胸廓間沛然擴散開來,渾身的血液也隨之加速了流動,接著又湧上了臉頰……說也奇怪,現在,柳如是覺得難耐的壓迫鬆弛了,心中變得好過一些。她接著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隨著酒愈來愈施展出魔力,剛才那股子撲騰騰往上躥的邪火,便漸漸失去了勢頭。待到錢謙益在腦子裡的影象,被愈來愈遠地推了開去之後,她終於平靜下來,似乎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不過,光喝悶酒仍舊不免無聊,於是她用筷子挑了一顆核桃仁,擱在嘴裡慢慢嚼著一把先前拋下的那部《肉蒲團》又隨手撿起來。

這部描寫男女艷情的小說,是惠香給她帶來的。剛才,大約由於心情惡劣,書中對於男女肉慾的那種露骨放肆、連篇累牘的描寫,還使柳如是覺得毫無意思,甚至討厭反感;可是眼下,憑藉著酒的引導,她卻不知不覺地讀了進去。「哼,這寫書人也真夠賴皮的!」她一邊嚼著核桃仁,一邊撇著嘴兒想,「那些個什麼《痴婆子傳》、《浪史》之類,我以往也看過好些,卻都不及他會胡編。嗯,競寫到用狗的……難道真能成么?」心中這麼鄙夷著,卻被書中的描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往下追蹤。而且隨著情節的進展,她的興趣也漸漸被激發起來。因為書中人物的行為開始變得愈來愈放縱而且瘋狂。「哎,這未央生,也算得上個色中魔頭了,竟把那些娘兒一個一個擺布得連命兒都不要!不過細想起來,只怕也是寫書的人胡編罷了,世上哪裡就真有這般手段的男人?起碼我就沒有遇到過!」

這麼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的眼睛就滑離了書本,一邊順從著那種醺醺然、飄飄然的感覺,不能自制地微笑著,一邊歷歷在目地回想起以往許多年,自己在風月場中所經歷的那些妍媸異態、五光十色的床笫體驗,那無疑要比眼前的《肉蒲團》所描述的,要遠為真實、具體和生動,也更令她動心和陶醉。「啊哈,是的,若然有朝一日,我也動手寫一本傳奇,必定不會輸給這個什麼——什麼『情隱先生』!」她自負地想,「哼,我也不像他這樣,去胡編一窩子女人。我可要說一幫男人,對,就說那許許多多的男人!別瞧他們一個一個像是多麼的不同,其實呢,到了那當口,全是一個樣!哎,那時節,我是多麼年輕,多麼快活呀!可如今一個也沒有了,一個也沒有了,這些男人!哎,真難受!怎麼會這樣子?為什麼?

哦,哪怕只有一個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個,我一定會像寶貝似的把他抱在懷裡,就這樣……哎,親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

哦……」

就這樣,由於酒和書——還有層出迭現的回憶與幻夢,柳如是變得愈來愈情懷放縱,春心激蕩。有一陣子,競至於臉紅耳赤,意亂神迷,把周圍的一切都忘記了……漫長而又難熬的下午終於給打發了過去。當柳如是合上書,懷著一種既滿足又空虛的心情從庭院返回屋子裡時,她的身體內分明地洋溢著某種異樣的東西,那是一種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癢的渴望……傍晚的天色,像一張漸黑漸寬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鋪展開來。不知不覺又到了掌燈時分。已經吩咐不必開飯的柳如是,雖然頗有醉意,但是仍舊記起一件事,就是今天還沒有召李寶來,向他詢問外問發生的事情。於是,便一邊吩咐紅情去傳話,一邊繼續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說起來,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條規矩:為了及時掌握城中的動向,以免發生了不測的變故,家中還不知道,她責成李寶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轉悠,並把看到、聽到的情形收集起來,向她報告。至於李寶,作為得力的親信僕人,過去一直是跟在錢謙益身邊的。這一次錢謙益北上,本來也打算帶他一道走。是柳如是看中他聽話好用,說服了丈夫,把他留下來。李寶為人也果然乖巧,對女主人的心思似乎摸得特別透。不論吩咐什麼事,他總能辦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頗得柳如是的歡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後,李寶已經奉召來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門外停住,隔著帘子向柳如是請過安,然後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問話。

要在平時,這種問話都是在晚飯之前。那時天色還亮,隔著竹簾,柳如是在屋子裡看得清僕人,李寶卻看不見她。本來,這也是閨範防閑之意。可是今天天色已經擦黑,屋子裡又點著燈,情形就倒轉過來,變成外面看得見裡面,裡面卻瞧不見外面。這使柳如是頗不習慣,便招一招手,說道:「哎,你站進來說!」

「這……稟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麼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見你!進來,進來吧!」

「可是,要是讓老夫人知道,小人擔待不起!」

「胡說!」柳如是生氣了,眼睛也隨之瞪起來。但是轉念一想之後,她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於是一邊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靠椅的扶手,一邊柔聲呼喚道:「哎,你進來嘛,老夫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見沒有動靜,她又催促說:「咦,你倒是進來呀!莫非還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誰知,即便是這樣招呼了,李寶仍舊不肯露面,只是一個勁兒地推搪說:「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說,柳如是剛才用了那種聲氣,多少有點一時放縱,同年輕的僕人逗著玩兒的話,那麼眼下,隔著門帘的那個男人的嗓門,卻刺激著柳如是的想象和慾望。因為李寶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錯,這也是個男人!一個蠻伶俐俊俏的年輕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實實在在的,與剛才那些白日夢不同,只要她伸一伸手,就可以真正獲得所渴望的快樂和滿足,而且是馬上。「什麼,老頭兒知道了會怎樣?去他的吧!一個糟老頭兒,鼻涕蟲,鑞槍頭,他憑什麼還來管我——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夠……這有多麼好!」她心跳地想,同時,覺得有一條小小的爬蟲在身體內越來越不安分地蠕動著……「紅情,」她斷然向身邊擺一擺手,「你到廚房去——嗯,昨兒那盤子肉太硬,讓他們做爛點,給我把飯開出來!」

待、丫環恭順地應諾著,離去之後,她便回過頭來:「喲,你怎麼還不進來呀?莫非還要我站起身,把你拖進來么?」這再次的催促,已是用了撒嬌的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萬不要!」李寶馬上阻止,聽聲音,像是十分惶恐。

「那麼,你就自己進來,乖乖兒的,唔?」由於想起年輕的僕人平日乖覺順從的模樣,柳如是覺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給對方一點鼓勵。

「……」

「來呀,快來呀!你!」

「……」

「哎,你怎麼不說話?」

「稟夫人,小人在這裡給夫人跪下了。」

「跪下?為什麼?誰讓你跪的?」由於意外,也由於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哎,誰讓我心腸太軟呢,無論你要什麼,我總會答應你的——嗯,你想……你想要什麼?」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饒、饒了小人!」

「饒了你?哦,自然,無論你對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怪罪你的……」「謝、謝夫人!那麼,小人還是站在外、外間的好!」

李寶最後這句話雖然聲音不高,而且有點結巴,可是,柳如是卻像猛地踩空了一隻腳似的,整個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來,連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皺起眉毛,反覆地咀嚼著僕人的話。漸漸地,她的那雙嫵媚眼睛由於失望和惱怒而睜圓了,有片刻工夫,變得面紅耳赤,又氣又羞。

門帘外的李寶,卻似乎還擔心女主人不明白,只聽他囁嚅著又說:「小人上、上有老母,下有……」「滾!滾!」柳如是驀地大吼起來,「你快點給我滾!」

停了停,發現簾外沒有動靜,她又咬著牙,一躍而起,沖向門邊,惡狠狠地揮著拳頭尖叫:「我讓你滾!怎麼還不滾?快滾!滾!」

待僕人驚慌的腳步聲匆遽地消失之後,她覺得還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氣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窯花瓶,搶著在淚水進出眼眶之際,「砰」的一聲,使勁把它在地上摔個粉碎。

惠香起居接客的處所,坐落在武定橋的北側。那是一所帶天井的老舊河房,進門迎面是三開間的平房,後面靠左豎起一幢小小的木樓,右邊讓出半爿小院。

院中的芭蕉綠蔭下,散置著幾塊湖石。臨河的一面,照例伸出個露台。從格局看,這河房在構築的當初,倒也不失為小巧別緻;只是後來,大抵由於主人換了又換,房子卻始終沒有怎麼修葺,再加前兩年一直閑置著,到眼下已經是彩漆剝落,樑柱蛀蝕,有點東倒西歪的樣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夥之後,極匆忙地搬到這兒來的。當時清軍兵臨城下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她也慌得六神無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來接她。誰知左等右盼都沒有消息,末了,卻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沒有說明任何原因,只表示從今以後,斷絕一切來往。惠香驚愕失色之餘,幾番託人追問,還親自上門。李沾竟然一概拒絕不見。遭此無情打擊,惠香氣苦得痴獃終日,茶飯不思,隨即病倒在床。她的鴇母眼見靠山已失,而且滿城兵荒馬亂,更生怕惠香這棵病得膩膩歪歪的「搖錢樹」有個三長兩短,便自作主張,連夜把原來那幢租金昂貴的河房退掉,搬到這所破房子來。惠香病好之後,對她娘的做法起初還不以為然,認為丟了她的份,後來得知即便是秦淮舊院里,那些往日頂叫紅的姐兒,也一夜之間全變得門庭冷落,生意銳減,她才明白今時確實不比往日,對於以後的日子如何撐持,自覺心中無數,只得姑且將就著住下來……現在,惠香已經跟著狗兒回到河房,下了轎子。由於前一陣子報信的耽擱,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煩已經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發現離門邊不遠歇著一頭鞍韉俱全的驢子,一個小廝模樣的後生正歪在牆邊打盹,她才放下心來,於是一邊往裡走,一邊對已經聞聲迎出來的毛頭丫環阿好問:「嗯,客人呢?」

「哦,在後樓上坐著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見娘回來,都快急成斗昏雞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圓臉上現出如獲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來過一回的那個鄭公子么!哪裡值得這等著急了?」惠香不以為意地說。

「哎呀,」阿好把雙手一攤,「娘去瞧瞧吧!來了半天了,卻不言不語,像個泥菩薩似的,同他說話也不應,可也不走!阿婆說,她混了這一大把年紀,什麼樣兒的客人沒見過?可侍候像鄭公子這樣的『呆鳥』,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

聽丫環這樣說,惠香不再問了。提起這個「鄭公子」,她眼前就浮現出一張羞怯的、白凈的孩兒臉,和一雙同樣細白的、長得挺秀氣的手。說來也怪,此人自稱姓鄭,問他的名字,卻高低不肯說;而且言談舉止也與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來坐了足有一個時辰,雖然也循例地開席擺酒,卻絲毫沒有輕佻浪蕩的模樣,甚至小指頭也不敢動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著,專心而恭敬地聽惠香說話,偶爾加插上一兩句,卻像個姑娘家似的,未開口就先自紅了臉。最後,留下銀子就走了,倒讓惠香和她娘猜測了半天。現在,聽說他又來了,而且依舊是這麼傻獃獃的一副勁兒,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細了。

「好了,好了,可回來了!」當惠香穿過堂屋,踏上后樓的扶梯時,她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興地說。接著,是樓板吱扭吱扭地響,她娘那張濃施粉黛的瘦臉出現在扶梯口上。為著竭力招徠顧客,也為著不顯得太過寒酸丟份,自從搬到這所破房子里來之後,她娘倒是盡量把自己裝扮得光鮮些、整齊些。不過,這反而使惠香更尖銳地意識到自己眼下的處境,並對李沾的薄情寡義感到錐心刺骨的怨恨。

不過,這種苦澀也只是翻湧了一下,因為她已經踏上最後一級樓梯,並且看見客人已經離開了椅子。於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雙袖交疊在腰間,行著禮道歉說:「原來是鄭公子來了!賤妾不知,有失迎候,還請公子見恕!」

「啊,不、不敢!」那書生馬上拱手當胸,「小娘子聞訊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寵若驚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同時前傾著身子,半張著嘴巴,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現出期待已久的驚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給她讓出道來。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請坐!」

「啊,小娘子請坐!」

「公子請!」

「小娘子請!」

惠香不由得笑起來:「鄭公子,不如我們誰也別請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書生本來還畢恭畢敬地拱著手,聽了這話,倒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對,對,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說完,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鄭公子,」在一旁瞧著的鴇母,也就是到了這會兒,才分明鬆了一口氣。

待阿好重新奉上茶來,她就立即賠笑說,「寒舍還有些俗務,那麼,就偏勞惠娘陪伴公子,賤妾先行告退了。」說著,行了一個禮,就忙不迭地下樓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蹤影,小小閣樓重新變得寧靜而幽秘,並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緻的淡香之後,惠香忽閃著細長而嫵媚的眼睛,從白紗宮扇的邊上斜瞅著對方,用埋怨的口吻說,「你也忒狠心!怎麼上一回來過之後,這好長日子都不見影兒?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長了!」

那書生正捧著茶盅子,低著頭,用蓋子在杯沿輕輕掠著水漬,聽了這話便仰起臉,睜大眼睛,疑惑地說:「好長的日子?孝小生不是前日才來過么?」

惠香用扇子掩著嘴兒,噗哧一笑,隨即扳著纖長白嫩的手指頭,一本正經地責備說:「啊喲,還說不長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時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個時辰了呢!」

姓鄭的書生眼睛睜得更大:「二、二十五個時辰——也可以這麼說吧。可是……」「好吧,算啦!」惠香寬宏大量地一揚扇子,「這一次奴家就先記著賬!下一次再這麼著可不成!」隨即又斜瞅著他,親昵地輕聲說:「公子哪裡會知道,人家是怎麼想著你吶!」

「這——」那書生的臉頓時紅起來,「多、多感小娘子厚、厚愛……不過……」「不用說了,不用說了,知道,奴家都知道!」這麼體貼地表示之後,惠香就站起來,歪著頭兒,撒嬌地問:「那麼,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聽曲?」

「啊,不——」

「那麼,莫非公子意欲吟詩、作畫?」

「訃娘子是說——作畫?不,也不要!」

惠香轉動了一下眼珠子,隨即裝作沒有主意地問:「那麼,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書生望著惠香,囁嚅地說,臉孔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卻開始閃閃發光。

看見他這樣子,惠香倒有幾分明白了,「原來是個渾不更事的急色兒!」她想,於是故意躲開對方的視線,「莫非公子是要奴家……」這麼低著頭說了半句,她就頓住了,飛快地拋出一個含情脈脈的眼風,隨即側轉身子,含羞帶笑地佯嗔說:「哎,你……你真壞!」

「哎,不、不!小生並非此意!」看見惠香已經動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書生分明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亂搖著雙手,慌急地說。惠香卻不管他這一套。

不錯,這一向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來了個主顧,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纏緊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筆。但是這麼兩次下來,她發現眼前這個鄭某不止書獃子氣十足,而且顯然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兒」,對風月場中的門檻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經驗,在這種時候就必須採取主動,把對方搭進網裡來了。

「喲,瞧你!還怕羞呢!真箇小冤家!到了我這裡,你要怎樣就怎樣,奴家都依從你,怕什麼喲!」她半敞著衣襟,露出裡面的大紅抹胸,一邊微笑著,一邊端起杯子,款擺著身子走過去,一下子坐到了對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豐腴的胳臂,緊緊勾著對方的脖子,先在那張姑娘般白凈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用身子挨擦著他,從鼻子里撒著嬌說:「可憐見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過的這杯香片茶,心兒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個書生顯然沒提防她會來這一手,急切問倒給鬧得手足無措;而且,他還分明不大敢過於得罪惠香,結果被硬灌著,咽了一口。不過,儘管如此,他過後仍舊撐拒著,推開惠香,站了起來。

「請、請、請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著氣,狼狽地說,隨後又連連咳嗽起來。

「放自重些?」滿心指望引魚兒上鉤的惠香,被這意外的拒絕弄得大為掃興。

她一邊抖落著潑灑在袖子上的茶水,一邊咬著牙,冷笑說:「公子這話也說得忒好笑!你倒說說,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上這兒來,又是為的什麼?啊!」

「小生皆因久慕孝小娘子芳名,特來拜望,別、別無他意……」姓鄭的書生囁嚅地說。

「哼,久慕芳名,特來拜望——本姑娘見的人也多了,有公子這等拜望的么?」

看見對方低著頭不做聲,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說,說呀!」

那書生分明被追問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連連乾咳著,像是要說話,結果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倒是惠香,與對方其實並無情愛可言,剛才的種種親密舉止,無非是在做戲,因此儘管表示著氣惱,但同時已經在迅速轉著心思。不錯,在此之前,她還只是覺得對方書獃子氣十足,對風月場中的竅門全然不懂;但是眼下,憑著多年的風塵閱歷,她就發現這位舉止乖張的不速之客,來意似乎並非那麼簡單了。

「嗯,那麼,公子今日見顧,莫非有什麼為難之事,要奴家相幫的么?」半晌之後,她終於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著對方,冷冷地問。

「啊,沒、沒有!」那書生連忙搖頭,一張臉卻立即紅了起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兩度賜顧,既不要妾撫琴獻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麼自必就是要求妾辦事了!我猜得可對?」

大約惠香說話時,閃閃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對方,那書生慌亂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開了視線。

看見對方這樣子,惠香愈加斷定自己的猜想不錯。只是這麼一來,她也就不急於追問。「嗯,他既然是求我而來,那麼他自己自然會說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無的香氣,從博山爐中緩緩地飄散開來。由於中止了談話,有一陣子,閣樓里變得靜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暉,從西窗的簾縫透進來,投射到東邊的板壁上,把滿屋子的紫檀木傢具和金玉擺設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為情而來!」終於,一個低沉而苦澀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惠香怔了一下,當確認這個回答當真是出自姓鄭的書生之口,她錯愕之餘,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來:「你說——曖喲,是為,噯喲——為情而來!那麼,你說,你為的是准?自然,不是我,那麼,莫非你是為阿好不成?不錯,那、丫頭獃頭獃腦的,與公子倒是天設地造的一對!」

聽了這樣的挖苦,那姓鄭的書生卻沒有著惱,只是搖著頭,說:「不,不是的。」

「那麼,公子到底為何人而來?」

發現對方神情十分認真,惠香的口吻已經變得稍稍緩和。不過,那姓鄭的書生仍舊又挨延了片刻,才輕輕地說:「小生此來,實在是為了阿隱!」

「阿隱?哪個阿隱?」惠香疑惑地問。

「阿隱就是阿隱。這世上還有幾個阿隱?」姓鄭的書生抬起頭回答。他的眼睛閃出虹樣的光芒,說到阿隱的名字時,聲調里充溢著無限的愛戀之情。

惠香卻鬧不清楚阿隱是誰,仍然驚疑不定地望著對方。驀地,她心中一跳,從椅上一下子站立起來。

「什麼?你是說如是——柳如是!你是為她而來?」她吃驚地問。

「如是——是她後來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隱!」

「哼,」由於意外,也由於某種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臉,「公子也忒大膽,竟敢把主意打到尚書府里去!莫非你不曉得,如是如今是什麼身份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見上阿隱一面,小生便是即時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對方在說出這幾句話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顧一切的狂熱和赤誠,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能幫你?」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又問。

「小娘子不必多問。小生深知此事兇險,不欲連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幫小生見上阿隱一面,定當厚報,決不食言!」

「哼,你憑什麼認定阿……阿隱肯見你?」「就憑的這個!」姓鄭的書生自信地說,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輕輕撫摸了一下,然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隻十分精緻的錦囊,上面用金銀線織出並蒂蓮花的圖案。打開錦囊,裡面是一小束漆黑髮亮的頭髮,還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樣,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寫成……看清對方憑仗的是這樣的「信物」,惠香卻不禁暗暗搖頭。因為說穿了,這本是她們做妓女的籠絡客人的一種手段,根本當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來說,類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過多少。「可笑這個呆哥兒,卻拿它當心肝寶貝似的藏著!」

她想。看見對方一往情深的模樣,她倒也不忍心說破,於是只好重新坐下,管白輕輕地搖著白紗宮扇。

「小生五載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為性命而來,懇請小娘子千萬搭救則個!」

也許看見惠香不說話,姓鄭的書生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惠香卻仍舊沉默著。因為她很明白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雖然就她自己來說,落到了眼下這種窮困潦倒的境地,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顧忌、可害怕的,不過她仍舊決定把事情想得透一點。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這錦囊轉給阿隱,」終於,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問:「公子怎生謝我?」

由於絕望,也由於苦惱,姓鄭的書生本來已經變得垂頭喪氣,眼淚汪汪,聽了這話,他眼睛驀地一亮:「啊,小娘子若、若是應允相幫,小生願以百金相、相酬!」

「那麼,好,請公子三日之後,來聽好音!」這麼斷然應允之後,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來。

「哎,你當真替他去幹這種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變得有點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後,鴇母一邊轉過身來,一邊擔心地問。

「當然干呀!為什麼不?一百兩銀子的酬勞呢!」惠香把手一擺,回答得很乾脆。

「這、這可是件風火事兒,萬一捅出婁子來,可不是好玩的!」

「……」

「況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頂要好的,也不該這等指著火坑兒讓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時節變得這等菩薩心腸,連白花花的銀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說:「你放心,這事願意不願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輪不到我們替她擔待!再說,她那錢老頭兒也真沒氣性,對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該當讓他觸點霉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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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3:雞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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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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