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著名的胡大少被砍頭,實際上開始了梅城新的紀元。一個多月以後,胡地誕生了。八個月以後,胡天也誕生了,胡天胡地這兩位異母兄弟的誕生,註定將成為梅城歷史上的大事件。和胡天還未出娘胎時就已經大名鼎鼎不一樣,胡地這一後來聽了和胡天一樣讓人生畏的名字,則是裕順媳婦在兒子七歲那一年的胡大少忌日才定下來。以出生的時間順序計算,胡地應該是胡天的哥哥。習慣都說先有天後有地,天已經被弟弟佔去了,哥哥只好屈居地的位置。胡天胡地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會成為梅城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們將在不同的環境中成長壯大,殊途同歸,都註定在不久的將來,短暫主宰了梅城的命運,名震八方顯赫一時。

哈莫斯:《梅城的傳奇》,遠東出版社

第一部分

說到底,土匪不過是那些處於逆境的人們,他們對所處的環境儘可能作出適當的反應。在瀰漫全中國各社會階層的野蠻而沒有保障的普遍氛圍中,土匪和其他人一樣,只能把希望置於自己身上。

貝思飛:《民國時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

五月的一個清晨,穿着黑布長袍的浦魯修教士沿着每天走過的路,在黎明的灰色中散著步。通過散步來迎接天亮,這是他近十年來,接受了省城的一位名中醫的忠告以後養成的習慣。潮濕的雨季提前開始了,雖然一夜沒下雨,地面上濕漉漉彷彿正在冒水。街上幾乎沒什麼人,老態龍鐘的浦魯修教士蹣跚地走着,一邊咧嘴皺眉頭。嚴重的風濕疼痛困擾着他,在梅城待了幾十年以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骨頭正在悄悄地生鏽。也許教堂的地下室過於潮濕,也許長年累月的不見陽光,每次雨季來臨以前,浦魯修教士便感到身上所有的關節部位都在發霉,都好像散了架子一樣不聽使喚。

「神父,散步啦。」偶爾碰到一個熟人,停下步來向浦魯修教士問候。

浦魯修教士不時地扭過僵硬的脖子,用地道的梅城方言和對方招呼。他已經習慣了人們稱他為神父,因為對於中國的老百姓來說,沒人在乎天主教徒和基督徒的區別。天色昏暗,似乎正在醞釀一場大雨。浦魯修教士茫然地走着,渾身的關節吱吱咔咔地響着,一陣陣疼痛使他心煩意亂,絲毫也沒注意到有兩個陌生人,正悄悄地跟在他身後。

一高一矮兩個陌生人,早在浦魯修教士從教堂出來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他後面。高的那位戴着破草帽,帽沿低低地壓在眉毛那裏,眼睛滴溜溜轉着,始終盯着浦魯修教士的後腦勺,陷於關節疼痛之中的浦魯修教士,直到被一泡尿憋得忍不住,才意識到那兩個形跡可疑的陌生人的存在。他站在牆角邊,想等兩個陌生人消失以後,痛痛快快方便一下。

兩個陌生人被浦魯修教士的突然回頭嚇了一大跳,他們連忙把眼睛挪向別處,裝着沒事一樣地站在那東張西望。經過一段時間的僵持,高個陌生人向矮個子悄悄地說了句什麼,調頭走了。兩個人的影子剛剛消失,浦魯修教士急不可待地撩起黑布長袍撤起尿來,隨着嘩嘩的聲音,一位虔誠的女教民從另一頭走來,剛想和他打招呼,陡然明白他正在幹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浦魯修教士為自己的舉止失態感到羞愧,儘管是地方就能撒尿,這幾乎是梅城男性公民的專利。何況浦魯修教士已經老態龍鍾,患有輕度的老年人常見的前列腺炎,但是光憑一個老字和不能抑制的尿頻,並不能成為可以因此放縱自己的借口。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作為一名教區的牧師,他必須時刻留神自己的不檢點。女教民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她裝着不認識浦魯修教士的樣子,從他身邊略帶羞澀地走了過去。

天色似乎亮了一些,如釋重負的浦魯修教士情不自禁地咳了一聲,扭過僵硬的脖子。他注意到已經走出去一大截的女教民,走着走着,好像發現了什麼異常,突然回過頭來,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雙小腳邁著碎步,向他奔跑過來。

「牧師,不得了,不得了!」女教民跑到浦魯修教士面前,臉如土色,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兩位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又一次站在了不遠處,瞪着眼睛看着他們。

女教民驚恐萬分地回頭看了一眼,壓低了嗓子說:「這兩個人,是土匪!」

大隊土匪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對梅城的包圍。劈里啪啦響了一陣槍,留在縣警察局裏值班的幾位警察,象徵性做了一些抵抗,便被完全地繳了械。

浦魯修教士在槍聲響起的時候,正在鐘樓上觀察天空。渾身上下的關節疼痛,使他極度盼望能儘快地下下雨來。整整一天,雨老是這樣要下卻又不肯下下來的樣子,烏雲滾滾,空氣已經凝固,突如其來的槍聲,引起了小城中的一片混亂。天說黑就黑了,浦魯修教士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哭喊聲。

黎明散步時,浦魯修教士遇到過的那兩位陌生人,像幽靈似的一直守候在教堂門口。浦魯修教士曾以友好的方式邀請他們進教堂休息,但是那位高個子顯得十分尷尬,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麼,拉着矮個子就走。他們退到離教堂大約一百米的地方,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整個白天都是這樣,當槍聲響起的時候,浦魯修教士立刻想到這兩人肯定是土匪。女教民驚慌無比的神情又一次在浦魯修教士的眼前一閃而過。

「上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緩緩地往樓下走去。正在這時候,他聽到了沉重的推門聲,有人冒冒失失地進了教堂。

在樓道拐彎處,浦魯修教士接連劃了幾根火柴,才點亮了風燈。他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好不容易舉起風燈。

「誰?」

沒人回答。

浦魯修教士沿着窄窄的樓道繼續往下走,他似乎已經意識到要出什麼事。半個月以前,他曾聽已故鮑恩的兒子小鮑恩說過,有大股土匪正向梅城方向活動。為了確保居住着外國人的梅城的安全,軍隊已給予了土匪最致命的打擊。據被俘虜的土匪交待,他們奉命奔襲梅城,準備在梅城這座富裕的南方小城,獲得土匪需要的一切。「我們將受到中國軍隊最特殊的保護,」小鮑恩把浦魯修教士因為頸椎疼痛引起的哆嗦,當作了是聽說有土匪而感到害怕,洋洋得意地安慰着他,「梅城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因為有我們外國人。有了我們的存在,這座小城就不會有問題,不是嗎?」

浦魯修教士舉著的手突然上停止了哆嗦,他停頓在樓梯的最下面的幾級台階上,察覺到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手中的風燈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就在要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被一隻極度敏捷的手撈住了。黃黃的燈光在黑黢黢的教堂里搖曳,終於一隻又黑又壯的手舉起了風燈,照了照浦魯修教士不知所措的臉。站在浦魯修教士面前的正是那一高一矮兩位陌生人。舉著風燈的是那位矮個子,他把風燈一直送到了浦魯修教士的鼻子底下,獰笑着說:

「喂,洋和尚,你有幸被拉了肥豬,知道不知道?」

拉肥豬就是被綁票,這是梅城老百姓近來常常議論的一個話題。浦魯修教士僵硬了一會兒,像風燈里跳躍的火焰一樣,又一次不停地搖晃起來。一股洋油的味道直往鼻子裏鑽,浦魯修教士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矮個子土匪若無其事地看着他,嘻皮笑臉地說了句什麼,突然,高個子土匪揚手給了浦魯修教士一記耳光,然後又是一腳,將他踢翻在樓梯的台階上,從身上掏出一截繩子,十分嫻熟地把浦魯修教士捆了起來。

天大亮時,由胡天帶領的大隊土匪,已經迅速成為梅城的新主人。人們走上大街,看見一小隊一小隊穿着奇裝異服的土匪,以驚人的秩序,匆匆從大街上走過。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暴力行為一樣,梅城的早晨,彷彿剛從甜蜜的睡夢中蘇醒過來,有一種熱熱鬧鬧的過節氣氛。孩子們跟在滿載而歸的土匪後面跑着,齜牙咧嘴一路喊着什麼。

天亮之前,梅城便悄悄傳遍了胡天領着人馬已殺進城來的消息。自從胡大少被殺頭以來,人們就相信這一天遲早會來臨。胡天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下成長壯大,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充分流露出了這種潛在的可能性。胡天註定會在小小的梅城大出風頭,早在和孩子玩耍的遊戲中,他便表現出了非凡的組織才能。雖然由於矮腳虎的遺傳,胡天的個子極度矮小,然而他卻始終扮演着首領的角色,到了光復那一年,當人們還猶豫着,不知是應該站在即將到來的民軍一邊,還是站在鎮守梅城的清軍一邊之際,胡天率領着他的狐朋狗友組成了敢死隊,大大咧咧地衝進了武廟,跟玩似的活捉了管帶哈都刺,作為小城中資格最老的革命黨,一段時間裏,胡天曾和梅城的第一任民政長稱兄道弟一起出入。

胡天墮落成土匪的故事可以寫一本書。十年以後,他成為報紙上經常提到的臭名昭著的匪首。這期間,他從倒袁的革命黨人,墮落到公開擁護袁世凱當皇帝,最後轉變為徹頭徹尾的土匪。他領着自己的隊伍打家劫舍殺富濟貧,既干好事同時又不斷地幹壞事,一次次崛起,一次次失敗。無數次失敗不僅沒有使胡天喪失鬥智,相反,反而成全了他打不敗的神話。關於胡天已被擊斃的消息一次次流傳,然而一旦似乎已消失了的胡天發出佔領梅城的命令,來自政府軍方面的圍追堵截便全然不起作用。已經分成若干小股的土匪彷彿中了邪,突破了層層封鎖線,三五成群像趕集一樣浩浩蕩蕩向梅城挺進。梅城成了土匪們烏合的焦點,當又一條擊斃匪首胡天的報告通過省城被電告北京,政府軍沉浸在剿匪初戰告捷的喜悅中的時候,處於絕對劣勢的胡天的人馬,已奇迹般地完全控制住了梅城的局勢。

顯然胡大事先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他不僅安排手下在大隊人馬進城之前,監視了浦魯修教士,而且監視了小鮑恩夫婦,監視了排在梅城前十名的富戶,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是梅城洋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因為擁有廣大教民而眾所周知,後者卻因為自己富裕的葡萄園而令人羨慕和生畏。沒有發生像人們想像中的那種混亂的大規模的搶劫,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天亮時,人們走上街,發現有不少土匪正挨家挨戶動員大家前去瓜分富人們的財產。人們發現一隊隊土匪正在教堂前的那片空場上集中。多少年前,胡大少為首的七名欽犯正是在這被砍頭示眾。人們帶着好奇的心理,聚集到了空場上,看看幾十年以後的胡大少兒子胡天,到底會幹些什麼離奇的事。

興高采烈的土匪從四面八方向空場上湧來,因為沒有統一的服裝,事實上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老百姓,誰是土匪。唯一的區別,只是土匪將搶來的東西,堆積在空場上,老百姓卻是將空場上土匪搶來的東西,不勞而獲分回家去。遭到洗劫的只是梅城的洋人和排在前十名的富戶,土匪們披掛着戰利品,喜氣洋洋哼著小調,三五成群像趕集一樣熱鬧。一個土匪十分招搖地穿着一件只有小媳婦大姑娘才會穿的花襖,一路走着,一路胡亂地扭著腰。一個土匪抱着一頭正使勁叫喚著的小豬,不停地擰著豬耳朵。最滑稽的是一個土匪不知如何翻到了小鮑恩太太巨大的乳罩,又不知道這玩意究竟用來幹什麼的,不分青紅皂白地系在腰上,鼓鼓囊囊地塞滿了搶來的東西。

直到中午,人們才有幸目睹久違了的胡天的真面目,五短身材的胡天披着手下繳上來的小鮑恩的一件呢風衣,一副未睡醒的樣子出現在空場上。和十年前相比,他已不再是那種敢打敢殺的楞頭青,因為牙床發炎,咧著嘴愁眉苦臉的胡天顯得很深沉,他在四個高大的保鏢的陪同下,爬到周圍堆滿著戰利品的一張桌子上面,神情沮喪地發着愣。

「胡天,胡天!」梅城的窮人們向他熱情地揮着手。

胡天懶洋洋地看了看眾人,就像帝王接見他的臣民。「狗日的,老子不是說回來,就回來了嗎?」他咧了咧嘴,打算對圍觀的人群說些什麼,然而劇烈的牙痛使他又一次皺起了眉頭。

浦魯修教士隨着被綁架的人質,連夜過了江,馬不停蹄地向土匪的老巢獅峰山趕去。一切都按照胡天的精心佈置進行。當胡天在梅城接受老百姓歡迎的時候,被扯去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的浦魯修教士,發現自己和其他人質一起,正停留在一個極小的村莊休息。這個小村莊顯然離梅城已經很遠,而且村民和土匪的關係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敵對。村民們像看什麼怪物似的,紛紛趕來看他們從未見過的洋人,爭先恐後地趴在窗台上,對着浦魯修教士,對着小鮑恩夫婦以及他們的一兒一女怪聲怪氣地喊著。

「不就是一個洋和尚嗎,有什麼好看的。」負責看押的土匪不得不用槍對準越涌越多的村民。

人們照樣往窗台上擠,這村子上有許多男人都參加了土匪,因此根本不把土匪的威脅當回事。負責看押的土匪又喝了幾聲,眼見着不起任何作用,只好隨他們去擠去鬧。

浦魯修教士聽說過許多關於土匪的傳說,他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土匪綁架人質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勒索錢財,因此只要他們不反抗,就不會有太大的生命危險。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小鮑恩夫婦,一再囑咐他們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都不要驚慌。上帝會保佑他們,人在危急的時候,除了向上帝禱告,應該排除一切雜念,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趴在窗台上的看熱鬧的大人,逐漸被孩子們所代替。男人們的興趣開始轉移,他們都跑到了隔壁房間,評頭論足地在談論幾名讓土匪搶來的婦女。幾位梅城中的良家婦女哭哭啼啼,不知道什麼樣的惡運正在等着她們。很快到了中午,一個土匪拎着一桶熱氣騰騰的麵條,走進了屋子,將麵條往地上一放,大聲喊人質們吃飯。被綁架的富戶和婦女也被押著走了進來,站在那發怔不敢動彈。浦魯修教士率先站了起來,向麵條走過去,儘管他一點也不感到飢餓,渾身的關節疼痛害得他一陣陣咬牙,但是他相信和土匪很好地合作,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對,都好好向這洋和尚學着點,」送飯的那位土匪正是負責監視浦魯修教士的矮個子,他很欣賞浦魯修教士的知趣,對其他幾位還愣在那不動的人質嚷着,「一個個都苦着臉幹什麼,吃飽了,乖乖地歇著,晚上還得趕路。」聽說晚上還要趕路,被綁架來的富戶立刻嚇得腿直哆嗦,他們不像浦魯修教士,浦魯修教士因為年齡大了,加上是洋人,是土匪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一路都坐在轎子上由人抬着。坐轎子的還有小鮑恩太太和她的一兒一女。跟洋人相比起來,梅城的富戶們和幾名順帶被搶上山解決土匪性慾問題的婦女,只能算是普通的肉票,遠沒有洋票值錢。他們不僅得自己趕路,還得不斷地忍受土匪的羞辱與折磨。一個富戶的鞋讓一名土匪看中了,被硬逼着脫下來,結果不得不光着腳趕路。

天黑的時候,浦魯修教士和其他人質一起,又一次上了路,他們避開了大路,翻山越嶺,整整走了一夜。大亮時,他們又躲在一座山上休息,一直等到天黑才繼續上路。三天以後,他們一行風餐露宿千辛萬苦,終於到達獅峰山下一個叫龍興的鎮子,這曾是胡天長期隱居的地方,四面是山,易守難攻,他們到了這以後,再也不繼續往前走了,而是住下來,等候胡天領着大隊人馬的到來。

胡天的人馬佔領梅城的消息,在省城引起了強烈的震動。英國領事向督軍大人提出了抗議,希望中國政府不惜一切手段,立刻將被綁架的外國人質解救出來。教會團體的代表,就如何保證德高望重的浦魯修教士的生命安全,三番五次地要求督軍大人予以接見,並作出直截了當的答覆。一封封告急的信件,像雪片一樣被送到督軍府,暴跳如雷的錢督軍向手下發了無數次火,調兵遣將直撲梅城。

擔任剿匪總司令的,是錢督軍的心腹第一混成旅旅長雷振矽。雷旅長自然不會把幾個烏合起來的土匪放在眼裏,然而如何把土匪手中的外國人質活着解救出來,卻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自鴉片戰爭以後的中國事,只要一摻和進了外國人,事情就特別麻煩。和土匪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道理可講,雷旅長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梅城圍住了再說。首先必須給土匪一個下馬威,煞一煞土匪的囂張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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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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