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盧兄:

我現在的精神陷入極端痛苦中。

向誰訴說呢?唯有你--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知道你忙,你指揮打了漂亮的吳庄戰鬥,以我們劣勢的裝備,幾乎全殲一個日軍中隊和二百多名偽軍,對鞏固我們十三分區抗日根據地起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我為我們巨大的勝利而高興,為你高興;也為我能在這個戰鬥中,曾盡微薄的力量去發動群眾,參加各項抗戰工作而高興。但是,高興並不能減輕我心裡蘊蓄已久的痛苦……近來,我常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人的命運並不能由自己主宰,冥冥中,似乎真有那麼個萬能的神明,它玩把戲般給人締造幸福的命運,也給人各式各樣可悲的、肝腸寸斷的命運……盧兄,我能遇到你,這是造物主賜給我巨大的幸福,然而……啊,這以後的一切我不願往下說了,也沒有辦法說呀!江華如果對我好一些,我們的思想、觀點能夠一致些,我也許能夠減少許多痛苦,不,要是那樣,我的痛苦也許更大更深……

盧兄,我不該寫信打擾你,可是,我忍不住。吳庄戰鬥快結束的時候,我被炮彈掀起的泥土埋住,是你迅速把我從土中刨了出來,把昏迷中的我抱在懷裡。我感激你,我認為你的行動對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同志是自然的,純真的。在戰場上,人和人的關係,戰友和戰友的關係,常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和行動出現(譬如我曾嘴對嘴地為李良法營長吸痰)。因為這是在和死神搏鬥啊!可是,當我清醒后,我看清了,江華和常里平就站在我們不遠處,他們那種眼神--驚奇、嫉恨,甚至認為我們是猥褻不堪的眼神,真把我氣壞了!我認為這是對你的褻讀,是對我們純潔友誼的褻瀆,是對神聖戰爭的褻瀆。他怎麼變成這樣一個心胸狹隘、目光如豆的人了啊1盧兄,我為我的命運慟哭了……

盧兄,誰能救我呢?沒有人能救--你不能,他不能,我自己也不能。因為有一張無形的、歷史的、也是現實的巨網把我緊緊捆綁在裡面,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力量衝出這張羅網……

盧兄,這封信看后燒掉。你放心,不管我個人心情多麼沉重、苦悶,可是,一工作起來,一切都不在話下。我總是感謝黨(包括你和江華、林紅)給了我不懼艱險、勇往直前的力量和勇氣。

布禮!

道靜

一九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這封用粗糙的發黃的紙寫成的信,擺在江華的臨時書桌上。道靜的信,是托分區司令部的一位除奸科長帶給盧嘉川的,結果卻落到江華的手裡。他看了這封似情書又不似情書的信,眉頭越皺越緊,心頭也越想越煩--這個他曾經愛過的女人(他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否還愛她,也許還在愛)。不斷使他感到失望,感到煩惱。她信任盧嘉川,尊敬盧嘉川,遠遠勝過自己。根據地里幹部之間一律以"同志"相稱,包括不少夫妻間通信,也互稱"同志"。而這個林道靜卻逾越常規,不但和柳明、小俞,甚至和汪金枝都互相稱呼什麼姐姐妹妹的,連對一個異性的朋友也不改當年的稱謂,呼之為"盧兄"。她那我行我素、天馬行空的言談舉止,充滿了小資產階級的情調,哪有什麼共產黨員--更何況一個縣委書記--的味道!

江華從來不承認自己嫉妒盧嘉川。因為,每想到這一點,他立即有一種隱隱內疚的感覺出現。林道靜本來屬於盧嘉川的,因為偶然聽到盧犧牲了的消息,他便趁道靜孤寂的時刻向她進攻,更由於領導者的有利地位,便輕易地獲得了她。而她的心,卻一直屬於盧嘉川--道靜棉衣中經常縫著的嘉川寫的那封信,他早就發現了。他雖也感到苦惱,可是,他是個極講實際的人,他的理論是:既然她已是自己的妻子,無論從黨員道德上講,從世俗人情講,她都要忠實於自己。已經有丈夫,又和丈夫相聚在一個地區,卻仍然念念不忘過去的根本不曾戀愛過的一個朋友(林、盧相識的這段歷史,他是知道的)。這是種多麼玄妙而不可理解的感情!當然又是小資產階級那套玩藝兒在作怪--柏拉圖式的愛情?柴可夫斯基和一個伯爵夫人一生從未見過面的愛情?……江華上過大學,也讀過一點有關文藝的書,此刻,這些故事在他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來。他的濃眉鎖得緊緊的,像哄趕蒼蠅般,他把粗大的手指在額前一撥拉,長長地吐出一口粗氣,繼續考慮著他和道靜的關係將如何處理--當然,小林這封寫給盧嘉川的信,落到他手中,起到了導火線的作用。

"盧兄,我能遇到你,這是造物主賜給我巨大的幸福……"江華輕聲讀著這兩句,忍不住又把手指在額前一撥拉,什麼造物主!唯心主義那一套也拿出來了,渾身上下充滿了小資情調,……我怎麼竟會愛上這樣的女人呢?她還埋怨我對她不好,對這種人怎麼好得起來?江華離開書桌,站起身,腰裡掖著片刻不離的駁殼槍,慢慢地在屋地上踱起步來。漸漸,心思轉到盧嘉川身上,心情更加沉重了。

在平原十三分區,兩個老朋友重逢,且共同擔任黨政軍的領導工作后,友好的情誼逐漸被感情的、也是工作上的種種矛盾衝突所代替。江華盡量躲避著盧嘉川,他每見到他,都會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快。而這個盧嘉川卻很怪:不知他真的那麼豁達大度,那麼瀟洒自如,還是演戲般裝得很像--他見了江華,仍舊像當年在北大同學時候一樣熱情,一樣開口閉口"老江",不是握手,就是摟肩。儘管爭論起來,盧嘉川談吐鋒利尖銳,毫不留情,甚至臉紅脖子粗。可是一散會,他又跑到江華屋裡來,談笑風生,好像他倆並不曾發生過爭執和矛盾。談到林道靜,他總是那麼坦蕩地,神色自若地勸他關心她、愛護她,好像他們倆並沒有什麼曖昧關係……江華突然覺得盧嘉川這個人太可怕了,太難理解了。由於他會演戲,把林道靜迷惑得不知所以--政治上跟著他走,跟黨鬧獨立性;生活上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卻對他推崇備至。怎麼辦?他曾幾次向區委黨反映盧嘉川的問題:政治上,界限不清,包庇托派反革命;生活上,他卻不能說出盧嘉川和林道靜的關係,因為他覺得太丟人,就是一頂"准"綠帽子也不能扣到自己頭上來。況且,他也沒有抓住過他倆有過什麼越軌行為,雖然他懷疑。上級雖然口頭上要調查盧嘉川的問題,也說要查他的背景。可是,他連連打勝仗,上級黨對他的問題卻沒有下文了。他的問題是和林道靜的問題連在一起的,然而,他只能反映他倆的政治問題,不能反映他倆的生活問題。為此,他感到憋氣、自餒。面子問題把他弄得好苦……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乾脆離婚!什麼理由呢?啊,當然是政治。政治標準是共產黨員至高無上的規範,她政治上就要出大問題了,他,一個地委書記怎能和一個有問題的女人再維持夫妻關係呢?離,只有離。這個決心下了,江華的心裡似乎舒暢一些,他返身坐在桌前,把道靜寫給盧嘉川的信,抓起來向軍衣口袋裡一放,從挎包里拿出幾張粗糙的白報紙,掏出鋼筆剛要寫什麼,警衛員小吳推門走進屋來,舉手報告說:

"首長,安定縣二區王福來區長要見你。"

"現在有工作,請他到別處休息。兩個小時后再來見我。"江華神色嚴峻,把手一揮,小吳嚇得急忙退出屋去。

江華伏在桌邊,思索一會兒,提筆給林道靜寫了一封信:

"道靜同志--"剛寫完"同志"二字,又劃了去。不行,她不是我的同志了,怎能再這樣稱呼她哩。於是,他另換了一張紙,一封簡訊很快寫完。

林道靜:

因為你執迷不悟,步步滑入深淵,我不得不提出和你離婚,請原諒。因為事關政治原則的大問題,我不能不這樣做。想來你也會同意。

孩子生下后,可以送人。你如願意自養也無不可,一切由你做主。如果經濟上有困難,我可以儘力協助。

江華

一九四○年十一月廿日

江華把信寫好,反覆讀了幾遍,改掉幾個字,最後拿原信留底,又重抄了一遍,寫好信封,放在桌上。他想起,王福來常見道靜,可以把這封信叫他捎去。坐在桌前,心裡沉甸甸,蹙眉凝視窗外,忽然一片硝煙烽火瀰漫眼前,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烽火硝煙中,吃力地爬行在道溝里、塵土中,一顆炮彈飛來,她被衝天沙塵掀起,又埋在土坑中……驀地一陣凄楚,也許是憐憫,湧上江華心頭。她是勇敢的,為了發動群眾(不會是為了尋找盧嘉川),不顧自己行動不便,上了戰場……這麼一想,江華頹然伏在桌邊上,給道靜的信,被他手一揚,甩到地上。

"江書記,您叫我過兩個鐘頭來,到時辰了,您該跟我談談了吧?"王福來站在江華身邊臉上微微含笑。

江華吃驚地抬起頭來,站起身和王福來握手:

"老王同志,想不到你遠道來找我,有什麼重要事情么?"

王福來穿著件對襟舊棉襖,頭上還是一頂破氈帽頭,手裡提著一個大煙袋荷包和一桿短桿煙袋。他年紀不過四十多歲,臉上卻布滿了深而且黑的皺紋,一個地道的老農民,面帶笑容回答說:

"江書記,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的愛人林書記,眼看快坐月子了,您該把她接到您身邊來,多照顧著點兒,您可是孩子的爹呀!"

"她不肯到我這兒來,不肯接受我的照顧,叫我有什麼辦法?"江華面色陰沉,一聽人說到林道靜,立刻感到沮喪、煩躁。

"哎呀,江書記呀,您是不是對小林同志有意見呀?看您,我一提她,您立刻皺起眉頭,好像還要瞪眼。唉,您哪,別怪我嘴直,您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那小林啊,過去我對她也有過意見,對她重用秋水村的汪金枝,我最不滿意。可,後來,日子一長,我才看出來,她可真是個女中豪傑呀!她不顧自個兒的身子,日夜為咱縣的工作操勞,掌握政策又好,真不簡單!就說汪金枝吧,村裡好些人罵她破鞋,不叫她當婦救會主任。小林就是有主意,堅決支持她當。最後,還不是用她的力量把馬寶駒爭取過來了。這兩口子工作都積極哩。如今的汪金枝在村裡的威信可高哩,老少婦女全聽她的吩咐。也為這件事,我來找您,向您道歉--過去,我不該為汪金枝的事,向您來告林書記的狀。我老農,沒文化,眼光短淺,今天,特來向您做檢討……"

"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江華把手一揮,制止了王福來的絮叨。

王福來也皺起眉頭,不快地接著嘮叨:

"江書記,別看您官大,咱們共產黨里可是官兵一致呀!我看您辦事、執行政策還不如林書記高哩。就說肅托派吧,您把曹鴻遠那麼好的幹部也當成反革命肅走了,咱縣裡的幹部全害了怕啦!這不是殺雞給猴看么?就說趙各庄的趙士聰吧,是個愛國的好小伙,他參加咱青救會工作可賣力哩,他父親也變得積極抗日了。這個國民黨大紳士也是林書記好不容易爭取過來的呀。好,你們把趙士聰一抓,他父親馬上跑到日本人占的縣城裡去了,以後還不知怎麼跟咱們為敵呢。我知道,為肅托的事,您跟小林意見不一致,還不斷爭論。我這次來,也是想勸勸你,咱們不是總講統一戰線么,好,劉繼功那號人,您和常縣長都把他看成好人,還拜訪過他,常縣長更是三天兩頭住在他家。可是,對自己人,對抗日不怕犧牲的人,您倒不放心了,好些人都抓起來了。我實在憋不住,實在為林書記著急才跑來找您--我一個小小的區長,您很可能不放在眼裡,可是,我王福來是條硬漢子,為抗日不怕兩肋插刀。您要是不愛聽,給我扣個罪名,抓起我來,咱不在乎,我倒希望和曹鴻遠他們關在一塊兒……"

"你的話完了么?"江華冷冷地打斷了沒完沒了的嘮叨,"我還有許多工作,忙著呢。王福來同志,如果沒有別的話了,你趕快回你的區里去吧,你不是也很忙么。"

王福來瞪大雙眼,盯著江華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臉看了一會兒。使勁咽下幾口吐沫,一轉身,噔噔走出門外去。

江華抱頭坐在桌前,沉默了許久,直到警衛員給他端上飯來,他才清醒了些。一眼望見寫給林道靜的那封想要離婚的信還扔的地上,也沒叫王福來捎走,他輕輕嘆口氣:

"她有孕,還要遭不幸--離婚的事兒以後再說吧。"

冷風敲窗,凜冽凄涼,江華身上感到一陣發冷,站起身,伸個懶腰,不想吃飯。正要叫警衛員把兩個冷窩頭、熬白菜端下去,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老江,聽說安定縣王福來來找你了,現在他在哪兒?"

盧嘉川穩穩噹噹站在他的面前,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

江華愣坐在椅子上,好像沒聽見盧嘉川的問話,也好像他根本沒進屋裡來。

"老江,別來無恙乎?怎麼對我這個大活人裝聾作啞起來啦?"盧嘉川嬉笑著,用肩頭頂了一下江華的肩膀。

"王福來已經走了,你到別處找他去吧。"江華啞聲說罷,站起身推了盧嘉川一下,立刻向門外走去。

一封江華想要和林道靜離婚的信扔在地上,江華沒有撿起來,卻被留在屋裡的盧嘉川撿了起來。信封沒有粘上,他打開看了一眼,立刻一股悲愴湧上心頭,深深的憂慮使他眼睛潮濕。他手持那封信,竟站在江華冰冷的屋地上愣怔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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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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