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禍從天降

第三章 禍從天降

剛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們是多麼手忙腳亂啊。全家人圍着這個嬌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換了塊尿布,把她在搖籃里安頓下來。剛安頓好,她突然打了四個噴嚏,然後號哭起來,小臉脹得通紅,小手向空中亂抓。雨兒一籌莫展,急得要掉淚。

「沒關係。」雨兒的母親說。

「都到這地步了,還說沒關係!」她喊起來,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氣。

我坐在搖籃邊,讓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聲和她說話。她安靜了,睜大眼睛望着某處,像在傾聽。不一會兒,她又哭。

「她餓了!」雨兒恍然大悟,跳下床,給她餵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連連打嗝,她又着急,坐在搖籃旁,邊哭邊數數,傷心地說:「她一連打了九十七個嗝!」

我笨手笨腳地給妞妞換尿布,把小東西弄哭了。雨兒心疼,責備了一句,奪過來自己換。我是好意,怕她月子裏受累,心裏委屈,頂她一句。她一聽,便躺倒流淚。我把妞妞放回搖籃,也躺到床上哼起來,一邊說:

「兩個妞,叫我怎麼帶得了呀。」

她噗嗤笑了。「當時我想,三個人一起哭,多可笑。」後來她告訴我。

那些日子裏,雨兒沉浸在當媽媽的幸福中,當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變了個人,過去做事丟三拉四的那種勁兒暫時沒了,每天給妞妞餵奶、喂水、洗澡,樣樣安排得井井有條。她這個懶妞,從來生活在無文字之境,連寫信都要我代筆,現在居然堅持寫育嬰日記,一天不漏。她過去愛賴床,睡起來沒個夠,現在睡得極警醒,每夜起好幾回,按時給妞妞哺乳和換尿布。

她還一心讓別人分享做母親的幸福,我聽見她興緻勃勃地勸一個來看她的女友也生個孩子,說道:「養孩子真好,生生地養出這麼一個小生命,有鼻子有眼,會哭會笑,會打呵欠,放屁倍兒響。」

從前,她整天懶洋洋,無所事事,她母親看不慣,批評她一事無成。久而久之,我也開始勸她找點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開玩笑地說:「你們人太複雜了,我要回到動物世界去。」我滿意地想,這會兒她終於回到使她如魚得水的動物世界了,同時也找到了最適合於她的事業——做一頭刮刮叫的母獸。

初為人父人母確實是人生最奇妙的經歷之一。那些日子裏,彷彿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籠罩着我們,小生命的存在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顯示的奇迹。無論走到哪裏,那張像百合花一樣開放的光潔可愛的小臉蛋總是浮現在我眼前,召喚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實上,我幾乎不出門,我捨不得離開她。我意識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發生了,心中充滿一種最真實的幸福感。我滿以為幸福之路還很長,因為給我帶來幸福的我的女兒剛剛開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將跟隨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經歷多彩多姿的風景,何曾想到災難早已潛伏着,我的幸福實際上是一隻金光燦燦的小球停留在懸崖頂端,一眨眼就滾下了萬丈深淵……

還有三天就滿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樣,雨兒坐在沙發上,低着頭,給妞妞哺乳,滿意地看妞妞使勁吮吸的樣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夠了,鬆開乳頭,亮黑的眼睛凝望着她,彷彿在為自己獲得如此暢快的滿足向媽媽致意。

突然,雨兒被一股恐懼感攫住。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妞妞舉起來,拍拍她的小背,讓她打嗝,卻急急抱她到燈下,讓我看她的瞳孔。

幾天前,在燈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見過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時會呈透明樣,如貓眼一閃。我多麼無知,以為這是正常的,還驚奇嬰兒的眼睛如此清澈見底。

阿珍叫來了雨兒的母親。老人家仔細看了看,沉吟良久,給她認識的一個眼科大夫撥了電話,約定明天去檢查。

雨兒放聲大哭。

夜裏,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懸著妞妞可愛的小臉蛋和那隻突然變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種種推測,想到妞妞一隻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陣陣恐慌。我哪裏想到,事實比這兇險無數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們就抱她去醫院。這是北京最權威的一家眼科醫院。眼科主任讓我們把妞妞放在診床上,透過眼底鏡查看她的瞳孔,又讓另兩名醫生來看,彼此商量了幾句。然後,把我叫到診桌旁。

「這是一種眼底腫瘤。」她說。

「是惡性的嗎?」我問。

「是的,惡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可以動手術,不過預后不良。」

「再生一個吧。」另一個女醫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話說。

「先別這麼說,還沒有查遺傳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還在向我交代些什麼,可是,我覺得她的聲音那麼遙遠,她的話全無意義。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長了。這件事如此荒謬絕倫,卻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離開診室,雨兒急切地問我。我如實以告。

我們抱着妞妞走出醫院大門,站在街上,滿面淚水。我們不知道該去哪裏,還有什麼必要去哪裏。街上行駛着紙人紙馬。頃刻之間,那個隨妞妞一起誕生的新的世界已經崩塌,那個在她誕生前存在過的老的世界也無從恢復。世界多麼假。

還是那間嬰兒室,但一切都已經被不祥的咒語改變。那支在月子裏聽熟了的搖籃曲凄涼地重複著,出殯的腳步聲取代新生命躍動的節律,註定要糾纏我一輩子。搖籃上空懸掛着的五彩氣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風裏飄搖。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壽衣,每一條童毯都可能是屍布。從搖籃到墳墓只有咫尺之遙,從天堂到地獄只在旦夕之間。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已經把這個毫無戒心的小生命團團包圍。她依然美麗,健康,寧靜,活潑。但魔鬼玩弄一個簡單得無以復加的乘法,悄悄給這一切加上了一個負號。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歡樂,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懷裏安睡了,突然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

淚水長流的日子,雨兒的眼瞼哭腫了。楞楞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彷彿看到懷孕時她那寧靜滿足的神態,住院時每次哺乳歸來她那率真的喜悅,回家后見妞妞稍有不適時她那焦急的模樣……現在,她怎麼經受得住這可怕的打擊呵。

但她是好樣的。就在當天,從眼科醫院回來后,她流着淚,仍然強忍悲傷,喝下了一大碗雞湯。

「我一定要保證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療的消耗。」她說。

她一如既往地給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換衣,一樣不拉。我默默注視着她張羅這一切。

妞妞對突然降臨的災禍毫無知覺,她安靜如常,躺在我的懷裏,依然睜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聽我絮叨。我喜歡對她絮叨,彷彿她什麼都能聽懂。可是,我說着說着,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來幾天,連續帶妞妞去醫院,做各種檢查。

B超診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長椅上候診。候診的人很多。一個年輕農婦來回好幾次走近我們,怔怔地看我懷裏的妞妞,眼中滿含驚羨之情。她終於說出聲來了:

「長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沒有說話。說什麼呢?沒人會相信,一個這麼健康美麗的嬰兒竟然患有絕症。我彷彿為發生這種荒唐事感到慚愧。

那個姓胡的女醫生心地善良,後來始終真誠幫助我們。此刻她啟動儀器,用探棒觸壓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著冰涼的糊劑,妞妞感到不適,一次次伸出小手撥開這討厭的東西。胡大夫笑了:

「小傢伙真靈!」

但檢查結果是殘酷的:雙眼多發性視網膜母細胞瘤。左眼底有一個大病灶,右眼底有三個小病灶,其一長勢不好,彎向鼻后。這兩天我讀了一些醫書,對這種病已有所了解。在嬰兒中,其發病率為一萬二千分之一。不足萬分之一的厄運,偏偏落在我們頭上,成了我們在劫難逃的百分之百。而在這種患者中,雙眼病例佔百分之二十,預后尤其不良。已達頂點的厄運,竟然又升了一級。

「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這種病的孩子,多半長得又漂亮又聰明。」胡大夫說。

回到門診室,眼科主任簽署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

沒意義,完全沒意義。世上是有絕望這種東西的!

一間實驗室,靠牆是擺滿試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橫著一張大桌子。醫生讓我們把妞妞擱在大桌子上,然後到走廊上去等候。為了做遺傳學檢查,他們需要取妞妞的血樣。

我們給妞妞裹好小被子,滿懷疑慮地離去。

走廊和實驗室隔着兩道門,側耳傾聽,聽不見屋裏的動靜。我想像著長長的針頭插進妞妞小脖子的情景,彷彿看見可憐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那張祭壇一樣的大桌子上,宛如獻祭的犧牲。既然難逃一死,何必再讓她在死前遭受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讓他們抽!」雨兒好像和我想得一樣,突然嚷道,去推實驗室的門。門已被鎖上。這時屋裏響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聲,儘管隔着兩道門,仍然那麼響亮。這哭聲彷彿持續了很久,伴隨着這哭聲,我覺得那支長長的針頭深深扎進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攪動着,把我的心攪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門終於開了,我們衝進去,從祭壇上搶回妞妞。

妞妞偎在雨兒胸前,出聲地吮吸媽媽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從容不迫。她時而停住休息一下,發出一聲低低的滿足的嘆息,時而暫時鬆開乳頭,轉過臉來,揮一揮小手,悠閑自得地玩一小會兒。

雨兒袒露著兩隻豐滿的乳房,暫時閑着的那隻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頭凝視妞妞,臉上有一種陶醉的神情。

此時此刻,分不清母嬰倆誰更快樂,誰更滿足。彷彿合著同一生命的節律,孩子餓了,媽媽脹了,孩子渴望吸取,媽媽渴望給予。當乳汁從媽媽的身體源源流進孩子的身體,她們同時感到了暢快。

我喜歡聽妞妞歡快有力的吮吸聲,也喜歡聽雨兒一邊哺乳,一邊柔聲說:

「小妞妞,吃得真好,多多地吃,一口一口地吃……」

可是,這一回,我聽出聲音不對頭。偷偷看,只見她臉頰濕了,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同時仍在對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聲地吮吸著。

和往常一樣,育嬰在一絲不苟地進行。雨兒逐日認真記錄每回哺乳喂水的時間,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數。每天給妞妞洗一次澡,仔細量水溫,怕她燙著凍著。糾正妞妞睡覺的姿勢,不讓她睡扁了一側腦袋。滿月以後,又給她加餵魚肝油和鈣片,天天帶她到戶外曬太陽。

她沉浸在育嬰的細節中,彷彿這一切仍有無比重大的意義似的。

即使現在,只要在妞妞身上發現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點兒痱子,或者哪裏破了一小塊皮,她還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厭食,你仍然焦急不安。而當妞妞終於排便,胃口好轉,她又會由衷地高興。

有一回,我要給一位認識的兒科專家打電話,她叮囑我問一下,服鈣片和吃奶應該相隔多久。

「你總是關心細節。」我笑着說。

「妞妞還活着,是不是?」她解釋,又說:「我管眼前,你管長遠。」

其實,我哪裏管得了長遠?在父母眼裏,孩子的小小身體是無價之寶,每一個細微變化都牽動心扉。然而,別的父母在育嬰時懷着一個極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會漸漸長大,我們卻被剝奪了這個極平凡的希望。作為父母,我們不由自主地關注育嬰的細節,可是關注背後已經沒有了一個目的支撐,這顆心愈是關注就愈墮入可怕的空。也會有忘卻的片刻,因為撫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極能吸引注意力並且使人感到充實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像一般父母一樣也感覺到了這種充實。可是,一旦想起,心裏就突然空蕩蕩的,彷彿一腳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淵,使剛才那虛假的充實顯得格外可悲。

出生后第四十天,按照約定,我們帶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醫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里,雨兒遇到好幾個一同住院的產友,也都抱了孩子來打針。母親們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關於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擔心,怕她們發現妞妞的眼病,問長問短,又怕雨兒觸景生情,悲從中來。但我看到,她始終若無其事地談談笑笑。有一個產友生了個八斤一兩重的男孩,她們曾開玩笑要結親,見了這產友,她格外高興,不斷說着妞妞的種種趣事。

她該怎樣強壓住心頭的哀痛,才能表現得這般輕鬆?

「不,」她說,「我當時真的感到高興,沒想別的。」

妞妞也表現出色。打針時,針頭扎進去,她一聲不吭,只是在推藥水時響亮地啼兩聲,針頭拔出,啼聲就嘎然而止。

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預防針。我們何嘗不明白,連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幾天前雨兒就念叨要帶妞妞去打針,我未加反對。我知道,至少現在,我們還必須捍衛把妞妞當作一個健康孩子撫養的權利和錯覺。

妞妞頭髮長得真快,一個半月時,一頭濃密的黑髮已經蓋住耳輪和脖子,像個小嬉皮士了。天氣漸熱,雨兒一再說得給妞妞剪胎髮了。我不吭聲,心想既然她活不長,她來時一頭黑髮,也讓她這麼美麗地走吧。損壞她原初的完整,我幾乎覺得是一種褻瀆。

可是,雨兒已經動手做了,做得小心細緻。每當妞妞睡着時,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兒童專用的安全小剪刀,一點一點剪。妞妞醒來,她就暫停。她分幾次才完成這項工作。

妞妞變樣了。雨兒給她剪了個小平頭,看上去顯得臉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顯了原形。」雨兒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後幸災樂禍地說。

剪下的胎髮,我藏在一隻絲絨小盒裏,它成了妞妞小身體留在世間的唯一紀念。

迄今為止,妞妞身體狀況一直不錯,她幾乎不生病,只是常常便秘。這一回,已經四天沒有排便了,合家都很着急。

我正在小屋裏寫作,突然聽得雨兒跑到我的屋門口歡喊:

「哦——,哦——,拉巴巴了!」

「沒用開塞露嗎?」我問。

「沒用!」

我趕緊跳起來,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歡慶妞妞在便秘四天後成功排便。在我們眼裏,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確是功臣,聽我連連贊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還挺傲呢。

套一句金聖嘆:看見小寶寶便秘多日後忽然拉出黃澄澄的屎,豈不快哉!

唉,不為人父母者,豈足與言此種快樂?

唉,我隨後感到的那無底的空,又豈能與天下一切幸運的父母言?

夜已深,萬家燈火已滅。妞妞的房間也熄燈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兒陪妞妞睡。妞妞的搖籃是一張摺疊小鐵床,緊靠着雨兒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圍一圈小絨毯,只在朝大床的方向敞開一個窗口,以便雨兒隨時觀察她的動靜。

我在隔壁小屋住,習慣工作到深夜,臨睡前總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進屋,看見雨兒斜躺在大床上,側着身,臉蛋擱在小床的敞口處,正目不轉睛地怔怔望着熟睡的妞妞。這一回,雨兒自己也睡著了,臉蛋仍然擱在小床的敞口處,保持着側身望妞妞的姿勢。

屋子裏很靜,我站了很久,望着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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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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