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原回來大約半個月,若阿內突然接到水荊秋的電話。他聽起來十分高興,聲音爽朗,她搞不清自己是被感染還是發自內心,一開口就像只燈泡突然亮了,非常興奮,他感覺到她話語里的強光刺激,更是來勁。他說想來見她。她問他在哪裡。他說剛從法國飛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學有個講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飛長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在做一個乾淨果斷的偉大的戰略部署,要來一舉將她殲滅。於是若阿內忽然想到某個戰爭笑話中的最後一句:報告長官,一個被殲(奸),另一個受驚(受精)跑了。她立刻認為,他來見她,也就是來殲她。或者說,他有興趣來見她,必定有殲她的願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說「我想見(殲)你」。

她猶豫半晌說她感到惶恐。「為什麼。」「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糾纏不清。」「我在法國給你帶了一件小東西。」

兩周前,若阿內在高原上遇到的水荊秋,鬍子拉碴,碰巧住到同一個酒店,與他相對的剎那,若阿內感覺一種無法解釋的溫暖。正如有的去燒香拜佛的人,進廟宇見到菩薩便淚流滿面,甚至號啕大哭。當時若阿內的車剛被傾瀉的山石砸毀,車裡其餘四人全部喪生。

若阿內沉默了,彷彿正考慮做與不做。事實上,她的心動了一下(不為那件小東西)——沒想到,他在法國也惦念她。她只是偶爾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靜,尤其是在高原夜晚,她不曾草率被肉慾俘獲,那個貞潔的夜晚慰藉著她,這像無數渴望自殺的人,自殺的念頭倒成了巨大的安慰,他們藉此安然度過許多不眠之夜。她知道水荊秋溫文爾雅,不可能為一個單純的目的而來,也不可能有多麼複雜的企圖,是自己齷齪或把事情想齷齪了,坦然的做法是鎖好心裡那條狗,清掃門庭,打開柴扉迎接遠道而來的朋友,提前設計或預先設定,都是與自己過不去,能在某些時刻得到自然舒張的人性,未必就是毀滅。

人的卑劣在於先給自己一個說法,然後鑽自己空子;先給自己樹一個障礙,然後將它扳倒。這個過程,就是所謂的理智。若阿內正是這樣,她清醒地知道會發生什麼:一個小東西能讓她感動,心潮起伏,那麼,這個一米八的大活物從法國到香港再到長沙,即便他不殲她,她也可能將他引誘。總之,答應他來見她,基本上算答應他殲她了。水荊秋同樣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那個夜晚,他的咖啡色皮夾克摩擦她的黑色風衣,那既溫馨又淫蕩的細膩聲響,常常令她心悸。

若阿內根本沒有猶豫的餘地。事實上,她一直都在考慮,做,還是不做。做,意味著自己決定當他的情人,不做,身體或許充當誘餌——肉體有時候比靈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緊她不撒手,彷彿經歷無數相思的煎熬。她感覺那道槽痕還在,這次壓得更深。她問他為什麼分開后一直不給她電話。他一聲滄桑嘆息。若阿內是個聰明的女人(不排除偶爾自作聰明),覺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處境,出於對他的寬慰與感動,她熱情地吻了他。她為自己的熱情感到驕傲——她慰藉了一個身心疲憊的男人。

後來,她在他的懷裡睡著了。醒來發現彼此的嘴唇還膠合在一起,他的手搭在她的臀部(她感覺是一隻毛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懷裡至少睡了三個小時(她原本只能獨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對著男人才能勉強入睡)。她悄悄移開臉,看著兩具平放的肉體,暗自吃驚。

她仔細看他:幾乎是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長得草率,相貌憨鈍,鼻子大,嘴唇不薄,額上刻有淺紋,比實際年齡顯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綿密細緻與溫存(雖然若阿內感覺並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與之相比。其實開始時若阿內感到彆扭:他的油性頭髮未能及時清洗;牙齒似乎使用過度,有一顆缺牙,一顆假牙,還有煙垢焦黃;睫毛短淺幾近於無,臉上幾顆老年斑如華髮同樣早生——差不多就是個糟老頭了——而恰恰正是這些,讓她感覺他一生精神豐富,忍辱負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覺得有責任愛他;他在高原給過她剎那的溫暖,是劫後餘生的第一縷陽光,她不去愛他,她愛誰?

他講起道理來,臉上光芒四射,立即撇下了男女私情,進入公共的環境當中,后又涉及本雅明、尼采、弗洛伊德……她很欽佩他了。回想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的時光,若阿內感到從他的油性頭髮中聞到了幸福(知識)的芬芳,她甚至很想為他(知識分子)洗頭,接吻時不再想他焦黃的牙齒。於是她動情地笑了。她的笑驚動了他。他醒來又細緻地撫摸她,說起酒店相遇的那一刻,她那樣無助(驚魂未定),正是那種無助吸引了他。

一個人剎那間的無助,可以成為對方愛的理由。她感到這個說法新鮮極了。

關於前妻,他說得很多。他避而不談現任妻子梅卡瑪,甚至相當矜持,若阿內理解為尊重(或者是保護),於是有一絲痛楚(自己終究不是他的什麼人)。反過來,他向他的妻子隱瞞她,仍然是對她妻子的尊重(或者是保護)——「我不能傷害她(她多無辜呀)」——他說(男人都這口吻)。於是不惜販賣情史以做彌補(他知道這無關緊要),來滿足若阿內對他的好奇心(她冠之以「溝通了解」)。

他一直教英國文學,梅卡瑪曾與他共患難,在他精神面臨崩潰的特殊時期,她用堅定的愛將他撫慰。他說的「特殊」,與一次動亂有關,與死亡有關,與一個人的信仰有關。他說有機會再跟她細談(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做到)。若阿內不忍追問(他表情深刻痛苦),有意調節氣氛,問他是否曾用英語談愛做愛。他說他只喜歡中國姑娘,像若阿內這樣不依靠大胸便產生性感的女人。他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覺得他並不憨鈍,甚至是狡猾的,他完全掌握了和女人(情人)說話的技巧,這個年紀的男人,在這方面幾乎不可能有破綻了。不過,若阿內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儘管他的話值得懷疑),這比說他喜歡外國女人舒服多了。他獲得鼓勵,彷彿為了證明自己所說屬實,又對她及它們珍愛了一番。

玉器店並無二致,贗品的光澤不減,來訪的客人不多——若阿內還是感到了生命強烈的變化。即便水荊秋使君有婦,和田玉已是別人囊中之物,畢竟她擁有撫摸權,使用權。她撫摸著,使用著,他就是她的,他永遠浸染她的溫度與顏色,她成為他這塊玉上的浸,血浸或者瑕疵。無論是玉,還是感情,都只能活著時擁有,死不能帶去,這麼一想,她覺得和梅卡瑪幾乎平等,甚至是略勝一籌了——如果水荊秋說的不假,梅卡瑪早不戴他這塊玉了,除了法律上的互屬與義務關係,他們幾乎是不相干的兩種物體。更何況好玉還得配良人,梅卡瑪未必懂得如何善待水荊秋這塊好玉(也許在她心目中只是普通石頭),如何早摩挲,晚捏拿,無故玉不棄身,與之性靈相通,絲絲入扣,體會和諧與美妙。生活早把梅卡瑪這種原本不細膩的北方女人磨粗糙了——當然,這只是若阿內的遐想,梅卡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仍是她一個痛苦的謎,想解而又不敢解的謎。她仍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於她又是多餘。她感到虛無。沒有東西可以緊握在手。在婚姻中肉體結束后,還有責任與契約,婚姻之外的情感,肉體的厭倦可能代表終結。

男人常以責任感自豪,普遍沒有貞操感。貞操感的喪失,導致男人失去身體與靈魂的家園。若阿內遇到的全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這撥人幾乎都在九十年代離了一遍婚,到二十世紀末全部完成再婚的儀式。二婚的死守著家庭,撐死也不再離,沒離婚的拉著原配粗糙的手惺惺相惜(只剩下作秀的份兒了)。所有人都達成了一個共識——與天斗地斗,堅決不和老婆斗——這直接影響了若阿內這種年齡女人的婚姻大事(她就喜歡離婚的男人)。一個優秀的男人應該完成一次離婚,當然並非離過婚的就是優秀男人。二十一世紀后,離婚男人比鑽石王老五還搶手,若阿內總是錯過良機,不是早了就是晚了。

她的自由是他告訴她的。她不喜歡聽。她情願他說:「你是不自由的,你是我的!」她知道他的暗示。他的解釋合情合理,仍然刺傷了她。聽起來他是為了她(他有妻子這對她不公平,他無權,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如果她有別的感情,他用不著負疚)。她十分清楚男人的用意。她唯獨不願對水荊秋使用聰明——她相信他是心懷苦衷地愛她。面對他,她願意拔掉咬人的鋒利牙齒,毀掉刻薄的心腸,扭轉鄙夷的眼光,她要寬厚,溫和,善解人意——要比梅卡瑪更女人。

她一面覺得自己偉大,一面又感到臉紅——多希望是他的愛在改變她(或者他就愛真實的她),而不是她將他迎合。

事實上若阿內並不清楚愛是什麼。

愛或者就是與梅卡瑪一決高低。

古人有一種唯心論的看法:認為鳥類經常在某棵樹上悲鳴,那麼用此樹的木材制出琴來,彈奏時就會帶有哀音。若阿內就是這棵樹,而虛無感就是這棵樹上的鳥,只要她思考,她的體內總會發出絕望的哀鳴——她看事物的方式太清醒了。她更喜歡賣贗品。她依賴這一行為。她喜歡在贗品的光澤中幸福的臉們。水荊秋無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條路上去,那條路面對真相(自己)——他要呈現他對她的價值。而若阿內不過想做一個女人,要一場愛情,並且最好結果,順帶嘗試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糾纏」。他和她的側重點顯然是完全顛倒的(這和各自的生活狀態不無關係)。這就表示他們要像摔跤運動員一樣,不斷地擊倒對方,讓自己站穩。當然在現階段,這種遊戲相當刺激,並且毫不妨礙兩人的感情。

就像同時意識到花開花落,愛怦然有聲,比水更迅疾,在幾分鐘內就經歷了春、夏、秋。一棵無花果樹,就算她如何幾乎完全放棄了開花,就進入逢時決斷出的果實,未被讚頌,折彎的枝條向下,向上運輸漿汁,而它從睡眠中湧起,幾乎還沒醒,就進入了它最甜美的運作的幸福中。

他們僅見過兩次面。這個數據不能證明什麼。他們相互想念,想到身體近乎燃燒。任何人都無法分析清楚慾望的屬性。他們自己歸類於愛。簡單的情慾是不存在嫉妒的,而強烈的嫉妒撞擊著若阿內。每到晚上,她總會想他在幹什麼。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他把孩子抱開,他和梅卡瑪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來,她第一個念頭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瑪做了。於是她晚上變得非常焦慮,自己同自己廝咬。尤其是在十二點左右,如果沒有他的簡訊回復,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她會整夜都不能入睡,到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釋(他是獨自睡的,幾年來幾乎沒有性生活)。「幾乎」這個詞太過曖昧,她又嫉妒,並在這個詞上糾纏了許久,直到他發誓除了若阿內,絕不和第二個女人做愛。但事後若阿內反而後悔了,可憐起梅卡瑪來,她是多麼無辜啊!她甚至反過來勸他,放心去撫慰梅卡瑪(和她做愛),但別告訴她做了,永遠瞞著她。

若阿內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樣他會更加愛她,他們的關係也會更進一步),讓他感覺她愛他,甚至放棄了自己的立場。在贏得他的更深切的感動與愛意之後,她瞞著他,一個人放聲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潰。弗洛伊德說過嫉妒就是「愛」的隱喻與移情,我絲毫不懷疑若阿內的愛。然而嫉妒同樣只是在與虛無作搏鬥,她每每在精疲力竭之後明白這一點。

在若阿內的影響下,水荊秋徹底變了,也會和她說猥褻與放蕩的話,不總是像知識分子講座那樣正襟危坐。他說那些淫蕩的話,比若阿內更肉麻,她要好一陣才能適應過來。他似乎嘗到了甜頭,或者是壓抑太久,很長一段時間依賴污言穢語的快感,描述她令他迷醉的模樣,她的身體器官,以簡單的動詞連貫一起,重現他和她絞纏一起的情景。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識到不能那樣墮落下去(或是對此感到膩味也不一定)。總之他又瘋狂給她寄書、寫信、談精神世界的話題。

她對他的關懷從身體到日常生活無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買好葯特快專遞過去,督促他準時吃藥,注意飲食。他告訴她每天的行蹤。去學校上兩節課。陪英國來的學者訪問。煮餃子。買煙。接兒子放學。帶兒子學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會。想她。但梅卡瑪從來不會出現。以至於若阿內懷疑梅卡瑪是他虛構出來的,根本沒這麼一個人。有一次她忍不住問起梅卡瑪,他說梅卡瑪比他忙,接了一個大的建築設計項目,在家的時間比較少。她不懷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瑪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無奈)。她又近乎凄涼地說,不要總吃速凍食品(暗含對梅卡瑪的譴責),如果她在他身邊,絕對不允許他這樣湊合。他答習慣了,正好減肥。她說他不嫌肥。他說已經在影響他的行動了(曖昧的指向)。她意識到自己在挑撥他和梅卡瑪的關係(儘管表面只是些關心他的言詞),反倒引起他的不快,於是決定不提梅卡瑪,可是臨收網時又無法自控地問他和梅卡瑪之間是否幸福。他說一個家庭就是過日子。

「你們曾經很相愛?」

「應該是。」

「你很寵她嗎?」

「那當然!」

「很恩愛嘛!」她陰陽怪氣(他驕傲的語氣惹惱了她),她的醋勁上來了。

「你不要這麼刻薄。難道我寵自己的妻子有什麼不對?你希望我對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寵你?」他語氣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對梅卡瑪的尊重(保護)所傷——他總把梅卡瑪放到第一位,而且強調梅卡瑪是「自己的妻子」(她討厭他這麼稱呼梅卡瑪)。

若阿內並沒有褻瀆梅卡瑪,他就張開羽翼護著她,瞪著她這個入侵者,若阿內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這股寒意正是某種生命暗示,我的朋友若阿內並未能領悟到什麼,因為她立即開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愛不是為了讓彼此不快),她犯不著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愛情。於是她笑了,罵水荊秋是個傻瓜,他再怎麼寵梅卡瑪,在自己的戀人面前,也應該「謙虛」地回答「還行」,或者「馬馬虎虎」。

「是嗎?我該撒謊?」水荊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時候,他又打她手機,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無意間碰到重撥鍵了。她聽見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撲的姿勢。小男孩興奮得尖叫,笑得喘不過氣來。手機摩擦褲兜的聲音像風一樣亂。她聽著父子倆的嬉戲,一瞬間,心目中所愛的那個男人,就像一個吹脹的氣球,漸漸地癟了下來。她從來不知道他過日常生活的樣子,想知道,而一旦這種日常(帶孩子)出現,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輕了,並感到和他的關係令她羞愧(她的優越感浮上來)。她聽那孩子說「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兒子叫聲「寶貝」,「啵」地親了一口。她掐掉電話,撲到鏡子前——她想證實自己是否已經人老珠黃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業——他的生命忙碌與充實,而她,只有他這個活物。她的生命絕大部分在荒廢、流失、虛度。

有個戀人在很遠的地方。心懷這種秘密的人,原本既幸福,又苦澀,倘若那戀人還是個有婦之夫,還在遵守那婦人的某些規定,不可掩飾地流露出對那婦人的懼怕(小心翼翼),必會使人產生厭惡感,並覺得十分無聊。這是若阿內堅決不再問起梅卡瑪的原因,連孩子也不提。或許有人認為若阿內愛得不夠深,可是——如果愛得不深,就不會那麼在意。正如傷害,陌生人幾乎構成不了傷害,因為你根本不在乎他(甚至鄙視他)。

人們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愛情糾葛,有相愛(或者遊戲)的女人。約會時,會告訴妻子和誰誰誰在一起(通常說一個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們永遠無法得知真相。因為他們基本上準點回家,手機從不關閉,言行從容,心懷坦蕩,甚至可以當妻子的面接情人的電話,煞有介事地談工作,或者人生問題。他們說結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幹掉了性生活,當不做愛成為一種默契與習慣,他們都感到如釋重負。

若阿內明白妻子們的處境。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很愚鈍。有的妻子是難得糊塗。不管怎麼樣,若阿內還是當膩了情人,想做妻子。她知道生活的真相,可以說是糜爛,也可以說燦爛,可以在糜爛中燦爛,也可以在燦爛中糜爛。婚姻就是一片看似完好的廢墟,遍地蘑菇,有的帶毒,有的可食。齒輪有參差,才能配合默契,一旦磨光,彼此便會脫扣。死了的愛,會永遠消失,只有婚姻還活著。愛消失了,婚姻還活著,本身證明它是比愛更頑固的東西——這是個鼓舞人的結論,僅憑這一點,我們就該對婚姻肅然起敬。

她多喝了幾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館時給水荊秋髮簡訊,說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冰城看他。他不讓她跑動,說近期內爭取來長沙。接著兩人淫言浪語了一番。若阿內回到家再給他發,他沒迴音。她躺了一會兒,又起來吃了一個梨,等了一陣,還是沒有回復。她受過安撫的心又躁動了。給他不回復設置了多種原因,最終被一個原因弄得妒火中燒——說不定他正和別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撥打他的電話,提示關機的那個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推前了一步。她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每隔兩分鐘重撥一次。最近他總說忙,電話打短了,簡訊發少了,她早就懷疑他了。她似乎已證據確鑿。他們在咖啡廳里,或者別的幽靜的地方,僅僅是交換一個曖昧的眼神,她也會氣得發抖,更不用說他寬厚的身板,壓上別的女人。她氣壞了。她感覺到「壞」的過程,就像一個建築,柱子斷了,屋頂傾斜了,瓦片往下刺溜,泥石飛濺;然後橫樑也斷了,整個屋頂像只蝙蝠一樣覆蓋下來,發出訇然聲響——此刻,她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準備了最惡毒的攻擊——她倒想看看,他向她撒謊的嘴臉。

最後,她給他手機留了一條簡訊:「做什麼都沒必要關機。就算你插在女人身上接我電話,我也不可能知道。」

大約一小時左右,水荊秋電話打過來了。若阿內不接。再打,仍不接。接著門鈴響了,若阿內隨手開門,見是水荊秋(他好孩子幹了壞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驚。呆愣不動。她感到自己那「壞」掉的建築噼里啪啦瞬間恢復原狀,地上的碎片飛起來迅速黏合,斷了的柱子立起來,蝙蝠翅膀張開——她其實一直相信,水荊秋不是那樣濫情的人,水荊秋從天而降,及時地證明了她的想法。

若阿內二話不說,撲過去就把臉埋進他的胸口(說不清是羞愧還是激動)。接下來她主動伺候水荊秋,彌補內心對他的懷疑褻瀆。直到身體的騰騰熱氣散盡,雲蒸霞蔚般的燦爛美景退隱,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閑工夫說幾句話。

「怎麼突然來了。」

「到北京開會,會沒開完,先溜了。只要出來,我就會想辦法來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著你我就會胡思亂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萬別讓我找不著你。永遠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邊。任何時候。你別瞎猜疑,惹自己不高興。」

「反正光一個梅卡瑪就夠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兒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間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更有意思呢。」

「我用不著解釋。等你結婚,到我這年齡就明白了。」

「我和誰結婚去。婚姻是性關係的一種,你這年齡的人,都自我閹割嗎。」

「自然而然沒那慾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若阿內笑了(那證明他的慾望來自新鮮情感。她不高興,反有隱憂。她的優勢在於,她是新鮮的。梅卡瑪雷轟不倒的優勢在於,她是歷史的。並且還有更重要的砝碼——兒子),她情願做梅卡瑪。梅卡瑪有感情的歸宿。梅卡瑪就是感情的歸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荊秋的感情終將儲放何處。她翻身而起,替他點著煙,自己先吸了一口,說:「我問一個問題,你保證誠實回答。」「你問,我保證。」「假如沒有任何的現實阻力,你願意娶我嗎?」「我當然願意。」「實話?」「確鑿無疑。」

若阿內彷彿聽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淚光閃閃:「親愛的,很感激你這麼回答。我會等你。直到你我白髮蒼蒼。」

她也聽見了自己的話,立刻就嚇一大跳(太壯烈了,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腦袋軟在他的胸前,好比驚嚇擊中了她的頭部。

「阿內,不行,你那樣太苦,我也會更苦。」水荊秋摸著她的頭髮,彷彿描述頭髮的色質,接著對發質做出鑒定性的補充:「可是,我該怎麼辦?我不想讓你受委屈,絕不會傷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若阿內覺得他像個買牛的,相中了一頭牛,為了壓價,故意說牛口齒欠佳,還不惜裝出寒磣樣。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願意牽你的手送你走到紅地毯那頭。」他乾脆說買不起這頭牛了。

「我現在就很幸福。」賣牛的覺得滿意。

「會好好珍愛你。」牛到手了(賣牛的心甘情願,他沒有一絲強迫,任何時候,後悔都怨不得他),他摟著她,捏著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憐惜。

和我們期待的一樣,水荊秋時時都在珍愛她。在水荊秋到來的這幾天,若阿內和我們斷絕一切聯繫。三年前,她成功摧毀一個家庭,對方正準備和她結婚,她頓覺索然無味,很無情地結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進行的不是一次戀愛,而是擊敗另一個女人(潛藏的敵人)。若阿內曾有戲言,和未婚男人談戀愛平淡無奇,充滿和平年代的軍人式的空虛無聊。和已婚男人則每天都有嚼頭,每天都有戰況,令她飽受折磨。我從若阿內身上發現,人是愛上自虐的動物,並從中獲得快感。所以當我偶然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更為詳盡的觀點時,我並不吃驚。人是非理性的和渴望痛苦的存在物,而不是必然地渴望幸福的存在物。受虐淫和施虐淫深深地植根於人的本質。人是折磨自己和他人的東西,並從這種痛苦中獲得享受。人渴望實在地起決定作用和價值,對這些價值的佔有才與人以幸福和愉快。

若阿內有她自己的問題。和水荊秋的相聚,意味著面臨告別。在高原死裡逃生的那種無法解釋的溫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這使水荊秋得以與她的其他任何男人區別開來)。相聚的喜悅不免蒙上憂傷。而這種憂傷又不是自然出現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溫暖,再想到他將離去,她必須憂傷以對。她仍然是孤獨的,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孤獨——自然,對付不同的孤獨,需付出不同的代價。

他們一塊吃飯(他和她都很珍惜這種機會),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夾給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愛吃肥肉,她愛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給她。他也會吃她剩下的飯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間那塊給她。走路時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裡,生怕她飛走。有時停下幾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惡補似的對她好。也迷戀她的身體,飢餓和瘋狂。無論她愛不愛他,他也會愛她一輩子(這時候的若阿內怎麼也不可能想到,水荊秋會做出那樣遭天譴的決定。荒謬的是,在惡劣的結果面前,他對她的愛也毋庸置疑)。

介入的是一個完好而非破敗的家庭,這是若阿內的困境。至於「完好」到什麼程度,若阿內不知道。或許是與大多數婚姻家庭一樣的「完好」,或許是因他們獨特的歷史而「完好」——總之在她之前沒有分崩離析的景象(甚至可以說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後也沒有。水荊秋決不說一句有損他婚姻的話,他會給她談道理:

「其實我已經沒資格和你談愛情。許多愛情原本是悲劇性的、無出路的。社會日常性把愛情吸引向下,使之變得無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會建制,同時也否定了作為生命張力和神魂顛倒的愛情的權利。社會日常性否定愛情的自由,認為愛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愛情主題一開始就是非社會化的。社會化的是家庭。純粹狀態的愛欲是奴役,是受害者的奴役和被愛者的奴役。愛欲可能是無憐憫心的和殘酷的,它製造最大的暴力。有一個法國人說情人會要人的命。阿內,我現在就感覺你在要我的命呢!」

「親愛的,我覺得關於愛情的自由爭論是荒謬的。除了愛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愛情,強迫的、從外面決定的愛情是荒謬的片語。但是,我們是愛情的奴役。我願意是這樣。我有要你的命嗎?你願意我要你的命嗎?」

「阿內,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僅僅是人的生存的客體化,和愛情沒有關係。我是你的,任憑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

直到水荊秋回冰城,若阿內都沒有見他與梅卡瑪通過電話(他沒打過去,梅卡瑪也沒打給他)。若阿內試猜測這個現象的幾種可能:一是水荊秋背著她給梅卡瑪打了電話(比如趁她到店裡的時候);二是梅卡瑪對水荊秋絕對信任;三是梅卡瑪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個可能都不正確。水荊秋和梅卡瑪可以四天不通電話的真正原因是什麼,若阿內感到苦惱。片刻之後,這個問題變得十分重要,並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見他的手機心就猛跳幾下,覺得那裡頭裝著他所有的秘密。有幾次她想問他,但她內心反感提到梅卡瑪,或者是對梅卡瑪反感。梅卡瑪天生是她的敵人。她感到這樣的夫妻關係應該是虛假的、立馬就要完蛋的。她必須知道真相,以確定她對水荊秋的方式與態度(是否該用勁,或如何用勁)。但是,萬一他沒打過,她一問便提醒了他,反而喚起他對梅卡瑪的內疚感(在她看來,內疚感就是溫情);即便是從他嘴裡得知他打過電話,她會更不好受——他竟然那麼惦記梅卡瑪(並且要躲著她,肯定說了許多含情的話)——他真是個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飯,若阿內仍然陷在一種怨憤與嫉妒當中(她凡事總給自己添堵,盡往痛處想)。

雨嘩嘩地下,氣溫驟然降低。他們去日本餐廳吃烤肉。爐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吱吱地響。青煙騰起。她一刻不停地烤,彷彿往灶里添柴,讓青煙持續不斷。他只當她心懷離愁別緒,一邊吃,一邊佐以言語溫存撫慰。她被芥末辣出眼淚。他以為她傷心至哭。他說會找機會來看她,而且這種機會很多。以前,外地請開會或講座,他總是推,現在呢,答應得很爽快——全是為了見她。她抹掉眼淚——都是為了「殲」她——她又想到了那個字——總有一天,他不想「殲」她了,他們就偃旗息鼓了。

她狠狠地幹掉一盤五花肉。現實就像五花肉,幾分鐘前,還好好地疊在盤子里,紅白相間,色潤肉鮮,吃進肚子里,只剩下空盤盛著虛無,直到第二天,現實的五花肉將變成一堆廢物排泄出來,連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盤五花肉的下場。

(更嚴重的後果是,這段愛情比若阿內設想的更慘——她吃下的將是一盤帶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終生潛藏在她的體內,直接影響與危害她的精神與健康。)

服務員將空盤子撤走了,虛無倒進了若阿內的心裡,潔白的一大碟。她想對他描述這一大碟虛無,是這一大碟虛無將她撐飽了,她什麼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願說話,掃他一眼(彷彿因為惜別,他變得動作遲緩,陡見老態)。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亂想了。虛無感不是壞東西。虛無是一種必然性。存在與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測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數、命運、天數、天命,無處躲避它,也無法擺脫它。」她一瞥,他知道她鬧情緒了。

(誰也沒想到,阿內的未來劫數,就這樣預先暗示了。)

「我從不逃避什麼。包括虛無激起的恐懼。我怎麼是你的孩子了,聽起來像亂倫。」他的話讓她活泛起來(她喜歡他這樣叫她,溫馨刺激)。

回家后,懷著新奇,他們索性玩起了「亂倫」的遊戲(她扮演他的孩子,他當她的父親),淫邪帶來的巨大快感使他們彼此感到短暫的荒謬——最具銷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規的基礎之上——簡單說來,婚外的性比婚內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規);而現在,模仿「亂倫」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則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規)——性的更新要求比電腦系統更頻繁——性在破壞,同時也在鑄就。人類既疲於應對,身受其苦,也熟知其樂。

此時若阿內已經完全忘記梅卡瑪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給梅卡瑪打過電話。她上完洗手間經過客廳返回房間時,水荊秋的手機屏幕閃爍,忽明忽滅的熒光擋住了若阿內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瑪來。她中了迷魂陣似的繞不過去,她手伸向手機,覺得自己像一個賊(不折不扣的賊),同時感到手機烙手(道德罪惡),她幾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閃爍的神秘光暈刺激了她(她興奮極了),她肯定這是個有價值的秘密,她期待並恐懼發現一個廉恥的真相(她時常不由自主地懷疑他有別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鍵時,手指亂抖,像考試作弊的學生。

曖昧的簡訊的內容使若阿內手抖得更厲害,純潔的感情突然被褻瀆了,她全身都抖起來。

她躺進被窩時仍然在抖。

「冷吧,快蓋嚴實點。」水荊秋赤身貼緊她。

她一聲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麼了?」他扳起她的臉。

「你真的沒有別的女人?」她神色冰冷。

他回答沒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機,翻到那條簡訊,請他讀。他讀時還貼著她,讀完離開她的身體:「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很生氣(她不知他為什麼生氣),他坐起來,幾乎傻了。他不像裝無辜(更像身經百戰應對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條,問:「那麼,你不方便給誰電話?怎麼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緒,他對前一個簡訊的敷衍讓她又抖了起來(或者是害怕一個壞的結果)。

「若阿內,你太無聊了,你這是侮辱我!這都成什麼關係了!」水荊秋並不解釋,憤怒地掀開被子,在屋裡東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馬上就要氣瘋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鏡)。他飛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個動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證明他的清白無辜。皮帶扣發出喀嚓聲響,乾淨果斷。將自己收拾整齊后,他還是沒有找到眼鏡。他腦袋東湊西湊,像一隻嗅覺遲鈍的獵狗(她知道夾在客廳茶几上的《西方正典》里,她不告訴他。她很吃驚,他居然生這麼大的氣。她想他內心正軟弱無比)。她憐憫他了,他完全犯不著如此龍顏大怒。他尋找眼鏡東摸西摸(或許他正慌亂,根本不知道怎麼收場),她總不能讓他無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給他個台階下,更何況她偷看他的手機首先是對他的不敬,她有錯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來看她,就這樣把他氣走,走了他上哪兒去,萬一他真這麼走了,她又誤解(傷害)了他,她將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情感煎熬——她終究愛他(她害怕,他走出門就再也不會回頭)。

於是她不失時機爬起來(此時的裸體讓她感到羞恥),同樣迅速地套好衣服,從背後箍緊了他,既真心又違心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為什麼?我的妻子都沒這樣干過!」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個女人。他說「梅卡瑪」還好一點,他偏偏要說「我的妻子」。在這個時候提「我的妻子」,格外挑釁,格外囂張(明顯是提醒若阿內,她只不過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瑪一等)。他挑起了若阿內對梅卡瑪的敵意,甚至已經仇恨了。

「梅卡瑪沒幹過代表什麼?梅卡瑪沒幹過的事就不能幹?我不能幹超出梅卡瑪範疇的事?梅卡瑪是生活準則嗎?是遊戲規則嗎?梅卡瑪是結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離婚的情況下,知道真相只會令彼此一生尷尬!」若阿內在內心激烈地反駁他(因為生氣,他的身體綳得很緊)。她看上去安靜地貼著他的後背,不想繼續惹惱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頂。她害怕他不再愛她。

幾年前,若阿內遇到過類似的情況。因為懷疑,她破譯了當時男友的郵箱密碼,證實了男友同時與幾個姑娘熱戀(網戀),那些肉麻的信件與合影讓她一生為此胃口倒盡。那真是個一表人才的敗類,一個四十三歲的人渣,離婚多年不再結婚,真誠地和每一個姑娘搞對象,瞞天過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罵若阿內低級修養,道德敗壞,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這樣為人所不齒的事來,似乎這比他同時和幾個姑娘戀愛上床要卑鄙骯髒得多。

要否定上帝,還需以上帝的名義,如果揭示被侮辱的秘密,唯有通過侮辱的方式,有何不可。

此時面對水荊秋,若阿內並不懊悔看了他的簡訊。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勁。或許她就是要惹惱他(她需要水荊秋的協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就安靜多了,她之前就像一條患抑鬱症的狗,對所有女人都心驚肉跳,覺得她們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水荊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們上床的情景)。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荊秋沒有息怒的跡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許是傷心也不一定)。她覺得他在厭惡她。她不想做一個討厭的女人(從來都不是)。她反覆道歉,像是把他對她的愛喚回來。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終於轉過身來,用一隻手圍住她。然而,她感覺這隻手臂還沒帶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態度。

「我知道,你就是仗著我愛你,所以膽大包天。」他很快軟了,說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話。至於後半句的「膽大包天」,她也無心再在這個詞上做文章了。

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復他知識分子的儒雅,認真地解釋簡訊問題。他的解釋不存在是否合理,關鍵仍然在於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誠實。實際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釋之前,她已經信任他了(或許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懷王夫人鄭袖妒忌魏美人,對魏美人說,『大王討厭你的鼻子,見大王時宜把鼻子遮掩。』楚懷王見魏美人掩袖而問鄭袖,鄭袖說『她是怕聞大王的臭味。』於是楚懷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阿內,妒忌是危險的情感,具有絕對破壞性的因素,我不想我們之間毀在它的手裡。」

若阿內連續很多天待在店裡和家裡,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隻鼴鼠,小心翼翼地安頓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險物擊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濕與無聊。一旦走到太陽底下,那些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為絕望。她形象突兀怪異,縮頭縮腦,她知道每一處的細節,尤其是美麗後面的那個破洞。她穿過那個破洞,再也不想回頭。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麗的背面——充滿錯亂、荒唐、愚昧、怪誕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戲。

到水荊秋出現,剎那的溫暖,瀰漫至靈肉交融,她也無法否認生活的荒唐性。一想到自己對於現實的無能為力,她便陷入一種悲哀狀態,同時她又鎮靜下來,重新冷眼打量這叵測人生。她反覆地想,自己有多愛水荊秋,離開他會不會死,她對他的需要,是否已經像植物對水的渴求。自己是否在「做」一場愛情——當不相信愛情存在的時候。她時常陷入無望的掙扎里,就像有翅膀的小飛蟲,粘上了蛛網。放棄愛與放棄生命一樣難。活著與愛著同樣辛苦。

她在夢到他在夢裡對她不好,醒來也會找他算賬;夢到他和別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齒。對他的婚姻不時刻薄與嘲諷,弄得他瞞也不行,裝也不行,還得講和,哄她,給她安慰,讓她振作,她不斷地鬧事,只是為了讓他翻來覆去地證明他愛她(讓她相信她比梅卡瑪重要),還要忍受她那些因為嫉妒、痛苦、相思而產生的滿腹怨艾,另要獨自承受不為她所知的一面——他對梅卡瑪(孩子他媽)的不安與負疚。他感到自己有罪,兩頭都要費心費力地對付。和若阿內的之間的感情無疑是美好的,與當年與梅卡瑪之間的美好又略有不同。如果說梅卡瑪讓他登上了人生的頂峰,若阿內則讓她體驗了生命的高潮——他從沒想過一輩子能遭遇這樣的激情。

她害怕平淡,如果一段時間什麼也沒發生,感情沒有起伏,沒有摩擦,她就慌了。面對正常滑行的感情,她感到一種漸行漸遠的消退,彷彿她和他的愛情,就要從紙上淡去,從生活里消失了。她容不得一切那麼正常:他每日經營他的家庭與婚姻,她就像他日常生活的潤滑劑,讓他的婚姻比以往運轉得更順溜。這多麼滑稽。曾經有個男人說:「自從我搞了外遇,我的婚姻更加牢固了。」這是一個深刻的悖論(遠不是一個單純的感悟)。若阿內不想要一罐潤滑油的價值,她沒有義務去牢固誰的婚姻,她應該是卡在他和梅卡瑪這兩個齒輪間的石子,只有兩種結果,一是他們把她碾碎,二是她死死地卡住,一切停止運轉,直到愛情和婚姻的機器同樣生鏽、被時間腐蝕、脫落——才算終結。

她的浮躁情緒隔一段就發作一次(他說她患有抑鬱症,而她把這歸結於她的生理周期)。潛意識裡她害怕適應這種關係,怕它變得正常,而它原本是非常態的。她幾乎是沒事找事。每次發作,她的大腦十分活躍,釀造出絕頂尖酸刻薄的話,利箭般紛紛射向他,隨著那些話語的發射她感到陣陣快意。那時候水荊秋不僅僅是他,他代表的是整個生活,她惡毒地攻擊這個世界(他只是一個引子罷了)——來達到攻擊自己的目的(她恨自己天生妾命),攻擊荒唐的婚姻關係(貌合神離,虛偽維繫)。她喜歡故意傷他,也善於找岔子,然後再化解,雨過天晴,一切都在她的掌控當中,她誤以為這是加深感情的一種途徑。她要看到他為她痛苦,只有他的痛苦表現出來,她才重新相信他愛她,他忍受著愛情的鞭打。於是她轉而心疼他,撫慰她,柔情似水,更堅定她永不離開的決心,只有這時,彷彿她對他的愛才有了用武之地。她深深感受到,沒有日常生活的愛情關係著實難以為繼,每時每刻都面臨坍塌的危險,這就是為什麼婚姻的支撐物正是那龐大的日常生活(這頭怪物),人一方面憎恨它,一方面依賴它,它是無聊的,同時卻填充他們的生命。因此,若阿內誕生了一句口頭禪:我要日常生活。而在水荊秋看來,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是敵對的,甚至前者瓦解後者,他做夢都想逃離日常生活,最終只是越陷越深。

推動若阿內往前走的,並非出於她的愛,而是出於她對愛的幻想。

水荊秋已經被弄得很糟糕(從精神世界嚴重轉向於日常情感),只要他跟她談閱讀,談人的精神困境,她總能從任何地方繞到他們身上來,哪怕是風馬牛不相及。若阿內就有這個本領,她對自己的愛情發了瘋。水荊秋沒有理由批判她,相反,只能受她感染。我不知道,推動水荊秋向若阿內深入迷戀的是什麼,這個中年男人,是否同樣出於對愛的幻想。

有一次水荊秋一整天都沒聽她的電話,也不回簡訊(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頭一天晚上,她與他鬧(好些天沒鬧了,她感覺不到他的愛),他哄、解釋、講道理、談難處,盡一切所能撫慰她,直到他真的生氣了,她才停止,並向他道歉,她例假一來就精神緊張,疑神疑鬼,她只是太想他了。他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早晨,他與梅卡瑪打了一架。梅卡瑪掰斷了他的眼鏡,他動手打了她。他們鬧得太厲害,驚動了年邁的父母,他們從另一個區趕過來(估計現場狼藉,不堪入目),母親傷心痛哭,父親則當即心臟病發作入院。一切糟糕透了。

水荊秋隔天早上才接聽電話,若阿內已經哭了一整天、一整夜。她以為他生氣不理她了,她不斷地撥他的電話,最後將他的電話從手機里刪除,刪除之後又後悔,拚命找,翻到他的名片,重新記下來。她發的簡訊使他收件箱爆滿。她恨他狠心,無情,她悲傷絕望(對著鏡子),覺得自己是一隻淋濕了的小鳥,瑟瑟發抖,拒絕所有憐憫。她看見自己兩眼浮腫,眼淚似止不住的血,不斷地從兩個窟窿里湧出來,她被自己的眼淚吸引、感動,她感到自己是個重情義的女人。

「我們吵架不是因為你,但我知道潛在原因是你。」水荊秋告訴她。

若阿內聽后竟感到無比幸福。但是,這一幸福所隱含的「卑鄙性質」讓她故作惆悵,以沉默的姿態表示,她並不想看到他們吵架。我認為若阿內確實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態,她只是作為一個石子卡在齒輪間發生了「作用」,這點「作用」,她直接理解成水荊秋對她的「愛」。她就那種「非得發生點什麼」才能感覺到愛的人(可惜他不願說得更詳細)。可是「幸福」沒多久,若阿內又面臨新的「不幸」,水荊秋對梅卡瑪的歉疚又像枚針刺進了她的心窩。

「我被掏空了,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折騰不起,我無事生非,我誰都對不起,阿內,我不接你電話,因我力竭。你哭,我很難過,我依然愛你,但求你給我一點空間,你把我逼得太緊了。」他病入膏肓似的聲音,讓若阿內又想起他找眼鏡的情景(那次是憤怒,這次是頹喪),現在他仍像一頭嗅覺遲鈍的獵狗,腦袋東湊西湊,慌亂而茫然。他似乎就要化成一攤水,流入陰暗的下水道,使她再也找不著他。於是她的眼淚下來了,他的悲傷和災難來得越重,她覺得自己的愛越偉大(無論他的痛苦是否由她一手造成),她看重她對於他的精神修復與溫柔撫慰。她期待這一刻到來(她討厭當一個無所事事的戀人),她不再是那隻脆弱可憐的籠中小鳥,而是大海中翱翔的海燕,對著烏黑的天空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若阿內哭得很響,她其實更想知道他們吵架的具體原因(梅卡瑪發現了他在戀愛?她願意是這個原因)。她一直在想象梅卡瑪,想梅卡瑪掰斷他眼鏡的樣子,梅卡瑪和他廝打的兇相(她根本沒法想象,一個女人會對水荊秋這樣敦厚的男人動粗)。若阿內不可遏制地恨她——水荊秋不僅僅是梅卡瑪的丈夫,他還是若阿內的愛人——她不能容忍梅卡瑪對他指手畫腳,更不能容忍梅卡瑪對他的粗暴與侮辱。她希望他們吵架有一個令她滿意的後果,那就是——水荊秋徹底冷落梅卡瑪(他對她的愛減到零,甚至負數)。

「你消停消停,讓我緩一緩,別給我增加太多壓力就好。我需要調整。」

她的話給了他一點生命與力量,他的聲音攀爬起來,說了些溫情的話,然後出門配眼鏡去了。至於他怎麼調整,若阿內想問而未敢問(那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她鬧夠了,也鬧大了)。她喜歡他奄奄一息的聲音,激起她的母性與愛情。她像飽餐了一頓美味似的,通體舒暢。她覺得自己可以很長時間不吃肉(不鬧),這次夠她消化(享用)一陣子了。她比往昔更通情達理,她對他甚至有點慈祥了。

不過,若阿內高估了自己「長時間不吃肉」的可能,她僅平靜地消化(享用)了兩天,第三天晚上,就被一個古怪的念頭折磨得痛苦不堪,白天的幸福時光立刻煙消雲散,這個念頭像只蒼蠅,不斷在她長滿腐肉的腦海迴旋,鬧得她心煩意亂。看書不行,碟片也看不進,她始終像福爾摩斯一樣,不斷地猜測與推斷他與梅卡瑪之間的細節,他和她現在相處的情景。他們是否和好了?怎麼和好的?他向她道歉,哄她?抱著她努力地哄她?情真意切?終於和她達成和解?她委屈地倒在他懷裡哭(像她那樣)?他吻了她(像婚前那樣),然後把她抱進房間(她雙手緊圈著他的脖子),長發垂地(也許是短髮),身體嬌弱無力(可以肯定,他很久很久沒抱過她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像放下一捆鮮花。然後,他埋首鮮花叢中,嗅著它們的芳香。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他躬身剝除了鮮花的所有包裝,露出光潔的枝莖,他梳理花瓣和葉片,把一整捆花攬緊在懷,密實地覆蓋它們。若阿內聽見花被碾軋的聲音,輕細,悠長,起伏,綿延不絕。他喘氣如牛。結實的身板拱起來,塌下去,胸前沾滿鮮花。他抱著鮮花站起來,把它們放在梳妝台上。只看見他的背影,花的投影。肌肉緊繃,骨頭在動,關節在響,鏡子在戰慄——若阿內發出一陣呻吟——她在想象水荊秋與梅卡瑪時,不自覺地開始了自慰。

「在幹什麼,在做嗎?還盡興吧?我有什麼辦法,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程序。千萬別用嘴,否則我會很憤怒。」若阿內說。

水荊秋大為惱火,指責她是「福爾摩斯」與「中央情報局」,他討厭她關心他的生活(床笫之事),討厭她陷入那樣低級無聊的糾纏當中。

若阿內被斥得啞口無言(她不想駁他——誰能忍受愛人與他人的床笫之歡)。

「悲觀主義比樂觀主義更高尚,因為它對惡、對罪、對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就與這些東西相關。」若阿內讀水荊秋寄來的書(她仍為他那天的態度惱火,他們已經超過三天沒有任何聯繫)。書本的內容正在詮釋她此刻的心情(她如此痛苦)——大概這就是生活,有深度的生活。她環顧四周,她的不安與苦惱像一隻飛蛾,從一件件物品上擦過,它們的光潔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愛即苦惱。一旦不被滿足,它便折磨你,苦惱你。愛得到滿足時,則使人再生。愛即是再生。她一千次想過給他打電話,用一萬次的否定壓住了這個念頭。她想那剎那的溫暖,想起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都成什麼關係了?」是啊,她和他成什麼關係了?他們現在是什麼關係?為什麼高原上出現的是水荊秋,而不是另外一個男人,另外一個單身漢(不管她是否會愛上他),她永不可能經歷嫉妒、焦慮、冷戰,以及魂牽夢繞的折磨。如果她不去那鬼地方,不經歷那次車禍,高原上出現誰,和她有什麼關係?她仇恨現在的痛苦,寧願死掉。他一個電話就可以化解一切,他偏不打,這痛苦是他強加給她的,她仇恨他——他過去的一切變得那麼虛假。

愛是互相容納,彼此吸收。愛永遠是交換。靈魂與肉體的交換。所以當沒什麼可交換時,愛便泯滅。我想,也許它永遠只由於一個原因而泯滅。瘋狂材料的枯竭,交換的停止,彼此的飽和,曾經相愛而且相異的人變得相似乃至雷同,這是可怕的事情。我們都在尋找幸福,其實幸福一詞是人類詞語中最無內容的,它沒有任何意義。任何幸福的標準和尺度都是不存在的。當戀愛著的男人渴望和心愛的女人結合時,那麼他所追求的完全不是享受和幸福,而是佔有這個女人,這個佔有對他來說就是價值和善事,至於幸福與享受,只能是這個佔有的結果。但對女人來說,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女人更醉心於自己屬於誰,比如「我是你的,把我拿去」。然而一旦被「拿去」了,她的苦就來了。女人對身體的重視遠勝於感情。一個男人,拿了女人的感情,而沒拿她的身體,分起手來簡單純粹得多,就好像鬧離婚的夫妻沒有孩子的問題。所以,在與水荊秋冷戰期間,糾纏若阿內最多的,就是肉體問題。在她看來,騙感情不算騙,騙去肉體才構成傷害,因為沒有付出肉體的感情,或許是不夠深刻,沒有肉慾記憶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除我們的初戀以外)。她彷彿覺得她並非愛不可,她似乎沒有必要去承受有婦之夫帶來的情感折磨。她在店裡,靜望櫥窗外的一切,心裡的絞痛竟慢慢地散了,彷彿一隻手鬆開,隱約留下被攥的痕迹。她憂鬱地看著自己的感情,就如憐憫曾經心愛如今死去的小動物。她回想起他們一起共度的時刻,幾乎全是床上的光景,她簡直要把這歸結為一場簡單的肉體遭遇了。現在,不失為結局的一種,也是最終的結局——或早或晚,她都得面臨這一刻——只是一切似乎來得太早,她尚在夢中。

假設一覺醒來,就是耄耋之年——她企盼這樣。當意識到不過是冷戰第三天時,她重新感到絕望——她沒法過完這一天,這一輩子。

可惡的距離。即便他打了電話,他們和好如初,也不能像他和梅卡瑪那樣,可以抱在一起,倒在自己的床上。她不能哭著將他又捶又打,又親又吻——她甚至連他的樣子也記不清楚,每次想起他,就像一幅素描,打頭總是那幅大框眼鏡,眼鏡又常常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過一會兒,想到他在痛苦,她又疼他了。她疼他時,覺得自己仍然愛他。她願意付出一生,給他幸福。她愛上有婦之夫,不容易,他比她更難。如果她的愛只能給他煩躁、痛苦,這個愛又有什麼意義。於是,她停滯的對於愛的幻想又活躍起來——假如不是險些被埋進高原里的泥石流,她根本不懂得珍惜生命和愛——她覺得她應該立刻給他電話,告訴他,她愛他,她將平靜地接受梅卡瑪,接受現實,不再無理取鬧。

她正準備打這個電話,腦海里忽地蹦出昨天晚上的夢。她夢見他們一起到了一個地方,他立刻撇下她去和別的人玩。她終於通過窗戶看見了他。一桌人,談笑風生,他與其中一個女人面對面聊天。他上身前傾,努力靠近她,姿勢優雅,他沒戴眼鏡,眼睛比平時大,尤其是注視那個女人時,眼裡的那種柔和與饒有興緻的神采使她發抖與噁心(她從來沒見過他有那種眼神,曖昧、挑逗、醉意迷濛)。她立刻被氣醒了,醒來還想著當時應該扇他一耳光。而現在,這個夢阻止了她對於愛的幻想,她放棄了打電話的想法,她心裡燒著一團憤怒和惡狠狠的嫉妒,束手無策。

看到自己被如此折磨的處境,她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淚。

有人抱了一捆玫瑰進來。若阿內很快知道這是水荊秋在網上訂購的鮮花。當她打開夾在鮮花中的留言紙片,剎那間身體失去知覺,只覺得心在融化,幸福的、酸楚的、甜美的、內疚的滋味向四處流散,她看上去更像一個悲慟斷腸的人,身軀微躬,一隻手撐著櫃檯,痛苦地閉上眼,眼淚嘩嘩地流淌:

我的孩子:

別生氣了。是現實太強大,我們都無法躲避。我強忍著不和你聯繫(其實我無時不在想念你),我強烈自責,我拿什麼去愛你,我的孩子。我真的沒有資格說愛你。可我又深深感受到我們的愛情。我永遠珍惜這份情感不使它墜落下來。我理解你的憤怒,你的傷心,我也深知我的無能。但是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對你的,既是塵世的,又是超塵世的情感。每天晚上我都遙祝你晚安。無論你怎麼諷刺我,我心裡始終惦念著你,愛著你。我不知如何才能讓你快樂。

你的荊秋

若阿內一覺醒來,近乎瘋狂地湧現出對孩子的熱愛,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裡種下了種子,今天突然發了芽。水荊秋再度來長沙的時候,距離若阿內的經期還差三天。這對水荊秋來說是件快事,意味著他可以毫無顧忌。而若阿內則非常失落,但很快被他到來的喜悅掩蓋了。他從瑞典回來,先在長沙陪她兩天,然後回家。她覺得他越發迷人。很奇怪之前她沒發現,他其實長得挺周正,整個人看起來非常舒服,穿棕色中長皮衣,黑休閑褲,棕色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對他一見鍾情。他把她抱緊的瞬間,她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兩滴水碰到一起,融為一滴,在風荷中滾盪。變幻出危險的姿勢。多次溜滾到荷葉邊緣,又滾回去。尖叫低吟,驚心動魄。荷葉不堪重負,幾乎要浪打船翻。風停后,水滴在荷葉中心沉靜,良久,緩緩分成兩滴。他先起來,她隨後。空亂一床。

她洗完澡后穿上新買的睡衣。黑色,弔帶低胸,衣長至腳踝,有簡單灰色繡花,鎖骨突出,手臂細長,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說特意為取悅他買的。他說好看,她什麼也不穿更好看。她說不對,應該是穿什麼都好看。她戴著他送的小東西(墜子是一彎新月的項鏈)。她不太喜歡白金飾物(他來她才戴上)。她喜歡玉,她說自己有一種衣服,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了。說這話之前她根本沒想過這事,說完真的黯然神傷。他說想穿就穿,沒有什麼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點就好。他的大框眼鏡很嚴肅(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嚴肅地說出一個真理。她說婚紗怎麼能想穿就穿,一個人穿婚紗是什麼意思呢。他頓了一下,嘆口氣,說道,一定能穿上,你還年輕得很。他鼓勵的話說的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對,她不高興了,說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夠和別人穿婚紗。他說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說這話有人也對她說過,她理解他的難處,她很想要一個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長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後悔和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他又頓了一下,說:「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麼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紗,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說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經無數次看見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許過一段,她就不這麼想了。但現在她瘋了似的,看見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個兩歲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了,還喊她姐姐,她感動得鼻子發酸,眼圈都紅了。她羨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蓮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臉。在她懷裡。仰頭用純凈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倚著她。那個幸福的女人。

若阿內給水荊秋泡一杯鐵觀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頭埋在他兩腿間。聞到他的體味。他把手從她後背插進去,繞到前面,攥住她。一隻藝人的手,一團發酵的麵粉(發酵:複雜的有機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搓揉絞纏難解難分。麵粉從指縫裡溢出來。退回去。再膨出來。手使勁。靈巧的手,手工藝人的手。麵糰越發柔韌,愈加膨大。沸水翻滾,像牡丹花。一隻手從另一側插進去。揪起麵糰,狠勁搓壓下去,以同樣的方式,反覆。

他摘下眼鏡。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來,頭埋進她的胸口。

「你,不值得為我受苦。」他抬頭對胸口說,彷彿為剛才對它們的蹂躪表示歉意。

「我愛你,一點都不苦。不許你拋下我。」

她認為在這個關節眼上,他渴望推波助瀾的話。她是覺得苦,但常常是站在旁人的角度來發現這種苦,正如幸福在旁人眼裡一樣。她知道,當她回頭,回首一生(她成了一個旁人),她的愛情生活終究是苦的。她不面對自己,只是跳得遠遠地看著自己。

「我不會拋下你,阿內,你知道我在乎你,我為不能給你所要的一切難過。」兩點大淚滾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來沮喪極了)。

他的眼淚比黃金耀眼,比鑽石明亮,他比大海憂傷的眼淚讓若阿內慌亂了,她更為慌亂地說:「荊秋,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婚紗,不要孩子。只要你愛我,記著我。」

春節來臨的前幾天,若阿內的精神世界發生了巨大的騷亂(她記不清從哪年開始對節日充滿恐懼)。對於她來說,春節就是一條漫長漆黑的隧道,她是一隻螞蟻。現在,螞蟻望見了隧道,渾身發抖,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達光明,它完全沒有把握。那個巨大洞口,既像槍口瞄準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體。它徘徊,絞盡腦汁。它需要一個夥伴,需要勇氣,需要愛。它馱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飲料、熏肉、大米,感到纖細的腿支撐不住,快被壓斷,其中有一條似乎已經扭傷,開始疼痛。一個人的生活,令它無法不顧影自憐。它感到世界比桌子大,比茶杯空曠,比石頭冷漠,比糞便無聊,比一隻球鞋裡的空氣還要渾濁。人們都比它高大,它抬頭望見他們幸福的胯部,滿足的屁股,以及黑洞洞的褲管與袖口,而手裡攥住的秘密早已甩開。它害怕鞭炮和煙花,往鞋縫裡躲,往衣褶里藏。對門張貼的春聯香味刺鼻,飄滿一屋,直到春節過去很久才會淡去。現在,這隻螞蟻躲在牆角,想水荊秋這個龐然大物,在往年春節如何被人瓜分,今年仍將繼續。它憑藉敏感的觸鬚相信,首先,他作為父親,被兒子瓜分,他變著法子把父愛換成玩具交給兒子,把父愛變成馬讓兒子騎,把父愛變成一堆快樂圍在兒子身邊。其次,他作為丈夫,被梅卡瑪瓜分。梅卡瑪也是個龐然大物,她身上的欲壑很多,需要他充滿愛意地填補。他必得像一名修路工,勤勤懇懇,細心將一年來造成的坑坑窪窪修補完繕,決不將遺憾帶到新年。然後,一家三口打造得像一塊蛋糕那樣和諧完美,他們端著這盤蛋糕走親訪友,談笑風生,看一場電影,聽一場音樂會,包一頓多肉的餃子……完美直到春節過去很久。

各處飄散的過年氣氛陰魂不散,若阿內感到自己被往絕路上逼。水荊秋感到她的躁動不安,深知自己分身無術,除了輸送甜蜜溫情,給她寄有價值的書以外,別無他法。但是現在不同,水荊秋越這是這樣,若阿內越是嫉恨,連街上忙碌的男女一併唾棄了。在她看來,他們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條魚。看見沉入湖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貝殼、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斷腿的眼鏡,如卵石一樣光滑的謊言,靜卧湖底,而骯髒的碎片正源源不斷地沉澱下來。所有女人不可能守住自己的男人。男人的詞典里已經抹去了「背叛」這個詞。他們覺得自己是頭獅子,枯燥的叢林使它激情沉睡(彷彿這是妻子的錯),當一頭靈敏的羚羊出現,立刻警醒,在追捕羚羊的過程中,它的潛在力量再度爆發(他被重新挖掘)。湖底和現在的天氣一樣,透著陰冷的鐵青色,她感到雙重寒冷,疲憊不堪。她想放棄,並不假思索,立刻將自己的想法傳給了他。然後一種新的東西吸引了她,她發現,她對他的反應如何有更強烈的興趣(從戀愛到現在,她和他從來沒說過分手,這無傷大雅,也不失為愛情當中的一種考查)。她是這麼對他說的:她想結婚,想要孩子,她受不了被失望無望絕望勒得透不過氣來,她受不了他和梅卡瑪日夜廝守在一起,她愛他,但現在,她不得不放棄他,放棄愛他。

她覺得自己說得很好,確有其事。她一面因自己的話流下悲傷的眼淚,一面饒有興趣地期待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像一個抽泣的孩子並沒忘記往嘴裡塞糖果。孩子知道他有權利以哭的方式撒嬌,他心裡更在意的是把糖果吃下去。然後,若阿內還是感到了緊張,儘管她對局面控制很有把握。

維特根斯坦說「把精神說清楚是一個巨大的誘惑」,眼下要若阿內把愛情搞清楚就是痛苦了。愛情是一枚高吊樹梢的果子,她是一隻不會爬樹的動物,仰望著它,守著它,覺得擁有它,又清醒地意識到它生長在樹上,不相信它會掉下來,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來,她轉身要走放棄它。她接著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剎那的震顫。那隻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屬於她身體的高原、叢林、溪谷,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後將不再重複,她無法不對此表示傷痛。她枕他腿上,聽他講古今歷史宗教起源,最後以淫聲盪語謝幕,她無法不對此表示懷念。她情深意重地淚流滿面,心想以後無論如何得找一個可以陪在身邊的男人。

水荊秋並沒有立刻回復。大約半小時后,他發給她打來電話,近乎囁嚅地說:「太快了,太短暫了,太刻骨了,太傷心了,如果你是一個離過婚又結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認識了婚姻本質的人,你會明白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對我的不耐煩,在你放棄我的時候,我還是要說,我愛你。」他的聲音像一隻在地面匍匐前進的烏龜,風雨交織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一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斷地躲避障礙物,它艱難地爬完一段路,靠著一塊石頭停止不動,腦袋藏進烏龜殼裡。於是只剩下雨打在龜殼上的聲音。她知道他哭了。她立刻發現,把男人弄哭,原來並不好玩,那不但惹得她哭得更厲害,也使分手的事變得更真實了。即便如此,她撒的網,她還是能收回來,但她不想收網太快,索性一鬧,把平時積壓的苦悶全倒出來,好讓他知道,她受的委屈比海還深。接下來她的做法並沒有喚起他更深的愛意,只是加重了他對於她的愧疚與虧欠,他越發認同了她的選擇,放棄他是對的,他之前太自私了。她由是認為,他不求她繼續相愛,其實時刻在等著她放棄,他說得越動聽,越矯情。她恨他虛偽的知識分子模樣。直到他掛了電話,她才發現忘了收網,被網住的魚蝦在網裡衝撞,她的手因此戰慄,像一條疼痛的魚。她面前一片汪洋。

若阿內一直在哭,她感到身體有口深潭,兩股清泉源源不斷地自眼睛里突湧出來,抹乾又濕了,於是索性不抹,隨它們四處流淌。有一陣她猛覺輕鬆,而松下來的那個瞬間給她一擊,又讓她不堪重負。她喜歡自己的眼淚,這是她重感情的依據,她將為此驕傲地繼續流淚。現在,當她讀完水荊秋大段的文字,她哭得更有道理,更有聲色了。她反覆翻看,儘管每句話都在撞擊她,仍然難以捕捉到她需要的信息——他始終沒有打算離開梅卡瑪和她在一起。她的眼淚突然停止了,就像鳴唱被彈弓槍打斷,小鳥倏地飛遠了,彷彿它從沒出現過。她努力研究這段文字,就像面對一張藏寶圖,怕自己的粗心錯過他的暗示,錯過通往寶地的機關按鈕。最終,她依然一無所獲。她感到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我們是語言欺騙性力量下的俘虜,語調的虛幻力量能夠非常逼真地模模擬實的事物,以致沒有任何辨別性的語詞的力量,允許我們將真理和謊言區分開來。當水荊秋語詞激烈地對若阿內說出那番迷人情話的時候,她只是感受到了欺騙。我們如何理解愛情,與愛情無關,倒是反映了我們生活中許多別的東西。愛情是一場戰鬥,它以語言為手段來抵抗我們理智上的困惑與懷疑。經驗的代價,就是成為一個農夫,收穫那徒為生計而耕耘的凋萎田野。如果一個時代的疾病只能通過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來治癒,那麼,一個人所經受的傷痛,是否可以由另一個人來撫平。

早晨醒來,一想到一切真的結束了,若阿內又湧出一批眼淚。洞穴里爬出兩行螞蟻。深山中飛起一群白鳥。後來,昏頭昏腦再度睡了過去。

有種東西在若阿內內心深處越來越稀薄。心靈在本質上表裡不一、圖謀不軌。她需要找到一個解放性的詞,藉助於那個詞語,能夠最終把握迄今為止一直糾纏不清地壓迫著她的意識的東西,忘記所謂的時間、悲傷、自我。「回家」,是一個不錯的詞,但這個詞帶給她新的壓力與緊張。一年到頭,時間這張稀疏的網,將一切都遺漏掉了,只有家鄉的小鎮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著歷史,不論糟粕和精華。街道越發狹窄,路面坑窪漸深。經濟似乎好起來,部分舊木樓消失了,代之以洋樓小景。河裡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飲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將它包給個體戶養魚(一年到頭往裡撒肥料),改變了全鎮人的生活趣味。年輕人都在吸毒,和抽煙一樣普遍,毒癮上來,趁黑到鄉下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弄得村民們天黑閉戶,每家養好幾條狗。派出所的夥計們認錢不認人,行賄者能拿出上百萬的人民幣上下疏通。一個淳樸的小鎮都變成這樣了,其他自不待說。

抵達小鎮時正是黃昏,斜陽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頂白霧繚繞,兩條狹長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開去,裡面傳出偶爾的爆竹聲,以及晃動的人影。這個時候,若阿內想起自己對水荊秋說,她要一輩子做他的情人,永遠不要分開。水荊秋激情戰慄(或許是戰戰兢兢)地抱緊她,他說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現在她覺得自己說出那種話,簡直是恬不知恥,遠不如水荊秋說的實在,比如說「不奢求太多」,潛在意思則是一段,或者部分就夠了,她奇怪當時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她太相信他的顫抖(因為偽裝顫抖的難度太高)。有些話怎麼要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才能領悟,確實給人生釀成許多失誤。

第二天,她圍著小鎮走了一個小時左右。有時穿越狹小的衚衕,這裡是聲音的大雜燴:鍋碗瓢盆、電視劇、咳嗽、聊家常、大聲爭執;有時走到集市裡頭,嘈雜混亂,讓人想起《清明上河圖》的局部。她來到河邊,廢棄的碼頭曾是繁華的貿易點,後來一度成為女人的搗衣場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灘。現在的麻石縫裡長滿了雜草,鳥屎點綴著麻石板。一艘養魚放食的舊船停靠。風將河面的垃圾堆掃到岸沿,也圍在船的底部。在這裡看到對岸的「郵政局」幾個綠色的大字。邊上有間小館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

有一陣若阿內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耳聽滿世界流淌的節日歡笑,不可遏制的悲傷。水荊秋依然沒再給她發一條簡訊,如此決絕。他或許平靜地回到家庭,辭舊迎新,火車再次壓上了軌道,正轟隆隆地前進。她與他重新回到陌生。流星劃過天際,春夢了無痕。她試圖理解他:他是善的,但未把善的一面朝向她。她勸導自己:人性並不是永遠前進的,它有進有退。激情是有冷有熱的,而冷也像熱本身一樣顯示了激情的溫度和偉大,為了要感到熱,冷就是可愛的。水荊秋的手第一次觸及她的身體,就像在宇宙間刷出一道迷幻彩虹,在大地上劈出一條滾滾江河,他不能一揮手就讓世界恢復原樣。意識到自己仍心懷期待,便咒罵自己沒有出息。

晚上,正當若阿內認真投入過年這麼一回事里,歡度除夕夜的時候,水荊秋髮來連續的信息:

阿內,無時不惦記你。早些日子離開長沙的時候,我在你床頭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張字條,還在你書架上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里夾了東西,打開那本《聖經》,也有。拿出來別看,全部燒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裡過年,希望你已經回家了,不要獨自留在長沙。你曾給我開闢了一個世界,你將會看到你對我的影響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來。對你說再多痴心的話也沒有用,我是如此無奈。是我對不起你。我愛你,我會把你深深藏在心底,若阿內永遠在我心中。

無數只夜鳥倏忽間飛起來,拍打的翅膀令樹葉疾翻,如颶風驟起,瞬間將悲傷掃蕩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閃現,彷彿即將破曉。

若阿內大年初三便回了長沙,看了水荊秋留下的東西,年初四便到了冰城。

她就在離他家不遠的賓館住下,他打車五分鐘就到了。在門開的瞬間,壯烈的交響樂第二樂章的頭一個音符奏響,一段纏綿悱惻的小提琴,婉轉悠揚,如泣如訴,鋼琴曲輕柔點綴,作為樂手的男子與長發的女子,雙目緊閉,彼此捲入於他們奏響的優美旋律中。她是他手中的琴鍵,她隨之發出不同音調的音符,或長或短,或高或低,手指狂亂,音符便急切密集;他是她懷裡巨大的大提琴,長出她許多(更像她是他懷裡的小提琴),身體的戰慄使她的拉奏有失水準,愛拽著她往他的身體里沉墜,比地球的引力更大。他是一管薩克斯,她吹響他,激昂與夢幻的旋律風一樣奔跑。他們的身體就是音樂廳,一座在彼此來臨前無比空曠的建築物。他舞動銀色的指揮棒,有大師的氣勢與魄力,熟知起、轉、承、合,激越、柔緩、速度以及停頓。除了音樂,全場鴉雀無聲。這是一場生命的演奏,一場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精疲力竭,臉上淌著汗水,氣喘吁吁地謝幕,才有了交談聲。

他們迅速地成為了觀眾,濕漉漉地坐在大廳里,讚美彼此的音樂才華,演奏者的音容變幻。

他把燈光調到明亮,她不肯離開他去洗澡。

「你把東西夾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是暗示什麼嗎,可你又在信里叫我永遠不要懷疑你的愛。」她憂戚重重地說。

「我是無意識的,夾在你喜歡的書里,只表示我對你的重視。我從沒想過會離開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寶。」他笑她胡思亂想,唯心主義,神秘主義。

她對他的話感到滿足,接著說道:「你在信里夾一撮陰毛,嚇我一跳,什麼時候剪下來的?我是第一次收到陰毛,想了半天,意思應該是和送頭髮差不多吧。以後你要是離開我,我拿它做證據告你強姦。」

「喲,怎麼報復我都想好了?我的寶,早上你在睡覺,我起來抽煙,拍了你的房間你的生活環境,你還沒起來,我想你多睡會兒,沒有叫醒你,一直琢磨著給你留點什麼,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過剪一綹頭髮,但我想有比頭髮更親密的體毛。你怎麼沒燒掉,還留著呢?」

「捨不得。春節回家了,回長沙又過了好幾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訴我。」

「本來是留給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讓你感到我在你身邊。欠你太多,我常常為此心疼。」

她箍緊他,覺得他的腰比以前粗,體重有所增加。

「壓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還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

回憶是甜蜜的,時間因此溜得更快。沒等到他們的身體冷卻,他匆匆走了。

春節還在繼續,街上到處張燈結綵,街邊很多隨意堆起的雪人。每見到一個女人,若阿內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瑪,或是梅卡瑪的類型。類型很重要,代表水荊秋的品位。若阿內一會兒想象梅短髮捲曲,燙染成暗黃色;一會兒又想她可能是頭髮蓬鬆的長發女人。她是前衛時髦的,也可能是傳統精緻的,幹練潑辣,或者穩重典雅。若阿內滿腦子都是梅卡瑪,走在屬於梅卡瑪的城市與街道,她感到一種侵犯者的隱隱快感。梅卡瑪的氣息在空中飄。那些美容院、超級市場、乾洗店、麥當勞以及郵政報刊亭、新華書店,都有梅卡瑪的影子。包括腳下這條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瑪經常走過的路。她和水荊秋。他們一家三口。這是他們的世界。若阿內感到自己就像鬼子進村,端著刺刀鬼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水荊秋第二天下午匆匆來了。他找什麼借口得以從家裡走出來和她幽會,若阿內不再用刻薄話損他。他正為偉大的愛情冒著巨大的危險,她不想把他降為猥瑣的偷情者。儘管二者區別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離開她,回到他的家裡,回到梅卡瑪的身邊,她立即認定他是猥瑣的偷情者,是一隻偷嘴的貓。如果貓看見魚發抖,那絕對不是愛,而是食慾。它吃完后舔乾淨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淹埋自己的排泄物,轉身邁著雍容華貴的貓步,陡然間龐大如虎。他從容面對梅卡瑪時,他們更像一對名副其實的狗男女,打著婚姻的幌子彼此佔有與將對方囚禁,賣著責任的招牌菜,慘淡經營寥落的家庭餐館,他們的父母、兒子、親人和朋友,以及社會這個空虛的銜頭,是這個餐館的所有主顧,他們的婚姻對所羅列的每一個人(包括社會)都負有責任,他們那條婚姻的百足蟲,得以死而不僵。

不過,待到再一次見到水荊秋的時候,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樣子喚起她的溫柔與獻身精神。我們有句老話叫老房子著火撲不滅,也不盡然。風吹得越大,說不定火熄滅得越快,要讓它燒得更旺,得掌握好風力風向,方式方法。水荊秋就是一所老房子,每一次刻薄與貶損諷刺都會是一場雨,久之將是毀滅性的後果。於是她時而像個婊子一樣取悅他,賣弄風騷,淫音盪語不斷,時而又回到自己,心裡充滿纏綿真摯的愛戀。他像一隻鳥飛進她的巢里,即使是在外面飛行時,也惦記她的巢,渴望重新回到她的巢里。社會上他有無數的身份,到處都在向他尋求結果,解決問題,承受壓力,只有在她這兒,他才可以放鬆到膨脹,快樂到飛翔,單純到只剩身體。

他們玩得很盡興。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說怎麼這樣喜歡當老婆。她說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現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梅卡瑪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說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睜大眼睛看著我,然後說,若阿內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過,照辦,她並不滿意,因為他表現的太機械了。他說你還不知道老婆是什麼東西。她問會是什麼東西?他說家庭成員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對她產生淫慾邪念的一個親人。她說那是因為各自都有問題。她咽下一句刻薄的話:因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粗茶淡飯的胃口自然起不來了。但還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說的可能也對,我從前愛吃農家小炒肉,連續吃了一周就不行了,見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當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時代?

她終是藏不是內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感到痛了,她才會舒服一點。

和她預想的一樣,水荊秋感到了痛,他拜託她不要把梅卡瑪扯進來,他忘了梅卡瑪本身就存在於他們的情感裡面。她痛恨他這句話的樣子,幾乎要說出更尖刻的話,她心痒痒,恨不得撓出血來。但她只是笑了一聲,她從長沙來到冰城時,身上並沒有刺,突然間長出一身的刺,對他們的關係是很不妥帖的。更何況是她提出和他分手,而後又是她親自送上門來,萬一他這麼擋上一句,她將顏面盡掃。於是她檢討自己,全身最惹人厭的毛病,就是嫉妒。他便反過來撫慰她,說她比以前有進步,再努力一把,徹底消滅嫉妒的毒素,明知是無用的壞感情的東西,何苦不拋乾淨它們。

「你知道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的故事嗎,他對自己的一個后妃愛得發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了。」若阿內說。

「是的,為他作傳的威尼斯人不加掩飾地說,他殺后妃是為了求得心靈的平靜。難道你也想這麼做?」

「我不是蘇丹。欺負你這個燒香拜佛的佛教徒,怕佛不饒我。」

若阿內從前所見的梔子花都是開在樹上,並且花葉相對肥碩,現在的湘江邊上,竟有貼著地面生長的梔子花,把草地染白了,彷彿積了一層雪,香味隨風飄散。暴雨過後的湘江混濁,江水流動。在長沙待了幾年,她親眼見過嶽麓山春季綠意逼人,秋時霜葉紅於二月花;冬日玉樹瓊枝,銀裝素裹。據說從前「五六月間無暑氣,二三更里有漁歌」,現在,前半句沒變,漁歌卻是難以聽到了。若阿內羨慕古人生活的年代,沒有現代化工藝的污染,詩意就在生活周圍,而今人們只能奢談「詩意的棲居」。

若阿內最近時常感到自己內心充滿邪惡,魔鬼在霸佔她的心。她設想某一天,水荊秋突然懷著悲痛告訴她,梅卡瑪死了。因為絕症,或者是車禍,飛機失事。趁梅卡瑪出差的時候,請殺手將她解決掉,毀屍滅跡。黑道打手出面威脅她和水荊秋離婚,不然在她臉蛋刻上「賤人」,就像小說《紅字》里的海絲特·白蘭。她在夜裡感到梅卡瑪不過如只螞蟻,用食指和拇指就輕輕把她廢了。一種力量不斷地牽引她。她嘲笑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障礙。

此刻,面對湘江,她感謝靈魂送給自己理性的禮品:憂傷、靜寂、安寧。她對大海發誓,她愛水荊秋,願意為他做出任何犧牲。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幾,陽曆幾號,陰曆初幾。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圓月缺,天陰天晴。一縷可怕的皺紋出現在脖子上。很快會有很多縷。最後滿是皺褶。她有強烈背叛水荊秋的衝動,她甚至覺得她做什麼並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間不存在背叛,因為他在認識她之前,就開始背叛,並且,她還必須尊重他的背叛,對他之於家庭的責任心敬佩而由衷感嘆自己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愛他這一點好,彷彿他的魅力存在於他對家庭的維護當中,一旦他與他的家庭剝離,他便立刻失去意義。無疑是一種荒誕。

愛情似乎只有建立在非常態(痛苦或毀滅)的基礎上,才有撼人力量,不幸即價值,悲劇見深情。而多數愛情是平淡無奇的,平淡無奇的愛情構成庸眾的日常生活。不凡的愛情,活在幻想與期待里。一句話,任何愛情落地即成灰,只有死亡才能使之永恆。

水荊秋是一直暗示她是自由的。對於他的暗示,她是不痛快的。她以為高原那一幕是她「永遠啃不完,吃不膩的甜餅」,可是對無數漫長夜晚,對無處托放的靈魂與肉體來說,那一幕終究過於單薄,就像一隻跳蚤藏進獅子的長毛里,在感情尚深,記憶還新的情況下,它可能會不斷地跳出來,在皮毛外面爬動,表明它還活著,但是終有一天,它將死不見屍。它永不能將現實這頭巨大的獅子咬死,吞噬。

若阿內一邊撣塵拭玉,一邊胡思亂想。某一次對水荊秋說要把「德玉閣」搬到冰城去的玩笑話提醒了她,她仔細琢磨,搬到冰城未嘗不可,她可以把那隻跳蚤餵養肥大,既然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強大到可與獅子匹敵,何不與獅子決戰而亡。

若阿內胡亂想得快活。每次水荊秋來長沙,她覺得他們在一起欺騙梅卡瑪,這比水荊秋對她的愛更為重要。梅卡瑪是她的敵人,敵人對寶貴的地盤正在淪陷而一無所知,若阿內並不為此快活,她更希望敵人早一點感到痛苦,收起她作為「妻子」的低賤驕傲,為自己哀悼。當水荊秋來電話時,若阿內倍兒溫柔,倍兒通情達理知書識禮。不過水荊秋取消了來長沙的計劃,因為情況有變,長沙的會議要到陽朔開,為期一周,他為此沮喪。

「親愛的,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陽朔看看呢。你哪天報到,我去那裡和你匯合。白天你開你的會,晚上咱們一起。」若阿內低聲說。

天黑前,水荊秋與若阿內先後到達陽朔。他會議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開會兩天,餘下幾天就是在周邊遊山玩水。他已經為她訂好了房間,離他不遠。在家庭旅館前,他笑望她,然後抱緊她。彼此感覺不如最初的幾次會面那般熱血沸騰,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這種充滿浪漫傳說的地方,都有登台主演的榮耀感。西街狹長,閑庭信步的遊人並不能破壞它骨子裡的靜謐,以及處女般的氣味。兩邊建築物如古典羞澀的仕女,精雕細鏤羅裳麗,娥眉淡掃目低垂。他牽她上樓,暗紅色的木樓梯發出古老卻不腐朽的聲音,樓梯窄,階梯細密,他一步跨三層,她簡直是跟著他在飛。

明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他仍然懷著好奇打開禮物盒。解開蝴蝶結,撕去外包裝,還要拆更精緻的一層。他分秒不停地將它剝開。

彷彿是千山萬水,蝴蝶飛近花蕊。沒有風,花在顫抖。天氣正好,叢林里陽光斑駁。靜謐。只有花綻放的聲音。兩頁木格子窗如翅膀朝外張開,對面一片青山,一小撮白雲溫柔纏繞。枝頭小鳥歡唱跳躍。森林小溪流淌。馬兒低頭飲水,吱吱有聲。遼闊的疆場任駿馬狂奔,所向披靡。時間不能改變熟悉的氣味與溫度,樹木從容生長,直入雲層。陽光令人暈眩。

窗戶下西街里的聲音,乾淨、夢幻、近在咫尺。

他們準備出去吃飯。她笑他的內褲像超短裙,褲邊松大晃蕩,像是常年受虐被扯。他覺得沒有爛,扔了可惜,天高任鳥飛嘛,穿著舒服就行。她尖聲說難道非得穿出洞來,她一會兒去買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換下。他笑著說她開始監管特區形象了。

她其實又開始嫉恨,那梅卡瑪是什麼東西,居然讓他穿得這樣寒酸;而水荊秋也真可笑,一個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該疏忽自己的內褲。總之,細究起來,內褲牽扯的問題太多,主要責任在梅卡瑪。她對這事認真起來。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荊秋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報他的卻是超短裙似的陳舊內褲;一方面含沙射影,抨擊梅卡瑪身為妻子,對丈夫不關心不體貼;還有一方面就是水荊秋穿這樣的內褲見她,明擺著是不重視她——她為了見他,胸罩內褲全換了嶄新漂亮的。她在取悅他,而他呢?這種「超短裙」只配面對糟糠之妻,憑什麼穿著它面對香艷的情人?這條寒酸的破褲子,是對她用情的諷刺,嘲笑;也是對她漂亮內衣的侮辱,對她美妙身材的蔑視。他多少年穿著它與梅卡瑪睡在一起,它是他與梅卡瑪之間的罪證,也是他婚姻生活的反映——他根本就不幸福。他不幸福,他也不反抗。即便她和他這麼相愛,他也沒想過和她結婚,只說他永遠不會離開她。這很窩囊。

反過來,假如水荊秋穿著漂亮得體的內褲,乾淨潔白的襪子,又都是梅卡瑪買的,若阿內會是另一種不舒服,恨得更厲害。因為他太貪婪,他不該一邊享受梅卡瑪的體貼,一邊享受情人的溫柔;一邊喚梅卡瑪妻子,一邊把愛給他的情人;一邊與情人溫存,一邊計劃周末帶妻兒去哪裡消遣。他身上不該沾有梅卡瑪的痕迹,一切都該讓她來打點。

總之,這條內褲帶來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覺。

若阿內情緒壞了,並立刻發現壞情緒一直壓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進攻顯得太蠻橫無理,於是一面語氣平緩,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她的話里傳遞出一種信息: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運轉的潛規則,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愛情,她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她越說越起勁,發現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處(因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靜地活著,他對她的愛就是對她的傷害。

無辜的短褲釀起莫名的風波,他被弄得暈頭轉向。他答應穿她買的,把「超短裙」扔進西街垃圾桶,如果她願意,還可以先踩上幾腳再扔。他順著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盡地生氣。她舒坦了,撫慰他,又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知書識禮溫情體貼的情人。

他們再次準備出門吃飯時,水荊秋的電話響了。他朝她噓了一下,把嗓子清理乾淨,彷彿出門前檢查穿著是否齊整。

若阿內聽出來了,打電話的是梅卡瑪,她已經到了陽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說他在西街溜達,馬上過來。他慢慢合上手機,無助地望著她,他在她眼裡漸漸地萎縮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感覺他像一條喪家犬,收緊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與寬容。這不但不能激起若阿內的憐憫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視與厭惡,她踢了他一腳,鼻子一哼,說:「你該感到高興,可以重度蜜月了。試過和她在酒店2米乘2米的大床上做愛嗎,像我們剛才一樣,挺美好的。」他說若阿內不講道理,他根本不知道梅卡瑪會來陽朔,事情會是這樣,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釋起來,也只是像喪家犬進一步打動別人獲取同情的表演。她依舊只是冷靜地嘲諷,一想到他們將在此同床共枕,心裡就要發瘋。

「怎麼著,我也得讓位於她,誰讓我是野的,她是家裡的;她是法內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兒子,我和你只有做愛;她早認識你,我遲了十幾年。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對她有責任,對我只講感情,多麼寶貴的感情,關鍵的時候,你都不會留在我的身邊。」彷彿暮年的老女人,她語調平淡,眼淚已經滴下來。

他心慌意亂,著急回酒店把自己交給梅卡瑪,又不能這樣扔下若阿內,更何況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隨她的話怎麼傷人,都不生她的氣,在最快的時間裡安頓好她的情緒。於是他說很內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彌補她。他覺得說「下次」太敷衍,於是想了想,很果斷地說,下個月,他就帶她去麗江,那裡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掃先前的可憐氣,神情立刻好起來。她慢慢蘇醒似的回心轉意,她比他更無奈,她痛苦地望著他,因而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喪家犬——他拋下她,回到梅卡瑪的身邊,梅卡瑪又一次贏了她。她唯一一次贏梅卡瑪,是他們一起跳進河裡的那個晚上,而那個晚上的意義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撐不住她的愛情與耐心。

他吻別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對著鏡子檢查一遍。她在他背後說:「放心,很正常,怎麼看也不像剛剛偷過情的樣子。」

他已經沒有時間在乎她的挖苦話,囑咐她自己去吃飯。

看著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若阿內忽然不知自己究是何物,因何出現在此時此地,又將向何處去?

她一個人待了很久,想到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梅卡瑪為什麼突然追到陽朔?如果不是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便是特意來一場浪漫襲擊。若阿內當然希望結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為二來說,梅卡瑪的追蹤不是好跡象,這說明她對他看得緊,害怕他被別人奪走,是不願放手的反應;另一方面,若阿內期望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她做夢都想,梅卡瑪對此事的態度,幾乎能決定兩個女人的幸福與命運。但若阿內到最後都不知道梅卡瑪來陽朔的原因。

正常的話,在狹長的西街碰上梅卡瑪與水荊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樣的一幕,看那一對狗男女是怎樣的貌合神離。她白天租輛自行車到周邊排遣憂傷,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遊盪,像個便衣偵探。然而,一連幾天,她都沒有碰到他們。她便猜想是水荊秋有意躲開了。她感到失落,同時又感到快活,她覺得梅卡瑪實際上還是敗給了她,因為她霸佔了整個西街,水荊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過這種快活並沒有延續多久,水荊秋在梅卡瑪身邊,這個基本的事實擊中了她,說不定在這個絕對新鮮的環境里,他們在2米乘2米的大床上撿回了久違的快活——他們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梅卡瑪,以為你這妻子的角色如何神聖嗎?你比我更清楚,你是個真正可憐的主兒,你內心有無法遏制的哀鳴。我跟你說吧,婚姻是性關係的一種,婚姻只是娼業中一種比較時髦的方式,在娼業里賣身的女子和在婚姻里賣身的你相比,不過是價格和時期的久暫不同,再者是你受了法律的封誥而已。明白嗎?你不過是娼妓的同行,並且是不守同行公議而真正跌價的女人——你比娼妓更卑微,娼妓的地位雖卑劣,卻從沒有把自己的身體完全簽字賣絕的,你所簽的婚約卻是一種賣絕的賣身契;娼妓有她的自由和個人權利,你或許認為不足掛齒,而你連這點不足掛齒的也得不到。你只有『偷』人才能獲取慰藉,娼妓比你自由且光明正大得多。沒錯,我是那被你稱做丈夫(嫖客)的水荊秋的情人,我們是你眼中的狗男女,而我們純粹相愛,彼此給予,我們的愛情是我們心中高於塵世的一次再生。我和他一起睡過香港、上海、北京、新疆的酒店,我們的激情驚心動魄。你們結婚十年了吧,最後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你知道。我知道。你們婚後,水荊秋在外面有過幾次長久不一的激情,他心靈上產生過怎樣的動蕩,我知道,你不知道。他最終仍在你的身邊,這不是愛。你知道。我知道。

我的確是同情和憐憫你的,你的『妻子』身份看起來固若金湯,高傲堅貞,你卻是最大的失敗者,受害者——你在進行自我戕害,你把『妻子』的尊貴弄得猥瑣不堪。水荊秋愛上我,是你的責任(當然你無能為力);我愛他,是上帝的責任;可憐的你,不該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以龐大群蓄統一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婚姻與現實。」

嫉恨使若阿內渾身灼熱,躁動,她感到自己在光潔的圓月底下,正痛苦地蛻變成一頭面目猙獰的怪物。

2005年10月15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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