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居的時代

隱居的時代

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們隨時隨地可能遇見意想不到的人,這真的很有趣。這使得我們的經歷,變得非同尋常起來,變得富有傳奇色彩。在我們所插隊的淮北鄉村,有着幾百年,上千年的歷史,這樣漫長的歷史其實卻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義下來的。這就好比毛澤東同志描寫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就這樣,一直繁衍到了今天。這樣的以家族為組織單位的鄉村,就是一座堅實的堡壘。當你聽到村裏的狗忽然之間一同狂吠起來,不用問,一定是村道上走過一個外鄉人。外鄉人頭也不抬地,匆匆走出村子,走遠了,狗才漸漸安靜下來。可是,就是在這樣的銅牆鐵壁的堡壘中,會有奇遇發生。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在這沉悶的鄉村裏,竟然隱藏着那樣的人和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與鄉村的環境融合在一起,並不顯得有什麼特異,看上去是同樣的自然,好像他們早就加入了鄉村的歷史。鄉村的生活就有着這樣強大的洞染力,它可將任何強烈的色彩潤染。很多尖銳的情節,在這裏都變得溫和了。它看似十分單調,其實卻潛藏着許多可能性,它的洇染力就來自這些可能性。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變得平淡和日常。就這樣,我在我插隊的大劉庄,遇見了黃醫師。

那已經是我來到大劉庄數天以後。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書記家中,他的妻子是這個大隊的婦女主任。家中有五個孩子,最大的年齡與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除了我,還有一名縣城插隊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間兩進青磚茅頂大屋,這在我們村莊,算得上首富。后三間是主任夫婦的房間,他們帶着最小的吃奶的孩子睡那裏。前三間,東邊一間鍋屋,西邊一間住孩子,以及我們兩個知青,中間迎門的是堂屋。這天,晚飯的時候,縣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幾個小些的孩子早早吃過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兒,還有我,坐在堂屋裏的案板前吃飯。是收麥的前夕,天已經很長了,太陽雖然下去多時,天光還很明亮。此時的光線非常接近早晨,太陽都是在地平線以下,光是均勻地平鋪着,景物倒比強光下的更為清晰。黃醫師就在此時,從村道走上了我們的枱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們庄最主要的村道邊上,高高的枱子上。白日裏,各家的門都是敞開着,迎門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盡收眼底。主任首先向著村道招呼:黃醫師,吃過了嗎?接着,主任的大女兒,縣中學的畢業生,應聲起身,讓出一個板凳,轉身又去盛一碗稀飯。這時,才見黃醫師在了門口。他大約有五十歲,也許沒有,在我們那個年齡里,總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臉色軟黃,似乎有些浮腫。他穿着洗舊的藍卡其人民裝,臉上帶着謙和的笑容。他走進門來,在板凳上坐下,回答著主任有沒有吃過的問題。儘管一再說吃過了,吃過了,可主任母女執意要他喝一碗稀飯。也沒有太推辭,就端起了碗。他的臉相有些木,甚至還有些俗,可是態度卻十分溫和文雅,這就使他顯得不一樣起來。他說話動作都比較遲緩,這遲緩不僅是出於慢性子,似乎還出於,一種憂鬱的性格。他問我多大年齡,住上海哪個區,來這裏習慣不習慣。由於我正處在極度的不適應和想家之中,時刻心事重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樂,不輕鬆,百無聊賴,而且非常寂寞。雖然,他在這裏出現一點沒有令我驚奇,可我還是一眼看出他是來自外邊的世界。

主任問他晚上做的什麼飯,他笑着說燒一點米飯。他的笑容里有着自嘲和無奈,就是這自嘲和無奈,說明了他的驕傲。他的態度表明,「燒一點米飯」不是他該乾的事情,多少有一些無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會兒,喝完那碗稀飯,然後拿着主任塞給他的一大塊麥麵餅,告辭了。這時節,只有主任家還有麥麵餅。他說有了這塊麥麵餅,明天早上就能不燒鍋了。他慢慢地走下枱子,天色略有些暗,卻還不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駝,不知是生來如此,還是境遇所致。他的步態與莊裏人絕然不同,是較為筆直的步子,雙膝並得較攏,腳跟比腳掌先落地半步。這種步態,要遇到下雨天,可夠他受的了。莊裏人走路都有些岔開腿,籮筐似的,其實並不籮筐,腳跟與腳掌是同時落地的,這樣,立足就穩。在泥濘的地里,可像撐船似的左一劃右一劃,鄉里人叫做「岔泥」,從泥里越過去的意思。黃醫師的步子,卻是「岔」不開泥的。他背着手,手裏掂著那塊寶貴的麥麵餅,而一點不知這餅的寶貴。餅是發麵的,鹼性不大不小,真夠香的,圍着鍋貼一圈,鍋一圓汽,灶里就停了火,等鍋略涼些,才揭鍋。這餅就是在這略一等里,陡地發起來,像胖娃娃的臉。然後一隻手摁著餅,另一隻手就拿鍋鏟鏟餅,一鏟便離鍋。餅面上還留着摁餅的手指頭的螺紋或者簸箕紋。

黃醫師是蚌埠下放的醫師,同他一起下放我們庄的,還有張醫師、於醫師。我們庄的農民都稱他們為「醫師」,而不是「醫生」或者「大夫」。

「醫師」這種稱謂顯得十分專業化,十分嚴格。表明了我們在對他們的鄭重其事的態度。這支蚌埠醫療隊住在我們庄東頭,大隊部的院子裏,四間正屬分為兩部分,住張醫師一家和平醫師一家。他們都是合家下放。而黃醫師則是單身一人,住東邊一間倒屋。西邊的兩間側屋就是醫院的診室,藥房。可黃醫師通常是不去那裏的,他在自己的小屋裏看病,這帶有些私家診所的意思。

黃醫師是名醫,專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個醫院,過去以他而得名。現在,他到了我們庄,我們庄也因此而得名了。許多病人從老遠的地方,坐車坐船再加步行,走過一個莊子打聽一個莊子:大劉庄在哪?他們就這麼終於來到大劉庄,走進費醫師的小屋,向他求診。費醫師的小屋很小,只一間,順山牆放一張床,就差不多滿了。他的床,架得很高,是一張寬大的床,床上鋪了特別潔白的床單。他就在床沿上側身坐着,一隻手撐著床,另一隻手放在架起來的膝上。病人呢,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述說着病狀。這樣子一點不正規,倒是很家常。黃醫師聽得也並不專註,提問很隨意,有時候還會岔開話去,和小屋裏別的客人說些不相干的事。這情景說是看病,不如說是訴苦。訴說的人是不經意的,聽的人也不怎麼在意。來的人大都是口訥的農民,三言兩語便無話可說,吃苦對他們又是常事,於是就止了下來。黃醫師並不急着打發他們,似乎有他們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抑鬱,就常常是彼此都默著。在這靜默里,他們互相像是很了解的,雙方都不感有什麼壓力,就這麼可坐半天。凡是想到這來求醫的農民,都是病症嚴重的,而幾經車馬周折,來到偏僻的鄉間找黃醫師的,也都是病症嚴重的。所以,幾乎無一例外的,需要手術。而我們庄沒有手術室,醫療隊也沒有麻醉師、手術護土,手術是不可能做的。最後,黃醫師總是說:要到蚌埠做手術。農民往往對手術望而生畏,一聽要到蚌埠手術,就更知其不可為了。他們大都是天命論者,心裏早已服了病,而到底是看過了黃醫師,雖然不是被病苦着,卻都心滿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從合肥、淮北、蕪湖,甚至就是蚌埠找來的城裏人,則是決心下定,對手術也抱科學的態度。這時候,黃醫師就會和他們約定到蚌埠的時間。這往往是黃醫師回家探親的日子。

黃醫師回蚌埠探親很頻繁,並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個戀家的人。我們庄無論幹部還是社員,從來沒有指責過黃醫師的不遵守紀律。農村本來就是散漫的,缺乏紀律的觀念,何況人們都同情黃醫師的境遇。一個人在此地,不會挑水,不會燒鍋,也不會洗衣。人們看見黃醫師在塘里將一件襯衣越洗越臟,塘水則越來越渾。他不會將衣服鋪在水面上,而是讓衣服一徑沉下去,攪起塘泥。這是女人的本事,黃醫師不會這個,理所當然。他又是干大事情的,去塘里洗衣,實在凄惶得很。人們說,讓他在蚌埠多住幾日吧!人們又傳說,費醫師的妻子沒有工作,專在家裏伺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個,都是兒子,黃醫師特別想要個女兒,可是沒有。曾經有人開玩笑提議,讓黃醫師認我做乾女兒。黃醫師只是笑,並不應聲。他顯然無意於接受任何乾親。他是一個把家團得很緊的人,性格也比較封閉,這就已經比其他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劉庄的同事,又都各是一個家庭,更顯得他孤家寡人。你看着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難熬。傍晚的時候,就是在前面說過的那種均勻清澈的天光里,黃醫師就在村道上散步,有從湖裏割豬草回來的孩子,就對大人說:看見黃醫師了。

大隊開會,通常總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開場。大隊會計湊著油燈的一豆光亮,讀著文件或者報紙。農人們在黑影地里打盹,抽煙。劣等煙葉燃燒出嗆人的氣體,那種很難消化的粗糧在體內發酵而成的氣體,也足夠嗆人的。但很奇怪的,這一切都不頂難聞。因是草木的本質,再是發酵腐爛也是清潔的乾燥的氣味,有着一種單純的性質。時間其實並不太晚,可鄉間的沒有照明的夜晚總是特別的黑,又特別的靜。雞和狗都安歇了,就覺得夜已經很深了。在這滿房間的黑影里,有一具影子高高地矗立着,那就是黃醫師。他搬來他房間里的那把椅子,雖然只是把普通的椅子,可周圍的農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馬紮上,連蹲在板凳上的幾個,也比黃醫師要矮上一截。因此,這把椅子就顯得格外突出,很不協調。黃醫師高高地坐在椅上,雙手籠在袖子裏,這倒和農民的習慣相合,可坐姿卻不是農民的。他架著腿,籠著的手擱在膝上,很安詳。這時候他顯得比較愜意,也比較放鬆。聽着會計用鄉音一字一句地讀官祥文章,四周鼻息聲起伏,有一種昏沉的安寧。誰會知道在這座黑暗的鄉村裏,有一個黃醫師呢?

與黃醫師一起下放我們庄的,醫療隊里另兩名醫師,張醫師和於醫師,她們的形象,氣質,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黃醫師現代。也就是說,她們比較具有「6.26」精神。她們經常身背藥箱出診。她們背着那種上面畫着紅十字的白漆藥箱,走過村道,來到老鄉家中,坐在當門的馬紮上,噓寒問暖。尤其是張醫師,因為長著一張明朗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莊裏頂有學問的王大爺說過,張醫師的相好,好在大氣。她體格勻稱,結實,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歡把褲腿捲起,赤腳穿一雙球鞋,露出白皙飽滿的小腿肚。她背着藥箱,就有點像舞台上的人物,藥箱則是道具。那時候,她大約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各方面都顯示出是個幸運的福氣的女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機關的幹部,如今在公社知青辦任職。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在縣城上小學和中學。他們雖然離開了城市,來到這個偏遠,貧瘠,組織散漫的鄉村,可卻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嚴格規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對保障的社會地位。他們家庭和睦,老梁是個盡職和體貼的丈夫,對孩子要求頗嚴,與幹部群眾關係都很融洽。孩子們呢,都挺乖,學習努力,品德優良,少叫人操心。總之,這是一個理性的家庭,處處可給人作楷模。它很為張醫師掙臉面的,人們對張醫師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對她的家庭。在莊裏人眼裏,張醫師的家特別像個家。我們庄,對美好的家庭是懷着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婦們都挺羨慕張醫師的,她們傳頌著,天好的時候,在院子裏搭一個凳子,張醫師洗頭,老梁提一壺熱水,替她沖頭髮上的肥皂沫。這情景很親熱,甚至帶了些私密的性質,可在這對夫妻做來,卻一點不肉麻,連我們這個保守的村莊都能接受,並且大加讚揚。

於醫師的家庭就大不同了。這是一個倒霉的家庭,正應了俗話:「屋漏偏選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於醫師一家下放我們庄,性質與張醫師、黃醫師都不同。他們下放帶有罪貶的成分。於醫師的丈夫是一個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開除了公職,下到生產隊里勞動改造,和農民一樣憑工分吃飯。他的工分評不高,工分值本來就低,到分紅時,總是透支,只得用於醫師的工資去買口糧。他家有四個孩子,都在上學,又都能吃,所以,於醫師家的經濟就要比醫療隊的其他同事差幾個等級。老大是個女孩,名叫卡佳。這個異國色彩的名字,據說是當時一部蘇聯電影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會主義勞動勳章的獲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在什麼樣的時代精神感召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卡佳是個缺心眼的孩子,一點不懂事,不能體會父母的處境,也不能體會自己的處境,總是亂說話,給大人生事。幾個弟弟也都調皮搗蛋,不懂得相讓,姐弟間紛爭不斷,都是要於醫師來調停的。於醫師的丈夫,則表情陰沉。左眼是灰的,臉色是灰的,神氣也是灰的。他一點不肯打起精神,表現出改造的積極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況,反是一任消極頹唐到底,顯得特別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頑固與抵抗。是他,使我認識到有一類人所以成為右派,是由性格決定的。他們並不是對某一種現實不滿,而是對一切存在不滿,他們對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時他們〕缺乏忍耐和自謙,往往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須將這心情發泄出來。他們表現得與一切意見激烈相左,什麼都不會合他們意。倘若不是成為右派,他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於醫師的丈夫,就屬於右派中的這類人。農民們很難對他抱有好感,覺得他懶惰,傲慢,不體恤妻兒。他時常借病不出工,讓於醫師為他去請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的時候,一個人背對着大夥兒坐着吸煙。隊里有個年輕人,讀過高中,會吹笛子,人很聰明,但因是單門獨姓,所以地位很低,屬於那種有志向且不得意的農村知識青年。有時候他會主動搭理於醫師的丈夫,可能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理,還有對城市知識分子的嚮往心理。他擠坐在右派的身邊,向他要煙吸。這個套近乎的舉動卻遭到右派的極度厭惡,他給是給了,回到家裏則大發牢騷。卡佳的一張嘴又是張漏嘴,到處說:某某人最討厭,老向我爸爸要煙。農民是沒有政治頭腦的,他們對人的評價是出於處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點審美的因素。他們怎麼也不能喜歡一個破衣爛衫,成天掛着臉,對勞動和生活都沒有熱情的人。他們看見他就覺得掃興。隊里的幹部在所有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階級陣線的理由,自然更不待見他。在例行的四類分子訓話中,常常要把他單獨拎出來訓斥。老實說,他在我們庄還沒遭到太壞的對待,有一大半是看在於醫師的面上。人們對於醫師是同情的。

人們看着這個雞飛狗跳的家,說,於醫師就好像是這個家的箍,要沒有她,這個家就散了。事情就是這樣,在這個家裏,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於醫師,撐持着,保護著生活正常進行。其實,於醫師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讓她的丈夫自己一個人去農村,可是她卻帶着孩子們一起來了。這行動頗有些像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雖然事實上,一點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長詩那樣浪漫,所有的艱苦都是卑瑣的,煩心的,叫人沮喪,損害著人的尊嚴。

於醫師戴眼鏡,頭髮齊齊地梳向耳後,顯得比較蒼老。紅十字的藥箱背在她身上,更具有應用的意義,不那麼戲劇化。她和農人說話,也更為家常。她顯然是個賢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對人很和氣,但並沒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現得很開朗,可也不是強顏歡笑。她看起來是平靜的,從容的。要知道她是隱忍着那麼多不順遂的。莊裏那些嬸子大娘的,都特別和她拉得來,背底里就說,於醫師不容易。有一次,上面又下達什麼指令,對於醫師的右派丈夫進行批鬥。批鬥是在場上牛房裏進行的,從庄東頭來開會的人說,於醫師家早早就閉了門,熄了燈,屋裏一點聲息也沒有。這時方能體會到於醫師的苦,這一家的苦。平時,這苦都被過日子的雜碎掩蓋了。

這兩個家庭,以及黃醫師,雖然來自同一個城市蚌埠,住在一個高枱子上,但卻保持着微妙的距離。他們相互間很客氣,但決不多話,完全沒有人們想像的相溫以沫之感。相反,隱隱的,似乎還都懷着戒備之心。他們彼此間遠遠不如各自和農民的關係輕鬆和親密,但親密和親密的性質則有所不同。張醫師和老梁對農民是最熱情的,農民們對他們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們對誰家的造訪,會被視作一種光榮,引起人們的羨慕。在農民們的眼睛裏,他們是有身份的人,卻沒有架子。當他們從村道上走過,農民們從自家敞開的堂屋門裏,走到枱子邊,招呼道:張醫師,來吃!老梁,來吃!他們則招着手應道:吃過了,吃吧!他們招手的姿勢是城裏人、而且是城裏的幹部特有的,高高地揚起,有幅度地揮動着。農民是做不來這動作的,他們只是用手裏的筷子向前點了點,作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騎一架自行車,往公社去上班,沿途也是這樣向農民們招手,農民們就拄著鋤把目送他遠去。他們家三個孩子在縣城住讀,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牽手走進莊裏,目不斜視,快快挪動腳步,就這樣走進在東頭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們回家正逢下雨,我們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爛得要命,能把腳粘去一層皮。我有事去大隊部,看見他家的一個男孩,在門檻上刮膠鞋底的泥,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這段路可叫他們走慘了。

於醫師家的孩子則截然不同,由於生計,也由於家教,他們缺乏管束顯然不是一日兩日的了,他們幾乎終日和我們庄的孩子攪在一起。一起下湖割豬草,一起在生產隊幹些小碎活,掙幾個工分,也一起打架,搗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從湖裏回庄,其中就有於醫師的孩子。卡佳呢,是家裏的大小姐,脾氣大,和小妹妹相處時也不知道有所約束,毫不掩飾對鄉間人和事的鄙夷。妹妹們聽了自然不願意,當面沒什麼,背底里卻沒少說她。只是知道她是沒心眼的,沒壞腸子,所以倒也不擠兌她,還是同她一處玩。就像方才說的,於醫師和農民的關係,其實是真正融洽的,他們會和於醫師說些家務事,過日子的難處,養兒育女的難處,等等的。他們有時候大聲地喝唬於醫師的孩子,有時候則把於醫師的孩子扯過來,往手裏塞塊饃饃頭。

庄人們對黃醫師的心情是最動人的,他們既把他當作一個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時卻又十分心疼他。談起他的口氣,總是流露出憐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們庄,生活能力又特別差,這都使他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大孩子。這個大孩子雖然過得很狼狽,卻很乖。同樣是抑鬱的性格,黃醫師的抑鬱卻和於醫師丈夫的抑鬱不同。於醫師丈夫的抑鬱是陰沉的,緊張的,甚至帶着一種暴戾。隊幹部在訓話時,常常會被他的眼光激怒,變得失去控制。這時,就會用鋤把子,在他腿上不輕不重地敲一下:看什麼看,剜你的眼!黃醫師的抑鬱卻是甜美的。當他凝視着見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顫。他一個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陽雜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顯得又凄涼又美麗。他既不是張醫師那樣向庄人們招手,學着庄人們的口氣說:吃過了嗎?吃了。他也不是於醫師那樣,坐在農人家的馬紮上,拉着莊稼孤兒。他也從來不背藥箱。可就是他的這種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農民喜歡上了他。他們並不是把他當庄稼人,卻也不是當他外人,敬而遠之,他們承認他是另一種人,一個異數,然後便接受了他。

當我從青春的荒涼的命運里走出來,放下了個人的恩怨,能夠冷靜地回想我所插隊的那個鄉村,以及那裏的農民們,我發現農民們其實天生有着藝術的氣質。他們有才能欣賞那種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對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環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們也有才能從紛法的現象中分辨出什麼是真正的獨特。他們對張醫師和於醫師有着足夠的尊重,對後者,還有足夠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歡。張醫師的熱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會賦予的特權,她是另一種異數,這種異數是與人性無關,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農民的自然性的反應。於醫師卻是與農民有共鳴的,她是農民們最易了解的那類人,同情就是由此而來。但由於太相似了,她也同張醫師一樣,無法走進農民們的審美領域。而黃醫師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獨立之外,自成一體。有了黃醫師在,我們庄就此有了一種甜美的格調。他們對黃醫師,是稱得上愛的。

在那種物質貧乏的日子裏,人們的精神需求便生長起來,對美的感覺神經,格外發達,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慾望。他們喜歡聽好聽的聲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優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裏,人們就特別的興奮。雪是大自然賜給貧瘠的我們庄的厚禮,這個黃泥巴壘成的鄉村,此時變得粉妝玉琢。看上去,真是潔白得晃眼。孩子們,相約著到湖裏看莊稼的窩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們便都棲宿到無人的窩棚避寒。孩子們帶着大人的打魚的網,穿着毛窩窩,一種麥穰編結的,裏面填上乾草的大頭鞋,特別暖和。他們岔開了腳,在雪裏趟著,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窩窩的印。麥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溝邊的樹,也罩了雪,晶瑩剔透地立了一行。那遠處的窩棚變成了個雪宮,本來是爛趴下的,現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來。孩子們奮力拔著毛窩窩,比賽誰走得快,雪紛揚了起來,像一陣白煙。孩子們的笑聲聽起來比平時曠遠,而且隔着,蒙了一層透明的膜。又綿又厚的雪是吃盲的。於是,就好像在做夢似的,有些仍然。他們終於到了窩棚跟前,雪已經封了門。他們將網抖開,張在破柴門上,然後吆喝着頂開了門。他們一下子閉上了眼睛,急等著震耳欲聾的、嘩啦啦的麻雀撲翅聲,可是沒有。他們驚詫地睜開眼,沒看見有麻雀,卻見網裏裹着一個老頭,掙扎著,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孩子們咋唬一聲,拋下網就跑,毛窩窩在雪地上劃出了犁溝。誰能想到,這老不死的看青的,這時候還賴在窩棚里。進晌午的時候,老頭回庄了,提着漁網挨門挨戶問是誰家的。

這是冬季雪天裏的快樂,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歸的燕子飛來梁下,舊年的窩在等着它們。誰家的燕子來了,大人小孩都出門去報信。誰家沒燕子來,可不好,會被人戳脊梁骨,說是壞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鳥兒,就和善心人來。夏天,瓜地里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樂事。褲褂叫露水漉得透濕,冰涼地貼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樁奇事,看不見,也聽不見,可轉眼間,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陽出來,收露水了,原先平鋪着的,這時收攏起來,收成一滴水珠子,頂在草尖上。然後,刷的一下,全乾了。秋天這個收穫的季節,是最具有裝飾感的。大作休,串起來了;紅辣子,串起來了;大白蒜,也串起來了;深褐色,富於骨節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來了;青作秸稈,也在屋前搭成了籬笆。即便是像我們庄這樣沒有色彩的村子,此時也變得嫣然起來。

現在,又有了黃醫師,他給我們庄,增添了一種新穎的格調。這是由知識,學問,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純凈心底,還有人生的憂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著我們庄的心意。像我們庄這樣一個古老的鄉村,它是帶有些返樸歸真的意思,許多見識是壓在很低的底處,深藏不露。它和責醫師,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卻達成了協調。這種協調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親熱,往來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適的,有些滑稽,就像黃醫師,走那種城裏人的步子,手裏卻拿着那塊香噴噴的麥麵餅。這情景真是天真極了,就是在這天真里,產生了協調。這有些像音樂里的調性關係,最遠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時又是最遠的。

所以,我們庄這支蚌埠醫療隊的隊長是張醫師,靈魂實際上是黃醫師。有了黃醫師,這支醫聞隊於我們庄才具有了一種精神上的關係。它不僅僅是「6.26」,送醫下鄉的意義,而是有了近於美學上的意義。它不僅僅是實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價值是潛在的,隱性的,甚至是虛無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響了一個鄉村的氣質。

在我插隊的兩年半時間裏,我們庄從來沒有發生過戲劇性的「6,26』事件。在農村貧困的,溫飽難以維繫的生活里,其實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質,這是以簡樸為基礎的。吃的是五穀雜糧,燒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腸胃是很清潔的,他們的呼吸也是清潔的。夏季的污熱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凈的土地在春季又長出新的莊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職責,自給自足著。這是合理的生存環境。就在這無可指的生態中,人們也生出了前邊所說的天命觀。我庄有一句話,叫做「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病」。所以,他們對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與服的態度,他們不舍為此大驚小怪,他們也很少求醫門診的習慣。在許多種病痛中,他們感到最受折磨最無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話,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於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葯,治療瘧疾的奎寧片也是神葯。瘧疾是又一種使他們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個人都躲不掉,能夠藥到病除無疑是奇迹。醫療隊其實清閑得很,他們在我們庄真有些窩工。而到了真正應該找醫生的時候,農民們又往往忽視了,結果釀成大禍。有個媳婦割豬革時,鐮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紅磷的紙皮蓋了傷口止血。這種止血的方法應當是產生於工業社會的近代,不知緣於何種道理,有無科學依據。奇怪的是,它確實能止住血,百試不爽。就這樣,血止住了,傷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沒有化膿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卻突然發燒抽搐,醫生到場已經來不及挽回。其實這就是破傷風,只要當時注射一劑破傷風預防針,就沒事了。可是庄稼人誰會為了手腳拉開一道口子去找醫生呢?我們庄稱這是七日瘋,指的是受傷到七日頭上發作致死。可見死於這病的並不少見,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實上它果然又沒能夠避免。莊裏人傳說,那媳婦出事之前,夜裏上茅房,見家門口坐着個黃狼子。黃狼子就是黃鼠狼,被視為不祥物,預示著災禍。出殯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濘。媳婦很年輕,大孩子剛會走,小的還吃奶,是她男人扶著孩子的手摔的黃盆,父子兩人在泥里一步一滑,滾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極慘,頭上系著白麻,打一桿幡,幾乎是爬著的,將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樣進行着,倒是一些無關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種意義。那是我到我們庄經歷的第一個麥收之後,我們在來了一個遊方郎中。鄉村裏的遊方郎中,其實並不是像武俠小說中的那樣,隨風漂流。他們走村串鄉還是憑藉着一定的社會關係。他們所到的村莊,都有着或親或疏的親友,決不是書中的遊俠那樣從天而降。比如,這一個郎中,來我們庄就是投奔他的一個遠親。這個遠親從來沒見過他的面,連他的名字也叫不上來,只是很籠統地隨孩子稱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並且承擔起宣傳的義務。這天晚上,他家裏就聚了不少莊裏人,看他施展醫術。他是一個扎針的郎中,這時節正是一個扎針的時代。我下鄉時,專帶了一副金針。其時,與貧下中農結合的途徑有一,就是為老鄉們扎針。那時候,現代醫學的迷信已經破得差不多了,幾乎人人可以無師自通做一名赤腳醫生,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可包治百病。與此同時,又誕生了金針的神話,它無所不至。不是有一部電影就叫《無影燈下頌銀針》嗎?我這副金針,當時的價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貴的一套針。它從縫衣針長短,直到筷子長短。亮閃閃的,針頭上則是金黃的銅色,依次排列在一個考究的塑料封套里,還配有一本人體穴位簡圖。這晚,我就帶着這副從未拆過封的金針,去到那一位來了遠親的老鄉家裏,準備向他的遠親學習扎針。

去的時候,屋子裏已經坐滿了人,涼床上躺了個老頭,探著上半身趴着,背上立了幾根針。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點着油燈,燈下排開一個布包,包袱皮上是幾根黑擦擦的外。我的針一放上桌,人們的眼睛不由一亮,連昏暗的油燈都發出光來。這些針閃著真正的銀光,而且那麼纖長,細挺,均勻,光滑。他的外呢?黑,臟,粗,銹,還不直,連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膩膩的很腌(月贊)。一個大爺看着我的針,忽然「嘿」地笑了一聲,說:小王還藏着這寶貝哪!它可真像是寶貝。在這土坯屋裏,熠熠生輝。那郎中用髒兮兮的手拆開了封套,捻出一根針,又用他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後果斷地插入身後那老頭的腰上。這時,我向他提出一系列的扎針的問題。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東一鎚子、西一榔頭的,不知說些什麼。那老頭趴在涼床上,差不多睡著了,對金針沒什麼反應似的。屋裏人也都把他給忘了,很熱烈地說着些無關的事情。顯然,人們聚到這裏來,並不完全出於對遊方郎中的興趣,除了老頭,誰也沒打算要他來治病,只是湊個熱鬧,找個由頭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誰也不會允許點燈點到這時候的。這就是鄉村的夜生活。其實從一開始,人們就沒有對遊方郎中加以注意,還趕不上對我的金針的注意。他們隨他在老頭身上糊弄著,那老頭則已經老得千錘百鍊似的。遊方郎中顯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這冷落是出於一種見識,但因為有涵養,也就不計較,不點破了。應當公允地說一句,遊方郎中里確實有着奇人,可不是所有的遊方郎中,甚至不是大多數。絕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日飯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還招搖撞騙。遊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這些墊底的大多數之上的一個兩個,他們的英名籠罩了全體人員。這郎中分明感覺到了人們的冷漠,他們從周遊的經歷中得來的經驗,告訴他們這個村莊不可久留。他們畢竟是手藝人,憑手藝吃飯,再是親戚也不興白吃白住,這也是他們的職業道德,或者說行規。此時,他對身後的老頭也失了興趣,他的注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針上,他愛不釋手。於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十分坦然地從我的針里,抽出最長的幾根,包括老頭腰上的那根,放進了他的布包里。這種偷竊的行徑是如此大膽地在眼前進行,幾乎使人以為是正常的事情。就這樣,一眨眼工夫,我的閃亮的寶貝就進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就離開了我們庄,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我們庄就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村莊,它雖然是天命論的,但卻並不愚昧。它對事物有着自己的看法,頗有分辨力。不要以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一個時機里,它會以一種空前的強烈程度爆發出來。

蚌埠醫療隊里還有一個成員,叫馬醫師。他也屬於我們庄的醫療隊,但是被留在公社醫院裏幫忙。據說有時也到我們庄來看病,我卻好像從沒見過他。後來聽人描繪,說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見過他的。他有心臟病,有一天,正和病人問診,突然滾到桌肚裏,死了。他的葬禮就在公社所在地舉行,農人們從四鄰八鄉趕來,許多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他們老遠地打着幡旗,號哭着走過泛青的麥地,向馬醫師走來,老人們哭倒在地。公社裏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眾多的農民,人們說至少也有幾千人,號哭聲掩蓋了領導的悼詞。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龍陣。我很難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鄉人們,會有如此激情的表達,可事情確實如此。馬醫師決不是醫療隊里最優秀的一個,也不是與農人們接觸最多的一個,他的家人們也留在了蚌埠,這使他不得不往來於城鄉之間。但馬醫師是一個代表,代表着一種與鄉間傳統的知識,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樣的存在,而這存在的深處,再深處,且與鄉間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鄉人們真心實意的歡迎。

在這一個時期里,青年們普遍熱衷於以文學來表達思想和心情,這大約是有着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時的青年大都是苦悶的,前途茫然,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的那樣,徘徊式的,無從選擇與決「定,而是沒有選擇,一切都難由己決定,束手無措的;二是因為文學是個人的自由的方式,無所作為的青年們能夠做的,恐怕就是私底下,用一枝筆在一張紙上書寫什麼,由於是純粹私人性質的寫作,因此卻是政權難以干預到的。所以,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文學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和文學沾上一點邊。書寫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行為。青年們互相傳閱著一些名著,同時傳抄著一些著名的詩句和篇章。當時,最為流行的是舊俄時期的小說:屠格涅夫的《羅事》、《父與子》;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陀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被污辱與被損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羅斯女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等等。我們從中吸取的是一種悲哀的情調,這種悲哀的情調於我們是很好的撫慰。四周圍都是昂揚奮發的歌聲,告訴我們幸運地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而心情卻是暗淡的,低沉的。我們明顯與現實脫了節,於是,我們只能到虛構的生活,這些舊俄文學里,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裏,生活反倒變得真實了。我們讀著這些來處不明的,被翻得破爛不堪的書,沉浸在那虛擬的故事裏,再將那故事拆成磚瓦,拿來建築我們自己的故事。一個寫作的時代就此開始了。

在我們這個縣城中,熱愛文學的插隊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種一樣分散在各個生產隊里,彼此缺乏聯繫,要等待一個契機來臨,才可將這些文友集合起來。這需要時間,還需要某種轉變,才能形成這個契機。其實,機會並不是沒有,有時候,會有很好的時機來臨,卻因為某種緣故,終未達成默契。因為,這種閱讀和寫作都是私人性質的,帶有「地下」的色彩,還帶有私隱的色彩,所以必須在默契之下才可走到一起來。而這默契需要什麼條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由一定的心理準備積累起來的倍任與了解。它還需要靈感。這時候,信任會一觸即發,就好像觸及了某一個靈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插隊之後不久,我便參加了縣委主辦的學哲學學習班。這個學習班總共十來個人,由各公社選拔上來,可說是知青里的精英。除了我,他們都是下鄉一年以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經做出了突出的業績。並且,一無二致的,還顯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準。這樣,才可能被選拔來參加這個富有學術意味的學習班。而我,所以能來這裏,是因為縣裏有一位受父母委託照顧我的副縣長,我稱為「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歡讀書,二是想讓我在這麥收時節,好吃好住地偷幾日懶。我們十幾個人從早到晚在一起討論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我們結合各自在農村的生活,顛來倒去地證明毛澤東關於「實踐」和「矛盾」的觀點,為這些觀點提供了許多生動活潑的實例,其中不乏一些相當私人性的經驗。可是我們最終也沒有超出範圍。就是說,我們始終圍繞着《實踐論》和《矛盾論》,圍繞着毛澤東的理論。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里聊天,我們聊的也還是這些內容,我們一點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為這樣的氛圍深受感動。那幾天過得真不賴,我們五個女生住一間清潔涼爽的房間,床上掛着白色的蚊帳。一日三餐都是凈米白面,有魚有肉,另外還有補助。我們吃飽了就坐在一處談《實踐論》和《矛盾論》,一點沒有想到可以夾帶些私貨,說些別的。來的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文采也不錯,可通篇都是從「兩論」里延伸出來的觀點。我們朝夕共處七天,卻彼此隔膜,誰也不了解誰,誰對誰也沒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個人的出現,事情才顯示出一點不同尋常。倒不是說,事情就此有了什麼變化,事實上什麼變化也沒有發生。但是,此人的出場,至少說明了,這次學習班裏,確實潛伏着契機的成因。

學習行將結束,是最後一天,還是最後第二天的時候,帶領學習的老師突然間安排了一次發言,這次發言明顯地帶有輔導與講課的意義,發言者就是學習班的一名成員。所以到這時候才特別地讓他發言,是因為老師從大家交上去的總結文章里,發現了他的不同凡響。這是個上海男知青,平時並不引人注目,事實上,有許多時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單獨行動。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這次額外安排的發言,使大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人們疑惑的等待中,他開講了。幾乎就在他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改變了表情。這真是語驚四座啊!他的態度很沉着,很平靜,並沒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語,措辭,解釋和證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無法複述他的話,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種光芒四射的言辭,留給我的印象至今還很鮮明。他說的實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耀底下,我們終於顯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證明毛澤東的思想,可他的華麗的證明形態卻賦予了這思想一種個人化的面目。他的話不長,很簡潔地結束了。沒有人可以和他討論,對話。大家都沉默著。這頗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結束,觀眾沉浸在驚愕與震動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甚至連鼓掌都忘了。

他那樣具有修辭性地解釋《實踐論》和《矛盾論》,這彷彿是一種暗示,暗示了我們的學習本可以有另一種方式,一種文學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經無法從頭來起,我們的學習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後還出現過一次,就是學習班臨解散前組織看電影。他來看電影,是穿了一雙夾趾拖鞋,手裏持一把大蒲扇。這樣子有些名土風度,並且電影還沒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對看電影並沒有興趣,只不過來點個卯。他一走,剩下的我們也都有些沒勁。他的走,表示了一種輕蔑,對看電影這項活動的不以為然。於是,大家也覺得無聊起來。他顯然是學習班裏的一個異數,他獨往獨來,獨自地思想。而他的獨特,又與我們心底暗存的一種渴望呼應着,可惜契機只向我們露了一點點苗頭,然後,倏忽而去。

時過兩年,我又與他見了面。這時我們已在縣城農機廠形成了一個圈子。在我們省首批知青招工中,縣農機廠進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從此,我就經常進城,進城就到農機廠落腳。而那幾個農機廠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產隊插隊的同學,也是隔三岔五地來叨擾。我們兩三個人擠一個鋪,實在擠不下,就到縣城裏別的單位找上海知青搭鋪。吃飯呢,就用臉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圍着盆吃。此時,上山下鄉運動已進入第三第四個年頭,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則將眾人的心打散了。綳起的一股勁都泄下了,人也就放鬆了,坦然了,沒什麼顧忌,開始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實的性情。於是,我們很自然地,開始交談文學,還有哲學。這樣的交談是以閱讀為前提的,它又反過來刺激了閱讀。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與閱讀的熱情成反比的,是閱讀資料的匾乏。我們將每一本幸運到手的書讀得個爛熟,我們能到手什麼就讀什麼,就使我們的閱讀涉及面很廣。其中,文學是基礎,閱讀的興趣往往是從文學出發,由文學推動的。因為文學是閱讀中最淺顯的,最具普及性的。哲學則是高一級的,它將我們從文學的興趣中提升了。我們不管懂還是不懂,真有興趣還是不那麼有興趣,都大談特談哲學。那些高深莫測的概念在我們的三寸舌上,翻來翻去。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此時說的哲學已不再是《實踐論》和《矛盾論》,而是黑格爾,費爾巴哈。我們說,黑格爾的體系,費爾巴哈的體系。重要的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這兩個名詞,體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亂的,莫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緊,這阻止不了我們一夜一夜地談下去。就是在這當口,我們中間的一個,帶來了那個哲學奇才。

他的模樣有很大的改變,其實也是我當時根本沒注意他的樣子,他的思想震懾住了我。倒是他還記得我。再說一句,此時,我在縣城裏也小有名氣,並且就是在文學方面。甚至地區報紙《拂曉報》都曾起意要我。這名氣從何而來,似乎很難說清,並沒有具體的事實,比如說,寫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辭。這多半是因為我的作家母親的名聲,小半則是因為我在縣城知青圈子裏露面的頻繁。這有點類似現在以媒介露面的頻率疏密,來決定是否為名人,以及哪一級別的名人。不管怎麼說,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氣。所以他就對我說:我們見過面,是在兩年前的學哲學學習班上。記憶突然閃亮了,我記起了他,我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人啊!他肯定地說:我就是。於是,兩年前埋下的契機的種子,這時候開花了。

在那時期里,對文學的了解不僅限於文學愛好者,有一些其實並不專門對文學有興趣的青年,也具備了相當於現在一個大學文科學生的,對文學的知識。這好像是一個思想的前提,凡有頭腦的,勤于思考的人,都必須要有文學的武裝。假如沒有文學,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組織的形式,成了一盤散沙。好像思想沒了語言,沒了依附於存在的實體,最後不得不流失了。而那時期里,青年大多是勤于思考的。當你無法去自由地做什麼的時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這時候,思想即是虛無的,又是實際的,因為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內容。那時候,誰不在使勁地想啊,想的。這是我們的娛樂。它使得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變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就這樣,一個意識形態最狹隘和嚴格的時代,卻恰恰是青年們思想最活躍的時代。我們整天想着一些最無用的事情:人類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個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這些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思考,充實了我們空洞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種痛苦的意義。文學使得我們的思想變得可以敘述,它為它們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時期里,凡是苦悶的青年,就是文學青年,文學青年則是苦悶的青年。文學修飾了我們的荒涼的青春。就這樣,許多思想的交流我們都是從文學的交流開始的。

在鄉村和鄉村之間,流傳著一些破爛的書本,它們傳著傳著就不見了蹤跡,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又會有新的書本加入流傳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說輝煌的思想,隱藏在我們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裏,在油燈熏黑了的土牆之間徘徊,遊盪。有時候,我們三五個人約好了,去一個偏遠的生產隊,向那裏的知青借書,胳膊下則夾着用來交換的書。我們夾著書走過土路,那情景竟沒有引起農人們絲毫的注意。在他們的傳統的眼光里,夾着一本書就跟扛着一桿鋤,同樣的天經地義,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農人,那是有着上千年的耕讀歷史的農人。我們大大咧咧地將書夾在腋下,有一些碎頁便飄落下來,有時候,一本書就是這樣,越傳越薄,直至沒有。往往不巧的是,我們從早上走到中午,終於走到那個偏遠的,沒有交通工具的生產隊,找到那名知青,說明了我們的來意,可是他卻說,書已經借走,借去了另一個更遠的生產隊。沒有通訊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們只能憑着兩條腿,跟蹤追擊。還有時候,我們走那樣遠的路,忍着饑渴,是為了見一見某個人,和此人談談。因為聽說他讀過許多書,很有見解。在那麼長距離的跋涉之後,結果總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卻言語平淡,水平不怎麼樣。我們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這種不果的奔波上,收穫甚微。可,這就是我們的文學活動。在文學的資源相當匾乏的情景之下,我們的精神卻分外積極地活躍着。

就因此,當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縣城裏落下腳后,他們的所在之處,很快就成了我們碰頭,交流,互通消息的地點。一些書本也彙集到此。於是,也就漸漸產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農機廠,是這個坐落在淮河沿岸的縣份里,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單位。在這時期內,分配來幾名工科大學生。大學生的白凈的、斯文的、架著(王秀)琅架眼鏡的面孔,出現在既荒涼又破爛的工廠里,這情景是有些傷感的。大學生們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順遂的,苦悶的,抑鬱的。環境是粗魯的,還是落後的,闊大的車間里,寥落地安著三兩部車床,車著一些簡單粗陋的農機鐵件,一個四級工便盡可以勝任。大學生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度過。他們還不像知青,因為一無所有,甘於一味消沉和頹唐。多長的幾歲年紀和多受的幾年教育也加深了他們的修養,他們是稍加自律的。他們在自己的宿舍里看書睡覺,在自製的煤油爐上烹調家鄉口味的菜肴,然後在燈下小酌。他們彼此間難免有些門戶之見,多少揣著防守之心,交往相當謹慎。是這幫招工上來的知青,將他們從各自的小天地里解放了出來。知青們給農機廠帶來了活躍的氣氛。他們是沒什麼顧忌的,也沒什麼成見。他們從大城市上海來,帶來了大城市的風氣。他們又都是知識青年,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他們同樣還都很苦悶,對境遇不滿。他們很快就與大學生交上了朋友,並且,各自都還帶着一大串知青同學的關係,使得農機廠一下子擁塞了成群的知青。

農機廠是我插隊后階段的根據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進城一次,到農機廠的姐姐處落腳。任何時候,農機廠的宿舍里都有着進城落腳的知青。白天,姐姐他們去上班,我們便在宿舍里聊天。聊到他們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館子,看電影,或者散步。縣城裏有一處分洪閘,是這個縣城最為壯觀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產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築,頂上刻着三面紅旗,閘下過着大河,萬舸爭流。此處是淮,澮,沖,通,沱,五條河的交匯之處,所以叫做五河。當淮河泛濫時,這道閘能起著分流截洪的關鍵作用。有一年,為了保蚌埠,分洪閘的閘門,拉到了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這是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站在此處,我們方能體會到這個偏僻縣城與外面世界的聯繫,還有和時代的聯繫。而其他時候,我們卻有着世外桃源的感覺。我們在縣城僅有的兩條街上消樣,不時遇到另一夥知青,也倘佯街心。天漸漸黑了,就那兒盞街燈孤魂似的。路兩邊的房屋都暗了燈,店鋪打烊了,民舍都閉了門。只有我們這些知青,高聲大氣地走過去,唱着舊時的歌曲,朗讀著名章名句。這座孤寂的小城,卻也並不因此變得喧鬧起來。

這真是一個孤寂的小城。很多年過去以後,它都沒有改變它的孤寂的面目。我們大多離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數,留下了,參加了它的孤寂的命運。農機廠有個大學生,上海人,畢業於南京工學院,六八屆生。就是說,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已經讀到了三年級。這在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大學生中間,可算是高學資的了。他顯然是個勤奮的學生,熱愛自己的機械專業。即便在這個頗為初級的農機廠,他也積極地參與工藝改革,創造發明。他是一個穩重的人,性情寬厚,有兄長風度。人們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稱它「大虞」。大虞他長著一副歐化的瞼形,狹臉,高鼻,深目,薄唇,頭髮微卷,戴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照理說,他這樣的長相應當深得女性的青睞,遺憾的是他身量矮小,這使他在個人問題上屢遭挫敗。而他又極愛容貌美麗的女孩,總是將目光留連在縣城裏那幾個出挑的女孩身上,不免更貽誤了時機。我以為他並不是如人們常說的那樣,自視太高,不自量力,而是天生喜愛美好的東西。他喜愛的女孩不僅形象嫵媚,性情也都純真,甚是美好。實是很有審美的眼光。他對他所愛的女孩終是持尊重的態度,甚至是崇拜的態度。我想,大約這也是他所以挫敗的原因之一,這使他表現得無所作為。女孩子往往喜歡男性積極進取,甚至粗暴些也無妨,這可以證明她對地的吸引力。而大虞卻溫文爾雅,欣賞多於行動。但戀愛上的挫敗並沒有使大虞有所失態,他依然寬仁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個理性的人,可惜這種優質缺乏個性的光彩,它顯得平淡無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麗的姑娘大都頭腦簡單。這種資質不容易覺察,但它卻能給人以感染。我想,這就是大虞特別有人緣的道理吧。人們有了困難,總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歡並且追求的女孩,拒絕了他之後也不因此與他拉開距離,以避嫌疑。她們依然能坦然地與他相處,心理上並無負擔。就是這樣,他從來不給人施加壓力,他總是溫和,謙讓,而沒有人會因此輕視他,不把他當回事。哪怕他在戀愛上有了這些財跡,也依然不影響他在人們心中的分量。這是一種健全的人格,可惜在這一個封閉的縣城裏,機會有限,難有知遇。

大虞最後是和縣城裏另一家工廠的女大學生結婚的。也是上海人,學工出身,六八屆畢業。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現,即便不能找到審美理想中的對象,那麼就尊重實際,找合乎現實條件的伴侶。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驚人,身體孱弱,她一直在暗中喜歡大虞。他們在農機廠里,大虞的單身宿舍結了婚,然後大虞妻子就懷了孕。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臨盆了。大虞踩着半尺高的雪去找醫生,醫院關着門,他又找到醫生的家,醫生家也關着門。於是,大虞只得回到宿舍,自己給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個女孩,像一隻貓,不會哭,一息尚存。大虞將孩子裹在棉襖里,抱在懷裏,在屋裏來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過來,哄過來。可是,天亮時分,孩子還是死了,死在這個雪封的寂靜的時刻。這就是大虞的遭遇。其時,農機廠的知青們一個一個地都走得差不多了,關於知青後來有着許多補償性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這樣分配來的大學生,也都自找門路,走得差不多了。農機廠里只剩下大虞一個上海人,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走,結果把孩子生在了這個荒涼的地方。知青們走了之後,這裏可真是冷清啊!

我們在的時候,可說是黃金時代。大虞是我們的兄長,他將他的房間提供給我們的男生住,為我們打飯打菜,請我們看電影。當我們之間有了齟齬的時候,充當斡旋調解。而當我們鬧起小心眼,對他心生芥蒂的時候,他則作渾然不覺,等待我們脾氣過去,回復常態,再一如既往。那陣子,我們這些下鄉知青,在農機廠擁來擁去,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吃飯時則擠在最前面,一買一大堆,以至後來的人都沒了菜。人們都對我們側目而視,背底里閑話也很多。可我們不管這些,老實說,我們壓根兒沒把這破廠放在眼裏,也沒把這破縣城放在眼裏。我們我行我素。在農機廠的知青里,有一個來自上海復旦附中。這是一個市級重點中學,地處上海東北角,學生都是住讀。因是高等學府附屬,深受學術風氣熏陶,學生們與普通中學氣質很不一樣,學養很厚的樣子。這個復旦附中生是個比較母性的女生,很會照應人,集體戶的男生得她照顧已成習慣,就很依戀地往農機廠跑着。有的還正式在她這裏養病,吃住得十分安心。這些青年都熱衷於政治和哲學,到了農村便積極進行社會調查,然後起草「中國農村現狀之分析」,我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認識,就是對自他們的傳播。他們的話聽來半懂不懂,但這些艱澀的名詞和概念,卻非常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後頭隱藏的,是一種與它本意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種東西其實更接近文學,這是一個審美範疇內的東西。它的性質到了我們中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學的了,它成了一個藝術的符號。它們與我們日常使用的辭彙,語言,句式,那麼不同,和現實相去甚遠。這些從外來的概念生硬翻譯而成的名詞,在我們這裏,散發出唯美的光輝。它的不同尋常的字和字的組織,由此生髮的字形,音節,在我們的實用性語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統。它交流的是一些不名所以,模稜兩可的思想。這思想,或許稱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種茫無所措,遊離失所的思索的片斷。它們很像是一個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尋找自己的軀殼。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軀殼,在尋找思考的實質。這是一種虛無的遊戲,我們使用着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能銜接得如此嚴密。緊湊,並且連篇累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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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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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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