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太平

第五章 醉太平

39

軍區少將參謀長,將胖乎乎身體束在閃閃發亮的戎裝內,握緊兩隻戴白手套的拳頭,向劉達司令員跑來。他跑得跟一個少尉那樣精神,而且離劉達越近就越精神。他在距劉達三米處站定,立正敬禮:「報告司令員,各部隊全部準備完畢,請指示。」

劉達佇立不動,也不舉手還禮,兀自注視前方。少將把報告詞重複一遍,劉達仍無任何錶示。這使少將參謀長在莊嚴場面下感到尷尬,他那隻舉在額頭邊上的手不能放下,於是他就保持敬禮的姿態,紋絲不動地等待司令員指示。時間炙人地流逝著,劉達根本不看他一眼,固執地沉默。他面前有一張行軍桌,金屬支架插進土裏。桌面上鋪着一比五萬軍用地圖,各種紅藍鉛筆標註的符號如小獸嵌在地貌上,它們都象徵敵我雙方師、旅、團戰鬥集群。桌子太小,兩個校級軍官在他面前彎著腰,用手掌平托着地圖讓劉達審閱。剛才他發現了一個標圖失誤:戰場設定的與標定的不一致,參謀竟將一個炮兵陣地畫到湖泊中去了。這個失誤是如此低級,卻發生在如此高級的司令部,氣得他朝錯訛處重擊一掌,那氣勢已將畫在圖上的戰役集群們震到半空中。少將參謀長跑來報告,兩個校官知趣地退開,以便讓劉達處於視野中心。他們站在很近的地方目擊司令員沒費一點勁兒,就公然使軍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參謀長駭然僵立,下不了台。而且是在萬眾目睹之中,在總攻擊即將發起之際。這事件給兩位校官以鏤骨難消的震撼,他們後半輩子都會對此事津津樂道,並作為軍人生涯中的一種資歷炫耀。此刻348.7高地上,聚集的將軍比樹還多,校以下軍官比草還多。整座山頭的上半截都搭起了簡易觀禮台,觀禮台前兩排坐滿來自全國全軍各地的將軍們。初秋下午三時的陽光,已不太灼熱但亮度極佳,照在他們的帽徽軍銜上,搞得整個山頭都金燦燦的,即使在三公里以外,用肉眼也能看見這座山頭上寶石般隱隱毫光。他們面前長條桌上都鋪着雪白的枱布,軍區為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架八倍軍用望遠鏡,和一副淺色墨鏡。他們戴上墨鏡看面前的戰役說明,再摘下墨鏡舉起望遠鏡觀察遠方戰場。後幾排是地方黨政官員,除了墨鏡和望遠鏡外每人還有一罐飲料,他們是客人,應當比軍人多一點禮遇。將軍們要是坐在戰場邊上喝椰奶,那就太兒戲了。邀請地方領導來此「指導」,是為使他們更了解軍隊,以贏得父母官們的支持、親情和軍費。地方領導們表現出超常的興奮,放不下那隻望遠鏡。能坐在這裏,被軍隊當貴賓,目擊一場既火爆又安全的廝殺,不花錢便買到一次戰爭恐嚇,使他們感到無上光榮。當少將參謀長朝劉達跑去時,所有人都意識到攻擊即將開始,大幕即將拉開,所有目光都注視他倆,盯着他們的口型猜想那一句最動人的軍語。他們看見了那尷尬場面,要時一片靜默。整個山頭悶進水裏。

少將參謀長仍然舉定那隻敬禮的手,紋絲不動。體內的血幾乎漲破皮膚,滿面紫紅,汗水從額頭滾滾而下。在這把年紀和這種場合,讓他跟士兵似的高舉手臂不動,這非常累人。就是對士兵來講,一動不動也比搬炮彈還累,因為這是將活人鎖死在某個姿態里。比肉體酸累更要他命的是難堪。他早已不光是承受而是在一分一秒地忍受着。他不明白司令員為什麼遲遲不予答覆,他不敢詢問,場合與素養也不允許他詢問。他只能用目光一遍遍捅司令員:時間快到啦!這麼多人都看着我們哪!別出洋相啊!……劉達陰沉地凝視遠方,固執地沉默著。

這次戰役演習由於政治和形勢多方面原因,被延遲數年之久,直到春天軍委才批准。憑感覺,劉達知道這是他軍人生涯中最後一次大動作,從開始籌備就暗含悲涼,以致於對每個細節都充滿愛意。在表面上他顯得更加強硬和更加嚴謹,像頭一次干這種活計似的。在實施過程中,他召見過那麼多軍長師長旅長——誰也不知道其中隱藏告別的意思,他親自將他們安排到戰役各波次當中去,相隔千里也栩栩如生地感覺到他們替他開展戰役動作。在他這一級指揮位置,任何一個戰爭都最少要進行兩次:一次在圖版里腦海里,一次在現地實施。這兩次永遠不會一致,而兩次之間的差異,就是指揮員獨享的苦難,是指揮員預見性與創造力的伸展,正是這些東西造成將帥的神秘。他從這一意圖撲到下一意圖,像狼撲自己的影子,其撲躍的幅度越大他也就越偉大。在他半個世紀以來的軍人生涯中,卻沒有哪一次戰役像這次這樣被慘遭歪曲,他推進這次戰役如同在水裏推進紙船,前進的同時也給融化掉了。他只想在沒化盡之前到達岸邊。演習不過是戰爭軀殼。而這場戰役連軀殼也夠不上,剛出生就成了殘骸……火炮一出城就遺失了路,雖地圖上有路,但這些路早被山民瓜分殆盡,他們不錯眼地盯着炮輪,一見壓着他承包的青苗,就吵吵嚷嚷甚至滿心竊喜地擁上來,要求賠償,把一整年的收成都算在你一個轍印里。他們知道你不是國民黨也沒有真敵情,所以根本不怕你。政府不讓摩托化部隊白天通過城鎮,以免堵塞交通。給予做靶場的曠野又那麼小,逼你的坦克大炮萎縮成鑰匙鏈上的掛件,逼你把戰役疊手帕那樣,摺疊成「迷你」式「便攜」式自娛玩物。轟隆隆的聲音不再引起人們的興奮而只令人討厭,在碼頭弄不到泊位,鐵路方面調不出車皮,後勤採購不上給養,炸翻一棵小樹要賠幾十元,碰斷一根電桿——那官司非打到師部不可。總之,每行進一步,都必須拿錢墊在輪底下,否則整支大軍都會打滑。地方官員勸說軍隊:別鬧啦,規模越小越好,最好獃在軍營里別出來,現在是什麼年月?要跟上改革形勢嘛!……師團長們被他們說的「年月」碾磨得那麼瑣屑,原本可憐的軍事才華紛紛變質,指揮員墮落成管理員式的行政動物。這些,還只是憤慨不是悲哀。悲哀的是,師團長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墮落,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精明地應付各種瑣屑糾紛了。像狼犬變成玲瓏的哈巴狗,靈靈動動地從原先不可能鑽過去的項圈裏鑽過去。甚至隨隨便便就替以前的狼犬喊出個價格,拍賣掉閹割掉,暗中為以前自己的醜樣害臊……這些,還只是悲哀而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睜眼看着卻萬般無奈,是你以為他悲哀了,他卻滿足得不行……整整一個山頭坐滿了來看戲的人,都是省軍級要員。山谷間停滿高級轎車,擠得山都窄小了。竟然還有帶老伴兒媳一道來觀摩的,脖子上掛個照相機,合家出動,欣欣然如踏春野遊,他們怎麼不把尿罐子一塊帶來呢。劉達認出一位退下去多年的老戰友,剛剛寒暄兩句,老戰友就抓緊時間告訴他,自己腰不行了心臟也老出問題,要他幫忙在軍區總院安排一個套間,讓老伴和自己一道住進去治治……劉達立刻叫「來人哪」,對老戰友說:「你現在就下山,馬上住院去。」在進入指揮部的路上,救護隊匆匆抬下兩個人,都是因爬小山坡爬得太衝動了,舊病發作昏倒。一個是地方高級領導,這劉達不管;而另一個竟然是司令部某部副部長,不到45歲,竟也如此不堪,叫劉達惱火透頂。兩人被抬進直升飛機里,那飛機是專門運送戰場傷亡人員的,仗沒打,就送了兩個可有可無的傢伙下去,搞得一團晦氣。昨夜下了一陣大雨,指揮部山腳土徑成了泥潭。不知哪個充滿詩意的指揮員,為使貴賓腳不沾泥,下令部隊采來無數松枝鋪路,從停車場一直鋪到二百米外山根。這樣,貴賓們剛邁出車門,就踏在鬆軟的、香噴噴的、沾著晶瑩露水的新鮮松葉上,從一條別緻的地毯上走向未來戰爭。兩旁,擔任警衛的士兵卻站在泥濘里,頭戴鋼盔,臂套紅袖箍,背手挺腦面向貴賓佇立,行注目禮,那姿勢如同站在某外國使館門前的、聯邦海軍陸戰隊,勾引得貴賓們一頭走一頭讚嘆不已:到底是軍隊呵,一舉一動都有氣派,樣樣想得這麼細……每個從松枝上走過的人,都踏入一種溫馨情境,被這條油嫩地毯、被所看到的一切迷住了。劉達一見之下,心頭轟然大怒,面如鐵青:媽的獻媚!媽的軍人獻起媚來比誰都氣派。你們來打仗還是來談戀愛?心思都用到哪去了?全是舞台,全是演戲!初時他隱忍不發,想留待事後跟他們算賬。可當他發現:設計此舉的是一個他十分欣賞的優秀軍事幹部,完成這項任務的是他鐘愛的老部隊時,忽然渾身乏力,他為他們有着如此豐富的素質而深深地無奈……劉達站在指揮台上,身後是層巒疊嶂的觀禮台。軍區新聞中心幹部們全體上陣了,電視攝像機、各種型號的照相機、大大小小閃光燈照明燈散佈在四面八方,他們要把這次演習通過各種傳播媒介宣傳出去,擴大影響。至於軍事記者們,稿子提前都寫好了,只待炮聲一響,就通過傳真發到北京報刊上去。他們這麼做也是由於政治需要,他們自己也跟打仗一樣辛苦。劉達無權阻止這一切,他想到自己這張臉要跟歌星、笑星、化妝品一道,在電視畫面上出現,先就難受死了。他忍受着大片蹂躪,惟一的安慰就是在這鋪天蓋地的蹂躪中,掩藏着他所愛的一小塊戰場。為此他才不惜像根針那樣堅挺而又孤獨。少將參謀長終於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挨近劉達,低語:「司令員,時間……」

攻擊時間定在下午3點整。參戰的數萬官兵都死攥著這個時刻。向軍委和總部呈報的也是這個時刻。因此這個時刻逼近時,就是軍令如山倒。少將參謀長伸過來的手錶,顯示現在已是2點58分。劉達仍佇立着,毫無反應。秒針嗒嗒,參謀長伸到他面前的手,竟控制不住地顫動起來。2點59分……2點59分30秒……3點整……3點01分……這時,參謀長的手反而不顫動了,隨後他把手臂收回,立正站在劉達面前,神情絕望。劉達仍然無反應。觀禮台死一般靜。突然,將軍們和貴賓們意識到時間已過,漾起一陣輕微嘈雜聲。

在將軍席前排中央,顯着地坐着一位總部來的中將。他眼內有着鐵一樣的沉着,他還不到50歲,面色白中透紅,永遠曬不黑的樣子,也永遠保持着一縷笑意。在他兩旁,如雙翼伸展般排開許多比他年高半個輩分的將軍們,而他坐在他們當中十分從容。上個月,中將率總部工作組來軍區考察師以上幹部情況。劉達沒到機場去接他。按照常規,去了一位副司令和一位副政委,代表軍區黨委迎候。然而飛機落地前兩小時,韓世勇親自來他辦公室,慎重地說中將此行很有背景呵,建議兩人一塊去機場迎接他。劉達完全是出於對韓世勇的尊重,便跟他去機場了。消息飛快傳出來,當他們到達機場不久,參謀長、主任、軍區空軍司令和政委……都紛紛趕來迎接,休息室里的領導之多,足夠開軍區三軍聯合會議。不料這時有人向他報告,說中將通知軍區不要迎接,他的飛機將直飛下一個城市,並在另一機場降落,然後直接去部隊……劉達朝韓世勇笑道:說變就變,我們跟都跟不上。韓世勇平靜地道:他也是為我們着想,不願耽誤我們時間。算啦算啦,我們走人。劉達道:不能算。劉達當即叫空軍司令過來,命令他和飛機上人聯繫,就說「劉達韓世勇在原機場迎候」。空軍司令親自去了。此時飛機已飛抵下一個城市上空了,接到地面發話立刻掉頭飛回來。當飛機鑽出天際轟轟下滑時,眾人起身出休息室,卻再也找不到劉達。原來,他得知飛機已掉頭,就誰也不說一聲,登車返回軍區去了。當晚軍區設宴,常委以上領導按例全到。中將從頂樓一直跑到賓館大門口迎候劉達,兩人親切說笑着走進大廳,誰也不提今天機場的事。這一不提,也就永遠不會再提,也彷彿是永遠遺忘。劉達只在前年才同這位中將見過一面,對他那光光的、女人般的下巴留下深刻印象。中將能說會道,見誰都推心置腹,對人毫無防備,從容而自信……這大概是少壯派共同特徵吧。在那次見面之前,劉達根本沒聽說過此人。最早說起此人的好像是季墨陽。他閑談中告訴劉達,某某被調軍委工作了,他是當前新一代軍人的代表性人物,才氣縱橫,思想敏銳,頗受上面重視。估計下一步,會到某某軍區當司令員。劉達說,「他五幾年才穿軍裝,打過什麼仗,當司令?當鬼去吧。」他覺得這種軍人沒經過戰場錘鍊,全是靠沙盤孵化出來的,跟肉雞一樣,中看不中吃。季墨陽卻有一套新觀念,敢說「首長啊,你不要老講人家沒打過仗,我認為,沒打過仗的人能當上將軍,反而證明他更厲害。為什麼?就因為他沒打過仗。你們九死一生才當上司令,人家身上一顆彈孔沒有,不也當上了。你說誰比誰厲害」。當時劉達哈哈大笑,以為小季這玩笑開得既惡毒又精彩,輕飄飄地就替他把軍隊里那些歪門邪道打擊得夠嗆。不料今天,小季的玩笑一句句到位:這個一仗沒打過的人先給提拔成軍職,后又成為兵團級,現已是軍隊高級將領了!那麼回過頭來想,季墨陽就可疑了,說不定他那時就跟這位中將暗通氣息,起碼是精神方面已經倒向他了……中將在酒宴上以彙報口吻向劉達介紹了自己的任務:來學習的,順帶做一點幹部考察,重點是師軍級領導……他的隨行人員只有四人,是歷來總部工作組人數最少的——這一點也體現出他和其他總部領導不一樣,他多精幹多謙虛呀,只帶這麼少的人,說明他不準備依靠隨員彙報,而必須親自進行考察。但是,他要求軍區提供熟悉情況的人做協助,起一個引路的作用。劉達說,你要誰給誰,要什麼給什麼。這次劉達預料對了,中將提出要兩個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季墨陽。劉達的思維穿透中將所說出來的一切表面言辭,揣想他以及他上面人究竟是什麼目的,他想信任此人但信任不起來。於是他把場面交給韓世勇,起身去見等候在隔壁的軍長們了。他知道沒有他在,宴會氣氛會更融洽。他指示季墨陽負責安排中將在軍區內的一切活動,每天向他彙報一次情況。他要知道中將去過哪些部隊,找誰談過話,談些什麼話……他對中將的深入程度感到吃驚。所以他想:這傢伙正在熟悉一切,也許真要接替我當這個大軍區司令了……

3點05分……少將參謀長仍然站在劉達面前等候。劉達在眾目睽睽下仍然無動於衷。所有人都緊張萬分,出了什麼事?司令員怎麼啦?難道他突然喪失了理智……不是沒這種先例:一個高級將領骨子裏已經老了,但在責任壓迫下強行工作,於是上一分鐘還好好的,下一分鐘就突然不能動了,緊接着跟雪堆那樣垮掉,垮掉的同時還壓斷了自己的腿骨。劉達要製造出一樁醜聞來啦。可是,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問他。他目光冰冷駭人,逼視遠方。

戰役演習半年前就發出預先號令,經過179天零8小時、三萬四千餘人的不懈準備,現在它已成熟到這個程度:就像一塊萬噸巨石凌空懸在山崖上,只需要兩個字的震動就能將它震落:「攻擊」。今天凌晨4時起進入無線電靜默,半小時有線電也進入靜默狀態,天空已為劉達的口令騰出空間。步兵、炮兵、裝甲兵、工程兵、航空兵……17個兵種全部到位,一線部隊已潛入衝擊前沿,炮彈上了引信填入炮膛,排以上指揮員都在看錶,班長則死盯着最近那一道塹壕……此外,軍區機關還組成了方面軍總部,率兩個集團軍進行帶通訊分隊的圖版作業。一個大兵團戰役行動只要開始起步,就獲得了它自身慣性,突然之間想把它剎住、那難度就如同用韁繩勒住一列火車。山下百餘千方公里內,有數萬人匍匐在待機地域,3點正將爆炸般躍起。劉達偏偏不下令,偏偏將他們硬捺在爆炸前那一瞬!……這非常危險,萬一有哪一門火炮走火,有任何一支機槍射擊了,四周部隊都會以為攻擊開始了,就群起而攻之,整個演習將報廢,懸在空中的巨石就因為幾個小石子下墜,就失去依託掉下來。戰場上出現的只是亂糟糟一團狂動,你甚至看不出那是戰役還是兒戲。

劉達能夠將數萬人控制在「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極致中么?

天空傳來一陣尖嘯,十幾秒鐘后,對面山坡上炸起一朵蘑菇狀煙雲。一門大口徑火炮走火了。也許是炮膛被太陽照射太久,彈丸忍無可忍。也許是炮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識地將擊發機一按。劉達這時才動了一下,轉臉看看炮彈炸點,仍然無語。通訊聯絡已打破靜默狀態,來自下面的聲音密密麻麻地傳到指揮部:「212請示攻擊時間……」,「114緊急呼叫……」,「前指問遲誤原因……」副參謀長在那裏一疊聲下令:「待命!待命!待命!……」劉達仍然無語,死盯着前方,盯着那一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東西。時鐘嗒嗒行進,3點9分50秒……3點10分。劉達確信不會再有走火的了,戰役被各級指揮員、被他牢牢控制住了。這時,他慢慢平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低吼:「開始!」

戰役終於發起,它被劉達延誤了整整十分鐘。

中將在觀禮台上,像身經百戰的老紅軍那樣,朝旁邊人呵呵笑道:「還是四野的脾氣呀。」他這話可以理解為讚賞。當年,以林彪為首的第四野戰軍百萬人馬,從長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島,戰功佈滿全國,四野的將領個個傲視天下,殺伐決斷不容異議。天老大,我老二。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這!……當然,中將的話也可別做理解,他的蘊涵要豐富得多。

劉達不做任何解釋。他徑直朝將軍席前排那位中將走去,中將連忙站起身,而劉達卻朝中將身後的季墨陽交待:「好好照顧他,我下部隊了。」說罷,掉頭而去。

40

季墨陽強忍着,才沒有笑出聲來。敬佩不已地目送劉達遠去……

季墨陽揣測:劉達剛才不是失誤,而是故意冒犯天下之大忌。

剛才,當所有人都緊張萬分地死盯劉達時,季墨陽卻饒有興緻地觀察他們,並為他們如此失態而大吃一驚。哦,這些人被一個劉達弄得多難堪啊!端坐在白枱布前的將軍們,個個呆若木雞,表情硬硬的,胸脯筆挺,屏息靜氣一言不發,竟沒有一個人敢於上前質問劉達。偌大一個群體,眾多九死一生的將軍們,統統萎縮在小凳上,忍受隱痛般地,忍受着劉達的肆意妄為。其中有些人,資歷比劉達還老,也默然無奈。他們為劉達的舉動而集體羞愧起來,劉達卻仍傲然佇立着。於是,他們那模樣便使人認為:出錯的不是劉達而正是他們。唉,面前不就是一個劉達么,就使這麼多將軍惶恐不安了。假如是軍委領導人發火,他們又當如何呢?假如是中央總書記,或者是毛澤東從水晶棺里跳出來發火了,他們更當如何呢?……地方黨政官員還以為這是演習的一部分吶,饒有興緻地觀賞,後來看看不對,伸頭探腦亂問。軍人們一概不予回答。他們才曉得出事了,寒森森地竊議:「誰死啦?……打死幾個?……」他們一方面不安著,另一方面卻表現出更大的興奮。

季墨陽心中大笑:這婁子捅得真他媽偉大。放眼全軍,誰敢像劉達這樣大發脾氣?誰敢置身份、場合、任務於不顧,恣意張揚起自己的個性來?60多歲的人,還有如此鋒芒,居然還敢有如此鋒芒,了不起!他終於大怒了,在萬眾注目之中砸翻掉戰場。他在恨誰呢?……

劉達砸場——季墨陽估計此事不會見諸於任何文字報告,它將被嚴格封閉起來,就像戰史上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物一樣眠放着。同時,彷彿作為保密的補充形式,它也將水似的泄漏出去,通過無數隱秘渠道,滲入軍營軼事秘聞中,近乎永遠地流傳不歇。它的魅力,每經過一人之口就大出一圈,被歪曲著放大著,哄軍人們痛快。甚至,劉達在戰爭年月里任何一場戰役,也不及這次影響巨大。

中將注視演習地域,稍頃,轉過頭來徵求季墨陽意見:「還看么?」

中將原計劃是看到演習結束,然後乘裝甲運兵車馳過整個戰場,到前沿的「鐵一團」一營一連一排一班視察一下。季墨陽聽見問話,立即遞給他一個理由,道:「下面都是按計劃進行的,沒什麼變化了,都可以想像得到……」

「那我們就不重複了,」中將起身,看着指揮台上的軍區參謀長,「你去跟他說一下,我們先走一步。就說有急事。注意,別讓他過來告別。我在車內等你。」

季墨陽竭力不引人注目地走過去,報告了中將的意思。之後從另一條路下山,徑直奔向一輛銀灰色轎車,坐進前座。中將說「開車」,又拍拍身邊:「坐後面來吧。」駕駛員正欲起動,聽到後面一句話,手便按在電門上不動。季墨陽打開車門,和秘書換了位置,坐到中將身邊。駕駛員謹慎地駕車前行,這條急造通路已被無數軍車壓爛了,轎車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個坑窪,竭力不使車內感到震動。中將朝季墨陽使個眼神,低聲道:「韓政委問我幾次了,『有什麼事啊,需要什麼東西啊。』我說,什麼都不需要。想想又不甘心,就冒昧提了一句。我說:『韓政委呀,我大膽跟你開個口,要你一個人呀,你可別捨不得。』你猜我跟他要誰?」中將親切地望着季墨陽。

季墨陽心臟驟然狂跳,終於要聽到中將親口許諾了,現在,他距埋藏多年的願望靠得這麼近,甚至是確定無疑地實現了。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感激之類的言辭在這裏太庸俗。出於多年形成的習慣,他沉着地微笑了,按例回答:「不知道。」

中將下巴頦兒朝駕駛員一抬,欣慰地:「小劉,我要帶他回北京。老韓同意給我了!……你說,這半個月來,小劉開口說過一句話沒有?沒有。但是車開得多好,他整個人都跟這車聯為一體,車上每隻部件都同他有感覺,我就喜歡這樣的小鬼。講老實話,我們後半輩子,少說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呆在車上吧,也就是命交在駕駛員手裏,我又是個不安分的人,好動,沒個過得硬的駕駛員怎麼行?我還沒徵求小劉本人意見,也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季墨陽已恢復平靜,聽到中將那麼謙虛地說話,想笑但不敢笑:「跟上首長,他一輩子都有依靠了,什麼問題都不難解決,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裏會有什麼不願意。」

「不能這麼說。跟我很苦喲,經常弄得連飯都吃不上。不瞞你說,我已經累垮兩個駕駛員了。此外,還出車禍一次,撞車兩次,人還好。唉,僥倖平安。」

季墨陽順着中將意思,饒有興緻地聊起行車方面種種趣事,弄得中將精神很旺。然後他插空隨便提了句:「我大概三年沒去過北京啦,聽說亞運會以後,那裏變化非常大。」

中將卻道:「我也聽說了,但自己卻一點沒注意。視若無睹哎。」

「忙!」季墨陽替他下個結論。

「主要是,人的精力太有限了。」中將喟嘆。他眼睛一直瞟窗外,忽然動容,「停車。」駕駛員減速,轎車靠邊停在一小塊平坦路面上,中將示意外面,「風景多好,干坐着對不住它。下去走走怎樣?……方秘書,你們倆把車開到前面路口等我們。我們走着過去。」中將一步邁下車門,踩着地便高興地道,「你看,就這麼一小塊乾地方,正好叫我踩着了。怎樣,我說小劉不錯吧。多細!」猛看見季墨陽腳踩在泥濘里,大笑着,「對不起噢,誰讓我官比你大呢。」

季墨陽佯做苦惱:「哪裏哪裏,我掉泥坑也是應該的嘛。」兩人又大笑一通。季墨陽見中將真的很愉快,自己也就愉快了。他陪中將步上綠油油的小山坡,準備翻越它抵達路口。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彈嘯,季墨陽站住:「首長,前面是演習區域,我們不能再往前走。」

中將仍然朝前走,頭也不回地頂他一句:「那我們來這幹嗎?」

季墨陽搶到中將前面,堅決地攔住他,道:「我有責任。首長,請回去吧。」

此刻,彈嘯越發密集,感覺上已是伸手可及。山下也傳來步兵衝鋒的撲躍聲,兵器鏗鏘撞擊也隱約入耳。中將入神地聽着看着,片刻后道:「好吧,我們倆彼此妥協一下,也不進,也不退,就在此地看看。行不行?」

「五分鐘。」

「二十分鐘。」

「十分鐘!」

「十五分鐘。……好啦,再不變了。」中將尋塊石板坐下。「從這個角度看,咱們就能看到比觀禮台上更多的東西。觀禮台那邊是看戲,參加演習的部隊一跑進我們視野就表現得生龍活虎,沒進入咱們視野前誰知道怎樣?在那裏,我看到的都是他們想讓我看到的東西。其中有多少真實的啊?嘿嘿,現在讓我們從背後偷看他們一眼,你覺得如何?」中將話里,隱含着對觀禮台那邊的批評意味。季墨陽不敢做聲,只得陪他觀看。現在他才明白中將下車走走的用意。山坡下面,幾輛坦克高速駛過,步兵分隊沿着被履帶扯開的通道低姿前進,無後坐力炮在近處轟響,機槍發射聲已密不透風……中將心馳神往:「唔,不錯嘛,動作像在敵火下運動。不過那個排長不行,太胖了!當排長的沒權利這麼胖……」中將看得十分過癮,時時評價一二,目光銳利言語精當。季墨陽突兀有感:中將喜愛這次演習,此刻他的感情太像劉達了。不同的是,劉達此刻會表現得粗豪熱烈,中將卻冰冷細緻。劉達幾乎公開地討厭中將,中將卻佯裝不知,表面笨拙實質巧妙地,將劉達的鋒芒化入無形。

「哦,當心。他們發現我們了。不好不好,快走。否則,劉達知道了會派人來捉賊。」中將大笑而起,快步下山。兩人來到一條野草叢生的小徑,中將的步履漸漸變慢,面有思考者的獨特微笑。「季部長,後天一早我就要離開軍區了。估計明天大家都很忙,所以再不談談,就沒時間談了。」

季墨陽謹慎道:「是。」

「我們認識幾年了,三年多了吧?」

「五年半。」

「我們這次來,最忙最累的人,是你。又要陪我,又要參與調查,每天還要抽時間單獨向軍區領導彙報……你不必謙虛,我都清楚。你給我們留下很深印象。啊,一,思想敏銳;二,善於學習,理論水平高;三,才氣足,包括精神朝氣,都很足的;四,對軍隊現實情況有獨到見解,話不多,言必有物;五,還很善於處理方方面面的關係,輕重緩急都到位……」中將跟毛澤東那樣一棵棵扳動着自己手指頭,以自語的口吻對季墨陽說話。「說個例子你聽。啊,我也從人家那裏聽來的。去年夏天,你隨軍區一個副司令下部隊,這個副司令不大會說話。在團以上科技幹部會上,講中央的科技幹部政策,講得亂七八糟,自己還信心十足,講個沒完。當時你就在邊上,很認真地聽,拿小本記,領導指示么,你不記不行。之後,你上去了,講你個人對首長指示的理解,講如何貫徹首長的指示『精神』,妙就妙在『精神』這兩個字上,它是虛的。有人藉此能化腐朽為神奇,也有人能藉此化神奇為腐朽。你不是講首長指示而是專講指示『精神』。這一講,就把中央對科技幹部的政策一條條都講透徹了。聽說,你用的還是副司令說過的話,你把他的話打散了,加以取捨,重新組裝起來,把黨的政策化進去,一二三四……頭頭是道。同樣的話叫你再度說出來,下面聽着不一樣了,都覺得首長有水平,就連那個副司令自己,也覺得他挺有水平的。哈哈哈……季部長哎,我很受啟發哎。我熟悉這種窘迫,有時候哇,最難過的就是自己某方面水平比上頭高,又不好明目張膽地超過上頭,還得為上頭補拙。補了之後,威望還得擱回首長頭上,還不能叫人看出來。不容易不容易,這是一種胸懷,更是一種才華。」

「首長,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說我早忘了。他們怎麼連這事也向你彙報。」

「因為這種事最生動嘛,大家看它像看戲。」中將興緻勃勃,索性站住腳,放開來說,「這次考察幹部,我順帶着也考察了你一下,總的看,無論上頭下頭,對你看法還是不錯的,挺佩服,說很難找出像模像樣的毛病來。你覺得怎麼樣?……我覺得找不出毛病這本身就不正常。再舉個例:某人告訴我,『季墨陽惟一不像部長的地方,就是他從來不失誤』。講得多有意思?你有何感想沒有?」

「挖苦到家了,殺人不見血。」

「哈哈哈……他們是說你城府太深,辦事滴水不漏。同時吶,蔫巴巴的,多少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誰說的。」中將很愉快。

季墨陽按例回答:「不知道。」

「應該知道!」

季墨陽心裏低吼一聲,石賢汝!隨即承認:「是的,我知道是誰。」

「這才對嘛。」中將也不問是誰,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緻迷了。他順手指一處佈滿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擱在北京,還不成了情人窩子,最起碼也得開門票賣錢。在這,隨隨便便都是,看都沒人看。好地方喲。」他微笑了。

剛才從觀禮台下來時,中將不是這樣微笑的。當時,他的微笑是一種節制着的憤怒,是一種終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韓世勇光彩在於大笑,中將的光彩在於微笑。

在陪同中將的20餘天裏,季墨陽親眼見到許多軍長師長對中將畢恭畢敬,彙報時,如履薄冰的樣子。飲食太精美了,怕他說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們像應付一個災難那樣小心翼翼地應付他,當然更像應付一個巨大希望那樣迎候他。確實,中將回總部一句話,就能夠影響他們前景。就連季墨陽,也因為伴隨中將,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職務比他高的領導,見了他主動打敬禮,還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自然。一有機會,他們就拱到季墨陽身邊,打聽中將說過什麼話,對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點的,不直接問,而是萬般親熱地偎過來,說些讓人感動的話,期待季墨陽主動流露內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頗為季墨陽所敬重,僅此一刻,也帶上生硬的技巧感。硌得季墨陽難受。他反視以往,不禁連以前的敬重也喪失了。季墨陽因看得太多,鬧得眼酸不已,心內百味交集,常想劉達:只他一個,遙遙地、彷彿天生對頭般地跟中將過不去,甚至不惜過分。韓政委呢,也許內心跟劉達一樣,也許為了工作為了下級們的前程,才軟軟和和的,水似的裹着中將。他考慮問題之細,連中將坐什麼車,派誰做駕駛員,卧室里擺什麼裝飾,早餐桌上擱幾樣糕點……都一一過問。可真應了韓政委一句老話:政治工作就是保障。

已經望見路口了,中將的黑色轎車停在樹陰下,頭戴鋼盔的調整哨筆挺地站在路心。季墨陽估計進入人群之後,談話就該結束了,他略覺遺憾,掃尾般地表示:「每次見首長,對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東西平時感受不到……」中將打斷他:「行嘍,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我問你,你對觀禮台上發生的事怎麼看?」

季墨陽微怔,中將面無表情。季墨陽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絲毫不敢大意,沉吟片刻:「我個人看法,劉司令員是有意為之。」中將唔一下:「為什麼?」季墨陽艱難地:「他可能對一些事不滿意……」中將又唔一下:「什麼事?」季墨陽再也無法回答了。中將道:「你對你們司令還不夠了解喲,我看他是針對我來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剛才說的也對,劉司令對很多事不滿意,老嘍,動不動就怒氣沖沖。哈哈,給他挑了個發火的好地方。三萬餘人的大演習,整整延誤了l0分半鐘。不應該嘛,不夠嚴肅嘛,態度也不對頭嘛!……」

季墨陽默默傾聽,一言不發,似是深有同感。

「季部長,你能不能把事情經過寫個材料?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只講事實。寫完了,交給我。啊?」中將以商量的語氣說。

季墨陽剛要躊躇,就馬上意識到此事絕不允許躊躇,立刻應道:「是。」話音脫口后,他心內就充滿絕望……中將點點頭,親切地笑,談起自己去年下部隊,在藏北冰川行車遇險的情況:他們差不多已駛出冰川了,卻碰上幾隻野氂牛發瘋般衝過來,幾乎將他們的越野車撞翻,擋風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結果是,當天晚餐他們就吃上氂牛肉了。中將語氣輕快,夾敘夾議。季墨陽對這個並不危險的故事大讚幾聲,並出於禮貌,還假裝好奇地問一下:「那肉咬動咬不動?」臉上木然地笑着,兩人且走且談,直至進入轎車。

41

中將剛邁進軍區天虹賓館大廳,季墨陽就有意遲緩幾步,讓中將獨自走在桃紅地毯上,不再與他並肩前行;服務台那邊的幾位小姐,見中將出現了,霎時如沐春風,婷婷起立,含笑目視,那儀容舉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過訓練。中將柔和地朝她們擺擺手,向左首電梯走去。沿途偶有軍人相遇,也都敬禮立定,待中將過去之後再走自己的路。那座電梯在中將轎車開到門樓時,就已被人控制住,此刻只供中將及隨員使用。電梯輕盈直上,抵達19樓,中將在此下榻。季墨陽敬個禮,道:「首長如果沒其他需要,我就告辭了。」

「有什麼急事么,要是沒有,我再耽誤你一下。剛才說的那個材料,現在就弄出來吧,不要長。行么?」中將掉頭指示方秘書:「把我房門打開,讓季部長用。我們幾個都到會議室去……」

季墨陽一言不發,輕輕點頭。待中將離去,他還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後隻身進入頂頭那闊大的套間。

空調器微微送風,套間滿是秋意。人乍一入內,就像走進空谷林海,空氣水似的清潤。窗前,聳立一株近兩米高、卧龍般的五針松,燦爛得綠,如同大雲朵浮在空中,光那隻瓷質松盆也大如澡盆,上頭臨摹仿古字畫。不知是誰送中將的,這禮物送得可真有氣派!它肯定上不了飛機的機艙,也進不去火車的包廂,那麼只有一個法子了;派專車運送到北京。季墨陽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面大鏡子前,用審視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幾分鐘,才緩緩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之後,踱出來細細欣賞那株名貴的五針松,他估計,這棵松的樹齡已有三百年了,無數寒暑都融進它肌理里,觀之使人平心靜氣,思緒幽遠……中將輕描淡寫地使他陷入某種絕境,即使不叫絕境吧,也是無一寸伸縮餘地。20多年來,類似的情況他經歷過不少,每一次都圓滿地迴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沒有種下禍根。這一次,他無法再迴避。因為,迴避本身就會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說中將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說劉達知道此事後——無論他寫了還是沒寫,也都會對他存疑。他將在心裏吊著但嘴上不問:為什麼他不找別人非找你吶?……「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唉,話說得無懈可擊,但這可能嗎?假如真是純客觀地寫出來了,關鍵還得看怎麼使用這材料了,由誰使用,在什麼場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麼……越是無觀點的東西,就越容易被各種各樣觀點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觀點就是有價之物,無觀點才是無價之物,它發揮起來沒邊的。總之,它肯定對劉達不利。何況,它出自軍區一個部長之手,光是它的出處,足已令上頭不能小視。唉,為什麼非要找我寫呢?只能理解為:這本身就是個檢驗,檢驗自己對中將是否忠誠,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許,連怎麼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願意不願意寫它。證明你究竟是站在劉達那邊,還是站在中將這邊……季墨陽回憶起當時邊上沒有其他人,空曠山野中一對一的談話,將來萬一有事,無人可為你旁證。不知內情的人,完全可以認為是你主動寫它的。季墨陽決定:寫。不過寫之前打電話向劉達報告此事。走到電話機跟前時他又猶豫了:這樣做會不會擴大兩首長之間的矛盾呢?劉達會不會相信自己呢?中將會不會輾轉知道自己曾掛過這個電話呢?萬一他倆之間親密溝通了,恐怕又會一致地把自己視做投機小人。高層的變化難以預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請示——這也是季墨陽多年謹慎遵守的原則。他反覆猶豫着,到後來,竟恨起自己這股子丟人的猶豫勁了。人都是在猶猶豫豫之中,才變得胸無大器的,越是猶豫越沒機遇。太複雜的事,恰恰只能用員簡單的辦法去處理:憑直感決定。兩害在握取其輕,當官當到他目前的程度,才華已不是決定性要素了,再想上升,關鍵是看你在高層有無背景。他決定寫,立刻就寫。他還考慮到單寫此事顯得太突兀,應該放入演習的總體情況中去寫,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進入構思,立刻頭腦活躍,苦惱全消。稍頃,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張雙人床般大的寫字枱前,凝神揮筆。

42

天虹賓館大餐廳里燈火輝煌,十幾張圓餐桌成兩路縱隊排開,恰好烘托出頂頭那張主賓席。各餐桌上均是燦爛奪目,按照某種造型優美地擺設著花色冷盤,大小酒杯,和三種以上的瓶酒飲料。當中則是用多道水果拼置成一隻五彩鳳凰,鳳首昂然聳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賓席方向。燈光映射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縮成珍珠也似的小光點,將杯中灑漿變成液體琥珀。厚厚的餐巾摺疊成不同形狀,散發出淡淡果香。服務員亭亭地佇立在餐廳兩旁,賓館總經理則站在門口——可通視廳內廳外,表情豐富:興奮緊張自信疲乏……統統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里。忽然他身體一動,與站在對面的副經理同時伸手,各拉開一扇玻璃大門。劉達和韓世勇把中將夾在當中,三人並排走了進來,後面跟着軍區領導,政府官員,和參加演習的軍師職幹部。韓世勇呵呵大笑,同總經理等人握手。劉達眯著小眼,很滿意地瞟幾下大廳,一揮手:「把那洋腔子調調給我換掉,叫得人煩。」他是指大廳音響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經理意識到失誤,應聲匆匆去了。稍頃,大廳里響起了的劉達愛聽的民歌曲調。中將連連請劉達韓世勇先行,劉達也不推辭,前頭走了。韓世勇與中將隨行,大群領導跟在後面,即使在無意之中,仍是職務高的走得靠前,職務低的自行靠後。

大約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全體人員才紛紛坐定。熟人與老友們,不斷地寒暄。

季墨陽在大廳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輕的軍、師長們同席。他不時注意觀察劉達,發現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陽明白他為什麼快活。首先,戰役演習圓滿結束,雖有不如意處,但成效還是顯著的,尤其在各兵種協同方面,比預想的還好,這太難得了;再者,中將明天就要離開軍區,應該熱熱鬧鬧送一送。今天上午的黨委會上,中將彙報了此次考察幹部的總體情況,是拿着那份準備上報軍委的報告邊念邊說的。出乎季墨陽預料,他對軍區高級幹部隊伍的評價相當高,對這次戰役演習的評價也相當高。這使常委們喜氣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個節慶,許多干戈化玉帛,方方面面的人都緊張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賓席枱面上的歡悅,有極大的感染力,能夠在一瞬間瀰漫全場。然後,全場的歡悅,又浪頭般反饋到主賓席那裏去,彼此交融,壯闊不已……雖然尚未舉杯,人人已有些許醉意。季墨陽看着那一大片燦爛笑臉,悚然心寒。

劉達率先起身致辭,他舉著銀閃閃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來來,一起干一杯!」說罷,自己一飲而盡,把空杯亮給全場人看,然後認真地催逼左右照樣飲干。他在這種場合不會說話。韓世勇也舉著一隻裝滿礦泉水的大杯起立——他從去年開始遵醫囑戒酒,即使在今晚這種場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講了幾條:演習結束了,大家要把經驗教訓帶回去好好總結。軍委工作組比我們更辛苦,我們集體敬某某同志一杯!……該說的都說到了,韓世勇很豪邁地高抬雙臂,一氣將礦泉水飲下半杯。接着,中將舉著杯子直走到場心來,這個位置和四面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較近。他聲音不高但氣韻飽滿,目光明亮地看看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時讓全場人都能夠看見自己。他說起他為什麼要到軍區來,來了之後學到了哪些東西,印象最深的幾點是什麼。他說在短短時間裏他已和同志們建立了深厚感情,他捨不得離開大家,他感謝軍區的支持,感謝今天晚上的服務人員。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門邊的賓館總經理姓名——引得全場人都朝他望去,總經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彎腰致意;最後,中將祝全體同志們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雷鳴般的掌聲,長達幾分鐘。掌聲不僅是對中將表示敬意,而且是軍官們自身熱情的肆意宣洩,並包括故意對今晚氣氛的推波助瀾。甚至,還帶點「終於說完啦,可以開始吃喝了」的慶祝心理。接下來,除了主賓席那裏仍輕談慢啜之外,其餘各桌都攻擊般地豪飲開來。

季墨陽朝那兒一坐,立刻成為同桌軍師長們的交談中心。他們一面灌他酒,一面設法掏他話。季墨陽也佯嗔薄怒,弄得大家歡喜不盡。這時,劉達一手執杯一手執瓶,來給各桌軍人們敬酒了。他先從最遠的桌開始,於是走到了季墨陽他們面前。滿桌人轟轟烈烈起立,一齊向司令員舉杯。劉達看清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壯派,軍隊的寶貝蛋子,我就知道你們會窩到一塊。不錯不錯,這次演習,你們幹得都不錯,酒都斟滿沒有?……好,我有一句醜話送你們,給我好好聽着:在軍隊工作,前頭不能翹雞巴,後頭不能翹尾巴……」少壯派們亂鬨鬨笑,一疊聲叫是。劉達帶笑的小眼睛,有意無意掃過季墨陽,「都聽清了吧,誰翹,我砍誰。翹什麼,我砍什麼!哈哈哈……到此為止,我的話不許出這張桌。幹了,干!」劉達一口飲盡,自己用帶來的酒瓶給自己斟滿酒,又朝下一張桌面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經轟轟烈烈站起來了。

此時,季墨陽這桌的人才鬆口氣,一個副軍長低語:「乖乖,老頭子還是這麼厲害呀。」

劉達以玩笑口吻說出的那句粗野話,其實是對他們這群仕途燦爛的人一種警告。要他們別鬧離婚,別狂妄自大。近些年,這類事發生的太多了,令劉達很是煩厭……這句話季墨陽以前也聽說過,還曾有人將劉達此話概括為「兩巴主義」。今天,劉達當着眾人面,藉著酒勁又把此話摔到他面前。他心頭一顫:難道司令員對我有什麼誤會?……

一個服務員走到門廳,跟總經理說了幾句話。總經理點點頭,又帶着那話兒走到劉達身邊,低聲向他報告。季墨陽從口型判斷,大概是請劉達接電話。劉達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廳。季墨陽被眾座裹脅著,又身不由己地舉杯,幾杯熱酒下肚,心頭憂鬱也漸漸消除。再過一會,他也順勢忘卻一切,索性求個痛快,一醉方休。不知過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動容,目光統統望定一個地方。季墨陽叫着:「你們犯什麼傻?喝呀……」猛覺得肩頭被人一拍,杯中酒都灑了。他回頭看,劉達陰森森地站在面前:「請你接電話。」說罷,掉頭就走。

同桌人頓時驚詫不已,隨即開玩笑:這個電話的規格太高啦,劉司令親自來請……

季墨陽窘迫地朝他們笑笑,想幽默幾句再走,因心亂如麻,一時又想不出半句妙語,只好無言離去。途中,他着意使步履從容不迫,走到服務台前,從湖藍色大理石枱面上拿起那隻話機:「我是季墨陽啊。請問你是哪裏?」

耳機里沉默著,過了好一會,才有個顫動的聲音說:「你猜……」

季墨陽立刻知道她是誰了,鎮定地:「你好。有什麼事吧?」

「我在你的房間,1812號,對嗎?」

「剛才是你給司令員掛電話?」

「是的。但爸爸不知道我在賓館,還以為我在家裏。」

「我馬上來。」季墨陽放下電話,坐在大廳沙發上沉思。劉亦冰打破他倆舊日的默契,終於來找自己了。這是一時衝動還是出了不可預料的事?假如是出了事,那會是什麼事呢?她聲音里好像有莫大隱情,這時走上去見她,將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呢?假如不見,會不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呢?……此時已經不便再回到宴會廳去了,劉達的眼睛會遠遠盯着自己,等候自己上前彙報電話內容。當然他不會詢問,他只會若有若無地掠來一眼。

季墨陽透過玻璃大門,注視燈火輝煌的宴會廳,那裏面正沸騰燦爛的光,人影綽動不止,聲浪卻一點也傳不出來,看來宴會漸至高潮,已到了那種忘卻官大官小、不再顧忌言行身份、個個肆意開懷的時刻。同時,也是對杯中那一星酒底兒有無飲盡而爭執不休的時刻,他們搖搖晃晃又錙銖必較,許多真情實感和妙不可言的稚拙,以至可愛的醜態也都將在此時爆裂出來,以至全大廳的人似乎都摞成一堆了。季墨陽忽然感到劉亦冰很可憐,當她形單影隻地從喧鬧邊上悄悄走過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是怎麼避開賓館里這麼多認識她的人的?……他走向電梯,碰一下感應鍵,門開了,他走進電梯間。在門關緊前一瞬間,他警惕地朝大廳掃視一眼,只看見服務台小姐津津有味地讀一本畫冊,那專註程度,如同一株匍匐著的植物。

43

劉亦冰在客房軟床上坐了片刻,感到不舒服,這種床設計得不適合坐而誘人躺倒。她坐到沙發上去,檢視腳下的鞋、連褲襪、月白色套裙,並將裙裾撫弄幾下使它看上去自然一些。之後,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拘謹了,坐也坐得跟在公眾場合一樣。於是她又把裙裾再度弄亂些,皺褶潦草些,使自己看上去並不在意衣飾打扮。季墨陽電話里的聲音一直釘在她耳朵里,那聲音充滿吃驚而不是驚喜,所以,她有點臨戰前的激動。所以,她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樣子。當他進門時,她將一言不發地坐着不動,聽他如何把吃驚偷換成驚喜。她要看一看由於自己乍然降臨,他究竟會不會將她視做一個災難……她想了一下,竟想不起有多久沒見季墨陽了。這麼說,她早就成功地拋開他了,她頓時為此產生欣慰。想待會問問他,看他是否還記得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其實,等於曲折地告訴他我都快把你忘啦!他肯定能當即說出那個日子,側臉一笑,明白這詢問其實是個考問。

近幾個月來,劉亦冰有了新的交際生活,她和另外一些離婚或未婚的女士們組成沙龍,自稱單身女子俱樂部。這些女士個個很有身份:大夫、經理、記者、作家、研究員、市政機關幹部……大都30餘歲,正處於女性風韻巔峰時期,一舉一動都流露成熟的魅力,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們洗儘早先的媚態和幻想,在獨身中自尋歡樂,盡量把失去的青春補回來,辦法是加倍地活着。她們常常聚到一起,做幾樣愛吃的東西,評議世上的蠢男人,從笑罵他們中得到許多滿足。她們的孩子大都交給父母親帶着,工作之餘,也常常進入市裏最昂貴的歌舞廳,旁若無人地高唱卡拉OK。她們一般不跟男士跳舞,而是兩個女伴摟着一起跳。常有不相識的男人在邊上看得眼熱,主動上來相邀,那她們也接受邀請,微笑地、雍容地偎入他臂膀,很協調地把自己擱進他感覺里去。男人們認為跟她們跳舞十分陶醉,她們不像未婚小丫頭那樣沒自己,那些小丫頭只稍一摟,要麼水珠似的化掉了,要麼跟泥鰍般亂動,根本沒有跟她們相擁時的那種溫馨幻境。但不知怎地,跳舞跳得再投入,也無人敢藉機對她們稍施輕薄。她們只需略顯機鋒,就足以使得那男人自慚形穢。然後,她們往往又呵護受傷的他一下,使他不致於太窘。劉亦冰剛進入這個圈子,就準備一輩子呆在這圈子裏了。她認為這是俗世上的尼姑廟,內中又有精神凈土,又有人生歡樂,而且特別引人注目。儘管她們並不想引人注目,可事實上就是有那麼多人仰望嘛。劉亦冰似乎又回到以前狀態——習慣於被目光簇擁,並且在被目光簇擁時特別出魅力。她是她們當中佼佼者。另一個佼佼者是於萍,戲校的舞蹈編導。她們兩人天然地成為這個圈子的核心。有一天,劉亦冰在公園認識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後來知道他是台灣銀行家,已有三個孩子。他一見劉亦冰就迷戀上了,很悲壯地苦苦追求她。劉亦冰覺得此事太有趣了,父親跟國民黨打了半輩子仗,自己竟要嫁給國民黨丈夫。她並不愛他,只覺得他同剛上市的魚兒那樣新鮮,同內地人大不一樣,起碼不令她討厭。同時,她也扼不住那種類似探險的情致,便欲進欲退地和他建立了交往。於萍得知此事,以為劉亦冰真愛上那個狗男人了,傷心得撲到床上大哭。劉亦冰很為朋友真情所感動,便摟起於萍那滾燙的身體。於萍呻吟著,把手伸進她衣服里去,接着痴痴地吻她面頰,氣息若蘭。當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電擊劉亦冰身心,每根神經都在體內昂立,她差點炸掉,隨之暈眩如泥……後來她衣衫零亂,幾乎燒焦了地跑到外屋大哭。於萍跟出來,跪到她面前,久久沉默,臉上的樣子是神聖的絕望,卻沒有道歉也沒有解釋,兩眼深如寒井。這件事只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結束了,劉亦冰從此退出那個圈子,脖頸上帶着於萍在狂迷中咬出的齒痕……

小妹第一個發現冰姐脖子上那愛的印記,哧哧笑,裝做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暗中為她高興。她偷偷地將此事告訴媽媽,她以為那是一位男士的作品,弄得一家人都懸望不已,想看見那男人是誰,是否配得上劉亦冰。那兩天,劉亦冰竭力躲避家人,她在鏡前盯着脖子,驀地升騰陣陣恨意。她恨季墨陽……好幾次,她都感到身體從痕迹那兒裂掉了。一半坐在這,一半擲向季墨陽。恨過之後,便覺異樣暢快。小妹有一個還在哺乳期的嬰兒,兩口子整天幸福而混亂地圍着那隻襁褓轉。平時,劉亦冰很少過去照料她,似乎那是一個上了發條亂叫不止的玩具。但小妹兩口子不在家時,她就進入那間卧室,抱起她來,舒舒服服地搖晃着,親吻她小小軀體。嬰兒那陣陣奶香,那水汪兒似的絨毛,和那撲撲亂動的棗兒似的手足,深深地陶醉劉亦冰。有一回嬰兒的小舌頭竟舔到她臉,弄得她半邊身子都麻酥酥的。還有一次嬰兒餓了,在她懷裏亂拱,竟然隔着她的襯衫覓到那隻健康的乳房,一口叼住不放。劉亦冰當即僵立,不敢動,眼淚奪眶而出……小妹回來,她迴避開了,怕在她面前失態。劉亦冰掩藏着把嬰兒據為己有的慾望,她不得不迴避。

於是,劉亦冰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她在這個家裏像演戲,她是個被鍾愛的賊。家人們竭力使她快樂,她為了使家人快樂也裝做快樂,因此大家都沒有快樂。她必須離開。她開始認真考慮嫁給那個台灣銀行家的事了。考慮最多的,不是在何時結婚、在何處生活等等,而是如何減少此事給父母造成的傷害,怎麼跟爸爸說。毫無疑問,他們會受不了的。惟一的辦法就是一痛而絕。爸爸問:「你怎麼會嫁給那種傢伙?」她就說:「除了那種傢伙,誰肯要我呢?……」

一天下午,那銀行家從加拿大打來越洋電話,那裏正是午夜時分,也許他醉了,也許他正處在孤獨之中。銀行家用夾雜着漢語、英語的廣東口吻傾訴了好久:他想念她,他確信沒有她不行,這些日子他已經失魂落魄了,他和幾個兒子說過此事,他們都歡迎她進入家庭。他剛剛在桑斯湖邊看中了一幢房子,估價45萬美金,他想徵得她同意之後將房產買下,並且送給她,作為他們兩人婚後住所。這一切都由她決定。因此,希望她先飛到加拿大來看看房子。哦,他們會在這所房子裏創造出一個非常可愛的娃兒……沒等他說完,劉亦冰摔掉電話,屈辱和憤怒充溢胸腹。她想:這傢伙憑什麼敢這樣自信?憑什麼把房子、娃兒都安排好了。這念頭跟刀一樣鋒利,一下子就把他從自己身上劈掉了。

當天夜裏,劉亦冰夢中被一陣刺痛戳醒,睜開眼見全身儘是冷汗。她感到不妙,手順着乳房摸上去,一寸寸觸診,很快在腋下摸到了一串腫塊,接着在頸部皮下也摸出了異物。那是敏感的淋巴腺,在異常病理中產生了結塊。原先它們像麵條那樣柔軟,此刻卻硬成一顆顆彈丸。她意識到:乳腺癌轉移了!她打開燈,在穿衣鏡前赤裸胸部,觀察那僅存的一隻乳房,也看出它和以往不同,乳根部位出現不祥凹陷。無可懷疑了,她無需到醫院做CT掃描和生理活檢,她的病史和醫學知識就能確定病因。她看着自己軀體,白嫩皮膚在燈光下放射珠母般的光澤,沒有一星瘢痣,光滑如緞。她輕輕撫摸它們,想像自己小時候野丫頭樣兒,想像它們不久之後將變成一團舊繃帶布那樣。她狠狠擰它們一下,痛得幾乎失聲。她沒把此事告訴任何人,繼發性惡性腫瘤多處轉移,是不治之症,一般只有兩個選擇:死得快些和死得慢些。幾年前她從腫瘤醫院出來,好不容易獲得像正常人那樣的生活權利,現在她只願把這權利維持得久一些,別再使自己在旁人眼中顯得可怖,她們眼睛每時每刻都在說你快死了,同時竭力不讓憐憫之情漫出來。她照常去上班、出診、為患者寫下一份份醫囑,這些工作在於她忽然變得無限珍貴,真正感受到:做一次就少一次,也許明天她就永不再來了。每天下班離去,她都暗含告別的情懷。看見一個個熟悉面孔,也暗暗說聲再見。有次她為一位腫瘤患者複查,那人的癌腫也轉移了,雖然沒告訴他但是他料到了,病人總這樣敏感。他很絕望,劉亦冰諄諄地鼓勵他,竟把他說得渾身充滿希望,自信他體內能產生奇迹。那一瞬間,劉亦冰也被自己感動,她發現:在絕症下平靜從容地工作,並不是什麼難以承受的事,遠比她以前預想的容易得多。而且,懷有一種可怕的隱秘,不跟任何人說,將自己融進人海里,默默走完剩下的路,這使她很覺得自豪。

劉亦冰這樣度過了一個半月——時間也比她預計得要長,這時體內隱痛越來越烈,人也明顯憔悴下去。同事懷疑她病了,催促她做檢查。她笑着答應了,但拖延不去。最後那天,她跟同事們說回家休息幾日,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樣沒拿,就離開了門診部,好像她很快會回來。實際上她明白:她在這幢長長的二層樓房裏工作了16年零3個月,此一去永遠不會再來。

她回到家中,關上門,給自己注射了私藏的鹽酸嗎啡,痛楚驟減。按照計劃,她取出了全部存款,收拾好各種必需物品,換上剛買的最新時裝,在臉龐敷上一層薄薄的淡妝,佩戴項鏈和鑽戒,對着鏡子看了又看,呵,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然後,她又戀戀不捨地將面妝擦掉,看上去才覺得習慣點。接着又狠狠心,重敷一層更薄的淡妝,仔細將脂粉化入皮肉里,使它們看上去若有若無。先鋒音響正低低地播放喜多朗的《敦煌》,造成遠古戈壁的氛圍。她提着箱子離開時,沒有關閉音響電源。假如無人進她的屋子,音響會把那張激光唱盤反覆播放下去,幾天,幾個月,幾年……直到機件自毀為止。她準備隻身去安徽黃山旅遊,登上天都峰,飽覽名山大川。待走不動了,就靜悄悄地鑽進某個松崖下,獨自死去。那處松崖將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也許直到她化入塵土也不會被人覓見。她沒在屋裏留下遺書,她覺得寫那種東西太做作。再說,她也怕父親看到遺書後,會在她還沒來得及結束自己生命之前就找到她了。根據父親的性情和權力判斷,這是完全可能的。她只想登上火車前給父親掛個電話,告訴他,她想外出兩天看望朋友。當父親發現她外出后失蹤時,慢慢會從她話里分析出永訣的意思。此外,她還想臨行前見父親一面,最好是在遠遠的、不被他發現的情況下看看他。她有半個多月沒見到父親面了。她知道今晚父親就能結束戰役演習返回家中,但是一旦面對面,她怕被父親瞧出異常,或者自己控制不住情感。她已經堅持了那麼久了,一步步地走到人生崖頭,絕不能在縱身一躍時給人攔腰捉住。她把小皮箱夾在自行車后架上,登車到了天虹賓館。進入大廳后,便透過高大的玻璃門看見宴會廳,看見季墨陽坐在近處那張圓桌上,笑得泰然自若。

在此之前,她一直成功地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現在,她突然決定要和他說幾句話。他欠她許多東西。比如愛,比如處女之貞,比如那場當眾身受的大屈辱,比如為他打通任職關節……所以她有權痛斥他,有權把他從堂堂儀錶中、從遠大前途里剝出來。同時,她也有權聽他說點什麼,隨便什麼。否則,她死不甘心。

她向服務台問明季部長的房號,乘電梯上樓。

44

季墨陽走到自己房門跟前,輕輕敲兩下,裏面寂靜無聲。他等候片刻,確信劉亦冰不會過來開門了,這才擰動門把進屋。劉亦冰亭亭起立,微一頷首,便又坐下。季墨陽有些激動:「你真叫我大吃一驚。出了什麼事?」

劉亦冰沙啞地:「沒有任何事。你放心,我坐一坐就走。」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冰兒,見到你高興,真的。你不知道,剛才你父親叫我接電話時的可怕,他朝我肩上一拍,惡狠狠地說『請你接電話』!差點把我嚇死。你怎麼敢叫他做這種事?弄得全桌人都以為國防部長給我來電話了。」季墨陽誇張模仿劉達的表情,只引來劉亦冰冷冷一笑。季墨陽登時不做聲了,寸寸縷縷地看她。他從來沒見過冰兒打扮得這麼出眾:一套很有氣質的新式裙服,剛換了髮型,戴上項鏈和鑽戒,衣飾俏麗可人,再加上臉含隱隱怨憤,更顯出一種孤高凜然之美。只是那美,多少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使他既動情又擔憂。他坐到她身邊,雙手扳動她肩,強硬地將她扳向自己。湊近她臉,低聲道,「你看你瘦得多厲害。你好像在發燒?……是不是發病了?冰兒,趕快告訴我!」他在下令。

季墨陽的焦急感動了劉亦冰,忍了一會,再也剋制不住,劇烈啜泣著。季墨陽伸手把她摟住,她呻吟起來,全身都縮進他懷抱里,閉着眼,就這樣沉浸了許久。她嗅着季墨陽身上熱乎乎的男性的氣息,朦朦朧朧地想到小妹屋裏那個嬰兒,肉棗似的渾身都冒着又甜又香的氣味,一霎時她把自己跟那個嬰兒混在一塊了,久久地痴醉如泥,內心乞求永遠不醒。季墨陽撫摸她的身體,漸漸觸到她頸部腫塊,如遭電擊,手一抖,就停在那兒了。但是他不說話,然後繼續撫摸別處。最後他緊緊地摟住她,吻她的臉頰和脖頸。劉亦冰如同一汪燒化的銅汁,又燙又軟。她劇烈呻吟著,被他的胡茬扎得麻癢極了,忍不住一口咬住他胸肌,狠狠地咬!季墨陽疼得猛力一摟,將她摟得喘不上氣來,她掙動着,季墨陽一鬆手,她一下軟倒在他腿上了,長發垂及地毯,她仰面張著口兒,閉着眼喘息不止。稍頃,她抬手找到季墨陽胸部那塊月牙狀的、深深的齒痕,快活地笑道:「看我多瘋!」

季墨陽提一下衣領,剛好能遮住它。強作鎮定:「是那個病吧,有多久了?」

「你別怕它。它是我的一份命,絕不會傳染任何人……」

「冰兒,它究竟發展到什麼程度了,說實話。」

「你看見了:多處轉移,無可救治。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隨它去,就當它不存在。」

「不能這樣偏激,我們馬上去醫院。你還記得司令部老參謀長吧,那人得肺癌都八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煙照抽不誤。所以這種病在很多情況下是能治的,關鍵是要快。」

劉亦冰不得不跟他講點醫學知識。陳老多大歲數?都快80了。在那個年齡人的生理機能大大衰退,癌細胞也同樣增殖緩慢,轉移率也較低。相反,癌細胞在年輕人體內增殖得更快,因為你生理上的發展帶動癌細胞發展。再說陳老是什麼醫療條件呀,他能活到今日全靠昂貴藥物維持着。她清楚自己的病狀,屬於繼發性晚期多處轉移,治療已無多大意義了,治療本身會帶來比病症更大的痛苦。說實話她很怕疼,甚至看見化療患者的慘樣也受不了。你願意看見我脖子腫得比身體還粗嗎?你願意看見我掉光了頭髮渾身插滿塑膠管子嗎?……太多太多的患者充滿希望地忍受着這些,正是人類天性弱點:渴望明天一早出現奇迹——其實是在渴望僥倖。假如她不是醫生,也許會接受治療。既然她是,既然她熟知一切後果,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死亡到來之前活個痛快!在她平靜地說出自己選擇時,季墨陽好幾次盯着那隻小皮箱。

「你猜對了。那裏面有八千塊錢,是我工作20年的積蓄,還有一架照相機和衣服。我都準備好了,我要到名山大川去走走,先到黃山,下來以後再去九華山,太平湖。等走到走不動的時候……就不走了。我好瘋吧?」劉亦冰自豪地道。

季墨陽垂首沉默著,忽而悲涼一嘆:「可惜我不能陪你去……」

劉亦冰想不到他說出這種話來,自己並沒有要求他一塊去呀。猛地,她意識到:這正是她的夢想呀!自從產生出走念頭以來,她一直隱隱約約地期盼點什麼,半邊身子都像被那點慾望牽着,走也走不全。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迴避那點慾望,就像把火種埋到灰燼里,就像她剛才說的患者渴望僥倖。包括今天懵懵懂懂跑到這來,其實就是想聽見季墨陽大喊一聲「我陪你去」。現在倒是由季墨陽戳醒了她。心兒猛烈地踢騰她。這是怎麼啦?她受夠了屈辱才翻然要求正義,她做足了奉獻才明白自己有權索取回報。即使得不到回報,也不能以為索取是罪過、是強人所難,因而清高地放棄了索取的權利。哦,還沒等她說出口呢,甚至還沒等她看清自己的願望,他倒先看清了。他已經給嚇得拒絕她了,拒絕那個還在她心裏萌動的願望。他真是飽覽世事閱盡滄桑呵,能夠站在今天拒絕明天,能夠把目光彎曲著戳到人心背後。他說不定以為:她來到這裏是進行情感綁架,想哀婉動人地將他綁了去。

「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嗎?」

「記得。我欠你一條命。」

劉亦冰切齒道:「現在我要求你歸還,我要求你陪我一塊去!」

「冰兒,我們都理智點。以你目前情況看,外出就是自殺。」

「害怕了吧。咯咯咯……你除了自殺之外還能看到什麼?其實,當年你說『我欠你一條命』時我就想過:這有點矯情,雖然聽起來很動人,但是失真。所以那時我就有預感,到了我真向你要點什麼的時候,可能什麼都要不到。」

「你想:我們怎麼可能避開旁人眼睛走出去?你身體狀況能堅持住嗎?走到一半昏倒怎辦?出去后怎麼吃怎麼住?萬一你受不了,後悔了怎辦?這是完全可能的,說實話一旦成行,打退堂鼓的將是你,而絕不會是我!還有,總部工作組剛走,演習也剛結束,一大堆掃尾工作,好幾撥人等着我,別說幾天,我失蹤兩小時就會有人知道。再有,躲得過劉司令嗎,他一聲令下,哪裏沒部隊?翻江倒海也能把你我找出來。也可能為避免醜聞擴散,他不會動用部隊罷了,派幾個保衛幹部就夠了,正好拿你我練兵……」

「考慮得真細緻,還『醜聞』……去你的吧!你的理想是進入權力核心,干一番大事業!你千辛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上很不容易了,哪裏肯陪一個快死的女人去遊山玩水,偷偷摸摸地,擅離職守,姘頭不像姘頭情人不像情人。別說提拔了,部長都保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實上你怕劉司令怕得要命,他隨便來兩下你就毀了。所以你只有忍痛犧牲,完全是不得已,心裏的難受不下於生個腫瘤吶……你們這種傢伙,總以為旁人永遠不能理解,你們做什麼都頭頭是道,保持着自己的政治貞節。你乾的那活有貞節嗎?狗屁,只有頭頭是道!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別管我。」

「冰兒,你發火時真好看……」季墨陽凝望着劉亦冰。他真正想說的是:你罵得很精彩,幹嗎不把這些話罵給你父親聽聽?要知道你痛罵的東西,也正是你幾十年來享受的東西。包括你頸子上掛的這條項鏈,甚至包括你白嫩的頸子,也都是從那些東西里生出來的。這可好,又痛罵了,又享受了,精神物質都不丟,兩方面都佔着精品櫃枱。而且,越是痛罵,享受起來也越是理直氣壯,看別人也就越是渺小。儘管如此,你仍然渾身不舒服,你有意識地反抗了一點點,又無意識地將那套東西發展到家了。你確實是個奢侈品。看見一隻蒼蠅討厭,順手就能拿貴重物品砸下去。痛快,大異常人,要的就是這個勁。

劉亦冰低頭哭泣。季墨陽又輕輕摟她。她象徵性掙脫一下,隨後更深地偎進了他懷抱。他嘆道:「冰兒,我不是醫生,但我覺得,要是這幾年你精神健康的話,那個病不至於死灰復燃……」劉亦冰哭得更厲害了。季墨陽自知言重,喃喃地:「冰兒,我愛你。」

他說這個話時,遠不如說理時那麼自然。

劉亦冰哭道:「那你領我去!」

「你父親知道你的病情嗎?」

劉亦冰搖頭:「千萬別告訴他。你要是說出去了,就是出賣我。他們會把我捆在病床上。」

電話鈴響。季墨陽不動。電話鈴固執地響個不停,似乎電話那頭人確信這屋裏有人。季墨陽還是不動。劉亦冰道:「接吧。」季墨陽過去拿過話機,聽了一會,回答:「就來。」放下電話后,跟劉亦冰說:「我去取一份傳真,就在底樓,等我五分鐘好嗎?」

「我該走啦……」

「別走。我們還沒談完,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解決辦法。」

季墨陽取一塊毛毯蓋到劉亦冰身上,說:「五分鐘。」隨後拿起文件包出門。他到底樓簽字領取了傳真電報,又回到宴會廳門口,讓仍然站在那裏的經理進去,將劉達請出來。他向劉達報告了劉亦冰的情況。劉達一言不發地聽着,面色陰沉。聽完后銳利地盯季墨陽一眼:「好。這個事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你不要介入了。」

劉亦冰蒙矇矓矓地,覺得身邊坐了個沉重的人,壓得沙發吱地一顫,她閉着眼呢喃「摟着我……」身邊就再無動靜了。她把臉從毛毯中探出來看,劉達很近地注視着她,臉龐上的皺紋絲絲可見,帶有一種凄楚的陌生感,眼內渾濁潮濕。她猛一抖,「哦,爸呀。你嚇我一跳。」隨後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清醒地向父親微笑着。

「冰兒,情況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一點都不要怕。爸向你保證,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把你病治好!見鬼,我還活得好好的吶,哪能讓你死到我前頭。拿出信心來,沒做不到的事。等把病治好以後,我親自陪你外出,你想上哪我們就上哪,就咱們兩個……」

劉亦冰輕聲道:「季墨陽躲哪去了?」

「我不知道。唉,冰兒,你有事應該直接告訴我啊,跟他說有什麼用,我是你父親,他只是個部長!懂了吧?爸為你會不惜一切,他會不會呀?……你以為他真愛你么!特別是,他值不值得你愛?」劉達嗓音沙啞,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別說了,爸。讓我再歪一會兒。」劉亦冰合上雙目,在父親懷裏歇息片刻,睜開眼切齒道,「我跟你回去。不過,爸要答應我:絕不能放過季墨陽,這人自私透頂,狼心狗肺!你替我罷他官,撤他職。要不然……爸,你也會被他利用,關鍵時刻出賣你,終有一天你也會後悔的……」

電梯門開了。天虹賓館大廳內的人驚愕地看到:一位滿頭白髮的將軍,小心翼翼攙扶著一位少婦走出來。他們對周圍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從人們讓開的長條地毯上緩緩走過。季墨陽坐在大廳遠角注視他們,當他們走至正前方時,他面對他們起立,垂首無語。劉亦冰瞟見他,朝那方向恨恨地呸一下。季墨陽聽見了,含着淚抬頭看她。劉達稍微轉臉,說「謝謝」!劉亦冰面如死灰,靠在父親臂彎里,勉強走出門廳,登上停在車道上的黑色轎車。

韓世勇和幾個人追上去送,站在那兒目視轎車遠去。然後,韓世勇招手示意季墨陽到自己這來。待季墨陽走到他旁邊,他又習慣地把雙手背到身後,沉吟著:「這件事你處理得對頭。啊,老有老的脾氣,小有小的脾氣,對此你不要有顧慮。我們做具體事情的人,多理解領導嘛,受點委屈沒什麼大不了的……」話題一轉,他說起今晚必須完成的幾項工作。指示季墨陽先做什麼再做什麼。

季墨陽帶着受領的新任務,回到自己房間,癱坐到沙發上。立刻覺出沙發還是熱的,保留着劉亦冰體溫。他記起來:她還在發燒。他茫然四顧,一眼望見沙發邊上那隻小皮箱,便呆了。然後提到腿上撫摸幾下,嘣地按開彈簧鎖,掀起箱蓋,一股淡淡芬芳撲面。盥洗用具、化妝盒、麂皮錢包、一雙嶄新的旅遊鞋、幾件女人衣物……他把一條長長的、湖藍色圍巾抓在手裏發獃,感受到一個男人無法保護一個所愛女人時的恥辱。

他聽到劉達的聲音:「謝謝!」

45

連續十幾天季墨陽非常忙碌:開會、下部隊、檢查工作、領導召見……有時甚至還得將幾樣性質不同的事摞到一塊,包成餃子,一鍋兒煮掉。部里的幾個處都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年輕幹事聽到他從走廊里走過就趕緊關門,以免被他逮住后又壓上什麼任務。每時每刻,都有一排小車停在辦公樓門外的白色停車線上,有的是來辦事的,有的是待命出動。其他部的幹部看看那些不同車牌,就知道這個部忙翻天了。與季墨陽部相鄰的兩個部,卻正處於工作淡季,樓前只停一輛值班車,處長帶着幹事們,工間休息時就出來打羽毛球,而部長和副部長則在打桌球。在機關,忙人看見閑人那麼閑,以及閑人看見忙人那麼忙,雙方都覺得很正常,絕不會亂了心態。待到下班鈴一響,自行車流從各部小道擁上機關大道,再一塊馳向辦公區大門,這時的精神狀態,忙人和閑人沒什麼不同。他們騎到白色下車線,跳下來給警衛敬個禮,推著車走幾步,到另一道白線那兒再騎上車,朝自己家馳去。每天早晚兩次,幹部們在那窄窄的兩條白線之間,把自己換掉。

季墨陽再也無暇去老牆根那兒散步了,有時他透過辦公室落地窗,遠遠地朝那裏望望,取點感覺過來,稍稍把自己換一換。這時劉亦冰會尖銳地刺穿他腦海,那天的事一遍遍重複地冒出來,同時還有由此事波及擴大的各種後果:非議,謠傳,領導的看法,對今後的影響,等等。他都得考慮到。儘管考慮之後可能還是按兵不動——跟不考慮一樣,但他還是要考慮,這是他的習慣。他面對遠方霧靄中的山嶺,山腳就是大院老牆,雖然看不見它,但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恰可以更貼近地感覺它。他就這樣感覺著劉亦冰,暗想:冰兒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直到她死,也難以見面……好消息偏偏在這時候紛沓而至,總部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中將返京之後,在一次內部會議提到了季墨陽,足足講了兩分半鐘,記錄稿上佔了188個字。接着另一個朋友也打電話告訴他:他的名字出現在某份名單上了,那名單正在往縱深進展,如果不出意外,他年內就可能調到北京,關鍵只在於是平調還是升任……季墨陽哈哈笑着說些動聽的話,在那些話里,肝腦塗地和大氣磅礴兩個意境都有,像李太白「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那樣,將馬屁拍得才氣橫溢、壯闊不已。早年季墨陽讀《古文觀止》,讀到李白這篇乞求寵遇的宏文就感動過:姓韓的不過是個師職幹部嘛,李白為了當官竟把他捧那麼高,獻媚獻得無比輝煌。今天看來,這臭事一點沒影響李白的偉大,關鍵是什麼人拍馬屁,只要是李白,連馬屁文章也能成為傳世之作。那韓某人要不是李白拍馬屁時提到名字,世上誰知道他是誰……放下電話,季墨陽已做好精神準備:不但去不成北京,而且給發配到下面部隊里去。凡事,越快成功時越危險,難道不是歷史規律嗎?

這些日子裏,季墨陽已感覺到軍區領導對他的冷淡了。這種冷淡並不是將他拋置一邊不睬,而是在頻繁使用他的同時待之冷淡。他三天兩頭和韓世勇相見,其密度超出以往任何時期。機會那麼多,場合那麼有利,但是韓世勇說過什麼有深意的話呢,一句沒有,光談工作——兩人距離就拉開了。還有劉達前天到古峰口五處視察,那個處是季墨陽下屬單位,竟沒通知季墨陽陪同,這在以往是不能想像的。劉達在五處所做的指示,一字一句地由那個處長報告上來。當時處長和季墨陽都感到難堪:一個下級向上級傳達領導指示,說着說着感覺就跑歪了,變得像下級直接指示上級。季墨陽分析,自己被冷淡有多種原因。最突出的,一是劉亦冰的事惹怒了劉達,韓世勇為尊重劉達而不得不疏遠自己;二是自己要上調的消息傳出去了,韓世勇深為不滿,一個那麼能幹的人不願追隨自己,偷偷摸摸往上爬,很傷感情的事;三是小人因共同利害聚成堆了,矛頭齊齊指向自己……所以最佳選擇就是調離,假如此時再不走,接下去只能是漫漫困境,長期擱淺。

哦,她快死了,再也不能見面了。劉達像母老虎那樣守衛她,不讓我「介入」。癌——這死法對她來講太不幸啦,她一輩子都想叫人吃驚,即使死也想死得矚目些。她怕平淡甚於怕死。她一直沒真正長大過,直接從少年進入老年。對她,別人只能遠遠地欣賞,誰愛她誰就是冒險……

季墨陽下班回家,辦公區已空無一人。他出了營門,沿着那條遠些的路回家。半道上想起來:大概快一個月沒進家門了。他走到米黃色部長樓前,看見屋裏燈亮了,突然不想進去,猶豫片刻,給對面的宋部長夫人看見,向他打招呼。他應付一句,只得進家了。莎莎正在廚房裏炒菜,他朝熱氣中的莎莎背影說聲:「我吃過了。」就走進客廳,略站站,提防莎莎提着鏟子追過來。看看沒有,他推開內屋門,再走進自己卧室。

卧室的空氣仍是一個月前的空氣,在他離開的日子裏,這屋子連窗帘也沒扯開過。他感覺這個家比辦公室還要寂靜,連氣管里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耳朵在呼吸似的。蚊子從走廊里飛過,站在這竟能聽到嗡嗡細鳴。他很不舒服,便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機,讓另一個世界的聲浪湧入,才覺得家中略有活力。他敏銳地感覺到,電視機一開,廚房裏的莎莎也添了點生機,鍋勺之聲比剛才響些了。頓時,他多麼希望她走來跟自己說點什麼呀。

季墨陽與莎莎處於分居狀態已快兩年了,各有各的卧室。莎莎帶女兒睡南屋大床,季墨陽獨自睡北屋小床。同事們來訪,即使看見這種格局,也誤以為夫妻倆同睡一大間房,女兒睡另一小間。季墨陽和莎莎要說話時,兩人就到當中客廳來說,話題幾乎全部是關於女兒的。這個家之所以能夠維持,全因為有個三歲女兒。莎莎經常拿女兒當大人一樣說件什麼事,其實那事是說給季墨陽聽的,儘管季墨陽就在邊上,但要直接說就說不出來。反之,季墨陽要跟莎莎說話,也常拿女兒當郵筒。現在女兒叫莎莎母親接走了,兩人一下子沒了依託,不約而同地相互迴避。兩年來,季墨陽和莎莎已經懶得爭吵,雙雙都習慣了客氣而平淡的生活。至於將來怎麼辦。季墨陽沒精力考慮,只等莎莎先提方案。反正他又沒外遇,在家時間又少,不急着分手。再說,離婚會破壞自己的公眾形象,招致軍區領導不滿,引起機關大院口舌沸騰,被小人利用。因此要離也要等莎莎提,而且不是威脅威脅就算了,是尋死覓活地鬧離婚。那時,季墨陽才會無可奈何地同她分手,彷彿是被她拋棄了……季墨陽到莎莎跟前走走,主動說起自己這兩天多忙,想勾引莎莎開口,也許能說出點劉亦冰的情況。他知道莎莎和劉亦冰同在一個醫院,莎莎在門診做血檢,劉亦冰在三病區接受治療。季墨陽斷斷續續地獨白了好久,莎莎卻不理睬,旁若無人地吃她那碗水餃。季墨陽登時覺得女人殘酷起來比誰都絕,一點餘地不留。她明明知道自己想了解什麼,卻死都不說。他銜恨離去。

季墨陽回到客廳,看見電視劇里的那個少婦正在婀娜多姿地脫內衣,他盯着她等待下文,擔心鏡頭切換成藍天大海之類。果然,少婦淡出,搖出一片無聊透頂的礁石……季墨陽伸手關掉電視。要是繼續面對這種拙劣,就是在接受污辱了。他回想起,自己剛才就像電視劇里的那樣,假惺惺的。於是,他再次走到莎莎面前,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前幾天,劉亦冰突然來到天虹賓館,我才知道她乳腺癌轉移了。當時她很激動,想離家出走,到黃山去。走到走不動時,就死在野外。雖然她沒說,但我猜想,她希望我陪她一塊去……」季墨陽看見莎莎凝神傾聽,便繼續說,「這是我們今年第一次見面,我們沒有其他任何秘密。那天我沒有答應她,我立刻把情況報告了她父親。後來我聽說,他把她送進醫院去了。我不知道劉亦冰現在怎樣了。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看看她?」

「劉達不許我介入。」

莎莎沉默一會,含淚道:「希望不大了。不能進行手術,準備給她體內埋管放療。這很痛苦……昨天,她試圖跑掉,被人抓回來了。我去看她時,她正在輸液,手術前強化她的體質。」

「你去看過她?」季墨陽很意外。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去看她誰去看她?今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她床邊。」莎莎終於落淚,劇烈啜泣著。「雖然我們吵過架,可那是叫誰害的?為了誰才吵?……說實話,我恨不能把我命換給她。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一輩子還不清。可你哪?」莎莎猛抬頭瞪着季墨陽吼道,「膽小鬼,偽君子,你幹嗎不陪她出走?她想去哪兒就陪她去哪兒!」

季墨陽驚愕得說不出話,他完全看不透莎莎了。

「她快死了,懂吧!反正你從來不是這個家的人……看着她受罪,只有你這種東西才會假裝正經。你膽小如鼠,為保住自己的官位,還出賣她,真他媽幹得出來!」莎莎恨罵不止。

季墨陽冷靜地:「劉亦冰告訴你的?」

「她什麼也沒說。知道的人多啦。你以為你純潔,告訴你吧,你早就臭烘烘啦!」

「我也料到這件事會傳出去,但沒想到傳得這麼快。我不能陪她去,我只能把她交給劉司令員……不過莎莎,你今天晚上罵得我很感動,真的。對不起,我想出去散散步。」季墨陽說完,強做鎮定,昂首走出部長樓。他四邊望望,再慢慢踱進黑暗之中。

第三天中午兩點整,離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還差一小時,季墨陽走進那個最偏僻的病區。他估計,這時候碰見劉亦冰家人的可能性小些。他是從角門進去的,看門老頭眯眼瞄一瞄他的軍銜,便連問也不問。季墨陽登上三樓,走向盡頭處那間單人病房,心裏劇跳着,推開乳白色房門。他看見一個軍人站在病床前,背向他,床頭豎立着輸液架。那軍人聽到動靜,轉過身,兩人都大吃一驚。是夏谷。

「你在這啊……」季墨陽冷冷地點頭致意。

夏谷臉紅了,訥訥地向部長問好。隨即把站立的位置讓開,使季墨陽走近病床。劉亦冰身體覆蓋在一層毛毯里,顯得很窈窕。她聽見熟悉的聲音,立刻緊閉雙眼,呼吸急促。季墨陽仔細注視她,見她眼睫直顫,顯然在控制自己。季墨陽呆立片刻,艱難地說:「亦冰同志,我來看你。」

劉亦冰發出一個聲音,像冷笑,面有不屑,眼閉得更緊。季墨陽低下身,俯到她面前:「冰兒……」劉亦冰身體猛一縮,鑽進毯中:「你滾開!」

季墨陽沉默,過了一會,仍堅持問:「冰兒,現在感覺怎麼樣?疼不疼?」

劉亦冰不語。夏谷等了一會,主動替她回答:「燒退下去了,感覺也比以前好多了,拔了針就能下床走動,和健康人一樣呢。」夏谷有意說得樂觀些。

「夜裏呢?」

「就是睡眠稍差點,因為對環境還不太習慣,住住也會好的……」

他倆進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季墨陽問劉亦冰的話,句句都是由夏谷代替回答。從夏谷的話中可以聽出來,他常來看望劉亦冰,所以才能夠講述種種細節。季墨陽強笑着,心內無限酸楚:他肯定愛上她了……季墨陽正視着夏谷,低聲說:「我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行嗎?」

夏谷表情不自然,垂首離去。剛走開幾步,劉亦冰叫着:「你別走,就呆在這!……」夏谷聞聲又回過身,尷尬地看着季墨陽。季墨陽面色大變,熱辣辣注視劉亦冰。劉亦冰在他目光射來時,又緊緊閉住眼。季墨陽等待着,等待着……劉亦冰就是不睜開雙眼。他微微一嘆,只好當着夏谷的面,言語明晰地說話了。

「冰兒,病區北面有個小門,專供醫院內部人員出入的,每天晚上10時30分以後才關閉。啊,你在這工作過,那座門你肯定知道。我想告訴你的是,今天晚上10點整,小門外會有一部白色轎車等你。軟卧票我已經準備好了,晚上11點57分發車,那趟車開往江西贛北。我想,我們不應該去黃山,那裏人太多,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地方。在我當兵的時候,駐地不遠有一個半月湖,湖邊是原始森林,幾十米高的闊葉木。四周風景非常美,至今沒被開發。所以,外界沒人知道那兒……那裏有我的老部隊,有我許多好兄弟。我們那裏還有一幢小竹樓,走進去就能聞到竹葉香味。哦,我想那裏已經想了整整10年!不是沒機會去,是我自己捨不得去。哦,準確說是捨不得一個人去。我一直夢想:和一個女人悄悄地去……」

季墨陽忽然覺得嗓子阻塞,再也說不下去,掙扎出一句「晚上10點」,快步走出病房。

劉亦冰緊閉的眼裏湧出滾滾淚水,睜開眼時,已看不見季墨陽,她猛地坐起望門外,扎進手臂上的塑膠管脫落了,扯得輸液架也差點倒掉。只見夏谷滿臉窘迫站在一邊,訥訥地解釋:「我、我什麼也沒聽見……你們放心……我什麼也沒聽見。」

劉亦冰朝他喊:「你站這幹什麼?你快走!」

46

事後劉亦冰問過他,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什麼時候下的決心?他說:在大廳,你和劉達從我面前走過,樣子就像綁架你。你還記得當時他對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劉亦冰說,我不記得他說過話,我只記得我好像呸了你一口。季墨陽道:他說了!他說「謝謝」……那腔調那架勢我終生難忘。從他說「謝謝」開始,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誤。難道你對我會沒一點預感么?要知道,你那小皮箱還留在我房間里哪,為什麼一直沒人給你送去?

「我有預感,我老是害怕。你一進門,我就曉得要出事了。我閉着眼都聽見你心跳。我怕得要命。」

列車在第二天傍晚抵達贛北某站。季墨陽和劉亦冰在車上共處了將近一天一夜,他倆除了喝點飲料之外,沒吃其他東西,絲毫不覺得餓。季墨陽不只買兩張車票而是四張,等於把這個包廂全買下來了。他跟列車員講,這裏有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列車員裝模作樣地問了聲傳染不傳染,接過一條555煙,立刻就變得非常理解了。在整個行車期間,無人打擾他們。劉亦冰蜷曲在面對列車前進方向的下鋪,隨着車輪震顫,身肢水波也似的微晃。季墨陽靠坐在她身邊,兩人已說不清是誰偎著誰。由於深深的陶醉,由於意識到世界上只有他倆,由於擁有多得奢侈的時光……所以語言已是多餘的。兩人很少出聲,也沒有瘋狂擁抱,只是像牛犢兒那樣互相蹭著,互相挨挨擦擦。每時每刻,雙方的身體總有某處靠在一起,或是手,或是膝蓋,或是面頰。劉亦冰很喜歡用一棵小指頭在季墨陽皮膚上輕輕地划,無意識但綿綿不絕。儘管她此刻擁有一整個季墨陽,肉體方面卻仍是若即若離,很珍惜很克制,這樣心頭才老是滿滿的。她用指甲在季墨陽臂上劃出一條短短的白道。季墨陽閉眼感覺着她指甲划動,覺得臂上的白道足有他40年生命那麼長。他把手伸到她懷裏,卧在她那切除的乳房邊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地方,原本是劉亦冰最忌諱之處,比她的女性部位還要忌諱。但是季墨陽的手使她無限愜意。久了,連劉亦冰也以為那隻手才是自己真正的乳房,它從來沒被切除過。他們身心徹底鬆弛,沉浸在那種幸福得無法言說的矇矓狀態中。一個人似睡非睡地睡去時,另一個則微笑地觀看他的睡態,偷偷地分享他的睡意……列車進站時,他們經過一天親密,眼中已是神采奕奕。季墨陽從窗口朝外看看,笑了:「冰兒,我只通知了一個戰友,讓他一個人來接站。但是你看着,我們要受圍剿嘍。當年紅軍,就在這一帶遭受國民黨四次大『圍剿』。」

劉亦冰笑嘻嘻往外看:這個車站太小了,其長度還不及列車的一半。站台上統共只有十幾個人,卻有好幾位軍人,興奮地朝車上看。他們站的位置很精確——當列車停穩時,軟卧車廂的門就正好位於他們面前。季墨陽提起兩隻皮箱,鼓勵地盯劉亦冰一眼:「到家了。」

季墨陽剛剛在門梯出現,車下就有人歡叫:「季部長在這!」手上的皮箱隨即被人奪去了。接着擁上來四個軍人,前頭兩個軍銜一樣,都是上校。但左邊那個上校站在那兒的姿勢氣度,顯然是右邊那個上校的領導。右邊這個上校,是季墨陽20年戰友,919軍械庫的洪主任。左邊那個,季墨陽雖然不認識,卻仍朝他伸過手去:「是分部的徐政委吧?」他迅速地想起來軍區最近有一串任命,其中28分部新上任了一個徐力副政委,估計就是這個胖子。徐副政委慌忙向季墨陽敬禮,然後雙手握住季墨陽的手,久久不放,非常感慨:「季部長呀,總算和你見面嘍。我沒到任以前,就聽說你是咱們919出去的。想不到咱們這個小地方能飛出你這樣人物,我還到你當兵時的班裏看了看。告訴你,你當年用過的槍還在哩……」

「我也想念這裏。919是我的老家,現在我回家來啦。」季墨陽想把手抽回,略一動,徐副政委握得更緊了,他還沒說完。「季部長,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可是久仰你呀。其實我們接觸過。第一次是5年前,我倆在一張任命報告上,政令字86(024)號,你當副部長,我當分部副主任;第二次是前年舟山開會,我晚到了一步,你先走了,我倆只差10分鐘沒見上面;第三次是去年許昌會議,你晚到一步,我先走了,又沒見上面。不過你在會上的報告我聽傳達了,學習了好幾遍。很有水平噢。」徐副政委手指戳戳天空,彷彿季墨陽在天上似的。「現在,我們總算見上面了,好事多磨喲。」

季墨陽趁他指天空時把手抽了回來,和老戰友洪新緊緊握手。兩人只是笑着相互看,顧不上說什麼。因徐副政委仍在旁邊說話,季墨陽只好再和他說幾句:「在軍區就聽說了,分部工作很出色,黨委齊心。10年無事故,這次可能要上報總部吶。」

徐副政委大喜:「聽季部長表揚,比聽劉達司令表揚還過癮!為什麼,因你是內行,從基層出去的……啊喲,夫人也來啦,好好好!我信了你,你是回來探家。」他更高興了。他從劉亦冰站在那兒的氣質,就認定她是季墨陽夫人。

劉亦冰抿口兒笑,剛下車時她還有點緊張,巴不得他們別注意自己。后聽他們說個不休,那些話使她感到野趣橫生,這兒人怎麼都這麼樸直啊。即使巴結墨陽,也一點技巧不講,直通通地就巴結上了。還「夫人」呢!她大方地朝他們伸過手:「你好,我叫劉亦冰。」卻不說和季墨陽是什麼關係。那難題是墨陽的事。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默認她是夫人。

一行人上了麵包車,洪新把季墨陽兩人安排在舒適的前座,自己親自開車。出了小鎮,便進了叢山,兩邊松林夾道,從枝葉里竄來的清風,帶着松汁醇厚的苦香。路畔有條小溪,一會在左邊,一會就跑到右邊去了。季墨陽告訴她,這條小溪很厲害,雨季時水漲到車頂那麼高,半噸重的石頭也能沖走。忽然示意窗外,劉亦冰望去,在最後的夕陽中,她看見了幾隻攀援枝頭的小猴。她興奮地叫起來,欲把手中的蟠桃丟給它們。徐副政委湊近:「夫人喜歡猴,好辦。走時候帶兩隻回去。」劉亦冰當真了:「不不,我不敢帶,我爸常說我就是個猴子。再和它們混一塊,非打起來不可。」洪新道:「墨陽討厭猴,因為這種動物太像人。現在墨陽你怎麼愛上猴啦?成一家人了。」季墨陽笑而不語,劉亦冰暗中狠擰季墨陽一下。天黑前,麵包車開進一座營門,裏面是寬大院落,夾在群山之中,隱約聽見水流嘩嘩聲,卻看不見河在哪裏。徐副政委跳下車:「到家了,先吃飯先吃飯,老洪都給你們準備好了。野雞、金鯉、麂子肉……季部長好久沒吃野味了吧?」

季墨陽忽然變得毫無笑容,正聲道:「政委、老洪,我有個想法,能不能慢幾分鐘吃飯?請你們把所有在家的常委都找到會議室,我有幾句簡單的話,要跟大家說明白。」

洪新叫着:「老季來什麼勁,搞得跟打仗似的。吃了飯再說不行?」

「不行。也許我話說完之後,你們就會攆我們走,那就連飯也吃不成。」

眾人瞠目驚立。徐力一揮手,斷然道:「照季部長指示辦,老洪你馬上找人去!」

919軍械庫的正副主任、正副政委、總軍械師……以及28分部的徐力,分坐會議桌兩旁。除徐力之外,他們都是季墨陽多年戰友。對於季墨陽在仕途上的成功,他們之中有幾人曾經羨妒不已。後來,季墨陽成為大軍區扶搖直上的、晨星那樣的部長,也就越出了嫉妒的彈道,他們改為崇拜他了。季墨陽在這裏,不僅享有情緣和威望,還擁有他們的自豪感。甚至可說擁有他們的忠誠。他們突然被召至這裏,懷着莫大興奮。他們在山溝過得太久,日子都過疲掉了,難得被人驚動。所以,他們表面上自給自足地生活着,什麼都不缺,內心可真是渴望被驚動一下。他們目光灼灼地盯着季墨陽。間或盯一下劉亦冰。按道理,她不是黨委的人,不應該坐在這裏。出於對季墨陽的尊重,大家佯做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季墨陽位居會議桌首席,劉亦冰在他側後方。他微笑着等大家全部坐定,沉聲道:「我請大家來,不是以部長身份做指示,而是以這裏一個老兵的身份,向黨委們彙報情況。重複一遍:不是對你們做指示,是向你們彙報。先介紹一下,這位是劉亦冰同志,她不是我妻子,我也不是她丈夫。但我們相愛,我們兩人的關係——就是你們現在心裏正在想的那種關係!她已身患絕症……其他我不必多說,你們理解到什麼程度,就算是什麼程度吧。我們到這來純粹遊山玩水,過幾天蜜月。我倆希望吃住都在一起,不要把我們分開。我們最多只在這裏住一個星期,不會麻煩你們太久。此期間一切食宿費用,均由我們自理。另外還有個情況,我也如實相告:我這次來,屬於私自外出,軍區可能追查。萬一查下來了,我個人負全部責任,絕不連累你們。如允許我們留下,希望按照我們的要求予以安排。如果不同意我們留下,或者不能照我們願望予以安排,那我們馬上離開。而且不怪你們。剛才我說了,我是向黨委如實彙報情況。現在請你們決定吧。怎麼決定都行,只是希望人人都說實話,不要有所保留。為了便於你們研究,我們在外面等。」

季墨陽起身,攙著劉亦冰退出會議室。剛剛走進松林,劉亦冰就撲上去吻他。「我的天,你說得太棒了!他們一個個都聽呆掉……我愛死你了。告訴你,剛才在車站,我以為你後悔了。我又在想:你是可憐我才陪我來的,你身上部長那一部分又鑽出來了,我討厭那一部分你!啊,你會原諒我吧?我太愛你了,管你原諒不原諒。」

季墨陽自我欣賞著:「嘿,冰兒,我把情人私奔之類的醜事,說得大氣磅礴吧?」

「不要臉。」劉亦冰吱吱笑。「不過,這裏確實太美了,墨陽,我不想被他們攆走。」

「放心吧,不會攆我們走。不但不會攆,還會把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是這裏的第一代士兵,又是高高在上的部長。現在我落難了,他們肯定兩肋插刀。」

47

小竹樓依山傍水,以一條花崗岩鋪地的甬道與軍械庫相連。竹樓外頭有個曬台,欄桿是湘妃竹的,站在曬台上,直接就可以往湖中垂釣。但是竹樓裏面已被改造成現代化賓館那樣的卧房了:地毯、席夢思、絲絨面料的沙發、寬大的寫字枱,甚至還有一座齊胸高的壁爐。幾年前,919庫的頭兒到沿海特區走了一圈,發現他們這隻蚌殼裏含着一顆珍珠,不能老被埋沒嘍。他們利用總後領導來檢查的機會,弄到一筆款子,把小竹樓翻建成919庫的總統套房,以備上面來人小住。不久前,一個攝製組被吸引到這,以竹樓為內景拍了一部神秘色彩濃郁的打鬥片。片子雖不佳,但竹樓卻被世外發現,於是又有幾個電影電視攝製組預約到此拍片。洪新半喜半憂地告訴季墨陽,以後這裏變成旅遊勝地,可就糟啦……

太陽比山外出現得晚,陽光卻無比明凈。它經過無數山峰與枝頭的挽留,才照射到這裏。稍有一點動靜,山間就湧出芬芳的迴響。空氣涼涼的,人呼吸它的同時也似被它融化掉了。劉亦冰萬沒想到這裏竟有如此奇妙,看到一樣就驚叫一聲,雖然帶點誇張,但那驚叫聲使洪新和季墨陽大為舒暢。劉亦冰從林中采來許多野花,把幾個屋裏的筆筒、茶杯都插滿了。然後,又覺得滿登登地太俗,萬分不舍地剔掉一些,另弄出些疏朗奇麗的感覺,忙個不休。她的雙手都沾染漿汁,突然伸到季墨陽鼻端,咯咯笑着:「你聞聞,你聞聞呀……」

洪新趕緊轉開頭,兀自羞得難受。他不明白,堂堂季墨陽怎麼會變得這麼兒女情長。他和他多年不見了,真想聊他個三天三夜。此刻,他傷感地發覺自己多餘,季墨陽已整個被這女人掠走。他站起來告辭,季墨陽也沒挽留他,送出幾步就止步了,佇立在那兒想事。

劉亦冰瘋夠了,開始從皮包里往外拿東西:化妝品、衛生紙、盥洗用具、衣架、大大小小藥瓶……季墨陽驚訝,那皮包看看不大嘛,她竟能在裏面塞進那麼多東西,且不說他還另替她提來一隻皮箱吶。而他自己帶來的全部物品,只消一隻辦公包就夠裝了。劉亦冰細細整理著,只有把這種活兒當享受的人才肯這麼慢。然後她進了衛生間,用酒精棉把浴池、臉盆、口杯……甚至抽水馬桶全部擦洗消毒。棉球扔了一地。季墨陽說了句:「這裏空氣新鮮,沒病菌,牛奶擱三天都不會壞。」劉亦冰不聽,仍忙碌著。他插不上手,用欣賞目光其實是無奈地看着她。他忽然感到她不像一個垂死者,仍然是一個活得很仔細的高幹女兒。只要生活給她們一點機會,她們就故態復萌。劉亦冰終於忙完了,已累得氣喘吁吁。季墨陽連忙上前扶住她,她閉着眼靠在他懷裏,呢喃著:「要是有個孩子在這,多好……」

季墨陽笑了,你真貪心。

劉亦冰不肯上床躺下,任何床對她都預示不祥。她吞服了幾顆藥片,執拗地走上曬台。兩人各靠着一隻躺椅,散淡地看遠遠近近的山林,諦聽身下的竹子在風中吱吱響,回憶很久以前的日子。許多早以為忘卻的往事,自個就從嘴裏爬出來了。陽光在他們身上跳動,不一會就把身子暖透了。他們就把頭擱進陰涼里,脫掉一兩件外衣,身子仍交回給陽光。山林里陽光是甜津津的,即使盛夏也不會發燙。此刻是初秋,更有股野果味兒。季墨陽很擔心,幾年以後,這裏將被砍伐殆盡,到處是水泥建築,人們吵吵嚷嚷擠成團兒,太陽也銹掉了。劉亦冰說:「那我們就是最後一撥看見它原始面貌的人,我們陪伴它們一起被人毀掉……」她習慣於從自身經歷里延伸出一些不凡意義,這樣能把自己舉得更高。他倆幾乎說了一整天話,間或到林間漫步。季墨陽指給她看那些胳膊粗的野藤,說它們比巨樹還要古老。巨樹死去之後,它們會爬到另一棵樹上去……四周枝幹藤蔓密如蛛網,腳下是上個世紀留下的腐葉,踩上去會冒出古怪的氣泡。他們走進七八米就再難深入了。劉亦冰說:「知道吧,我屬兔。」

夜裡冷,他們在壁爐里燃起松柴,噼噼啪啪爆響,滿室異香。他們躺在那張巨大的楠木軟床上,裸身相抱,肆情貪愛,弄得屋裏轟隆隆響……劉亦冰時常失聲尖叫,故意表現出瘋狂,以此鼓舞季墨陽,同時也是炫耀自己野性。滿足之後,他們盡量把身體伸展開,一直伸到水似的月光里,感受那種讓肉體閃閃發光並且一絲不掛的快意。兩具赤裸裸的軀體,很像是兩瓣張開的貝殼,只有兩棵小手指頭鈎在一起。這棵小指頭在和另一棵小指頭竊竊私語……季墨陽即使閉着眼,也能看見劉亦冰眼兒如同貓眼溢動波浪。他問,你看什麼哪?她說,我在看你,你看什麼哪?他閉着眼說,我也在看你。屋外淌過一陣風,鐵皮房頂叮叮做響,那是松枝上的露珠掉落下來。響過之後,他們感覺到露珠在房頂上流動,還有葉片滑過的窸窣聲。窗欞透進來一縷夜聲,那是黑暗與大地摩擦的聲音。這時劉亦冰吟嘆著:

「哦,要是讓莎莎看見我們的這副樣子,那該多好啊……」

季墨陽隨口應了一下,然後才明白此話的可怕內涵,他想起她們兩人之間糾纏多年的友情與仇恨,想起莎莎那天晚上痛斥他,「她要去哪兒你就陪她去哪兒!」他突然有些恐懼,便緊摟住劉亦冰,「別說了。」劉亦冰卻越發動情,追問莎莎身體的細節,乳房豐滿嗎?大腿夠長嗎?做愛時叫不叫?一周幾次?……非要季墨陽說說:她和莎莎比,到底誰更好……季墨陽只好用猛力擁抱制止她的口舌,待她昏昏睡去時才敢鬆手,心想:她都是叫那病害的。黎明,劉亦冰被疼痛戳醒,忍不住哭起來,說我不想那麼快就死。季墨陽竭力安慰她。她赤足奔下床翻藥包,一連吞下幾片藥片,倉促得連水也不用。季墨陽問她那是什麼葯。她不說,季墨陽去拿藥瓶。她攔住他,「醫用嗎啡,鎮痛的。」半個月來,她一直偷服這種強效藥品,而且已經上癮。它使她感覺奇特,身輕意渺,從來沒這麼快活過。她說她反正活不長,就是飲鴆止渴也不怕。她要渾身是勁地跟季墨陽呆在一塊。季墨陽要求她別這麼做,她像母親那樣撫摸季墨陽的臉:「沒事的,它是綜合劑,我是醫生。」但是,這一夜已使季墨陽感到危機四伏。

翌日,劉亦冰果然活潑可愛了,要季墨陽帶她去林中打鳥。她說:「爸也喜歡獵槍。」待進入山林,她又不準季墨陽打那一對漂亮野雞了。她不說為什麼,只是不準。季墨陽只好在林中放了幾下空槍。回來路上,劉亦冰面色沉悶,又說了一句:「爸也喜歡獵槍……他有一支英國雙筒獵槍。」季墨陽道:「你想家了?」劉亦冰茫然地看着他,「什麼……」這天夜裏,劉亦冰一直讓季墨陽摟着她,她幾乎把自己嵌在季墨陽體內,嵌進季墨陽生命中去。他倆在那張大床上縮得很小,諦聽露珠掉在房頂上的聲音,鐵皮窗欞被風吹得嗡嗡響,那種鋒利的顫抖一直顫進他們體內去。凌晨,季墨陽猛醒,發現劉亦冰不在屋裏,藥箱敞着蓋。他趕出去尋找,最後找到919值班室。劉亦冰軟軟地依在藤椅里,懷中擱著一部電話機。看見季墨陽進來,她膽怯地說:「我、我給爸爸掛過電話了……」

季墨陽苦笑一下:「昨天我就該告訴你,這個電話即使打,也最好由我來打。」劉亦冰痛哭着,求他原諒。季墨陽輕輕扶起她,兩人回到竹樓。

半小時后,劉亦冰開始發燒,時睡時醒。她斷斷續續說着囈語:我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啊,原諒我。說啊,原諒我……季墨陽不知道:她是求自己原諒她?還是求父親原諒她?有幾次,他看見劉亦冰夢中伸出手亂摸,他由於不知道她是在摸自己還是摸劉達,就猶疑着沒過去。他盯着床上劉亦冰,想她的從前:她從前也是這樣任意摔打自己的,靠得太近人難免碰傷。

她的才華,卓越地體現在評價他人的缺點時。你的任何一點毛病,她都能一語中的將你貫穿。她的刻薄,要過一會才使你覺出疼來。那時人們不解:她什麼都有,為什麼還那麼刻薄呢?季墨陽知道:那是一種隱秘的自戀。年輕的機關幹部得不到她,便故做冷淡,是那種渴望引得注意的冷淡。以為對她冷淡了等於抬高自己,得不到就顯示不屑於得到的樣子。季墨陽多年來畏畏縮縮地愛她,直到這次才整個兒愛她,包括她身上一切討厭的東西、包括那堅硬的腫塊也一道愛。愛之前可以選擇,一旦愛上也就是失去了選擇。啊,只是時間太短太短了。冰兒曾經那麼悲壯地要求他陪她來,他膽怯地拒絕了。然而來了才三天,她就要縮回去了。他不是沒這預感,只是被預感到的東西來得太快了。所以他痛苦地想,也許她不真愛我,只想擁有我……

下午3點50分——聽到聲音時,季墨陽正在把劉亦冰的手錶摘下來,替她拭汗。天空傳來直升機引擎聲。季墨陽大吃一驚,他原以為劉達從千里之外趕來,非得到明天不可,沒想到他竟然乘飛機趕來了。他知道,軍委為保證高級領導人的安全,嚴格限制劉達他們乘機出發。劉達敢這麼做,可以想像他已經憤怒到何種程度了。

直升機在919大院中心緩緩下降,徐副政委第一個跑上去,看見劉達從艙門鑽出,立刻立定,敬禮。劉達滿面寒氣:「你是誰?」

「報告:28分部副政委徐力。」

「我不認識你!」劉達大步走開。

徐力呆在原地,進退不得。半晌,才大著膽子尾隨劉達而來。萬一劉達要找這裏領導而找不着,就更慘了。他很想告訴劉達:上個月在軍區開會,首長還接見過我們吶,還請我們下面來的同志吃過一頓飯……

季墨陽站在竹樓前,目視着劉達。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主動迎上去,而是等劉達走近自己。劉達走到他面前,猛一揮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她在哪裏?」

季墨陽側身,示意身後的竹樓,仍然一言不發。劉達快步去了。

季墨陽沒有跟上去,臉上血液沸騰,強使自己站穩。這時,他驚愕地痛苦地憤恨地看見:石賢汝從直升機那兒昂首挺胸地走來了,手裏擰著個文件包……事後他才得知,石賢汝原擬到28分部出差,突然聽說有架飛機去那兒,劉達也親自去,他就通過韓世勇的秘書跟劉達秘書聯繫了一下,登上這架直升機。不但快捷,而且是個接近劉達的機會,

石賢汝走到季墨陽面前,低聲但毫無顧忌地說:「季部長嘛,季墨陽嘛,哼。劉司令員早警告過你:前不翹雞巴,后不翹尾巴。你哪,兩頭都翹……」話音未落,季墨陽已經一掌揮去,打在他臉上。石賢汝踉蹌著退兩步,並沒有失態,他撫摸一下臉,將歪開的軍帽戴正,咬牙切齒地:「整個機關都傳遍閣下的醜事啦!知道人家怎麼說?『避孕套里的部長』!哈哈哈……」看見劉達從竹樓里出來,他不說了,神色嚴肅地佇立一旁。

劉達半扶半抱着劉亦冰,從他們面前走過。劉亦冰昏昏沉沉,頭腦歪在劉達肩上。劉達沒有叫人上前,因此誰也不敢上前扶持。劉達在下台階時,身子一扭,周圍人清晰地聽見他體內發出一聲脆響,像是什麼斷了。他仰面朝天,搖搖欲墜……季墨陽衝上去扶住劉亦冰,石賢汝同時衝上去扶住劉達——他倆仍配合得那樣默契。四人相持着到了直升機前。劉亦冰被轟轟巨響驚醒了,拉住季墨陽手,口唇翕動,但聽不清說什麼。劉達閉了一會眼,再睜開時,朝已經上機的季墨陽大吼:「你,滾下去!……自己走回軍區。」

季墨陽退下飛機,並且走出旋翼以外。直升機引擎驟然加速,然後徐徐離開地面。

直到直升機在天邊消失,季墨陽才收回目光。這時,他看見919庫的人都離他而去,空闊的大院中只剩他自己。他笑了一下,獨自走回竹樓,去取他簡單行李。

洪新叼著煙坐在沙發里,看見季墨陽進來,不起身,歪着眼盯他:「好好好!現在,你該認我這兄弟了吧?你該有空和我好好聊聊了吧。坐坐坐!罪行已經犯下,好好享受幾天再說,管他媽的……」

「給你們惹了大麻煩。對不起。」

洪新親切地湊到季墨陽臉邊上:「真了不起。劉司令一下飛機,我才明白,你把他的千金拐上了,哈哈哈……就沖這一點,老子也佩服你!全軍區人誰敢像你?佩服佩服。再說,你才四十幾,部長也幹上了,能力也天下公認,還想怎麼樣,還野心勃勃想當總長?做官做到你這份上,可以歇歇啦。罷官撤職又怎樣?反正已經痛快過了,沒白活。回老單位來吧,老子好吃好喝管你一輩子……」他竭力以他的邏輯寬慰季墨陽,手掌也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膝蓋上。

季墨陽含淚舉首,透過窗戶望外面山林。道:「老洪,開一壇三骨酒吧,我想大醉一場。」

很多年以前,919庫打着了一頭華南虎,在上送孝敬軍區領導的時候,季墨陽和洪新偷偷截取了幾根虎骨,配上其他幾味藥材,釀下了三壇美酒,胡亂叫它三骨酒。兩人商定:結婚時共飲一壇;退休的時候再共飲一壇;最後一壇,屬於那個后死的人。不過,他得把酒搬到先死者靈前,祭奠上些許,再開懷痛飲。至今,還有兩壇酒在洪新床下埋着,已經埋了20年了。洪新曾經說:那酒所埋的位置,接着天台山的山根地脈,氣旺。差一絲毫都不行!

48

劉亦冰在彌留狀態中堅持了很久,忽然她微微睜動一下眼睛,餘光掃過周圍人,像在尋找誰,接着又合上了,心跳隨即消失……時為第二年4月1日凌晨3點15分。

在樓上一間病房內,幾乎是同時,許淼焱也因病去世了。

幾天後,軍區機關舉行了兩個悼念儀式:一個是隆重的「無產階級忠誠戰士許淼焱同志追悼會」;一個是凄清的「劉亦冰同志追悼會」。季墨陽接到暗示,只能參加前一個追悼會,不許參加后一個追悼會。季墨陽知道暗示來自何種背景,他不睬,仍然去參加冰兒的追悼會了。只不過,他沒能進入會場,而是獨自站在禮堂外面,站在空闊的水泥地中央,面對靈堂垂首佇立。假如他進了會場,也許人們不會注意到他。但由於他遠離人群、遺世孤立,彷彿獨自開一個追悼會似的,人們就都注意到他了。男女軍人從他身邊走過,吃驚地看他。劉達經過他身邊,一言不發地過去了。只有劉達的夫人吳紫華站住和他握手……

當年秋天,季墨陽向軍區黨委遞交了退休報告。他才45歲,就以健康原因為由,請求提前離職休息。此舉在軍區引起巨大震撼。

一個年輕幹事推開夏谷辦公室的門,恭敬地道:「夏處長,季部長請你到他那去一下。」

夏谷唔一聲,年輕幹事把頭縮回去。夏谷拿上圓珠筆和小本子,沉穩地走上三樓。他敲一敲部長房門,然後推開進入。季墨陽一笑,從辦公桌後面起身,只說一個字:

「來。」

夏谷快步趕到他桌前。季墨陽指指桌上一大堆書:「你親自把它們送到黨辦,交給劉司令的黃秘書,他在等著。」

夏谷看了看書目:《史記》、《資治通鑒》、《魯迅全集》、《金瓶梅》……他抬頭看部長,兩人會心地笑起來。劉達又要離職休息啦。兩人對此都不再發表意見。夏谷沉吟不已,滿臉憂心忡忡。季墨陽道:「別這樣。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要愁眉苦臉。」

「部長啊,我才得一個消息,你那個休息報告……總部已經知道了。恐怕,不但批不下來,還會叫你寫檢討。部長你要有個準備呀。」

「我也得到個消息:我就要被免職了。他們說,我身上不健康的情緒太多,關鍵時刻不可信任。很多老賬,此時也要一塊跟我算了……知道誰來頂替我嗎?」季墨陽注視惶恐不安的夏谷,「不是你,是石賢汝。」

夏谷點頭,語意不明:「可以預料的。」

「我曾經希望,有一天你來坐這個位置……雖然你也有些『不健康的情緒』,但你可能會比我更高明一點。你畢竟年輕嘛,沒吃過人血饅頭,見也見過—些,而且,你等得起,年齡優勢在那擺着,完全可以再等兩屆。哈哈……送書去吧。」

夏谷要了個車,抵達黃秘書那裏,選上書,順帶又找了兩個熟人,了解最近軍區黨委的內情。探到消息之後,匆匆趕回來。他心情有些激動:這次,季部長的消息不可靠,而他的才是最可靠消息。他回到部里,季墨陽已經下班了,他又找到季家,莎莎告訴他:季墨陽換上便衣出去了。他走到大院主道上,問一問路邊那修自行車的師傅——儘管許多人不認識這個老頭,但夏谷知道,這個老頭認識大院裏所有的人。包括許多已死去的人。老頭說:「季部長嘛,出太平門啦。」夏谷突然明白季墨陽為什麼出太平門……他斟酌片刻,也踱出大院北面的太平門。然後,沿着太平湖小徑,登上太平山,越過太平寺,進入那幢由廟宇改建的太平酒家。

在酒家露天平台上,他看見一群將醉而未醉的人,他們搖搖晃晃地,喜笑顏開地,竊竊私語地,愁眉苦臉地……沉浸在各自境界中。透過他們頭頂,他又遠遠地眺望到軍區大院。此刻陽光明麗,大院如同巨大盆景兒鋪展在天邊,成為這群又似渾噩又似幸福的酒客們的映襯。太平山上春色撩人,各種花卉競相開放,花的芬芳合著人的腥味兒遠遠近近地襲來。他笑了一下,登上頂樓。估計季墨陽正在獨自痛飲,將醉得半死不活。他知道他今天為什麼非要大醉一場。他想趕在季墨陽還沒有醉得失去理智之前告訴他,劉達等軍區常委們,在最後一次黨委會上決定了:駁回他的休息報告,往事不予追究。但是,先前原擬提拔和調動的事也撤銷了,他還當他的部長,仍然是並且只能是部長。劉達原話是:這個同志還是放一放吧……他說的這個「放」,是指不許去職,要繼續使用的意思。此外,石賢汝提為副部長的報告也沒通過。反對此事的竟是韓世勇,他沒說具體原因,只淡淡表了個態,原話竟也是:這個同志還是放一放吧。而韓說的這個「放」,則是不予提拔暫不使用的意思。

夏谷想像著季墨陽聽到這些消息之後的表情,不禁有點自得,季部長判斷錯誤。另外,稍稍有點擔心,假如季墨陽已經醉倒,滿口胡言亂語,就在關鍵時刻又鬧出個醜聞來了,不值。

夏谷走近頂樓那間雅室,推開花格門兒,看見季墨陽正臨幾憑窗,坐在那裏凝望太平湖水……季墨陽感覺有人,轉過頭來望定夏穀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吧?」

夏谷低語:「劉亦冰周年忌日。」

季墨陽道:「今天是4月1日。在西方是愚人節,在我們這裏卻正是百花盛開,令人陶醉。我們一年到頭有那麼多節日,為什麼就沒有一個類似愚人節的日子呢!要知道那是一個多麼聰明的節日啊,讓你公開地說說假話,過一過相互愚弄的癮,把骯髒本性宣洩掉一些。這樣,在一年中其他日子裏,人可能真誠得多了……」

夏谷看見,季墨陽台桌上無酒,空蕩蕩枱面上只擱了一隻茶盅和一隻紫砂壺。他說罷那句話,又兀自凝望山下的太平湖。他一隻手前伸著,靜靜撫定了那壺茶。

1993年7月25日於南京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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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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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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