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豆兒那天在辦公室盡其所知個體戶聚賭之氣魄夸夸其談了一個多小時,引得一室人凝神屏氣聽了個快活,紛紛誇豆兒對社會情況了解深入。卻不料豆兒對桌的蘇小滬竟就此談作出一篇文章,對城市娛樂活動的貧乏大發了一通議論。豆兒聞后暗嘆大虧,如此能攪動社會輿論的題材竟從自己手邊滑過對岸。實乃疏忽。又不料主編喚了蘇小滬去談話,指出這文章的社會效果只能引起人們懷疑我們到底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如果是,怎麼會有黑社會的存在?蘇小滬無言以對,只得回辦公室大發牢騷。豆兒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便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撞到槍口上的呀。」

蘇小滬說:「『粉碎』這麼多年了,怎麼思想還不解放?」

豆兒說:「原本讓你作喉舌,你卻這麼大談思想且還要解放豈不顯得有些奢侈?」

蘇小滬聽豆兒如是說,臉便漲得通紅。低頭一思又找不出反擊之理,只得自認晦氣。

蘇小滬同豆兒同班同學。一向學習成績好。作《新聞的生命在於真實》一論文時,曾獲全年級最高分。而豆兒剛剛混得個及格。這就導致蘇小滬在報社總覺得抑鬱不快而豆兒卻如魚得水。

豆兒負責周末版「三教九流」這個欄目,為此而幾乎認識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要求挑好的說,樂得豆兒睜一隻眼盡看見好人好事,閉一隻眼不看亦不知壞人壞事。提筆展紙便妙筆生花,時而也指天射魚指雁為羹地來點創造。好在頂頭上司只要光明並不在乎豆兒說的是真話假話而下面即令知道你說假話也願認可。這局面使豆兒確實有了「無冕之王」氣概。豆兒理髮是特級理髮師。豆兒做衣服是特級裁縫。豆兒下館子是特級廚師。以及豆兒上舞廳聽音樂會買正價的「良友」「紅雙喜」「洋河大麴」之類都易如反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豆兒筆下露過面的人自然也都嘗過甜頭。一俟成為知名人士,房子問題工資問題待遇問題提拔問題評職稱問題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說豆兒占著一個好地方,便宜便自動送上門來。豆兒卻說他這是利用僅有的一點權利為人民做好事。

豆兒常慶幸自己在大學期間沒把《新聞學概論》學好,才使他不至於被著名的五個「W」所束縛得無法動彈,而得以浮出輕鬆的微笑看著蘇小滬們嚴肅地痛苦。

那天豆兒正在看書:「教授,您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當『泰坦尼克號』的鍋爐爆炸時,一名船員被氣浪掀到了水裡。後來有人問他,『你是在什麼時候離開船的?』他自豪地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這時,蘇小滬過來說:「豆兒,主任找你。」然後又一臉霉氣地坐下。

豆兒去了主任辦公室。主任眼睛里噴著怒火說:「這個重要的採訪就交給你了。」

豆兒說:「最好比挑戰者爆炸更驚人些才好。」

主任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相上下。」

豆兒說:「太好了,怎麼回事?」

主任說:「工學院那個吳教授你記得吧?」

豆兒說:「記得。您為他寫的那個報告文學用了整個版面哩。連他老婆都佔了三千字。」

主任說:「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負義了。上個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離婚。完全不顧我們報紙的威信,也不顧社會影響。而且他都五十歲了,還這麼邪乎。」

豆兒說:「離就離唄,管人家。」

主任說:「那還行?都這麼干,社會不就亂套了?」

豆兒說:「哪裡會都這麼干呢?比方您就不會。」

主任說:「政策要允許那也沒準。傻瓜才不想要年輕姑娘哩。」

豆兒說:「不過『道德法庭』是歸蘇小滬跑的呀。」

主任說:「別提她。她居然說那教授沒錯,他應該離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親是市檢察院的頭兒面上,就簡直懷疑她正處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兒說:「這話可別亂說。蘇小滬的愛人也是我同學,是省委宣傳部長的兒子。」

主任忙說:「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你包著一點。咱得罪不起。」

豆兒說:「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說:「二千字以內。用特寫的形式,要有議論。要觀點鮮明。要通過這文章使社會上如同吳教授這樣道德敗壞的人無地自容。」

豆兒說:「沒問題。最好讓他們自殺,為減少人口作點貢獻。」

主任嚇一跳,說:「那也不行。吳教授科研上有一手。還得讓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兒領命而歸。正欲繼續看他的書,蘇小滬問:「你打算寫?」

豆兒說:「我一向服從領導。」

蘇小滬說:「你覺得吳教授沒有離婚的權利嗎?」

豆兒說:「我覺得只要他自己願意,離婚也對,不離婚也對。」

蘇小滬說:「很好,那你怎麼寫?」

豆兒說:「自然看主任臉色行事。」

蘇小滬說:「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級職稱未必輪得上你。」

豆兒說:「那倒是。朝廷無人便只好把人格臉皮自尊都稱了去賣,以換取一點好日子過。」蘇小滬說:「但是人不能這麼自私,為了自身利益,連是非都不分辨。」

豆兒說:「就是。好在把是非分清了也沒什麼用。且不如聽其自然。」然後懶得多說,又翻開他先前擱下的書。忽而,他朗聲念道: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豆兒早點是在路口小攤上吃的。他原先打算吃油條,不料見那師傅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後將手猛一插在麵糰里大刀闊斧地揉了起來。豆兒雖沒嘗過加了耳屎和鼻屎的油條是什麼味兒,但也不打算品嘗一二,於是便只喝了一碗餛飩。吃餛飩時見那些炸得焦黃的油條一忽兒就賣去大半。

擱下碗,見時間尚早,便逛了逛小書攤。小書攤上除了瓊瑤金庸張恨水外,還有《人論》《大趨勢》及湯因比的《歷史研究》。豆兒突然發現一本雜誌。是婦聯辦的雜誌。封面上赫然有醒目標題:《丈夫有了外遇的對策之一》。豆兒想有趣,便買了一本,打算送給教授夫人,並提醒她婦聯是專為婦女說話的。有「之一」必然就會有「之二」「之三」,記住買下幾期,也算是為自己的「娘家」作點貢獻。

豆兒進法院民事審判庭時正是時候,審判長剛開始說話:都是往五十走的人了,老夫老妻,又何苦這麼折騰?……豆兒前後幾個穿灰不溜秋衣服的女人皆雞啄米似地點頭,私下裡說是呀,審判長頭句話就擊中要害。豆兒望望,認出那都是市婦聯的,便笑笑。婦聯最仇視男人遺棄老婆最恨第三者最恨離婚案件,常說老婆為你生兒育女你憑什麼休掉人家讓女人後輩子靠誰?又罵第三者,男人又不是一碟菜,隔著鍋難道就香一些?然後算計著離婚案件的多少推測這回能否評上文明單位。

一個女人在豆兒身後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站著一個可敬的女人。」豆兒不禁回了回頭,見是熟人,婦聯雜誌的葉編輯,便微微一點頭,亮了亮他手中的雜誌。葉編輯立即笑容滿面,說:「多謝多謝。」並指著封面標題說:「這是我組的稿,請提意見。」豆兒一看是那「對策」,便說:「不錯不錯。很有風格很有個性。」

吳教授此刻說話了。洋洋洒洒說了好些。若無其事一副樣子。不象是在與他相伴二十來年的老婆離婚倒象是要將他一件舊衣服處理掉。這種態度讓婦聯諸女性產生屈辱感。吳教授說來說去總算讓人弄清他離婚之故乃是因為他與老婆的價值觀念不同。審判長對「價值觀念」一詞理解不透,便晃著二郎腿請吳教授說具體點。一具體便全是瑣事。惹聽眾們高聲武氣地恨不能笑掉大牙。吳教授在笑聲中氣焰大滅彷彿還有一些灰溜溜。輪教授夫人開口時場上就安靜了。夫人凄凄切切談他倆曾有過的花前月下的戀愛。如同慣例教授當年是個窮小子而夫人曾是某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兒。又說她為成就他獻出了青春,作了多少自我犧牲。還很隱約含蓄地表白他們半年前還有過夫妻生活。只是在教授帶了那個女研究生后,家裡才出現不和諧局面。夫人邊談邊泣。於是婦聯的人又竊竊私語,間或有「流氓」二字冒出。豆兒聽得甚是有趣,回頭問葉編輯:「你覺得他們該不該離?」

葉編輯說:「那還用問?當然不能離。不能太便宜那個男的了。」

豆兒說:「離了后那女人還可以另找一個愛她的嘛。」

葉編輯說:「她這種年齡,頂多只能找個老工人或一般小職員什麼的。哪裡還能碰上吳教授這樣好條件的?」

豆兒說:「可吳教授並不愛她呀!」

葉編輯說:「豆兒你真好玩兒。他們都一大把年齡了,還談什麼愛不愛的話?扛著『教授夫人』的牌子見閻王總歸還是光彩。」

豆兒說:「那麼只好又建立一個『維持會』?」

葉編輯旁邊的一個女人說:「哪裡。一直調解到他們不願離婚為止。既然不離了,就說明還是有感情基礎,家庭就還是幸福的。」

豆兒說:「這大概是第二十三條軍規。」

葉編輯和那女人都沒懂。葉編輯說:「這是我們婦聯余副主任。」

余副主任說:「記者同志,你不知道我們現在多忙,大量的調解工作都得靠我們這一張嘴皮去慢慢磨。我們已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可離婚率還是超過了規定指標。今年的先進集體眼看著又輪不著我們了。象吳教授這樣的人,還是先進模範人物,都不能替我們的事業著想,你說這讓我們感到多寒心。」

豆兒說:「的確。他也太不高尚了。只顧自己。就算不替老婆想也該替婦聯想想呀。」

余副主任說:「太對了。還是你能理解我們。記者同志,你多大了?」

豆兒說:「二十七。」余副主任說:「結婚了么?」

豆兒說:「沒有。」

余副主任說:「也不小了,該解決了。」

豆兒說:「打算光棍一輩子哩。」

余副主任說:「為什麼?」

豆兒說:「怕離婚。」

審判長宣布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五條規定的精神,判決不準離婚。聽眾席上陡然響起一陣掌聲。豆兒聽見余副主任興奮地說:「我們又勝利了!」

教授夫人同許多人一一握手,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余副主任上前使勁搖著她的手說:「祝賀你。可得把他看管好,不要讓別人有可趁之機。」教授夫人說:「一定,一定看管好。」

豆兒把雜誌送給教授夫人,然後走向教授。教授無精打彩沮喪萬分地坐在凳子上沒動。豆兒遞上一支煙,便坐在他旁邊。兩人皆埋頭抽煙。好一會兒,豆兒說:「習慣了就好了。」

豆兒的文章隔天便在「道德法庭」一欄中露面。題目是:《正義的勝利》。

蘇小滬閱后狠狠朝桌上一摔,不顧溫文爾雅之風度,說:「全是屁話。」

豆兒說:「此評價恰如其分。有人愛聞,你就得為他放。」

豆兒近期日日里顛顛簸簸地忙,大有國家少了他機器就運轉不靈的架式。先是應郊區果園之邀前去採訪,說是一星期前廳局級領導在此學習文件,果園黨支部專門送去五筐鮮梨,正在忐忑只比過去多送了一筐,會不會又出現賠了鮮梨又折印象的局面時,梨子被送了回來,而且一個未動。果園的書記激動萬分,說:「這足以證明黨的優良傳統又回來了。」豆兒採訪了一天,臨了在主人盛情勸說下背回去了二十斤梨,自慰說自己尚未入黨並不影響黨風問題。拿了大半去辦公室慰問眾同事,吃罷抹嘴洗手才紛紛然說並不好吃,內容象棉絮。

剛寫完《黨的優良傳統又回來了》的文章,尚處在慷慨激昂之情緒中時,一個朋友攜了汾酒及百事可樂來訪。朋友在機床廠工作。說是一個月前環衛所請求機床廠贊助一萬元錢添置新式清潔工具,以便保障人民身體健康。但機床廠正處在轉產時期只能勉強發得出工人工資斷斷拿不出額外的一萬元,便婉言回絕了。這之後環衛所便不來機床長工人宿舍區打掃衛生和清除垃圾。開始沒介意,日子一長垃圾便蔓延開來,惡臭熏天。工人怨聲載道。廠里欲組織青年突擊隊突擊一番,可是盤算半天又發不出犒賞青年突擊隊的獎金且突擊完后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垃圾問世。朋友在機床廠政工股當幹事,正處在可能提拔亦可能不提拔的微妙境地,便欲請豆兒向社會披露一下,立上一功以變微妙為顯然。豆兒滿口答應了。即令不存在朋友的前程問題,這檔閑事也是值得一管的。「哪裡不平哪有我。」畢竟將濟公的歌子唱得爛熟。

豆兒採訪那天正好感冒,鼻子堵塞了,但見滿院垃圾及它們豢養的眾綠頭蒼蠅,倒也沒能聞上臭氣,這使豆兒私下裡慶幸自己感冒得十分及時。廠區居民見豆兒如楊各庄的鄉親見了八路,倒不盡的苦水訴不完的冤。豆兒頻頻點頭極表同情又極表憤怒,詳盡作了筆記,連夜搞了個批評報道。報道見報后機床廠人人奔走相告歡呼雀躍皆言終歸還是邪不壓正。不料三日已過,環衛所竟無動於衷。垃圾堆又高出幾尺寬出幾米。蒼蠅每日里象過節一般嗡得歡暢。豆兒便又被朋友用緊急電話召了去。豆兒的感冒竟在頭一晚被速效感冒膠囊治好了,沒進家屬區便聞得惡臭。豆兒便徑直去了環衛所。環衛所下午上班鈴剛響,豆兒進一辦公室掏出記者證言要找所長。辦公室三人正在算分而一人正收拾攤撒一桌的麻將。聽豆兒說完,收拾麻將的男人便說:「我就是。」豆兒遞上批評報道的報紙給那所長,問看過沒有。所長說:「看過了看過了,你的文筆還可以嘛。」便告知豆兒他也很喜歡文學。豆兒說:「你打算採取什麼措施?」

所長笑嘻嘻說:「這是衛生局指示我們這麼乾的,局裡下了新指示叫我們採取什麼措施我們才能採取措施。」

豆兒說:「那你們的職責呢?」

所長說:「我們職責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聽上面的指令。」

豆兒說:「但是你們應該對機床廠職工健康負責。」

所長說:「那就是醫院的事了。我們的掃帚又不能打針動手術。」

趴桌上算分的幾個人都笑開了。其中之一對那所長說:「今天你輸慘了。」所長說:「明天中午原班人馬,你們一個都不許走,我再不贏就是乖乖兒。」

豆兒又追至衛生局。局長長著一副精明強幹的臉,同電影電視里慣有的改革家形象差不了多少。豆兒想,提拔他或選舉他的人肯定都看過三部以上的國產改革片。局長說:「文教衛,窮單位。醫護人員工作條件和生活條件都差極。自己都活不好,怎麼去治療和照顧別人?我這裡要求調動改行的醫生護士是四十二個。中國人現在兩千人只攤得上一個半醫生而三千人才攤得上兩個護士。我要是把這四十二個人放走了,將有多少人連一個醫生護士都攤不上?」

豆兒說:「這是機床廠的責任么?」

局長說:「當然不是。但是我們要改善醫院的工作條件和醫護人員的生活條件就只好求助於企業。人家鐵路局給了三萬,煙廠給了一萬五,就是鍋爐廠也給了八千。機床廠人口比鍋爐廠還多五百人怎麼就不能給?應該為振興祖國醫學作些貢獻嘛。難道他們廠的人都是鐵打的,不生病?鐵打的也還要長銹哩。」

豆兒落荒而逃。打電話告朋友說他碰上了確角,搞不下去了。機床廠終於在衛生局的堅固堡壘前舉出了白旗。談判之後,付了八千,換得全廠人士朝思慕想的乾淨空氣和不臭之風。打掃垃圾時,清潔工們皆笑說,早給了錢不就沒這些事了?自找罪受。職工們亦說:可不是,廠里也是小氣得要死。廠里領導則互相寬慰,說是抗爭一個多月畢竟還是省下了兩千塊錢。兩千塊錢可以辦不少事哩。比方非買不可的黨員學習材料和五講四美問答之類不就都解決了?最受損失的還算是豆兒的朋友。忙碌了一番拍了胸脯揮了拳頭花了煙酒錢飲料錢和車錢,處境卻更加微妙甚至渺茫。豆兒每思此兄便生出許多的慚愧。幸而眼下事情太多,遂將這種慚愧沖得很淡很淡。

蘇小滬告訴豆兒每個職工都必須參加市講師團組織的幹部哲學考試時,豆兒正準備去蒙娜飯店採訪正在那裡召開的全省性「滅鼠現場會」。去的原因是因為蒙娜飯店是市裡第一流的飯店且又多次評為「五講四美」先進典型,完全想象不出在那兒怎麼進行現場滅鼠。再加上豆兒的「三教九流」尚未出現滅鼠英雄,便意欲尋個原型塑造一個。聽蘇小滬一說,大吃一驚亦大嚇一跳,便欲放棄看滅鼠。豆兒說:「在大學不是已經考過了么?」

蘇小滬說:「考過了也還得考。」

豆兒說:「為什麼?」

蘇小滬說:「要不講師團拿什麼彙報他們的工作成績?」

豆兒連呼:「完了完了。」豆兒最怕考試背課文,尤其哲學。在校間曾因不及格補考過一次。從此一聽哲學,大腦小腦便一塊兒疼痛起來。

幸而這疼痛只持續了一天,第二天便公布考試為開卷。豆兒的大小腦嘎然止疼,三分鐘后便抖擻而起一臉笑容地趕去「滅鼠現場會」。

此次哲學考試被豆兒譽為中國最佳考試方式,考得人人心情舒暢輕鬆自如。最先每人發了一本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三天後又發一冊哲學問答書,又三天後發下列印得完美無缺的哲學複習題,每題答案都標明在哲學問答書的幾頁幾行及參考艾思奇一書的哪章哪節。最後發下考試題,共四道,選做兩道,一千字。複習書里自然有。三天之後交卷。豆兒說:「我就是得了痴呆症也能得個九十八分。」

蘇小滬說:「這種考法令人懷疑有別的名堂。是不是要在回答的深刻性上作文章?」

豆兒說:「你照他的書一字不拉地抄下來,准沒錯。就是有錯別字你也照寫上。」

蘇小滬說:「恐怕講師團還是要看水平。」

豆兒果然一字不拉地照抄了,而蘇小滬則傾其才思,洋洋洒洒寫了好些,參考了眾多權威的文章且溶入自己的觀點。交卷那天還將豆兒好好嘲笑了一頓。

考試結果公布時,豆兒坐田平的車到風景區兜風去了。回到辦公室眾同事見他皆起鬨叫喚他請客。豆兒問何故。同事七嘴八舌說你得了個「優秀」。豆兒說:「得優秀的人沒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五,何苦敲詐我一人?」同事雜聲說唯你不一樣。豆兒說:「為什麼?」蘇小滬笑吟吟說:「我居然考了個不及格。出席新聞戰線的先進工作者的資格被撤下來了,該換了你。」

豆兒聽罷大驚,隨即大笑。笑得有范進中舉之嫌。

蘇小滬說:「先進工作者每人都有一口高壓鍋作為獎賞,你請不請客?」

豆兒連說:「請。請。」

幾個同事便呼啦啦擁了豆兒去了餐館。吃去了豆兒的高壓鍋且讓豆兒又倒貼了十幾元錢。席間舉杯頻頻猜拳行酒令打賭吟詩可謂百花齊放。直至全桌醉倒。豆兒是慣醉而蘇小滬則是首次。

第二日考試消息見了報。說全市幹部在講師團輔導下有百分之九十幾點幾通過了相當於大專水平的哲學考試。結論為這對於提高幹部隊伍素質將產生不可低估的影響。

蘇小滬醉后三天沒上班。第四天一反常態濃妝艷抹地款款而來,說是已經在辦調動了。豆兒問調哪。蘇小滬說外貿局。一時間辦公室幾乎所有人都驚叫出:好單位呀!蘇小滬說:「是呀。我到我的中學同學家裡去,見她家裡幾個大件都是進口貨,其它各種生活小玩藝又齊全又漂亮。你看了就覺得這才活得象個人樣。我同學說她在外貿局只是一般辦事員,是最窮的人之一。要是站在一個要害點的位置上,國內國外人都得小心侍候,日子過得精彩得不得了。」

豆兒笑說:「難得小滬這麼開闊通達。你是咱們這兒最後一個弄清人該怎麼活的人。」

蘇小滬說:「這得謝你的酒。狂飲一通后反而大醒。」

豆兒又笑說:「那麼這之前是眾人皆醒你獨醉羅?」

蘇小滬也笑,說:「現在是眾人皆醒我亦醒。」

田平晚上到豆兒家去告訴豆兒說李亞最近到處找路子想要出家。豆兒說這比說太陽是綠的還要令人震驚。即問準備去哪兒。

田平說:「先想去少林寺當尼姑,后又想去武當山當道姑。最後覺得那兩處都太苦,就挑了郊區的凌雲寺。」

豆兒說:「已經去了?」

田平說:「不知道呀,最近老沒見她來要車坐。怕是已經削髮了。」

豆兒說:「明天咱倆去看看。廟裡有內線沒準能抽個好籤。」

田平說:「那我得算婚姻,我想娶老婆了。」

次日豆兒坐了田平的車去了凌雲寺。凌雲寺不大但香火很旺。一些著西裝牛仔褲之類的哥兒姐兒們嘻笑著燒香磕頭,把那些真正的香客擠得沒了地方,只獃獃地一邊望著。牛仔褲繃緊著屁股跪下去卻是得費一點功夫的。

豆兒和田平找到主持,問及李亞其人。主持說是來過這麼個女人,長得太艷,又沒介紹信,故而拒之於門外了。豆兒問得開什麼樣的介紹信。主持說我們寺廟目前相當於正處級單位,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收的。豆兒說:「那您現在的級別相當於正處?」

主持說:「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說假話。」

正說著進來一個穿黑布衣的男人。問清眼前即主持后便點頭哈腰,掏出一張紙遞上然後又打給豆兒田平一人一支煙。豆兒點煙時便探頭看那紙上內容。見是一張介紹信。上寫有「茲介紹信張大苟同志一人系中共黨員(曾任大隊黨支部書記)前來你寺出家請接洽並予以協助為盼此致敬禮。河南×縣×公社×鄉×村。」

主持沉吟片刻說:「你先找地方住下,我們要研究一下。」

那張大苟說:「我腰無分文付不了房錢。」

主持說:「你想法子克服吧,要出家也總得受些磨難。我們研究后還得報上級審批。哪能象你想的那樣說來就來了?」

豆兒田平沒聽他倆談完便出來了。一出門兩人便忍不住相視而笑。笑罷即去抽籤。田平抽得大吉之簽而豆兒則是不好不壞,回去的路上便嘆說:「要是李亞在,我肯定也是個大吉。」田平則說:「看來我的命硬。廟裡無熟人居然也能克敵制勝。」

到晚上一直尋到了迪斯科舞廳也沒能找著李亞。有趣的是在那兒竟碰著婦聯的葉編輯。豆兒說:「你到這兒來可是令人驚訝。」

葉編輯說:「正在搞一個採訪,談舞廳對家庭生活的衝擊。到時絕對反應強烈。」

豆兒說:「那就提前祝賀你了。」

葉編輯說:「你上回寫的《正義的勝利》反響也很大的嘛。」

豆兒說:「哪裡哪裡。不過吳教授現在怎麼樣了?」

葉編輯說:「算他走運,到底還是給離掉了。」然後便不顧斯文體面而大罵了一通,說是離婚不到一個月就同那女研究生結了婚,市長竟去賀喜,這情況幾乎讓婦聯的人一個個全暈倒在地。豆兒大覺有異峰突起之感,忙興趣百倍地問個究竟。被告之說市長新上任時,婦聯的人都欣喜萬分,料想吳教授的婚是離不掉了。因為早聞說新市長先前是吳教授學校的校長,兩人長期不和。吳教授重提離婚一事時,新市長果然含糊其詞且有譴責之意。不料吳教授一怒之下外出左開一個會右去講個學久久不回,而由他主持的一項科研則是市裡重點之中的重點,指望著他在國際上打響的。新市長無奈,只得拍電報去找。電文是:「速回辦離婚。」兩頭后吳教授便出現了。有市長做工作,這次辦得很快,批准離了。很多同志想不通,認為這助長了陳世美的威風;市長說還是從大局著想吧,一切服從科研需要。余副主任在會上專門強調了說:「這項科研成果是要走向世界的。我們為走向世界開綠燈,值得。雖然多了一個陳世美,但同時也多了一個積極的科技工作者,對於社會並沒虧什麼。」這一說大家也就紛紛露出釋然狀。

豆兒同葉編輯分手時已近十二點。田平說:「這讓我結婚有了信心。」豆兒說:「怎麼講?」田平說:「只要有恆心,想離也還是離得掉的。」

豆兒笑笑,未語,第二日便匆匆採訪了吳教授,寫了一個專訪。大談其科研的意義和新夫人對教授工作的支持。用了志同道合比翼雙飛風雨同舟齊頭並進諸語。

主任閱后對全室同人說:「當記者就得有豆兒這樣的素質。兔一樣的快速,狗一樣的機敏,牛一樣的勤奮,羊一樣的順從,以及豬一般的超脫。」

主任說完后,同室人紛紛恭喜豆兒,說這回豆兒的中級職稱絕對是沒問題了。豆兒說:「若這樣,加了工資定然請諸位喝酒。」

眾人說好好好,這段日子總算有了個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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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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