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三十三、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陳步森的死刑終審判決傳到冷薇的耳朵里,她竟感到一絲失望。她以為她的證詞有可能改變陳步森的命運。現在,冷薇並不希望陳步森真的喪命,她的心理預期已經從非要致他死地,變為死緩,如果陳步森判的是死緩或無期,她心裡會平安得多。陳步森真的被槍斃,她會認為,至少有一顆子彈是從她這裡射出的。這讓她惴惴不安。

她無法如此嚴厲地處置一個真實悔改的人。所以她終於說出了事實,但並沒有改變他的命運,這不由得讓冷薇有些失落。母親聽到陳步森終審判死刑的時候,對女兒說,也許應驗了古話,殺人總要償命罷,唉。冷薇說,過去半年,我老是盼著他快快被槍斃,現在聽到他馬上要被槍斃,心裡卻不是滋味兒。老太太說,那就說明你過去半年裡恨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冷薇注視著母親,問,我不恨他嗎?母親說,可能你不是真恨他,是李寂讓你這麼恨的。冷薇立即糾正,不是李寂,不是他,是我弄錯了,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這些事兒,我聽到他對我說,你原諒陳步森是對的,他說我做對了,他說他也不恨陳步森。老太太摸著女兒的肩,說,是啊是啊,可是你別想太多。冷薇皺著眉說,不是李寂,是魔鬼,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話,是魔鬼讓我恨他的,我快被它折磨死了。

母親把女兒擁進懷裡,說,薇啊,你到現在怎麼還想著別人呢,你自己的病……冷薇摸著母親的白髮,說,媽,你別擔心,剛聽到這病時我真的很吃驚,可是幾天過來,我慢慢也想明白了,其實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陳步森不是要死了嗎?可是他不怕的,他真的不怕,否則他就不會願意把肝獻出來……我這幾天不知道躲在被子里哭了多少回,後來我想通了,如果我這一輩子沒做虧心事,就是做了,後來我改了,我也對得起自己的心,我就覺得死沒那麼可怕了。老太太抹了眼淚,對冷薇說,可是媽今天要跟你說句話,你一定要聽,陳步森願意把肝給你,你為什麼到今天還不回話呢?沒錯,他是殺了李寂的人,可是,你不是原諒他了嗎?現在,他要把肝給你,是救你的命啊,為什麼不願意?

……冷薇聽了,半天沒說話,只是低著頭。老太太說,薇啊,你不能離開我,你要給我好好活著。冷薇說,我……我無所謂了,我愛過了,也恨過了,死沒啥了不起的。老太太聽了嘴角顫抖,突然伸出手打了女兒一巴掌,冷薇驚異地望著母親。老太太說,你說的什麼屁話!啊?你只想著你自己嗎?你想過李寂嗎?你現在去死,他會不會難過?你想過淘淘嗎?他才幾歲?你就這麼想離開他?啊?你想過我嗎?老人用手捶著胸膛,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你父親又早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拉扯大,你要拋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嗎?混帳,你非要找死就去死吧,你死了我也不會去送你!

冷薇被母親嚇哭了,哭得低下了頭,雙肩顫抖。她抱住了母親,淚水流到老人的胸前。老人和女兒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冷薇說,媽,我不願意死,我不願意死,我不要離開你……老太太摸著女兒的頭髮說,你不會死的,不會的……冷薇抽泣著說,雖然我原諒了他,但,但是一想到他的肝要進到我的身體裡面,我就……老太太問,覺得怎麼樣?覺得不舒服是不是?他怎麼啦?他雖然殺了你丈夫,但人家改了,人家這是要救你的命,你還嫌棄人家嗎?冷薇一直搖頭,說,不是,不是。老太太說,那是什麼?你說呀。冷薇不知道怎麼說。老太太說,我們這是要救命啊,女兒,懂了嗎?我們到哪裡找這肝啊,現在有人送上門來,你卻不要,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薇啊,今天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得要,你難道要看我這白髮人送你這黑髮人嗎?老人痛哭起來,冷薇心如刀割。

老太太想了一個辦法,打了一個電話給周玲,讓她來勸女兒。周玲心中軟弱,不想來,就叫了蘇雲起去。蘇雲起知道周玲為什麼不想去,他對周玲說,我知道陳步森即將離開你,他是你的表弟,你心裡一定非常難過。周玲說我不是因為這個,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蘇雲起說,我知道,你是因為自己老在幫助冷薇,卻少了關心陳步森,現在陳步森被判決死刑,你心裡過不去,是不是?周玲聽了就當場落下淚來,說,他從小沒人愛,我關心他,他很要強,不要我管,還是選擇流浪,他今天到這個份上,不能完全由他自己負責任。蘇雲起說,是啊,但你也沒有做錯啊,你愛冷薇,難道是錯的嗎?你不是常說,要愛我們的仇敵,冷薇是仇敵嗎?不是,她是愛害者啊,你沒能關心到陳步森,是因為你進不去看守所,周玲,你不要太難過了。周玲好像聽進去了一些,但她還是說,我今天沒有心情去看冷薇,你代替我去吧。蘇雲起說,好吧。

雲起來到了冷薇的家。他看見了冷薇的臉上掛著淚痕。蘇雲起能預感到她心中巨大的矛盾。他對冷薇說,其實我們非常能理解你,即使你原諒了陳步森,突然要你接受他的身體到你的身體裡面,相信你不能一下子習慣的。冷薇說,我不想興師動眾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吧。蘇雲起說,可是冷薇,你知道嗎?自從陳步森認罪悔改,自從你原諒他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完全是你一個人的了,是我們大家的,你不可以隨便丟棄它,明白嗎?你要是這麼丟棄它,你知道我們心裡會多難過?你知道陳步森心裡會多難過嗎?他為什麼要把肝獻出來給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說他有目的,說他狡滑,可是只有你是最清楚的,你心裡清楚,是嗎?在某種角度上說,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了解陳步森。你如果拒絕了他,你知道他會怎樣的難過?他就是怕你不接受才猶豫的。我昨天去看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什麼你知道嗎?他對我說,你一定要活著,如果你拒絕任何的希望,而最終死了,他就覺得他在殺了李寂之後,又再殺了一個人。冷薇聽了淚水奪眶而出。蘇雲起說,你是不是覺得他還不夠潔凈?你覺得自己真正原諒他了嗎?到底原諒了沒有?冷薇聽后終於雙手捧著臉,痛哭失聲。

你願意原諒他嗎?蘇雲起說,真正原諒他,徹底地原諒。

冷薇哭泣著點頭。

那你就應該毫無保留地接納他。對你來說,你今天願意接受他的捐獻,我們就會相信你是真正的接納他了。蘇雲起說,一個人的生與死都有它的時間,也許上帝要接他回去,卻要你繼續活著,在上帝的眼中,你和他是一個人,他去了,你卻繼續活著。生命就是這樣永不止息的。

由樟坂電視台《觀察》欄目倡議的關於陳步森捐獻器官給冷薇的「解救生命大行動」,震動了全省。殺人兇手向受害者捐肝的爆炸性新聞點確實達到了預期效果,因此它被輿論稱為「世紀大和解」。各大電視台和平面媒體大篇幅報道了這個事件,然後由網路向全國傳播,令其有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尤其是當陳步森表示願意捐獻,而冷薇又表示願意接受之後,這個事件被炒熱到頂點,接下來的只是技術性問題:兩人是否能配對?

負責為這項工作奔走的是沈全律師。他在辯護工作無果之後,投入了促成這項世紀解救生命大行動的工作中。其實當陳步森提出願意捐獻遺體,以及電視台倡議將陳步森的肝捐給冷薇后,這項工作遇上了許多技術問題:首先是在看守所沒有這樣的先例。當陳步森提出要求后,潘警官向上面彙報,看守所對陳步森的行動提出了口頭表揚,但聲稱因為沒有先例,所以要仔細研究后才能決定,但這事就一直拖著,直到沈全找到了法律依據,代表陳步森提出正式審請。沈全的理由是,目前沒有法律條文禁止嫌犯向社會捐獻遺體,即使被判決后陳步森失去的只是公民的政治權利,沒有失去所有的公民權。而且向社會捐獻遺體在用途的適應性方面包含器官移植,捐獻者有權向特定的個人捐獻,只要被捐獻者願意接受,這個行為就可以成立。看守所方面經過仔細研究和審核,並經過上級有關部門批准,同意了這個方案。

沈全得到了批複意見之後很高興,但他遭遇的第二個難題是雙方是否能配對的問題。他找到了即將為冷薇進行肝臟移植的協和醫院消化外科,孫主任向他解釋:肝移植是同體異種移植,毫無例外會發生掩護反應,但從免疫學角度來看,肝具有特惠器官性質,供受體選配不像其他同種器官選配那樣嚴格,臨床上一般還是要做細胞抗原(HLA)配型,但都不具有實際的臨床意義。沈全聽了心放下一大半,他問,那麼現在可以進行配型了嗎?孫主任說,只要看守所方面批准,我們馬上可以開始。

陳步森得知冷薇同意接受他的肝的消息時,對沈全說了一句話:她真的原諒我了!他的話讓沈全聽著扎心。他問陳步森還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事情,陳步森想了想說,我一直不讓人告訴我媽我出了事情,先是覺得她知道不知道無所謂,後來我是不想讓她難過,我不想見她,是因為我不知道見了她,我會說什麼?我想象過我們見面的情景,如果她看到我被關著等死,她會不會說,你瞧你乾的,你恨媽恨了一輩子,現在卻落得到這個下場,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這樣。可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想見她了,我想在我走之前,見她一面。沈全說,你有這個權利。陳步森說,但我想早一點見她,不想等到那個時候。沈全理解他的意思,說,我明天就設法帶她進來。

陳步森的母親在第二天上午被沈全和周玲帶進了看守所,周玲堅持自己必須陪同老人前往,爭取了見陳步森的機會。雖然周玲用了整夜的時間陪她,不斷安慰她,讓她見到兒子時不要難過,但老太太在見到兒子的時候,仍然哭昏過去。陳步森第一次喊了聲:媽。她就抱著兒子痛哭,使得陳步森再也無法抑制住感情,也抱著母親淚流不止。自從他被拋棄離開家后,他從來沒有對著母親流淚,現在,他彷彿把十幾年所有隱藏著的淚水全部流出來了。

母親一直不停地摸著兒子的臉,顛來倒去地解釋當初為什麼會丟下他,她說自己被他父親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不管兒子是為了氣他。她不停地摸兒子的身體。周玲在旁邊看著很難過。陳步森擦乾眼淚后,冷靜下來。他對母親說,你要好好保重身體。母親聽了又哭。陳步森對周玲說,謝謝你照顧我媽,以後也還要麻煩你。周玲含淚點頭。陳步森問周玲,冷薇的病怎麼樣?周玲說,醫生說一定有希望。陳步森說,她看得起我,願意接受,你代我謝謝她。陳步森從口袋裡拿出一朵用牙膏皮做成的塑料小花圈,交給母親,說,媽,你代我到爸的墳前,給他獻個花圈。母親接過花圈。

這時,見面時間到了。陳步森最後說,媽,你原諒我,快二十年了,我沒有好好孝敬你。老人聽不得他這話,他每說一句話,她就哭個不停。陳步森示意把她扶出去。當他看見母親在他的視線中永遠地消失時,陳步森被悲傷擊倒了,渾身顫抖,伏在桌子上泣不成聲。

醫院為陳步森和冷薇抽血檢驗,證實了兩人同屬AB型的血,HLA配型屬於適應範圍,這應該算令人較樂觀的消息。經過看守所上報器官移植計劃到監獄管理局和司法廳,手續顯得很麻煩,一直沒有結果傳來。而陳步森的執行時間在逼近,不會超過一個月;更緊急的是冷薇的病情不等人。沈全只好自己跑到省司法廳,找到了一個大學的同學,姓吳的司法廳辦公室主任。他問他的同學為什麼會拖這麼久,吳主任告訴他,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先例,所以要慎重研究。沈全說,人都快死了,你們還慎重研究?這有什麼法律上的問題嗎?沒有,治病救人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吳主任說,老同學,你別著急嘛,中國的事情沒有那麼容易的,我會催一催。沈全說,你快幫個忙,我真的等不起了。

一周后,在老同學的幫忙下,計劃果然批複下來了,但沈全興沖沖地把批准的計劃送到醫院,孫主任看了以後,提出了一個讓沈全痛苦的問題:文件上指明,陳步森執行死刑的方式是注射致死。孫主任說,注射致死是用致人死亡的毒藥達到他生命中止的目的,也就是說,陳步森是中毒而死的,他的器官會受到毒劑的影響,尤其是作為最大的解毒臟器的肝臟。

沈全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子大了,他問,你的意思是說,他的肝不能用了?孫主任點點頭:是這樣。除非是在死刑執行的最初,當麻醉劑先行注射犯人達到深度昏迷時,先切除他的肝臟,然後再注射毒劑,這樣能保證他的肝臟是健康的。沈全揮著手不想聽下去:這不是生剝活剮嗎?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太可怕了。孫主任說,對,相當於活體取肝,這是不允許的。沈全嘆道,完了,泡湯了,誰也不會做不人道的事情。

沈全把這樣的消息告訴陳步森時,陳步森沉默了好久。最後,沈全說,你已經做了你所應該做的,我們都看見了。陳步森說,可是,她怎麼辦?沈全說,唉,你為什麼到現在一直想著別人呢?……陳步森說,浪費了……沈全說,你千萬別這樣想,你所做的足夠了。陳步森說,我身上什麼也沒有了,我以為可以幫她的。

沈全把這樣的結果告訴周玲,周玲和他一起找到了冷薇,把結果告訴了她。冷薇好久沒說一句話。周玲說,你不要難過,我們或許還有辦法,聽說車禍的人身體上的器官都能用。去問問也許能撞上呢。冷薇說,我不是因為這個難過,這幾天我晚上都睡不著,一想到他的肝會移植到我的身體里,我一想到這些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我突然覺得,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他的身體會在我的身體裡面。我多幸福啊,有人這麼愛我。我把被子都哭濕了。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我失去記憶,有一陣子我產生了對陳步森的愛情,發覺自己愛上了他,後來我醒來了,發現自己很荒唐,我怎麼可能愛上這個人呢?可是這幾天,我在深夜一想到他的身體在我和身體裡面,一想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就哭得不行,我發現我即使真的愛上這個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那麼恨他,他卻這樣關心我,我算什麼?我不配得到他的愛。這一輩子當中,除了我媽和李寂,就是他這樣愛過我……冷薇說到這裡,失聲痛哭:我不曉得他為什麼會這樣愛我,但我今天才發現,我其實也不配……

周玲說,我不敢說你愛過陳步森,也不敢說陳步森愛過你,但我覺得你們的感情真的比愛情更高更大。冷薇,你知道聖經是怎麼來比方愛情的嗎?它說女人是從男人身上取下的肋骨造的,所以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們怎麼能分開呢?誰分開都會疼痛。今天,他的身體進到你的身體,就真的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我們已經看到了。

沈全和周玲離開后,冷薇一個人直直地望著窗外,母親去接淘淘了,只有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床上。周圍安靜極了。冷薇突然想到了死。她想,死,到底是什麼?如果死真的很可怕,為什麼現在,就是此刻,她卻不再害怕。冷薇感到自己的身體慢慢輕盈起來,移出窗外,這可能是一幻覺。她彷彿看見陳步森的身體也浮在空中,好像在那裡等待著她,然後他們一起乘著一朵雲,慢慢地向遠方飛去。冷薇想,陳步森也一定是不怕死了,因為他坐著和她一樣的雲。

這時有人敲門。冷薇下床去開門,門口站著的人讓她吃了一驚,竟是李寂的老上級林恩超。現在他當副省長。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司機,手裡提著一大堆禮品。林恩超說,我看您來了。

冷薇把他們讓進屋裡。林恩超說,我回樟坂處理一些事情,順便來看看你,也看看李寂。林恩超對著屋裡的李寂的照片看了好久,對冷薇說,李寂出事後,我心裡很難過,我相信他是一個真誠的人,我了解他,只是你應該早點把這些都說出來。他連我都不說,都悶在心裡。冷薇說,他說他給你打過電話。林恩超嘆了口氣,說,我們的幹部只要有李寂的誠實,就能避免很多錯誤。他轉而注視冷薇,說,我知道你身體不好,但不要失去信心,現在醫學很發達的。冷薇說,我沒什麼。林恩超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樟坂原來的領導班子確實存在很嚴重問題,半年前省里就發現了,開始調查,現在結論基本明確了,樟坂市的問題主要是好大喜功,掩蓋礦難真相,野蠻拆遷,忽視群眾利益,現在,樟坂的現任和前任領導已經被雙規,追查相關責任。對於李寂的責任也進一步釐清,過去對李寂作的結論是匆促的,也是偏頗的,予以取消。冷薇聽了,沒說話。林恩超說,當然,這對於李寂,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冷薇說,是,對於我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了。林恩超說,即使如此,是錯誤就得更正。冷薇,你要好好保重,我只能抽這一點點時間來看你,但我相信,李寂的事件是有意義的,他不會白白失去生命,他付的代價會結果的,不能失去信心。

您比他有信心。冷薇對林恩超說。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和上帝有個約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我和上帝有個約
上一章下一章

三十三、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